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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观念来看,家是人类活动的中心,是生老病死的发生地,见证着家族的悲欢离合、荣辱兴衰。然而在当下的西方社会,家庭的核心地位已被大大弱化。现在,几乎没人会选择在家里生孩子,而死亡也基本上多发生在亲人无法太直接参与的医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承担着人们死亡的医疗机构有时也被病人称为“家”。“家”的概念就这样从家庭扩展到了机构层面。
德国摄影师丹尼尔·舒曼(Daniel Schumann)的多部作品都与“家”有关,拍摄形式多是个人或家庭的肖像。他在每个系列里选取不同的角度来探讨这一主题,比如他拍摄了临终关怀机构“老人之家”,重新发掘了自己的家族史,聚焦患病儿童给家庭带来的变化,关注开放而尊重多样化的社区避难所等。他的作品温情、感性,似乎在鼓励拍摄对象、观众和摄影师之间来一场私人对话。他的作品也有一种悲悯情怀,给予人类缺陷以同情,不管拍摄对象身处何种境遇,都依然有尊严感。
丹尼尔·舒曼毕业于德国富克旺艺术大学埃森校区(Folkwang University,Essen,Germany),获艺术硕士学位,曾作为富布赖特学者赴旧金山学习。丹尼尔·舒曼的作品曾在欧美多国和中国展出,他出版的《紫、棕、灰、白、黑》(Purple Brown Gray White Black)等三部著作曾多次获奖。现居德国杜塞尔多夫。
(阿拉斯戴尔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和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兼职教授,现居于悉尼,工作范围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上7解更多。)
与丹尼尔·舒曼(Daniel Schumann)对谈
你何时开始摄影创作的?
丹尼尔·舒曼:我父亲是做艺术工作的,他曾在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Dusseldorf Academy of Art)学习,对艺术史颇有研究。我在浓厚的艺术氛围里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尝试过绘画、陶艺、雕塑等多种艺术形式。大约15岁时,父亲送给我一部相机,让我学着拍照。我找来一把伞,拍摄了一组抽象风格的伞骨黑白照片。大家都说拍得不错,于是,我就跟着一位摄影师做学徒,后来又到德国和美国的大学里专门学习摄影。
在《紫、棕、灰、白、黑》这个系列里,你触及了一个很多人认为不太好处理的主题。这个系列是如何开始的?(图02~05)
丹尼尔·舒曼:当年我没去服兵役,而是选择到临终关怀医院里做社工,照顾罹患绝症的病人。那一年深刻改变了我对生命及自我的认知,也让我意识到,我们的生活方式会影响我们的死亡方式。
过去,死亡曾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现在很多人都会在医院的病床上离世,死亡开始变得隐蔽。所以,我认为人们需要接受生命短暂的现实。我希望在作品里把死亡展示给世人,让人们明白,绝症的确会带来痛苦,但病人也可以有尊严地与世界告别。临终关怀病房不是一个伤心地,而是凸显生命价值的地方。你在那里会听到哭泣,也一样会看到欢笑。
拍这种照片需要和病人建立信任关系,困难吗?
丹尼尔·舒曼:我发现在安宁病房里,找到愿意参与拍摄的人,并建立起信任关系还是挺容易的。比较有挑战的反而是如何不让这种信任关系变得太过亲密,以免病人的离去对自己伤害太深。早期的社工训练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大帮助。
为什么给这个系列起名《紫、棕、灰、白、黑》?
丹尼尔·舒曼:乌尔丽克是这个系列中我的第一个拍摄对象,也是最后一个。她患有运动神经元病,这种病会导致她肌无力,从而严重影响与人交流。生病之前她曾是一名舞蹈艺术家,得了这种不能动的病,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极端的惩罚。同时,由于学过艺术,她知道怎样把我的拍摄为她所用。她和我说,她在用我的照片告诉子女她的感受。
标题中的色彩名称代表了乌尔丽克在照片中所穿毛衣的不同颜色。一开始,她的毛衣是彩色的。随着在安宁病房的时间愈久,她的生命和着装颜色也愈发暗淡。在为本书挑选照片时,我注意到了这种颜色的变化,这仿佛是对她生命力衰退的一种暗喻,于是就选了这样一个题目(图04~05)。
《伊丽莎白和威廉》(Elisabeth and Wilhelm)是一个更为私人的项目。它又有怎样的创作缘起呢?
丹尼尔·舒曼:和其他项目不同,怎么拍摄这个系列,一开始,我头脑中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奶奶去世时,我正在中东旅行,没能及时赶回去参加她的葬礼,所以我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为她送别。为她拍照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我转而拍摄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后,爷爷被送到了老人院,我会在固定的时间去看他。爷爷患有老年痴呆症,总是忘记我的拍摄项目,每次看我拿出相机他就会问,他现在是否已经“出名”了?
