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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警钟为谁而鸣
这几年,我到不少地方宣传禁毒,遇到的两件事让我印象十分深刻。
第一件事是前年冬天,我应邀去某县讲课,正好遇上寒潮袭来,下火车的时候感觉一下子从秋天直接到了隆冬。出发的时候我只带了一件薄外套,穿在身上还止不住哆嗦。当地接我的同事直接拉我到公安局,在公安局门口,我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得很单薄,无助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样子甚为凄惨,却无人理会。
我问公安局的同志,这么冷的天,人家跪在门口,你们怎么没人出面问问情况,哪怕安顿在传达室里也好啊。听我这么说,当地禁毒办的廖主任眉头深锁,一个劲儿叹气,说这事怕是谁都处理不了。这个妇女的丈夫吸毒多年,还感染了艾滋病。妇女早已伤透了心,但因为孩子还小,没有下决心跟他离婚。吸毒的丈夫动不动就对妻子拳脚相加,尤其是吸毒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昨晚,丈夫又对她施暴,她忍无可忍,今天早上来到公安局,要求公安机关把她丈夫抓起来。
民警对她解释,她丈夫常年吸毒贩毒,警方不知道抓过多少次了,可他身患艾滋病,戒毒所、看守所都不敢收,收了也没条件治疗,还有传染其他人的危险。县领导曾经协调过有关部门,判了他有期徒刑,但监狱按照规定也是不接收的,只能是监外执行。听了民警的话,妇女更加绝望,在凄风冷雨中跪地嚎哭,让人看了既同情,又无奈。
不久天气转暖,我应邀到另外一个县讲课。正好碰上当地公安局禁毒大队晚上行动,我就跟着去看看热闹。这一晚收获不小,警方抓获了一批吸毒人员,缴获了毒品和吸毒工具,查封了一个娱乐场所。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检查私人出租房的时候,警方在两个房间里抓了几个吸毒鬼混的小青年的现行,第一个房间里有四男两女,第二个房间里是三男一女,都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警方冲进去的时候,他们都赤身裸体,场面不堪入目,几个男女神情亢奋,而桌子上摆着的“冰壶”说明了一切。
因为其中的三个女孩儿是未成年人,禁毒大队通知了她们的家长。几个家长匆匆赶到,父母看见孩子这般模样,心情可想而知。
这么小的年纪就吸毒,而且看上去还不是个别现象,让我非常吃惊。禁毒大队的覃大队长却是见怪不怪,他对我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性观念非常开放。你知道县里的旅社什么时候爆满吗?不是旅游旺季,不是过年过节,而是中学每年寒暑假的头两天,好多学生手上有钱,就去开房。今天晚上抓到的这三个女孩儿,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好学校,家长把她们送到南宁上职业学校,希望她们至少学个谋生技能。但她们根本无心学习,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打得火热。这些人诱使她们吸毒成瘾,把毒品当作助兴的药物,一伙人开房彻夜鬼混。
这三个女孩儿都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抓现行了,因为她们还是未成年人,民警手下留情,没有把她们的资料录入全国吸毒人员动态管控系统,而是和家长一起加强教育引导,给她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前两天,家长还带着她们回到学校,向老师作了深刻检讨,希望老师今后对她们严格管理。没想到,千叮咛万嘱咐,家长前脚刚离开,三个女孩儿后脚就溜出来了,当晚就迫不及待地联系了这几个男青年鬼混。
覃大队长还告诉我,前几天当地还出了一件事情,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在农家乐里吸毒过量,走出包厢后,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这件事引起了县领导的高度重视,所以这一段时间查得很紧。即便如此,有些人还是不能收敛一下。
