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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时候我以为我是乌兰，而你是阿童木
妈妈让我称他为哥哥。
他家里条件不好，快十岁了才上小学一年级。妈妈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说：“阿明，你要照顾妹妹，知道吗？”
“我知道，阿姨。”他说，然后握紧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只是用力地把头扭向一边，不愿看他的脸。
在学校，因为他的年纪比班里的同学都大，老师让他做了班长。他在收作业的时候常常犯愁——好多同学因为贪玩交不了作业，他又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他们束手无策。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我走到那些同学面前，大声说：“放学之前谁要是再交不出作业，统统给我站出去！我去向老师说，让老师请你们的家长过来！”我一边说一边点着他们的脑袋，样子极其泼辣。
他常常被我的样子逗乐，拍拍我的头说：“谢谢你！”
他的谢谢从来都收不到我的回复，我是个顽劣的孩子。
我喜欢攀墙 ；喜欢站在高处往下跳；喜欢在捉迷藏的时候忽然蹦出来吓他们一跳；或者是躲在草垛里一直不出来，等他们焦急地到处找我的时候，才慢吞吞地现身，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家、吃饭、睡觉。
他们都拿我没办法，我很是得意。可是在和小伙伴们比赛攀墙的时候，我被他抓到了。
他站在下面，看着正要往下跳的我，张开双臂，说：“别怕，我接着你。”
“谁怕了？”我高高地扬着头，“我才不要你接，你走开！”
“我不走，”他说，“你小心……”
在“心”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的时候，我脚下的一块砖突然松动，掉在了地上。一脚没踩稳，我斜斜地摔了下去。
可是我却安然无恙，因为我掉在了他的身上。我迅速地爬起来，看着他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我吓坏了，蹲下去拍他的脸，问：“你死了吗？”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回答我：“没有。”我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说他的左胳膊很疼。
我背不动他，于是跑回家叫来了爸爸。
这一次，因为我，他的左胳膊骨折了。
看着他用一根红绳绑在胳膊和脖子之间，胳膊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却还在为班长事务奔走时，我鼻子酸了，小声说：“我来帮你收作业吧，你歇着。”
他扬起健康的右手敲了敲我的头，说：“没事，我是铁臂阿童木，这一点小伤算什么！”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像极了阿童木，勇敢、热心、强大。而我，就是阿童木的那个刁蛮任性没有大脑的妹妹乌兰。
2.十几岁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和你分开，
永世不见
他在班里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经常会送怕黑的同学回家；同学生病了，会毫不犹豫地背起同学送到医务室……他的成绩极好，老师每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程阿明怎样怎样，程阿明如何如何，言语间眉开眼笑。
而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上他。
直到上了初中，他依然穿着妈妈改过的旧衣服；经年背着一个绿色的大书包，上面坠着黑色的塑料扣子。那书包是他爸爸当年用过的。
小小的我，势利眼已经显山露水。我常对妈妈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搬家？”
直到有一天，当妈妈说我们一家确定在七月份就搬去北京再也不回来时，我才隐隐地觉得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分开，也是一种伤痛。
他从我妈妈的口中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特地跑过来，很郑重地问：“妞妞，你还会回来吗？”
我的心里突然柔软下来,但表面还是装出骄傲的样子说：“不会。”
“哦。”他浅浅地一笑，“北京是个大城市呢，你要是不回来，以后有时间我去看你。”
“才不要！”我咕哝着。
他没有听清楚我的话，还以为我答应了，就很高兴地说：“那好，你到了那里记得给我地址，我写信给你，好吗？”
我想说不好。可是他说完就转身跑掉了，把惹眼的绿色书包甩到肩上，跑步的姿势居然还有板有眼。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回家。
走的那一天，直到我坐上车，都不见他的影子。我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逃课出来送送我，再对我说上几句煽情的离别的话，说不定会惹我掉几滴热泪。
可是，这些都没有。他依然是个乖孩子，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收作业，继续等着被老师表扬。
车子启动了，我不再试图遥望身后他应该跑着来的方向，而是面向了前方。
这个时候，我却意外地听到了他叫我的小名。他在我身后喊：“妞妞，等一下……”
我慌了，连连拍打爸爸的肩：“停车停车！”爸爸吓了一跳，将车子停下来。我跑下去，奔向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一张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塞在我手里，说：“记得……记得给我写信。”
我咬紧了下唇，收起纸条，转身跑上了车。
