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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少年文艺》上发表作品后，陆续收到一些温暖的来信。好几次想提笔回信，但对于那些“喜欢”、“加油啊”，除了幸福满满地说一声“谢谢”，实在想不出其它的话。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嘴巴笨拙的家伙，说不出很动听的话，然而内心的感动却是真挚的。
真诚地喜欢一些事情，比如写作。希望脑海里翻涌着五彩缤纷的故事。希望自己的笔端开出温暖的花朵。因为喜欢，所以想一直坚持下去；因为喜欢，所以希望自己能更加努力，写出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这些，都是从小根植在心底的小小的梦想。我想我骨子里的偏执正指引着我沿着这些现在还微弱的梦想，一步一步划出人生的轨迹。
喜欢夏夜的星空。凝重的黑色上面，闪烁着那么微弱，然而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光芒。我想这些光芒一定会给每个仰望的人带来新的梦想。
其实很多东西，一直都像星光一样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比如爱与鼓励。闭上眼睛，我能想象那一张张对我说“加油啊”的微笑着的脸。
我想这些鼓励一直会勉励着我，让我成为一个努力勤奋的人。
我们，一起加油吧！
王菲莹
那是我最后一个无忧的夏天，夏天过后我就要被送进肃穆的学堂接受崇高的义务教育。
那个夏天酷热难耐。凤仙花和夹竹桃打着卷儿，开了几朵干巴巴的花。河里的小鱼有气无力地浮在水面上吐着白泡泡，眼巴巴地望着河里的水一点一点少下去。我是很高兴的，我想等小河被晒成了烂泥沟，那些小鱼小虾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等到奶奶有节奏的鼾声响起，我蹑手蹑脚地从竹床上爬起来，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奶奶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监督我睡午觉。我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作焦躁状，以示我的不满。奶奶说，夏天就该睡午觉，不睡午觉的小孩会被水鬼拖去。我从没把奶奶的话当真。
院子里的水泥地被太阳烤得如同滚烫的铁板。我的脚趾一接触地面，整只脚就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我想回去穿鞋，可是又担心惊醒了奶奶，只能硬着头皮撒丫子跑了出去。
周围安静极了，连几只平时热衷于打架的狗也不知躲到哪里睡午觉去了。我有点失望。我的目光游离在空气中，想找出一些活物。突然视线接触到一团白色的东西，那团白色起先在河中央，然后慢慢向河岸移动。我揉了揉眼睛，是个人，而且是个孩子，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和一条裤衩。她正费力地把一个沾满烂泥的鱼笼从水里拉上来。哗哗的水声突兀地在热气中飘着，显得绵软无力。我思考着奶奶的话，我想她怎么没被水鬼拖走呢？
我认识她，她叫夏小舞，住在河对岸。她有些粗壮的胳膊和腿在阳光下闪着小麦色的光芒。小舞？我想，她长着这样的胳膊和腿肯定不适合跳舞。
耳朵上的剧痛刺激着我的大脑细胞，我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量提起拉直，我歪着脖子痛得龇牙咧嘴。“我的小祖宗！侬当真要叫水鬼拖去啊？哎呀呀，还没穿鞋，脚底板要烂掉啦！”奶奶咋咋呼呼的喊叫猛烈撞击着我的耳膜，她的嗓门大得惊人。我觉得有我奶奶在，村口那只绑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也要自惭形秽。
在这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逃离了睡午觉的苦海。小学生活的开端令我很失望。我们的班主任不是活泼可爱的大姐姐，也不是和蔼慈祥的老人家，而是一个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油光闪闪的中年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叫迂腐。从此我对“迂腐”多了几分敏感，特别是迂腐的数学老师。丁幼良，他叫。多年以后我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拿着一份点名册居高临下地站在讲台上。下面一帮孩子挺直了脊梁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他抬着眼皮慢悠悠地把我们扫视了一遍，最后说：“你们谁在幼稚园的时候做过班长啊？”我特单纯地举了一下手。那时我根本没考虑过班长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想考虑。我不明白的是幼稚园的那个阿姨为什么让我当班长，那个时候班长的特权是帮她摇摇铃。