覃大队长说的这些情况让我瞠目结舌。本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个很大的遗憾,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正好撞上了计划生育,尤其是我们这些公务员,那是一条高压线,绝对碰不得。我和妻子经常说,我们有一个儿子了,要是再有一个女儿该多好啊!这两年,二孩政策放开了,可我们也过了生育年龄,都成为等着做爷爷奶奶的人了,只能叹息说这就是自己的命了。
平时看着有女儿的家庭,我们夫妻都十分羡慕。但是今天晚上看到这三个女孩儿的所作所为,我突然觉得我是幸运的。将心比心,哪个父母要是摊上了这么一个女儿,说伤心还是轻的,应该算是割心了。联想到前几天遇到的那个可怜的妇女,更是让人唯有一声叹息。
由于冰毒可以“助性”,吸食冰毒的人性欲旺盛,需要通过性行为“散冰”。为了迎合这样的市场,不少娱乐场所暗地里提供一种特殊的“服务”,让一些年轻女子陪客人吸食毒品,被称为“陪溜妹”。“陪溜妹”为了留住客人,更是使出各种手段。这个所謂“散冰”的过程不但对身体伤害极大,而且非常容易感染性病。
说起来真是有些丢脸,我是二十一岁才初恋的,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那是太浪费青春了。但是对比起来,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未免过于开放,甚至过于放纵了。任何放纵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年轻人的放纵,不但对个人,对社会,甚至对国家都有着极大的危害。有一个边远的小县城,前两年征兵体检的时候,在报名应征的青年中,竟然有18%的人因为感染性病或因吸毒尿检呈阳性而被淘汰……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对性,尤其是性放纵,一直是持批判态度的。但现在的年轻人一是不相信所谓的传统,二是外界的诱惑太强烈,充斥于电视、网络、游戏、手机等媒介中的色情信息,让他们很难把持心性,在毒品的“助燃”下,更是走到了人生的危险边缘。就像前文提到的那三个女孩儿,经过警方和家长那么多次苦口婆心的教育,她们不是不懂得其中的道理,但她们的行为已经完全失控了。
年轻人逆反、冲动,面对诱惑往往又缺乏真正的抵抗力。去年广西D市破获了一起毒品案件,抓获了五名贩毒的大学生。经过讯问得知,其中的一个孩子高考后觉得考得不错,就请朋友上KTV犒劳自己去了,结果被毒贩引诱吸食了毒品,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上了大学后继续吸食,很快就没钱了,于是绞尽脑汁引诱其他同学吸食,将毒品贩卖给这些同学,这些同学吸毒成瘾后也开始以贩养吸,结果全部落入了法网,在毁掉了自己大好前程的同时,也给五个家庭带来了莫大的痛苦。 如此振聋发聩的警示,所有的家长都应当引以为戒。
二、可怕的“死老鼠”
按照单位的安排,去年我到毒情严重的C县蹲点,督导检查禁毒重点整治工作。在调研时我们发现,这个县的社会治安情况之所以如此复杂,群众安全感和满意度较低,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因为C县有六百多名吸毒多年、身患艾滋病等多种恶性传染性疾病的吸毒人员,这些人索性破罐子破摔,公开在社会上作案,对社会治安造成严重危害,当地人把他们叫作“死老鼠”。
尽管是老禁毒了,乍一听这个数字我还是非常吃惊。这些年走南闯北,和很多地方的禁毒工作者进行交流,大家普遍反映这是一个严重影响社会治安的老问题,是法律法规的盲区,更是全社会治疗难度极大的“毒瘤”,极大挫伤了民警办案的积极性。
很多年前我在广西A市某区工作的时候,当地出现了几个这样的“死老鼠”,就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了。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吸毒人员覃某,他的相貌至今想起来仍然让我感觉肉紧。这个人当时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脸色黑沉沉的,一颗颗凹凸不平的毒疮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眼球已经不怎么会转动了,经常木木地盯着人半天,叫人头皮直发麻,他的头发乱糟糟黏乎乎的,像沼泽地,这里秃一片那里光一圈,头皮溃烂严重,整个儿人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