我在车子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得直直的身影正慢慢模糊成一个点。打开手心里的小纸条，上面是一排整齐的正楷，那是家里的地址。
这个傻子，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他居然还怕我不记得。
3.而再次遇见你，我才知道，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我在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很快就融入了新的朋友圈，有固定的上学放学时间、上网时间和泡咖啡厅时间。我不愿意去回想在乡村的那段日子，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长年摸爬滚打、翻墙捉迷藏，这些往事让我觉得自己很俗。
我换上光鲜亮丽的衣服、价格不菲的名牌鞋子，用化妆品和香水，慢慢成为一个成天热衷于打扮的女孩子。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我没有提起笔给他写过一个字，他的影子开始慢慢淡出我的记忆。
而在北京奥运会筹办得如火如荼的二○○八年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四川汶川的大地震——现已是每个中国人都不愿再提及的回忆。而有关我的另一件大事，是我在电视宽大的屏幕上看到了他。
那是一张脏兮兮的脸，我只认出了他的眼睛。他躺在简陋的临时搭起来的医院里，被一个女记者追问：“请问，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奋不顾身地前来支援，在塌陷的一瞬间还要全力保护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孩子呢？”
他的表情很欣慰，郑重地说：“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做中国人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一点都不华丽，却说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女记者因了他的话而情绪失控，在镜头前忍不住掩面落泪。
我注意到他的左胳膊，空空荡荡的袖口，虚虚地搭在一边。对着镜头的他，表情憨憨的，好傻。
我的心里凉成一片，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我让爸爸打电话去四川，到处打听他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接通了他们医务室的电话，辗转找到他。他在电话里说：“是妞妞吗？”
我哭了，脸上冰凉一片。
他兀自在那头说得起劲儿：“我聪明吧？医生告诉我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我只说了一句话，眼泪就控制不住奔涌而出。我说：“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这么傻？”
他在电话里半天不出声，最后才说：“我这个傻子，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4.我的阿童木，是你回来了吗？
童年里的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但唯有他说的那句：“我是铁臂阿童木，这一点小伤算什么！”我一直记得。他吊着打上厚厚石膏的左臂，还坚持用右手收作业交作业、乖乖地把作业本搬到老师的办公室，还可以搀扶着感冒的同学去医务室打点滴，还会在放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两个书包……
他是这样好的孩子。
可是这个好孩子却没有得到上帝的怜悯，他失去了左臂。人潮汹涌的火车站，他右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容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我在大太阳下扬起手臂揽上他的肩，说：“阿童木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他笑了，黑黑的脸膛，凌乱的头发，回答我说：“是的。”
他的这两个字，差点没让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我请他到星巴克喝咖啡，他在里面局促不安，说：“我一定很土吧？”
这次换我抬起手去揉他的头发。在桌子对面，我伸长了手臂，够到他前额翘起的一缕头发，轻轻拍了拍，笑他是个傻瓜。
他的眼睛突然暗淡下去，说：“妞妞，你不必同情我的，我过得很好。”
可是，上帝作证，我并不是出于同情，这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小时候明明拼命想逃离的人，现在突然觉得无比珍贵，是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无法比拟的珍贵。
他给我讲小村的故事，从我离开一直到现在。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平和安静的小乡村居然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邻居小静姐姐和阿毛结婚了，后村的长胡子爷爷去年去世了，邻村的一户人家搬到了我之前住的地方，这几年乡村里连续不断地出现了几幢小阁楼……最后他才说：“爸爸在外面打工，也许挣了钱，也许依然一贫如洗，但却再也不回家了。他打电话回来要和妈妈离婚，妈妈一气之下病倒了。我刚上高一，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是妈妈一个人能负担得起的，于是我休学在家照顾她……”
“我去四川当志愿者的时候，非但没有帮到他们，反而给他们添了麻烦……”
“你没有！”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好人，你很强，你是我的偶像！”
