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黑白照片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kylf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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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简介:
  中国台湾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出版人桂文亚女士曾说过,任何一篇好作品,必须达到文字、艺术和思想三方面的高度,需要接地气,本质是“真实的”。本书即是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它的背景是作者的童年,讲述的是作者童年时候真实经历的故事,写自己“丢失”的经历,写童年时候和野猫的相遇和对动物的关爱,写自己的“大侠梦”,写美丽而散发着古韵的安平小城……在整部作品里流露出温馨、关爱、包容、悲悯情怀,在述说故事的同时,以期感动还在童年的小读者以及每一个也在回忆童年的大朋友。
  丢失记
  一个小男孩走失了。
  村子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外面,几乎所有人出动,为的就是找孩子。村旁一条黄滚滚的江,引起了人们可怕的联想。几乎崩溃的母亲两眼空洞地叫着男孩的名字,嘶喊着,嘶喊着,天都快黑了。
  好友讲这故事给我听,说起这一场和孩子走失有关的恐怖回忆时,他全身还会发抖。
  “他就在不远的树下玩石头。唉!全村都找翻了,就是那一片不起眼的林子没找。他自顾着玩,似乎知道我会回来找他,不哭不闹。”好友叹口气苦笑。
  我也曾经“丢失”。为什么用“丢失”而不用“走失”一词呢?因为我的“丢失”有点传奇。当爸爸、妈妈讲给我听时,将他们一点一滴的描述拼凑起来,我才了解整个事件的过程。
  我的“丢失”相当戏剧化。听他们讲一个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我自己的故事”时,我听得入神,好像他们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我还轻松好奇地问:“怎么会这样?真有这么传奇吗?好有趣哦!”
  妈妈敲一下我的头,说:“还敢说有趣?当时,我以为会永远失去你。”
  把爸爸妈妈的描述拼凑起来,还原出一个小男孩走失的故事。我是那个小男孩。
  我居住的安平小镇,虽是一个渔港,却攀上台湾历史的渊源。郑成功就是从这里驱逐荷兰人收复台湾的。安平靠台湾海峡,南有运河,北有台南大圳與盐水溪。在还没搬进安平的一个眷村之前,我住在外婆家。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爸爸的同事结婚,邀请我们全家参加喜宴。妈妈先帮我把澡洗好,然后让我跟小阿姨一起在门口玩耍。
  “你跟小阿姨玩,一会儿我们坐公交车到台南吃喜酒。”妈妈挺着肚子,牵着我的手走出来。
  念小学二年级的小阿姨,先折一艘纸船给我,再拉着我的手教我玩“丢沙包”。一抛一接,她玩得非常灵巧。我哪里会玩?乱丢一通,把沙包丢得满地都是。她倒是有耐心,一一捡回来。
  门口的车辆来来往往。我了解公交车线路,行驶安平路线的是15路。外婆家的门前有一站,站名叫“渔光里”,我常在这里看着上车下车的乘客。
  我好奇下车的人是从哪里来,上车的人又要去哪里?
  我又乱抛沙包,小阿姨皱一下眉,然后蹲在地上捡。一辆15路车驶过来,下来一些乘客,上去一些乘客。车门关起来后,公交车扬尘而去。小阿姨捡好沙包放在桌子上。
  我不见了。
  小阿姨以为我溜进了屋子里,她就自个儿玩起来,毫不在意。
  “走啦!搭公交车去,快一点,再晚就迟了。”爸爸在客厅对妈妈说。
  “好啦!儿子在门口,你先去抱他。我拿个皮包就来。”妈妈回答。
  爸爸到门口,只见到小阿姨,没有看见我。
  “小泉呢?怎么没看到?”
  “他不是在家里面吗?”
  “你大姐说,他在门口跟你玩。”
  “他刚刚进去。不在这里。”小阿姨轻松地回话。
  爸爸进屋叫我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他问妈妈:“有没有看见小泉?”
  当母亲的,有无法说明的灵验的直觉。当下,妈妈的直觉反应是我不见了。仿佛一股刺冷蹿进脊椎,她着急地说:“儿子不见了!”