覃某吸食海洛因有一定的年头了,已经到了非要注射毒品才过瘾的地步。那时候要找到一支注射器还真不容易,所以吸毒圈子中一旦有人找到注射器,其他人就会抢着蹭一蹭,根本没有任何消毒措施,有的甚至迫不及待地抽自来水来注射。没有见过吸毒人员注射毒品的人是无法想象那种情形的,他们注射并不是一针下去就好了,而是把海洛因注射下去,然后用针筒把自己的血抽上来,差不多抽满了一管,再慢慢压回去,再抽上来,再压进去,如此反复,使得吸毒人员好像在巅峰与谷底之间,找到类似蹦极般强烈的生理快感,让他们欲罢不能,他们管这叫作“回血”。
再往后,覃某手臂上的血管都因为过度注射而硬化结痂,用针很难扎进去,他只能找大腿根部一根比较大的动脉来注射。这样注射更为危险,稍一过量就可能致命,他也曾亲眼见到很多吸毒人员就是这样倒下去的,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只要一天不吸毒,毒瘾发作起来,就像亿万只蚂蚁在骨头和血管里面爬行啮咬,却无法抓到无法挣脱,而且会出现可怕的幻觉,痛苦得死去活來。这个时候,只要给他注射一针,那些蚂蚁就撤退了,幻象也消失了,整个儿人逐渐平静下来,好像大病一场,全身虚脱一般。
警方行动时经常会遇上像覃某这样的资深吸毒人员,有经验的老警察头脑是很清醒的,一般都是等他们注射过瘾后再上去抓人,以免对方狗急跳墙,在挣扎时咬伤或者用针头扎伤民警。
记得有一次,我们局里组织清查行动,一名新入警的年轻人缺少实战经验,破门而入后,看见吸毒人员正在“回血”,以为抓现行的机会到了,冲上去就要制止,结果,被激怒的吸毒人员跳了起来,一针扎到他的胳膊上。幸好有经验的老民警赶紧冲上去,一脚踢翻那名吸毒人员,快速帮年轻民警拔出针头,马上挤出血,用开水清洗伤口,然后送到医院采取措施紧急治疗。小伙子听说对方是艾滋病毒感染者,吓得脸都绿了,顿时浑身瘫软。好在,经过医院反复检查,没发现他被感染,但这个煎熬的过程持续了半年之久,把他弄得心力交瘁。从此,小伙子有了心理障碍,抓捕吸毒人员的时候,他比那些吸毒人员还要紧张。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也实在是没法解释。像覃某这样的吸毒人员,看上去已经病入膏肓,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甚至医生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一年一年下来,尽管情况越来越糟糕,他的手上脚上甚至都长满了脓疮,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腐烂的味道,但他依然顽强地活着,依然每天挣扎着出现在街头巷尾。他曾经因为抢劫和盗窃被判过有期徒刑,但因为身患多种恶性传染性疾病,被监外执行,得以继续在街头浪荡。后来,也许是尝到了艾滋病的“甜头”,他索性弄了一张卫生防疫部门的证明,随时带在身上,意在告诉别人他得了艾滋病。如果对方还不相信,他就干脆撸起袖子,让人看他胳膊上的毒疮……
他就这样像一只惹人厌的老鼠那样活着,走到哪儿臭到哪儿,看上哪个商店的东西,他就伸手白拿。商店老板们远远看到他走过来就会忙不迭关门,来不及关门的就丢个几十块钱给他,或者扔一包食品之类打发了事。有些毒贩看到这个情形突然来了灵感,找到覃某商量合作,把毒品交给他来卖,利润各分一半。于是,覃某就在街头大肆贩卖毒品零包。