他又被我逗乐了，说：“妞妞，你还这么调皮，一点儿没变。”
其实我变了很多，只是他看不出来而已。我是个多么势利的孩子啊，讨厌他的旧衣服旧书包，讨厌他土里土气的样子，甚至从来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他。他一定等得很焦急，可是他都没有说。
他怕我不好意思，怕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
在他的面前，我成了惭愧的小矮子。
5.谢谢你，还可以给我一个半圆的拥抱
他说，这次到北京，我只是为了来看你。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挽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往事。每说一段我都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我原以为早已将这些忘记，而实际上却记得如此清楚。他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
直到他问我：“妞妞，你会想我吗？”
“会！”我答得斩钉截铁。
“这样不算。”他耍起小孩子的无赖脾气，“回答得这样快，肯定是假的。”
“你真聪明！”我笑说，“我当然不会想你啦，你这一走，我就会忘记你的样子了。”
“真的吗？”他一脸认真地问。
“真的，”我冲他皱皱鼻子，“才怪！”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坏丫头。”
我趁机闭上了眼睛，心里默数1、2、3。
1、2、3，阿明你留下来吧。
1、2、3，阿明你对我很重要。
1、2、3，阿明我怕我会想念你。
……
火车缓缓地进了站，他立在我身边迟迟不肯上去，直到乘务员站在车门口大声地叫他。
他迟疑了一下，跑向车门，然后站在门边，转身，做了一个虚无的拥抱的动作。他的面前，浮现大片大片空白的悲伤。
火车启动了，他把头探出窗外，不停地挥手。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有感伤的泪滴。
我开始追着火车跑，心里默数着1、2、3。我大声喊：“阿明，你留下来好吗？”
而此时，火车早已呼啸而去。
我蹲在地上，抱紧双膝，无助地失声痛哭。
我没有留住他，也没有再给他写信。中间只有一次，是他打来电话，说：“妞妞，你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一直都很想抱抱你。可是现在，我只能假装给你一个半圆的拥抱了，因为它不再完美，无法再围成一个圆圈。你还好吗？”
我说：“阿明，我很好，我很想你……”他那边估计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就没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仿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虽然陪伴了十三年，但是最终，各自都要朝着不同的轨道而去。
也许你的生命中也有过这么一些人，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属于哥哥的范围；他也许不够帅，更不够完美，但是你却记得他每一个让你感动的瞬间，愿意将他放在心底最深处，悄悄地酿成一个伤感的独享的小秘密。
我会记得我的阿童木哥哥，他回来过，并且假装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半圆的拥抱。
这就足够了。
妈妈让我称他为哥哥。
他家里条件不好，快十岁了才上小学一年级。妈妈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说：“阿明，你要照顾妹妹，知道吗？”
“我知道，阿姨。”他说，然后握紧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只是用力地把头扭向一边，不愿看他的脸。
在学校，因为他的年纪比班里的同学都大，老师让他做了班长。他在收作业的时候常常犯愁——好多同学因为贪玩交不了作业，他又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他们束手无策。每每这个时候，都是我走到那些同学面前，大声说：“放学之前谁要是再交不出作业，统统给我站出去！我去向老师说，让老师请你们的家长过来！”我一边说一边点着他们的脑袋，样子极其泼辣。
他常常被我的样子逗乐，拍拍我的头说：“谢谢你！”
他的谢谢从来都收不到我的回复，我是个顽劣的孩子。
我喜欢攀墙 ；喜欢站在高处往下跳；喜欢在捉迷藏的时候忽然蹦出来吓他们一跳；或者是躲在草垛里一直不出来，等他们焦急地到处找我的时候，才慢吞吞地现身，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家、吃饭、睡觉。
他们都拿我没办法，我很是得意。可是在和小伙伴们比赛攀墙的时候，我被他抓到了。
他站在下面，看着正要往下跳的我，张开双臂，说：“别怕，我接着你。”
“谁怕了？”我高高地扬着头，“我才不要你接，你走开！”
“我不走，”他说，“你小心……”
在“心”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的时候，我脚下的一块砖突然松动，掉在了地上。一脚没踩稳，我斜斜地摔了下去。
可是我却安然无恙，因为我掉在了他的身上。我迅速地爬起来，看着他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我吓坏了，蹲下去拍他的脸，问：“你死了吗？”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回答我：“没有。”我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说他的左胳膊很疼。
我背不动他，于是跑回家叫来了爸爸。
这一次，因为我，他的左胳膊骨折了。
看着他用一根红绳绑在胳膊和脖子之间，胳膊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却还在为班长事务奔走时，我鼻子酸了，小声说：“我来帮你收作业吧，你歇着。”