“好吧，就你当班长吧，不过是暂时的。对了，这位同学你叫什么？”他很潇洒地甩了一下他的头发。
接下来开始排座位。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的老师都单纯得没有意识到“早恋应该从娃娃抓起”，反正座位都是男女混坐。
大家抱着书包小心谨慎地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个个好像怕踩了地雷。突然人堆里举起一只手，钟小杰很大声地喊道：“报告老师！我不要和夏小舞坐！她娘是疯婆子，疯病会传染的！”本来投到钟小杰身上的目光机关枪一般唰唰地射向夏小舞。钟小杰也和我一个村，我知道他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不是好惹的主。
丁幼良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钟小杰和夏小舞身上移来移去，最后说：“好吧，我知道了。你们俩先等着，等大家都坐好了再说。”
教室里是极安静的，丁幼良说：“你们谁要跟夏小舞坐啊？”大家四目相对，没有人说话，大概都被那句“疯病会传染的”唬住了。夏小舞的脸由红转白，低着头抠手指甲。
丁幼良看了我一眼说：“向秋妍，你是班长，夏小舞跟你坐吧。”我点点头，我觉得跟她坐也许还不错，她能教我抓鱼。我朝她笑笑，她满眼感激地看着我。我说，别理他，跟钟小杰这种人坐才要倒大霉呢。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至少，七岁的我，不会单纯到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很美好的。用奶奶的话说就是我们家的那个小祖宗鬼得很！
接触久了，我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夏小舞是还不错，温和善良，不太喜欢说话。每次数学课上到一半，她就开始捣鼓她的铅笔盒。把摆放整齐的铅笔一支一支拿出来，在课桌上排成队，然后再一支一支放进去，乐此不疲。她的铅笔削得非常好，笔芯的长短粗细都恰到好处。一打开铅笔盒，那排整齐的铅笔像严阵以待的士兵，嘲笑着我那些好像被狗啃过的铅笔。有一次我问她这些铅笔是谁削的，她小声说：“我娘。”
夏小舞的娘是疯子，这个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总有一帮小孩跟在她后面叫她“疯婆，疯婆”，她顺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把那些小孩吓得四下逃窜，却从来不会真的把它们扔出去。她不发病的时候总是安静地坐在对岸的大石头上，一发起病来就扯着头发直嚷嚷：“死了！死了！轰地一下就死了！”听人说她本来不疯，那一年在采石厂上班，亲眼看见炸下来的大石头砸死了人，溅了她一身血。从那时起她就常神智不清，到现在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我觉得钟小杰像极了戏文里演的地头蛇。他喜欢带着一大帮男生站在我们面前说：“向秋妍，你不要跟夏小舞靠得太近，小心被她传染！你不知道，她发起病来比她娘还厉害呢！”我白了他一眼，说：“我看还是你离我远一点吧，我比较害怕被你传染！”他气鼓鼓地瞪着我：“向秋妍，不要以为你是班长就很了不起！”
我知道钟小杰为什么处处针对小舞。有一次钟小杰拿石头扔小舞，被她的疯娘看到了。她拿着石头追了他很久，钟小杰吓得摔了好几个跟头。
秋天，教室前面的花坛里野菊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我不太喜欢这种一团一团的白花，开起来有臭臭的味道。丁幼良摘了一大堆，铺在一张塑料纸上晒干菊花。他每天不离口的菊花茶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有一天他阴着一张脸走进教室。外面的太阳很好，秋高气爽的。他先咳嗽了几声，然后很努力地压制着怒火，低沉地说：“谁把晒在外面的菊花都踩碎啦？”大家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说！”
“是夏小舞！”钟小杰的声音，刺耳难听。
小舞蓦地抬起头。“不是我——”她怯弱地说。
“不是你是谁啊？你一发病，踩碎几朵菊花还是小事呢！”钟小杰幸灾乐祸地嚷道。