公安机关多次将其抓获,都是因患病无法批捕,只能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覃某一出来,又继续在社会上贩毒。这种情况,甚至遭到了社会公众的误解——老百姓眼看着公安机关抓了他,结果进去不久就出来了,照常在街头大肆贩毒。很多群众不了解法律法规的具体规定,都以为是公安机关收了这个家伙的黑钱,表面上抓他,一转身又把他给放了。经常有产生误解的群众向相关部门举报公安机关不作为,甚至和毒贩勾结。而公安机关呢,却是有苦说不出。民警们也知道这样抓了放,放了抓,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但是,又找不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当时吸毒人员吸食的毒品主要是海洛因,因为吸毒共用针头导致感染艾滋病的情况相当严重,有的吸毒人员还合并感染了重度肺结核、肝病和其他恶性传染病。这些吸毒人员感染艾滋病等恶性传染性疾病后,大部分是沉浸在恐惧、痛苦和自责之中,但也有少数破罐子破摔,仗着艾滋病这块暂时的“免死金牌”有恃无恐,大肆从事各种违法犯罪活动,有的甚至主动感染艾滋病以逃避打击。
当年在A市工作的时候,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一个“美女木乃伊”的故事。这是当年A市一个最典型的吸毒人员家庭,家庭成员个个参与贩毒,一度发了毒品财。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起了一栋五层楼房,买了好几辆车,开了家大饭店,俨然成功人士。但是,毒品很快让这个家庭付出了巨大代价。这个家庭中的十一个成员全部染上毒瘾,五人因贩毒被判刑,其他人多次被强制戒毒,两人精神失常上吊自杀,两人吸毒过量死亡…… 如今,中国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做什么都难,都要面对很多的竞争,其中有正当的竞争,也有不正当的竞争。就业难,买房难,养老难,上学难……人心的失落无助,基层管理的软弱涣散,家庭疲于挣扎,让生存变得更加艰难。而高消费的诱惑,奢靡生活的吸引,又时时刻刻在试探着人们的底线。一些急于求成的年轻人不愿意奋斗拼搏,消极的选择很容易导致两种结果:一种是颓废、逃避的,在吸毒的幻觉中逃避现实世界,麻醉自我;而另外一种是完全放弃做人的最基本原则,冒险去制毒、贩毒、运输毒品,在人生舞台上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博的筹码。
大山深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仅有六百多人,公路修通之后,很多青壮年农民常年外出打工。但是,靠出卖体力获得的收入并不高,节衣缩食过得很不易。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大家掂量着买些自认为过得去的年货回家团聚,却看到同样外出务工的某人不但开着豪车载着美女回家,而且家里推倒旧房盖起了新楼,隔三差五就请亲朋好友聚餐,出手十分阔绰。大家羡慕地问他在哪儿发的财,这人淡淡一笑,说是买彩票中了大奖。但是有人知道他应该是走了偏门,沾亲带故的纷纷找上门,求他领着大家也挣点儿钱花。软磨硬泡之下,这个人终于答应带着一些亲戚外出挣钱,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是做起了人体带毒的“騾子”。
由于他“快速致富”的示范作用,村里的那些“红薯藤亲戚”不断找他说情,相互拉扯着外出带毒,这支队伍在两年的时间里竟然发展到二百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在校学生。为什么要选择学生呢?因为毒贩在多次带毒时发现,如果几个成年男子一起坐在候车室等车,很容易引起警察怀疑,最好就是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就像一家人假期外出旅游一样,不会引人注意。再者,人体带毒极易损伤肠胃,而孩子的肠胃受损比较易于恢复,要价不高,还很听话,性价比非常高。
当然,这种大规模的运毒活动早晚会引起警方的注意。这个村子里前后有三十多人被警方抓获,然而在暴利诱惑下,马上又有胆大的村民前赴后继,为他们的发财梦拿生命去赌博,甚至有的家庭里,哥哥刚刚被抓,弟弟又继承他的“事业”。
在毒品暴利的诱惑下,原本淳朴善良的小山村完全变了样,在一些胆大妄为的贩毒分子的负面榜样作用下,整个儿村子的人完全把法律和道德扔到一边,飞蛾扑火般投入疯狂的贩毒犯罪活动之中,还把很多在校学生拖入了这个大泥潭。由于受金钱至上的错误观念影响,村里不少学生无心学习,认为读书没有啥用,还不如赶紧到社会上挣钱养家来得实在,只要给钱,干什么他们都无所顾忌。