他扬起健康的右手敲了敲我的头，说：“没事，我是铁臂阿童木，这一点小伤算什么！”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真的像极了阿童木，勇敢、热心、强大。而我，就是阿童木的那个刁蛮任性没有大脑的妹妹乌兰。
2.十几岁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和你分开，
永世不见
他在班里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经常会送怕黑的同学回家；同学生病了，会毫不犹豫地背起同学送到医务室……他的成绩极好，老师每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程阿明怎样怎样，程阿明如何如何，言语间眉开眼笑。
而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上他。
直到上了初中，他依然穿着妈妈改过的旧衣服；经年背着一个绿色的大书包，上面坠着黑色的塑料扣子。那书包是他爸爸当年用过的。
小小的我，势利眼已经显山露水。我常对妈妈说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搬家？”
直到有一天，当妈妈说我们一家确定在七月份就搬去北京再也不回来时，我才隐隐地觉得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分开，也是一种伤痛。
他从我妈妈的口中得知我要离开的消息，特地跑过来，很郑重地问：“妞妞，你还会回来吗？”
我的心里突然柔软下来,但表面还是装出骄傲的样子说：“不会。”
“哦。”他浅浅地一笑，“北京是个大城市呢，你要是不回来，以后有时间我去看你。”
“才不要！”我咕哝着。
他没有听清楚我的话，还以为我答应了，就很高兴地说：“那好，你到了那里记得给我地址，我写信给你，好吗？”
我想说不好。可是他说完就转身跑掉了，把惹眼的绿色书包甩到肩上，跑步的姿势居然还有板有眼。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回家。
走的那一天，直到我坐上车，都不见他的影子。我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逃课出来送送我，再对我说上几句煽情的离别的话，说不定会惹我掉几滴热泪。
可是，这些都没有。他依然是个乖孩子，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收作业，继续等着被老师表扬。
车子启动了，我不再试图遥望身后他应该跑着来的方向，而是面向了前方。
这个时候，我却意外地听到了他叫我的小名。他在我身后喊：“妞妞，等一下……”
我慌了，连连拍打爸爸的肩：“停车停车！”爸爸吓了一跳，将车子停下来。我跑下去，奔向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一张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塞在我手里，说：“记得……记得给我写信。”
我咬紧了下唇，收起纸条，转身跑上了车。
我在车子后视镜里看到他站得直直的身影正慢慢模糊成一个点。打开手心里的小纸条，上面是一排整齐的正楷，那是家里的地址。
这个傻子，我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他居然还怕我不记得。
3.而再次遇见你，我才知道，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我在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很快就融入了新的朋友圈，有固定的上学放学时间、上网时间和泡咖啡厅时间。我不愿意去回想在乡村的那段日子，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长年摸爬滚打、翻墙捉迷藏，这些往事让我觉得自己很俗。
我换上光鲜亮丽的衣服、价格不菲的名牌鞋子，用化妆品和香水，慢慢成为一个成天热衷于打扮的女孩子。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我没有提起笔给他写过一个字，他的影子开始慢慢淡出我的记忆。
而在北京奥运会筹办得如火如荼的二○○八年却发生了一件大事——四川汶川的大地震——现已是每个中国人都不愿再提及的回忆。而有关我的另一件大事，是我在电视宽大的屏幕上看到了他。
那是一张脏兮兮的脸，我只认出了他的眼睛。他躺在简陋的临时搭起来的医院里，被一个女记者追问：“请问，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奋不顾身地前来支援，在塌陷的一瞬间还要全力保护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孩子呢？”
他的表情很欣慰，郑重地说：“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做中国人该做的事。”
他的回答一点都不华丽，却说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女记者因了他的话而情绪失控，在镜头前忍不住掩面落泪。
我注意到他的左胳膊，空空荡荡的袖口，虚虚地搭在一边。对着镜头的他，表情憨憨的，好傻。
我的心里凉成一片，眼泪模糊了视线。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我让爸爸打电话去四川，到处打听他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接通了他们医务室的电话，辗转找到他。他在电话里说：“是妞妞吗？”
我哭了，脸上冰凉一片。
他兀自在那头说得起劲儿：“我聪明吧？医生告诉我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我一猜就知道是你。”
我只说了一句话，眼泪就控制不住奔涌而出。我说：“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这么傻？”
他在电话里半天不出声，最后才说：“我这个傻子，还有机会见到你吗？”