丁幼良眯起眼睛，目光落到我们这里。“夏小舞，跟我去办公室。”
小舞走后，我听见前面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明明是钟小杰他们踩碎的嘛。我刚才看见他们在丁老师晒菊花的地方打枪战呢！”我瞟了钟小杰一眼，他正笑得猥琐奸诈。
小舞在第二节自修课回到教室。她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回到座位上。
然后她拿出数学作业本，用红色圆珠笔在上面划出一道一道醒目的叉。她边划边说，他凭什么说我娘疯，他凭什么说我早晚跟我娘一样，他凭什么……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交过数学作业。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没什么耐心。被小舞的题目问烦了，就会冒出一句“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可我真的不是存心的，看着她无辜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像坏人。我跟她道歉，她笑着说没什么。是真的没什么，因为她下次还会问我，如果她不再问我题目我肯定会觉得很难受。
小舞已经连续好几次数学测验不及格了。丁幼良气急败坏地说：“夏小舞，你再考不及格的话就把你家长叫来！”
小舞两只手捏着数学试卷，指节发白。她说：“我不想让我爸爸来见他。”
下次测验我给小舞抄了我的卷子。本来她说只要刚好抄到六十分就行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让她抄了一道应用题。于是那次测验小舞得了七十分。丁幼良拿着小舞的卷子站在讲台上，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
也许丁幼良觉得我和夏小舞就是物以类聚、一丘之貉，唯一不同的是我成绩很好。我从来都明了，在学校里，成绩好就是你应对一切的武器。我漠视他定的规矩，常常用怀疑一切、桀骜不驯的眼神瞪他。我拒绝所有单纯到傻气的事情，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或者讨厌什么。而且会毫无遮掩地把这种喜欢、讨厌直白地表现出来。我永远不会是他眼中好孩子的典范，也不会仅仅因为“老师”的光辉头衔而把他当作崇拜的对象，对他言听计从。我厌恶像其他同学那样成为木偶娃娃。
过了几天，丁幼良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说：“向秋妍，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做班长了。”
“为什么？”我问。一办公室的老师都转过头来看我。他们惊讶于这么个小丫头嘴里竟然吐出这样理直气壮的问句。我每次都考第一，而且正式选举的时候大家都投了我的票。
“为什么？你真不知道吗？你和夏小舞一样经常不交数学作业，你还帮她作弊。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想，丁幼良肯定觉得他说得比我更加理直气壮。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钟小杰成了班长。他是个打架王，成绩又烂得可以。他居然做了班长，天知道丁幼良的脑袋是不是被榔头敲了。
但小舞还是和我坐。我有些嘲讽地想，丁幼良肯定忘记了，跟小舞坐是班长的“特权”。
班长要担任学校里的执勤岗，钟小杰经常挑衅地挂着红色的执勤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有一天我站在河边打水漂，夏小舞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她神秘兮兮地伏在我耳边说：“李小小说她亲眼看见钟小杰的爸爸拎着几瓶老酒、一条香烟去找丁幼良。”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看得见人心险恶。
我又扔了一片磨平的瓦片，它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扑通一声没入水中。暮色下的河流泛着混浊的黑色，我觉得很脏。
我说，反正我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不当班长的话就不用在做事前想想这件事情是不是班长该做的。
小舞他们家开始在河对岸造房子。村里已经没几户人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了。小舞拉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说：“秋妍，我们家马上要搬新房了！”那个时候初夏的阳光一点一点亲吻着我的皮肤。夏天的味道不咸不淡地刺激着我的嗅觉。