2013年12月29日,在公安部指挥下,多地警方联合行动,清剿涉毒严重的广东陆丰市博社村,一举摧毁十八个特大制贩毒犯罪团伙,抓捕犯罪嫌疑人一百八十二名,缴获冰毒近三吨、制毒原料二十三吨,震惊海内外。此后,一大批曾经在博社村学得制造毒品技术的所谓技师逃散各地,不但不吸取教训悬崖勒马,而且与当地的一些不法分子相互勾结,想方设法寻找场所和原料,继续疯狂制造毒品,甚至把毒品卖到了境外。广西南宁警方破获的“2016·10·28”制毒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就是上述漏网之鱼,警方在南宁市大王滩水库库区的制毒现场查获毒品甲卡西酮及易制毒化学品麻黄素成品215吨,半成品约38吨。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多一点儿豁达与宽容,多一点儿靠奋斗改变自己命运的信心和勇气。
五、一个令人震惊的村庄
去年跟基层的同志聊天,了解到F村毒情严重,造成的后果恶劣,留下的社会问题也很突出,我提出要去采访。基层的同志马上紧张起来,支支吾吾说了很多原因,意思就是不想让我去。我理解他的想法,现在很多基层领导好大喜功,报喜不报忧,有问题藏着掖着,以免曝光出来被上级挂牌整治,影响他们的职务提升。后来几经争取,我终于得到了去该村调研的机会,也得到了基层同志的支持与配合。
这个村位于几个大县的接合部,土地肥沃,盛产高品质的荔枝,农民的人均收入不低。但是,村里的计划生育执行不力,绝大多数村民家里都是好几个孩子,这个结果导致原来比较充裕的土地资源很快就不能满足需求了,当地青壮年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挣钱,再到后来,村子里基本上只剩下老年人和妇女儿童了。
每到荔枝收获的季节,很多外出务工人员就回家帮忙,全国各地也都有生意人到村里来做荔枝生意。上世纪九十年代,当地优质荔枝的价格曾经高达每斤八至十二元,村民因此致富。这个时候,部分外出务工人员和外来人员带来了毒品(当时主要是海洛因),以增强性能力、抵抗力、感冒特效药等各种各样的噱头,千方百计诱惑村里这些好奇心强、手上有钱、精神世界又极度空虚的年轻人吸毒,毒品逐渐在这个偏远村庄泛滥。据2016年的统计,F村共有在册吸毒人员一百一十名,绝大多数吸食海洛因。这些吸毒者普遍缺乏基本的生理和医学常识,以注射为主要吸毒方式,而且长期混用针头,导致F村吸毒人员感染艾滋病等恶性传染性疾病的比例高达89%。
我们赶到镇派出所,跟派出所长说明了来意。派出所的农所长对本地情况十分熟悉,他告诉我,就在附近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户受毒品侵害非常典型的家庭,可以先带我们去那里看一看。
从地理位置来看,这家选择的地方其实还不错,占地也很大,房子前有一个相当大的庭院,下面还有一个鱼塘。但此时,院子里已是荒草萋萋,房檐严重损坏,屋顶的瓦片也落了不少,屋里已经四处漏雨了。当我们走进前门的时候,几乎怀疑这是被人遗弃的房屋,估计水电早就被停了,堂屋里潮湿、阴暗、残破,到处长满青苔,硕大的老鼠在这里窜来窜去,似乎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里有人。”陪同我们下去的老乔说。
在其中的一间厢房里,我们找到了男主人。男主人下身瘫痪,瘦弱不堪的他坐在肮脏凌乱的床上,瞪着一双诧异的眼睛。我注意到,他的下身有一根导尿管引到地上的一个便桶里,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臭味。也许是很久没有见到外面的人了,男主人倒是显得有些兴奋。他清楚地记得,这房子是1981年7月建起来的,当时在村子里算是相当不错的。他有三个儿子,读书都不怎么样,到外地打工后先后都染上了毒瘾。最早是老大吸毒,后来影响了另外两个儿子。他们几个吸毒后就不再劳动,而是在村子周边四处活动,以贩养吸。他们夫妻俩发现后苦口婆心地劝,甚至双双跪在儿子面前苦苦哀求都没有用。 李卫东对我们说,尽管采取了不少措施,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他们也遇到了不少困难,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至今仍有几个“死老鼠”长期在村里贩毒,没法处理,群众对此意见很大。村党支部只有三个支委,年龄偏大,工作任务又很重,经常感到力不从心。再加上经费欠缺,十二个群防队和八个妇女护村队很难正常开展工作,村里安装的五个监控摄像头也年久失修,如今只有两个还能正常工作。