4.我的阿童木，是你回来了吗？
童年里的很多事都模糊不清了，但唯有他说的那句：“我是铁臂阿童木，这一点小伤算什么！”我一直记得。他吊着打上厚厚石膏的左臂，还坚持用右手收作业交作业、乖乖地把作业本搬到老师的办公室，还可以搀扶着感冒的同学去医务室打点滴，还会在放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两个书包……
他是这样好的孩子。
可是这个好孩子却没有得到上帝的怜悯，他失去了左臂。人潮汹涌的火车站，他右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容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我在大太阳下扬起手臂揽上他的肩，说：“阿童木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他笑了，黑黑的脸膛，凌乱的头发，回答我说：“是的。”
他的这两个字，差点没让我的眼泪又掉下来。我请他到星巴克喝咖啡，他在里面局促不安，说：“我一定很土吧？”
这次换我抬起手去揉他的头发。在桌子对面，我伸长了手臂，够到他前额翘起的一缕头发，轻轻拍了拍，笑他是个傻瓜。
他的眼睛突然暗淡下去，说：“妞妞，你不必同情我的，我过得很好。”
可是，上帝作证，我并不是出于同情，这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感情。小时候明明拼命想逃离的人，现在突然觉得无比珍贵，是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无法比拟的珍贵。
他给我讲小村的故事，从我离开一直到现在。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平和安静的小乡村居然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邻居小静姐姐和阿毛结婚了，后村的长胡子爷爷去年去世了，邻村的一户人家搬到了我之前住的地方，这几年乡村里连续不断地出现了几幢小阁楼……最后他才说：“爸爸在外面打工，也许挣了钱，也许依然一贫如洗，但却再也不回家了。他打电话回来要和妈妈离婚，妈妈一气之下病倒了。我刚上高一，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是妈妈一个人能负担得起的，于是我休学在家照顾她……”
“我去四川当志愿者的时候，非但没有帮到他们，反而给他们添了麻烦……”
“你没有！”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好人，你很强，你是我的偶像！”
他又被我逗乐了，说：“妞妞，你还这么调皮，一点儿没变。”
其实我变了很多，只是他看不出来而已。我是个多么势利的孩子啊，讨厌他的旧衣服旧书包，讨厌他土里土气的样子，甚至从来不曾写过一封信给他。他一定等得很焦急，可是他都没有说。
他怕我不好意思，怕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解释。
在他的面前，我成了惭愧的小矮子。
5.谢谢你，还可以给我一个半圆的拥抱
他说，这次到北京，我只是为了来看你。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挽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讲那些陈年往事。每说一段我都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我原以为早已将这些忘记，而实际上却记得如此清楚。他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时代。
直到他问我：“妞妞，你会想我吗？”
“会！”我答得斩钉截铁。
“这样不算。”他耍起小孩子的无赖脾气，“回答得这样快，肯定是假的。”
“你真聪明！”我笑说，“我当然不会想你啦，你这一走，我就会忘记你的样子了。”
“真的吗？”他一脸认真地问。
“真的，”我冲他皱皱鼻子，“才怪！”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坏丫头。”
我趁机闭上了眼睛，心里默数1、2、3。
1、2、3，阿明你留下来吧。
1、2、3，阿明你对我很重要。
1、2、3，阿明我怕我会想念你。
……
火车缓缓地进了站，他立在我身边迟迟不肯上去，直到乘务员站在车门口大声地叫他。
他迟疑了一下，跑向车门，然后站在门边，转身，做了一个虚无的拥抱的动作。他的面前，浮现大片大片空白的悲伤。
火车启动了，他把头探出窗外，不停地挥手。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有感伤的泪滴。
我开始追着火车跑，心里默数着1、2、3。我大声喊：“阿明，你留下来好吗？”
而此时，火车早已呼啸而去。
我蹲在地上，抱紧双膝，无助地失声痛哭。
我没有留住他，也没有再给他写信。中间只有一次，是他打来电话，说：“妞妞，你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一直都很想抱抱你。可是现在，我只能假装给你一个半圆的拥抱了，因为它不再完美，无法再围成一个圆圈。你还好吗？”
我说：“阿明，我很好，我很想你……”他那边估计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就没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仿佛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虽然陪伴了十三年，但是最终，各自都要朝着不同的轨道而去。
也许你的生命中也有过这么一些人，他不是你的男朋友，也不属于哥哥的范围；他也许不够帅，更不够完美，但是你却记得他每一个让你感动的瞬间，愿意将他放在心底最深处，悄悄地酿成一个伤感的独享的小秘密。
我会记得我的阿童木哥哥，他回来过，并且假装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半圆的拥抱。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