  然后,爸爸妈妈在屋子里里外外呼喊我的名字,接着又到邻居家询问。赴宴的开心变成找人的焦虑。几个阿姨和舅舅都加入找我的行动中,在附近的巷子、庙堤来回呼喊。从小范围地寻找,到扩大范围地找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心情越来越沉重。
  尤其是妈妈,揪住的心无法松开。爸爸比较理智,联络同事、朋友,开始在安平到处找孩子。西边殷红的霞光暗下来,路灯亮起,夜晚来了。
  “明明在门口玩,怎么会不见了?”妈妈嘴里喃喃念着。她没有怪小阿姨,只是怨自己太大意。
  小阿姨最难受,蹲在墙角一直哭。我的“丢失”,她认为自己要负最大的责任:“捡个沙包,人就不见了,都是我的错。”“我连那些破旧的古厝都找了,没看到人。”二姨回来说。“奇怪!安平就这么一点大,一个小孩这么难找?”三姨也回来了。
  “我问了几个朋友,孩子有没有去他们家?结果也没有。”四姨焦虑地回来说。
  最后,小阿姨也出去找我。路灯昏沉,她在大街小巷哭喊着。虽然还没吃晚饭,但她心里内疚,找不到我,她就不回家。后来,还是爸爸在巷底找到她,劝她先回家。
  “我这宝贝孙子,千万不要出事。”外婆唉声叹气。
  “妈祖啊!一定要保佑我的孙子,还请指示他在哪里。”外公捻香询问家里供奉的神明。
  朋友、邻居、亲人纷纷回报,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妈妈不想在家等消息,决定外出去找。就这么几条巷子,大家都来回找了好几遍。妈妈不知所措,只觉得一定要亲自出去才会找到我。
  “你有孕,不要出去,别人找就好。”外婆阻止说。
  “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要找。”妈妈坚决地说。
  “会不会掉进溪里,或是运河里,不然怎么找不到?”舅舅悲观地联想。随口一句话,让妈妈几乎崩溃。
  “上个月,运河才溺死一个小孩。”舅舅刚闭嘴,外婆已经敲他的头,骂他别乱讲。
  “若不是落水,为什么找这么久?安平才多大啊!”舅舅委屈地说。
  “走!我们去运河找找!”妈妈悲伤地跟在舅舅后面,一路喊着我的名字。   这诸神游行的队伍又称作“阵头”。庙里的人会将主神请到轿子上,大家再抬着轿子沿街敲锣打鼓一直晃啊晃地到“开台天后宫”。
  诸神游行的队伍一般有鼓乐队、北管、幡旗、八家将、宋江阵、大型人偶、神轿等等。
  一个庙宇的“阵头”接着另一个庙宇的“阵头”,一路上燃放的鞭炮没有停过,鼓乐队、北管声响穿透云霄,非常热闹。
  小孩都爱看诸神游行。对爱看热闹的我们,深深地感觉这是神的恩典。若是站在街头看“阵头”,可以看整个下午。
  一个个“阵头”连起来的队伍非常的长,似乎没有尽头。
  我们都是跑去开台天后宫看。在庙堤上,各庙宇的神轿会摆阵势并冲向天后宫,以此表示对妈祖的敬意。鞭炮响彻云霄,神轿在硝烟中前进。我们都捂住耳朵,眯着眼睛,心里既害怕,却又很想看。
  我对“阵头”中的“八家将”非常害怕。用什么词来形容“八家将”呢?我想“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就非常贴切。
  它们真的是“青面獠牙”,脸上涂的油彩就显得很邪恶,满是青、红、黑、白的线条。它们穿衙役衣服,戴长筒高帽,脚穿厚底靴子,袒胸露背,手持棍棒,跳“七星步”,摆“八卦阵”。它们真的是“凶神恶煞”,传说它们专门收拾妖魔鬼怪。
  我一看到“八家将”出来,一定躲得远远的,因为它们很吓人。“八家将”踏步摆阵时,根本不管附近的民众,横冲直撞,往往不小心撞到了人。大人还好,要是小孩被撞到,问题就严重了。
  秋末,云朵在天上跑得很快。锣鼓喧天、鞭炮四起的天后宫前的庙堤,在各庙宇的神明礼敬妈祖之后,各种“阵头”开始上阵。
  “八家将”是“阵头”的重头戏,要在妈祖面前大跳“七星步”“八卦阵”。首先是“八家将”的甘将军、柳将军冲到阵前,接着是范将军、谢将军出来捉鬼,然后是春、夏、秋、冬四位将军摆阵势。
  那时候还在读幼儿园大班的我抓着小阿姨的衣角,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宋江阵”结束之后,“八家将”中的甘将军、柳将军忽然冲出来开路,要开出一条可以施展阵势的路,原本站在旁边的一堆人就得往后挤。
  甘、柳两位将军脚踏七星步,大摇大摆,一脸凶恶,长着獠牙的嘴还不断张合。凶神恶煞般的眼神往四周搜索,鼻子还不时抽动。油墨画出的线条,让整张脸扭曲歪斜,显得十分可怕。
  我实在搞不懂,这怎么会是“神”的模样呢?“神”应该是和蔼可亲的,但眼前快要往我身上撞过来的甘将军的模样竟是如此的“邪恶”!