李卫东是一个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基层干部,他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而村民对他也是十分拥戴,不管进到哪个吸毒人员家庭,大家都很配合他的工作。走在街上,他跟我们介绍,坐在那里发呆的那个妇女的儿子患艾滋病,昨天刚死,她还在独自伤心;对面走过来的那个是吸毒人员,手脚不干净,经常偷东西;围观打扑克的人里有个是吸毒人员,脸色黑黑的,一看就知道了;那个女的老公感染艾滋病刚死不久,不知道她是否也感染了;那家的儿子也是患艾滋病的,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
我当时就问他,怎么能看出吸毒人员没有多少日子了呢?他说村里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有经验了,那些脸色暗黑、神情呆滞、眼珠不会转动,走路摔个跟头也不感觉疼的吸毒者,很快就会走向末路了。果然,第二次我到这个村庄的时候,李卫东说的那个年轻人已经死了。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吸毒人员和他们的家庭,使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让我们稍稍安慰的是,虽然这个村子是受毒品危害最严重的一个村,但他们终于觉醒了,为遏制毒品的蔓延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
经过我们的反映,F村的毒品问题得到了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我衷心祝愿,这个曾经受毒害严重的村庄,能够彻底破除毒霾,走向美好的明天。
六、给特殊人群戴上“紧箍咒”
近年来,毒品问题日益严重,涉毒特殊人群数量不断增长,尤其是老一代吸食海洛因的吸毒人员,在毒品多年的侵害下,感染艾滋病等恶性传染性疾病的几率进一步增加,死亡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涉毒特殊人群已经逐渐从个人贩毒向团伙贩毒发展,而且涉及的国家和地区不断扩大,一些犯罪团伙更是利用残疾人、怀孕妇女、艾滋病患者进行毒品犯罪活动,以逃避打击。目前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对于贩毒特殊人群都明显存在打击不力的问题。
如何界定“特殊人群”,我国现有法律中并没有明文的规定,针对这类人群贩毒也没有具体的措施。在调查取证困难,又无法采取有效的逮捕措施的前提下,公安机关不可能无限期地拘留犯罪嫌疑人,并且按《刑事诉讼法》的相关规定,对很多特殊人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适用拘留、逮捕的羁押措施,只能适用羁押替代措施,如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第六十四条第一款第四项、第七十二条第五项就规定了对于那些“羁押期限届满,案件尚未办结,需要采取取保候审(监视居住)的,可以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
然而在实践中,犯罪地公安机关如果对于外来特殊人群采用监视居住措施还相对较好,如果采取取保候审措施,其实质结果就是“放人”。即便可以依据法律规定“查获地公安机关认为移交其居住地管辖更有利于采取未决羁押措施和查清犯罪事实的,可以报请共同的上级公安机关批准,移送犯罪嫌疑人居住地公安机关办理”,但也同样存在着无论采用监视居住还是取保候审,基本上都等于没有对犯罪嫌疑人采取任何措施的问题。
由于目前我国相关的法律法规对“患有精神病或者急性传染病的、怀孕或者哺乳自己不满一周岁的婴儿的妇女”等特殊人群规定一律不予收押,致使这些特殊人群利用我国现行法律上的空白和管理上的漏洞,有的甚至不断怀孕和哺乳,高频率地大肆从事毒品违法犯罪活动。办案单位采取变更强制措施后,很难继续对其进行有效侦查、起诉和审理,导致特殊人群涉毒问题呈现恶性循环趋势。