那个下午天气一如既往地炎热，教室前面的水泥地闪着白亮亮的光。我的眼睛盯着快要转不动的电扇，感慨时间过得太慢。下午第三节是自修课，小舞的座位一直空着。我疑惑地问了周围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说她看见小舞下课时被一个大人叫走了。我“哦”了一声，冥冥中感知到发生了什么事，是不好的事。
直到放学，小舞也没有回来。我把她摊在桌子上的书本理进抽屉里，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狭窄的巷子里突然涌过来很多人。我感到非常不安，加紧了脚步。
“刚才那个头露出来的时候，我吓得魂都飞了！”
“是啊，是啊！谁知道突然就把头给钩上来了呢！真的是七窍流血哦！”
“听说是中午在埠头洗衣服，估计是发病了，洗完一起身就仰面倒进了河里。”
“大热天的，没人看见哦。后来好像是张家阿婆去埠头洗东西，看见埠头那里漂了一只木盆，还盛着洗好的衣服，才跑去叫人的！”
“啧啧，真惨！”
我拽紧了书包，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家跑。夕阳暗淡了很多，映着那安静流淌的河水。静，出人意料的安静。我猛然瞥见浮草间漂着一只红拖鞋，随着水波一起一浮，那墨绿色的河水仿佛一下子从我心头倾泻下来。
我经常看见小舞坐在河边的柳树下，扑通扑通往河里扔石头，一颗接一颗。她辫子上的白头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扎眼醒目。好像一只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的白蝴蝶，但一切都是徒劳，它怎么也飞不起来。
我感觉我想哭了，然后我的眼泪就真的流了下来。
小舞家的房子草草地盖了顶。真的只是用红砖搭了一个轮廓，突兀难看。小舞说：“秋妍，我要走了。我爸爸要去打工，家里没人了，我要搬到姑妈家去住。”我“哦”了一声。那时我们正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她在左边，我在右边。她突然小声啜泣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我的语气太冷淡，才让她觉得难受。
“我明明……明明很喜欢你的，你善良，不讨厌我。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嫉妒你……嫉妒你的优秀。我……明明很喜欢你的，我真的……太丢脸，太没用了……”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夕阳下一条粉红色的河流把我们的眼睛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亲爱的小舞，我希望你不要羡慕我。我像所有少年老成的孩子一样被很多问题困扰，我不快乐。我希望你很努力，然后会有一个连自己都羡慕的愉快的人生。
有人说，小舞的爸爸是因为债台高筑，为了躲要债的才跑到外地去的。版本越传越多，真相我也不得而知。那幢红色的毛坯房里里外外都长满了蒿草，成为孩子们玩探险游戏的鬼屋。
后来我们换了班主任，丁幼良又回到了原点，喝着菊花茶教一年级。钟小杰的班长老早就被撤掉了。高年级时，他还因为在校外打架斗殴差点被学校开除，他爸爸三天两头往校长室跑。后来的后来，我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时间一点一点消磨了我的锐气，小时候那些“坏”孩子的习性改了不少。眼睛开始近视，戴着眼镜的面庞温和了很多，不再喜欢瞪着跋扈的眼睛。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囡囡就是乖。”可能她忘记了那个喜欢满世界跑的倔强的小孩。
有一年夏天刮强台风，对岸那棵柳树被连根拔起，折断的枝条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整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听上去很悲伤。
我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背着书包，低着脑袋慢腾腾地往家走。脑子里琢磨着英语单词和化学公式。突然我毫无征兆猛地抬起了头。我看见了小舞。是的，肯定是小舞，小麦色的皮肤，黑亮的头发，那结实健康的体态。她用自行车载着她瘦小的父亲，像一阵风吹来。
她经过我身边，转过脑袋，冲着我微笑。一缕一缕风，串联起我们的目光。我们之间横着一段漫长的空白的时间，它足以带走我们之间所有的言语，仅仅留下一个善意的微笑。也许，再加一些空洞虚假的寒暄会让我更觉遗憾。