  我的脸色发白了。我听妈妈说过,“八家将”专抓鬼。我苍白的脸会不会很像鬼?天啊!甘、柳两位将军真的朝我冲过来了。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秒钟,让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见一道黑影冲撞过来,我被狠狠地撞倒在地上,穿的拖鞋都掉了。小阿姨赶紧把我拉起来,我吓得整个人都傻了,感觉四肢僵直动不了。
  “惨了!小孩被‘八家将’撞到很不好,灵魂都会被撞出去。”有大人说。
  “这会出事的。”
  “谁家小孩?好危险!”
  “要不要紧啊?”小阿姨问我。
  我哭不出來,心里承受着极大的恐惧。整张脸都扭曲了,心里非常不安。恍惚听到“灵魂”“出事”“回家”这几个字眼,可能受到暗示,我嘴里吐出“我要回家”这几个字。
  我感觉迷迷糊糊的,头很痛,眼前的世界发白,我想要呕吐。小阿姨看我不对劲,一时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一直重复地说“我要回家”,她才发觉应该要马上离开。庙堤上“八家将”开始摆“八卦阵”,看热闹的众人又围上来,把我们淹没在人群里。小阿姨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被冲散。
  她好不容易将我从人群中拉出来,往家的方向走。走在路上时,我在路边吐了,两腿忽然发软,我瘫坐在地上。
  “要不要紧?”
  我没有回答。
  “我背你回家。”
  我还是没有回答。我已经头晕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
  小阿姨蹲下来,把我拉上她的背,她背我回家。
  “怎么回事?人怎么变成这样?”妈妈惊慌地问小阿姨。
  “被‘八家将’撞到!”小阿姨一脸惊惧。
  “被‘八家将’撞到?”
  我迷迷糊糊地坐在椅子上。妈妈叫我,我完全没有反应。外婆看我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知道我“受惊”了。
  “他‘受惊’了!”外婆严肃地说。
  “那该怎么办?”妈妈着急地问。
  “去‘收惊’啊!”
  孩子被吓到,称作“受惊”。我“受惊”了,像是被什么魔咒封印了似的,我的精神状态非常差,头疼得想呕吐;又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浑身不对劲,胸口像是被重物压住,有呼吸没意识,有动作没力气。
  在台湾民间信仰里唯一解除“受惊”的办法就是“收惊”。“收惊”就要到庙里面去。神保佑信徒,为信徒“收惊”也是保佑的方法之一。
  那天下午,外婆和妈妈带我去一座拜“五府千岁”的小庙收惊,舅舅也跟过来看。小庙供奉“李”“池”“吴”“朱”“范”五位神明。
  庙祝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拿起点燃的三炷清香朝黑脸的池府千岁一拜再拜。
  他脚踩天罡步,手结金刚印,嘴里念念有词,说:“拜请池府千岁下驾来,阳男收惊解坏运。”
  然后,庙祝拿一大把烧得红通通的香在我身边绕、甩、熏,嘴里念道:“三魂七魄回归来,坏运随烟飘散去。”
  我两只眼睛盯着香,真怕它不小心烧到我。不但没有收到我的惊,庙祝粗鲁的动作,让我更受惊了。
  庙祝看看我空空洞洞的眼神,摇摇头对外婆说:“阳男惹到的煞星十分强悍,他‘受惊’很深,池府千岁的法力恐怕帮不了忙。信徒请回吧!”
  “你跟池府千岁说,可怜这个孩子,一定要帮帮忙啊!”外婆求庙祝。
  “我的孩子怎么会这样?池府千岁一定要为他‘收惊’啊!”妈妈乞求。   “这煞难解,我必须先知道他是在哪里‘受惊’,犯了什么冲。”庙祝持香,又摇摇头。
  舅舅在一旁说风凉话:“池府千岁没用啦!这神怎么当的?孩子只不过被‘八家将’撞到就收不了惊。”
  “不早点说,还以为是跟‘坏物’犯冲,原来是被‘八家将’煞到。‘八家将’有八位,是哪一位?”