同时,父亲和叔叔们也开始着手清理祖父母居住了50多年的公寓。我用相机记录下这个过程,看着他们的生活痕迹被一点点从旧居里抹去。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照片。某个晚上,我在父亲那里偶然发现了好几箱幻灯片,那都是爷爷当年为自己老婆孩子拍摄的。我当即决定要为我的祖父母出一本书,通过我爷爷的照片展现我奶奶的生活,也通过我的镜头展现我爷爷的生活,并通过他们的家居场景照片把二者联系起来(图07~08)。
《公主与足球明星》(Princesses and Football Stars)是我看到的你的第一部作品,这个系列讲了什么?(图09~15)
丹尼尔·舒曼:这个项目是关于重病儿童的。这些孩子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参与了拍摄,所以照片不只是拍摄患病儿童本人,因此我决定把这个系列做成家庭相册的样子。拍摄的有些孩子后来康复了,有些则没有。
我做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为了给这些家庭拍一张最后的团圆照,帮助他们记住这个珍贵时刻;同时,我希望这些照片能帮到处于类似状况、痛苦挣扎的其他家庭,让他们明白,他们并不孤单。我还希望探索患病儿童的内心世界,了解他们小小年纪面对死亡阴影是怎样的感受。
怎么想到这个标题?
丹尼尔·舒曼:我在这些孩子的家里看到,他们的房间都被布置得像童话世界。这其实反映了父母的希冀和梦想,希望孩子们的生活也能像童话一样无忧无虑。这样的梦想体现在男孩们贴满足球明星的蓝色房间里,也体现在女孩们铺着公主床单的粉色房间里。
每个家庭你跟拍了多长时间?
丹尼尔·舒曼:这个项目还在进行中,目前没有终止的打算。我觉得随着每张照片的拍摄,这个项目正变得越来越有意义。也许到某个节点,我认为这个项目圆满了,或者也可能这些家庭不想再参与了,就会结束。但在这样的情况发生之前,我会继续拍摄下去。
一开始你就做了长期拍摄的打算吗?
丹尼尔·舒曼:2009年,我开始与29个家庭合作。最初,我計划每个家庭只拍一次。然而,第一本书在德国出版后,我感觉这个项目还没有完成。于是两年后,我找到这29家中的10家,问他们是否愿意继续和我合作,他们同意了,所以就继续拍下去。
每张新照片都展现出拍摄对象个性中新的一面,以及他们对生活的看法,包括孩子们如何慢慢长大成人,患病的孩子如何病情恶化或康复,以及父母怎样面对孩子的离世。这个项目已不仅仅是关于一个生病的孩子,而是关于家庭,以及家庭关系的演变。有些父母离婚又再婚(图09-12),有些孩子进入青春期开始初恋,有些兄弟姐妹成年后搬出了原生家庭。
如果孩子离世是否意味着一个系列就结束了?
丹尼尔·舒曼:不是。即使某个患病的孩子去世了,我也会继续跟踪拍摄这个家庭。我还想通过孩子父母的故事,告诉其他有类似遭遇的家庭,他们并不孤单,失子家庭也能找到应对痛苦的办法,虽然这可能需要好几年时间(图13~15)。
你收获了拍摄对象的信任,他们不仅让你走进家里,也允许你走进他们的情感世界。但你的作品依然保留了某种程度的“正式感”,表明拍摄双方是在有目的地合作完成一件作品,而不是你自己在一旁偷拍。你的拍摄方式是怎么形成的,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丹尼尔·舒曼:我很注意与拍摄对象平等相处,希望通过照片显示这个项目是相互交流合作的产物。在结集出版或公开展览时,我希望它们能成为拍摄对象、摄影师与观众问展开的一场对话。我也希望作品能向观众说明,我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艺术家。虽然我本人不会出现在照片里,但我把所有的作品都当成自画像,因为这些照片也表达了我的思想,折射了我的经历。
《国际橙》(International Orange)系列是如何诞生的?(图16~19)
丹尼尔一舒曼:2011年,我受富布赖特奖学金(Fulbright scholarship)资助,赴美国旧金山学习。我打算把我的家庭肖像拍摄项目继续下去,但一开始我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很快我发现旧金山非常特别,它是我去过的最开放、多元的地方。我本人是在同性家庭长大,至于旧金山,大家也知道,这个城市对同性族群特别包容,和我合租公寓的四位舍友都是同性戀。自然而然地,我也把镜头对准了同性族群,我的家庭拍摄计划和这段异国经历就这样找到了契合点。
《国际橙》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
丹尼尔·舒曼:我取这个题目有几个原因。其中之一是这本书讲的是旧金山,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地标是金门大桥,它的涂料颜色就叫国际橙。通过照片,我想向人们说明,如果我们能接受周围人的不一样,我们的生活会是多么美好多元。亲眼看到不同性向、不同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的人在这座城市和谐共处,这对我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旧金山让人梦想成真,这个项目是我对这座城市爱的宣言。
你为什么会选宁克(Nynke)、艾丹(Aidan)和小天(Heaven)的照片做这本书的封面?(图16)
丹尼尔·舒曼:他们代表的是一个跨种族的同性家庭。拍摄的时候,我会请每个同性家庭或伴侣写一段简短的自我介绍,他们仨写的是“有爱就是家”。在我看来,这篇图文生动地诠释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你的性向如何、来自哪里、信仰是什么,你感到被爱、被尊重、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些照片内容比较私密,你在工作时有没有自我设定某种标准?
丹尼尔·舒曼:没有,我只是遵循自己的直觉。话虽这样说,但在拍摄过程中,我非常注重对拍摄对象的尊重及双方交流。我在使用某张照片之前都会先获得他们的许可,以使他们知道自己的照片会在哪些场合出现。如果我有什么成功秘诀的话,那就是诚实做人,做好自己。
拍摄了这么多年,你对自我积累有怎样的认知?
丹尼尔·舒曼:这些年我逐渐认识到,我拍摄的目的是帮助自己找寻生活的答案,同时也希望能帮到被拍摄的人。当然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帮到那些看我照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