小舞跟那些没上高中的女孩一样，早早地参加了工作。除了眼角眉梢还留着一丝青涩，俨然是一个担负责任的大人了。而我，还将在通往象牙塔的路上不断重复跌倒爬起的旅程。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的笑容依然单纯美好。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暮色中。那个时候，我甚至悲伤地想，再见，是不是再也不见。不过，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夏天，雾霭散去后就是一片阳光灿烂。
我的善良的小舞，岁月静好。
真诚地喜欢一些事情，比如写作。希望脑海里翻涌着五彩缤纷的故事。希望自己的笔端开出温暖的花朵。因为喜欢，所以想一直坚持下去；因为喜欢，所以希望自己能更加努力，写出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这些，都是从小根植在心底的小小的梦想。我想我骨子里的偏执正指引着我沿着这些现在还微弱的梦想，一步一步划出人生的轨迹。
喜欢夏夜的星空。凝重的黑色上面，闪烁着那么微弱，然而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光芒。我想这些光芒一定会给每个仰望的人带来新的梦想。
其实很多东西，一直都像星光一样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比如爱与鼓励。闭上眼睛，我能想象那一张张对我说“加油啊”的微笑着的脸。
我想这些鼓励一直会勉励着我，让我成为一个努力勤奋的人。
我们，一起加油吧！
王菲莹
那是我最后一个无忧的夏天，夏天过后我就要被送进肃穆的学堂接受崇高的义务教育。
那个夏天酷热难耐。凤仙花和夹竹桃打着卷儿，开了几朵干巴巴的花。河里的小鱼有气无力地浮在水面上吐着白泡泡，眼巴巴地望着河里的水一点一点少下去。我是很高兴的，我想等小河被晒成了烂泥沟，那些小鱼小虾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等到奶奶有节奏的鼾声响起，我蹑手蹑脚地从竹床上爬起来，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奶奶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监督我睡午觉。我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作焦躁状，以示我的不满。奶奶说，夏天就该睡午觉，不睡午觉的小孩会被水鬼拖去。我从没把奶奶的话当真。
院子里的水泥地被太阳烤得如同滚烫的铁板。我的脚趾一接触地面，整只脚就如触电一般缩了回来。我想回去穿鞋，可是又担心惊醒了奶奶，只能硬着头皮撒丫子跑了出去。
周围安静极了，连几只平时热衷于打架的狗也不知躲到哪里睡午觉去了。我有点失望。我的目光游离在空气中，想找出一些活物。突然视线接触到一团白色的东西，那团白色起先在河中央，然后慢慢向河岸移动。我揉了揉眼睛，是个人，而且是个孩子，只穿着一件白色背心和一条裤衩。她正费力地把一个沾满烂泥的鱼笼从水里拉上来。哗哗的水声突兀地在热气中飘着，显得绵软无力。我思考着奶奶的话，我想她怎么没被水鬼拖走呢？
我认识她，她叫夏小舞，住在河对岸。她有些粗壮的胳膊和腿在阳光下闪着小麦色的光芒。小舞？我想，她长着这样的胳膊和腿肯定不适合跳舞。
耳朵上的剧痛刺激着我的大脑细胞，我的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量提起拉直，我歪着脖子痛得龇牙咧嘴。“我的小祖宗！侬当真要叫水鬼拖去啊？哎呀呀，还没穿鞋，脚底板要烂掉啦！”奶奶咋咋呼呼的喊叫猛烈撞击着我的耳膜，她的嗓门大得惊人。我觉得有我奶奶在，村口那只绑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也要自惭形秽。
在这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逃离了睡午觉的苦海。小学生活的开端令我很失望。我们的班主任不是活泼可爱的大姐姐，也不是和蔼慈祥的老人家，而是一个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油光闪闪的中年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叫迂腐。从此我对“迂腐”多了几分敏感，特别是迂腐的数学老师。丁幼良，他叫。多年以后我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拿着一份点名册居高临下地站在讲台上。下面一帮孩子挺直了脊梁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他抬着眼皮慢悠悠地把我们扫视了一遍，最后说：“你们谁在幼稚园的时候做过班长啊？”我特单纯地举了一下手。那时我根本没考虑过班长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想考虑。我不明白的是幼稚园的那个阿姨为什么让我当班长，那个时候班长的特权是帮她摇摇铃。