  “喂!你是神明,算不出来吗?”
  “神明面前放尊重一点!”外婆制止舅舅胡闹。
  “我又没说错。”
  “还讲?闭嘴!”外婆生气了。
  “是被开路的甘将军撞到。”妈妈着急地说出。
  庙祝没有讲什么,点燃清香再朝池府千岁拜了拜,眼睛微微闭上,似乎在跟神明沟通。我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不舒服,却要站在神坛前面等庙祝的指示。我又吐了。
  庙祝和神明可能沟通好了,庙祝睁开眼睛缓缓地说:“刚刚五位千岁在开会,它们给我指示了。”
  “什么指示?”外婆急切地问。
  “指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阳男要到出‘八家将’阵头的庙,请里面的神明‘收惊’,这样才有效。”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很有道理。外婆、妈妈要带我到港仔宫,舅舅要跟,被外婆骂回去,怕他又要说什么风凉话。
  晚风徐徐,我们来到运河旁的港仔宫。庙祝拜请神明邢府王爷为我收惊。这里的庙祝收惊的方法跟那小庙差不多。我害怕庙祝拿着点燃的香在我身体四周绕、甩、熏,这些个动作在这里依然没有省略。我又被吓了一次。
  “这孩子的‘惊’,我已经收了。没事了!”庙祝说。
  “可是,他怎么还是两眼无神?”妈妈怀疑地问。
  “我已经请示了王爷,确定收了惊。没问题了,请回吧!”
  “你确定?”外婆也起疑。
  “你认为王爷没法力?今天庙会让我们忙了一天,我们也够累了,孩子没事的,你们回去吧!”我就这样被带回家了。
  我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妈妈不放心,决定带我去医院挂急诊。她带我坐上公交车,来到台南市的医院。
  急诊室的医生仔细诊断后,认真简洁地跟妈妈吐出三个字:“脑震荡!”
  “什么?脑震荡?严不严重?”妈妈差点昏倒。
  “頭部受到撞击,出现脑震荡症状。幸好你及时送过来,如果拖到明天,病情可能会很麻烦哦!”
  我被留在医院观察治疗了几天,直到头不疼了,精神来了,医生才让我回家。妈妈做了我喜欢吃的白粥配肉松。我吃了一大碗之后才高高兴兴地回家。
  外婆看到我又恢复活蹦乱跳的样子,一颗心也就安定下来。外公赶紧烧香拜家里的神明,说:“平安无事就好!平安无事就好!”
  “呵呵!那尊邢府王爷真灵验。他肯定跟‘八家将’讲过了。在那儿收惊果然有效。明天去还愿。”外婆跟妈妈交代。
  妈妈苦苦一笑:“好!”
  我依然常溜去开台天后宫玩耍。妈妈也常带我去拜妈祖。在当地民间信仰里,小孩平安长大的过程中,妈祖都会在暗地里保佑。
  每当一年一度的庙会活动开始诸神游行时,我还是会凑热闹。但我被“八家将”中的甘将军冲撞的画面常常会莫名浮现——从“受惊”到“收惊”。也许有“八家将情结”,我会不自觉地远远离开那阵头。
  捻一炷清香跪在妈祖面前。那个曾被她保佑的小孩平安长大了。我就是那个小孩。
  每次回安平,我都要去“开台天后宫”拜拜。聆听心中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妈祖给我的叮咛。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幼润
  特约编辑:金雯甦
  本专辑与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联办
  子鱼,本名孙艺珏,中国台湾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阅读推广人。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硕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绘本原创基地驻场艺术家。曾任台南大学兼任讲师、台北故事文创协会创始会长,现任海峡阅读研究中心首席阅读推广人、子鱼语文研究室主持人。
  著有“机智阿凡提”系列、“天神帮帮忙”系列、“子不语”系列,《学语文从童诗开始》《彩色的黑白照片》《当梦来敲门——子鱼睡前3分钟微童话精选》《为天量身高》《说演故事空手道》等。获信谊幼儿文学奖、金曲奖最佳儿童乐曲奖、“好书大家读”好书推荐奖、九歌年度童话奖、冰心儿童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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