“好吧，就你当班长吧，不过是暂时的。对了，这位同学你叫什么？”他很潇洒地甩了一下他的头发。
接下来开始排座位。我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的老师都单纯得没有意识到“早恋应该从娃娃抓起”，反正座位都是男女混坐。
大家抱着书包小心谨慎地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个个好像怕踩了地雷。突然人堆里举起一只手，钟小杰很大声地喊道：“报告老师！我不要和夏小舞坐！她娘是疯婆子，疯病会传染的！”本来投到钟小杰身上的目光机关枪一般唰唰地射向夏小舞。钟小杰也和我一个村，我知道他和他们家大人一样都不是好惹的主。
丁幼良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钟小杰和夏小舞身上移来移去，最后说：“好吧，我知道了。你们俩先等着，等大家都坐好了再说。”
教室里是极安静的，丁幼良说：“你们谁要跟夏小舞坐啊？”大家四目相对，没有人说话，大概都被那句“疯病会传染的”唬住了。夏小舞的脸由红转白，低着头抠手指甲。
丁幼良看了我一眼说：“向秋妍，你是班长，夏小舞跟你坐吧。”我点点头，我觉得跟她坐也许还不错，她能教我抓鱼。我朝她笑笑，她满眼感激地看着我。我说，别理他，跟钟小杰这种人坐才要倒大霉呢。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早熟的孩子。至少，七岁的我，不会单纯到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很美好的。用奶奶的话说就是我们家的那个小祖宗鬼得很！
接触久了，我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夏小舞是还不错，温和善良，不太喜欢说话。每次数学课上到一半，她就开始捣鼓她的铅笔盒。把摆放整齐的铅笔一支一支拿出来，在课桌上排成队，然后再一支一支放进去，乐此不疲。她的铅笔削得非常好，笔芯的长短粗细都恰到好处。一打开铅笔盒，那排整齐的铅笔像严阵以待的士兵，嘲笑着我那些好像被狗啃过的铅笔。有一次我问她这些铅笔是谁削的，她小声说：“我娘。”
夏小舞的娘是疯子，这个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总有一帮小孩跟在她后面叫她“疯婆，疯婆”，她顺势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把那些小孩吓得四下逃窜，却从来不会真的把它们扔出去。她不发病的时候总是安静地坐在对岸的大石头上，一发起病来就扯着头发直嚷嚷：“死了！死了！轰地一下就死了！”听人说她本来不疯，那一年在采石厂上班，亲眼看见炸下来的大石头砸死了人，溅了她一身血。从那时起她就常神智不清，到现在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我觉得钟小杰像极了戏文里演的地头蛇。他喜欢带着一大帮男生站在我们面前说：“向秋妍，你不要跟夏小舞靠得太近，小心被她传染！你不知道，她发起病来比她娘还厉害呢！”我白了他一眼，说：“我看还是你离我远一点吧，我比较害怕被你传染！”他气鼓鼓地瞪着我：“向秋妍，不要以为你是班长就很了不起！”
我知道钟小杰为什么处处针对小舞。有一次钟小杰拿石头扔小舞，被她的疯娘看到了。她拿着石头追了他很久，钟小杰吓得摔了好几个跟头。
秋天，教室前面的花坛里野菊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我不太喜欢这种一团一团的白花，开起来有臭臭的味道。丁幼良摘了一大堆，铺在一张塑料纸上晒干菊花。他每天不离口的菊花茶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有一天他阴着一张脸走进教室。外面的太阳很好，秋高气爽的。他先咳嗽了几声，然后很努力地压制着怒火，低沉地说：“谁把晒在外面的菊花都踩碎啦？”大家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说！”
“是夏小舞！”钟小杰的声音，刺耳难听。
小舞蓦地抬起头。“不是我——”她怯弱地说。
“不是你是谁啊？你一发病，踩碎几朵菊花还是小事呢！”钟小杰幸灾乐祸地嚷道。
丁幼良眯起眼睛，目光落到我们这里。“夏小舞，跟我去办公室。”
小舞走后，我听见前面几个女生在窃窃私语：“明明是钟小杰他们踩碎的嘛。我刚才看见他们在丁老师晒菊花的地方打枪战呢！”我瞟了钟小杰一眼，他正笑得猥琐奸诈。
小舞在第二节自修课回到教室。她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回到座位上。
然后她拿出数学作业本，用红色圆珠笔在上面划出一道一道醒目的叉。她边划边说，他凭什么说我娘疯，他凭什么说我早晚跟我娘一样，他凭什么……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交过数学作业。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没什么耐心。被小舞的题目问烦了，就会冒出一句“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可我真的不是存心的，看着她无辜的眼睛，我就觉得自己像坏人。我跟她道歉，她笑着说没什么。是真的没什么，因为她下次还会问我，如果她不再问我题目我肯定会觉得很难受。
小舞已经连续好几次数学测验不及格了。丁幼良气急败坏地说：“夏小舞，你再考不及格的话就把你家长叫来！”
小舞两只手捏着数学试卷，指节发白。她说：“我不想让我爸爸来见他。”
下次测验我给小舞抄了我的卷子。本来她说只要刚好抄到六十分就行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让她抄了一道应用题。于是那次测验小舞得了七十分。丁幼良拿着小舞的卷子站在讲台上，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
也许丁幼良觉得我和夏小舞就是物以类聚、一丘之貉，唯一不同的是我成绩很好。我从来都明了，在学校里，成绩好就是你应对一切的武器。我漠视他定的规矩，常常用怀疑一切、桀骜不驯的眼神瞪他。我拒绝所有单纯到傻气的事情，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或者讨厌什么。而且会毫无遮掩地把这种喜欢、讨厌直白地表现出来。我永远不会是他眼中好孩子的典范，也不会仅仅因为“老师”的光辉头衔而把他当作崇拜的对象，对他言听计从。我厌恶像其他同学那样成为木偶娃娃。
过了几天，丁幼良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说：“向秋妍，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做班长了。”
“为什么？”我问。一办公室的老师都转过头来看我。他们惊讶于这么个小丫头嘴里竟然吐出这样理直气壮的问句。我每次都考第一，而且正式选举的时候大家都投了我的票。
“为什么？你真不知道吗？你和夏小舞一样经常不交数学作业，你还帮她作弊。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想，丁幼良肯定觉得他说得比我更加理直气壮。
不过令我惊讶的是钟小杰成了班长。他是个打架王，成绩又烂得可以。他居然做了班长，天知道丁幼良的脑袋是不是被榔头敲了。
但小舞还是和我坐。我有些嘲讽地想，丁幼良肯定忘记了，跟小舞坐是班长的“特权”。
班长要担任学校里的执勤岗，钟小杰经常挑衅地挂着红色的执勤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有一天我站在河边打水漂，夏小舞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她神秘兮兮地伏在我耳边说：“李小小说她亲眼看见钟小杰的爸爸拎着几瓶老酒、一条香烟去找丁幼良。”我们都是早熟的孩子，看得见人心险恶。
我又扔了一片磨平的瓦片，它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扑通一声没入水中。暮色下的河流泛着混浊的黑色，我觉得很脏。
我说，反正我不在乎。我是真的不在乎，不当班长的话就不用在做事前想想这件事情是不是班长该做的。
小舞他们家开始在河对岸造房子。村里已经没几户人家还住在老房子里了。小舞拉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说：“秋妍，我们家马上要搬新房了！”那个时候初夏的阳光一点一点亲吻着我的皮肤。夏天的味道不咸不淡地刺激着我的嗅觉。
那个下午天气一如既往地炎热，教室前面的水泥地闪着白亮亮的光。我的眼睛盯着快要转不动的电扇，感慨时间过得太慢。下午第三节是自修课，小舞的座位一直空着。我疑惑地问了周围几个同学，其中一个说她看见小舞下课时被一个大人叫走了。我“哦”了一声，冥冥中感知到发生了什么事，是不好的事。
直到放学，小舞也没有回来。我把她摊在桌子上的书本理进抽屉里，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狭窄的巷子里突然涌过来很多人。我感到非常不安，加紧了脚步。
“刚才那个头露出来的时候，我吓得魂都飞了！”
“是啊，是啊！谁知道突然就把头给钩上来了呢！真的是七窍流血哦！”
“听说是中午在埠头洗衣服，估计是发病了，洗完一起身就仰面倒进了河里。”
“大热天的，没人看见哦。后来好像是张家阿婆去埠头洗东西，看见埠头那里漂了一只木盆，还盛着洗好的衣服，才跑去叫人的！”
“啧啧，真惨！”
我拽紧了书包，憋着一口气拼命往家跑。夕阳暗淡了很多，映着那安静流淌的河水。静，出人意料的安静。我猛然瞥见浮草间漂着一只红拖鞋，随着水波一起一浮，那墨绿色的河水仿佛一下子从我心头倾泻下来。
我经常看见小舞坐在河边的柳树下，扑通扑通往河里扔石头，一颗接一颗。她辫子上的白头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扎眼醒目。好像一只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的白蝴蝶，但一切都是徒劳，它怎么也飞不起来。
我感觉我想哭了，然后我的眼泪就真的流了下来。
小舞家的房子草草地盖了顶。真的只是用红砖搭了一个轮廓，突兀难看。小舞说：“秋妍，我要走了。我爸爸要去打工，家里没人了，我要搬到姑妈家去住。”我“哦”了一声。那时我们正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她在左边，我在右边。她突然小声啜泣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我的语气太冷淡，才让她觉得难受。
“我明明……明明很喜欢你的，你善良，不讨厌我。可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嫉妒你……嫉妒你的优秀。我……明明很喜欢你的，我真的……太丢脸，太没用了……”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夕阳下一条粉红色的河流把我们的眼睛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
亲爱的小舞，我希望你不要羡慕我。我像所有少年老成的孩子一样被很多问题困扰，我不快乐。我希望你很努力，然后会有一个连自己都羡慕的愉快的人生。
有人说，小舞的爸爸是因为债台高筑，为了躲要债的才跑到外地去的。版本越传越多，真相我也不得而知。那幢红色的毛坯房里里外外都长满了蒿草，成为孩子们玩探险游戏的鬼屋。
后来我们换了班主任，丁幼良又回到了原点，喝着菊花茶教一年级。钟小杰的班长老早就被撤掉了。高年级时，他还因为在校外打架斗殴差点被学校开除，他爸爸三天两头往校长室跑。后来的后来，我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时间一点一点消磨了我的锐气，小时候那些“坏”孩子的习性改了不少。眼睛开始近视，戴着眼镜的面庞温和了很多，不再喜欢瞪着跋扈的眼睛。奶奶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家囡囡就是乖。”可能她忘记了那个喜欢满世界跑的倔强的小孩。
有一年夏天刮强台风，对岸那棵柳树被连根拔起，折断的枝条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整树的叶子哗哗地响着，听上去很悲伤。
我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背着书包，低着脑袋慢腾腾地往家走。脑子里琢磨着英语单词和化学公式。突然我毫无征兆猛地抬起了头。我看见了小舞。是的，肯定是小舞，小麦色的皮肤，黑亮的头发，那结实健康的体态。她用自行车载着她瘦小的父亲，像一阵风吹来。
她经过我身边，转过脑袋，冲着我微笑。一缕一缕风，串联起我们的目光。我们之间横着一段漫长的空白的时间，它足以带走我们之间所有的言语，仅仅留下一个善意的微笑。也许，再加一些空洞虚假的寒暄会让我更觉遗憾。
小舞跟那些没上高中的女孩一样，早早地参加了工作。除了眼角眉梢还留着一丝青涩，俨然是一个担负责任的大人了。而我，还将在通往象牙塔的路上不断重复跌倒爬起的旅程。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的笑容依然单纯美好。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一点点隐没在暮色中。那个时候，我甚至悲伤地想，再见，是不是再也不见。不过，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夏天，雾霭散去后就是一片阳光灿烂。
我的善良的小舞，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