在严峻的形势下,各地执法部门积极努力,不等不靠,在实践中探索了很多卓有成效的治理办法,其中一条共同的经验,就是依靠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在当地建立专门收治、关押涉毒特殊人群的场所,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如广西G市城区所在地是一个特殊人群比较多,危害比较严重的城区,为了解决特殊人群,尤其是感染艾滋病吸毒人员危害大、收治难的问题,G市禁毒部门在党委、政府的支持下,认真研究了有关法律法规,结合本地实际,提出了刚柔并济,综合治理特殊人群问题的措施。
“刚”,就是在当地新建的医院旁边,由政府拨款新建一所特殊医院,对抓获的涉毒特殊人员实行集中收治、集中监管。这所医院效仿监狱的设置,有非常严格的监控、隔离措施,实行三道门禁卡制度,平常管理和治疗工作由医院进行,公安机关派出工作组指导安全管理。将收治场所建成医院,在法律上避免了万一出现本来就奄奄一息的艾滋病吸毒人员在监管场所死亡后,家属趁机提出巨额赔偿的情况。
为了解决特殊医院医生和护士人员人手紧缺的问题,该市专门作了一条规定,只要在该院工作两年以上的医生和护士,可以调进城里的其他医院工作。如此一来,一些本来两地分居或者千方百计想进城工作的医生和护士,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愿意进入特殊医院工作。另外,為了解决医院的收入问题,公安机关把对违法犯罪人员的体检定点在该医院,使医院在收入上得到了一定的保障,实现了“双赢”。
建起了特殊收治医院后,该城区公检法等执法部门达成共识,对这些危害极大的涉毒特殊人员开展清理打击行动,及时将其关押收治,依法进行有效的打击,摆脱“抓了放、放了又抓”的怪圈,震慑违法犯罪分子,维护良好的社会秩序。公安机关对那些“死老鼠”大胆抓捕,将他们送到特殊医院收治。
当地有一个身患艾滋病多年的吸毒人员,一身都是恶性传染性疾病,双脚溃烂流脓,隔着几十米都恶臭不堪,行人避之唯恐不及。这个人多年来猖狂进行贩毒犯罪活动,而且仗着艾滋病到处敲诈勒索。这一次,公安机关组织优势警力,制定安全防范措施,在他贩毒时将其抓获,收进了特殊医院中进行戒毒治疗。街面上不见了这个大“毒瘤”,老百姓拍手称快:“连这样的人都进去了,公安还有什么人不敢收呢!” 这对于其他涉毒特殊人员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震慑,让他们明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们虽然情况特殊,但并不拥有法外特权,疾病不是他们逃避打击的“护身符”,只要他们胆敢违法犯罪,执法部门就会依法对其进行惩处。
“柔”,就是执法部门与有关部门联合,进一步完善对涉毒特殊人群的救济措施。特殊人群本身就是社会中处于弱势的群体,应当受到国家公权力的保护。G市有关部门从保障他们合法人身权的角度出发,建立相应的救济制度,与民政等部门协调,尽量帮助这些家庭申请低保,使其在无法获得社会支持时,能自我救济。当地民政、劳动保障、社区等相关职能部门,完善“家庭、政府、社会”三位一体的帮教机制,积极帮助患严重疾病的吸毒人员戒除毒瘾,为他们回归社会、重拾信心打下基础。社区干部和禁毒志愿者通过开展帮教活动,教育和鼓励他们自尊自强,对有条件创业的,通过有关部门予以大力支持,给予各项优惠,使他们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因为生活所迫重新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由于采取了上述措施,G市“死老鼠”危害严重的问题得到了较好的治理,不但涉毒违法犯罪案件大幅度下降,而且其他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也随之大幅度下降,人民群众安全感和满意度大幅度上升。
相对而言,中越边境的E县在这方面的做法更激进一些。E县是边境大县,吸毒人员多,感染艾滋病等恶性传染性疾病的“死老鼠”比例偏高,吸毒人员作案情况突出,尤其是“两抢一盗”等侵财案件多为这些吸毒人员所为。为了迅速扭转局面,E县公安局在党委、政府支持下,对看守所进行改造,在其中新建一个特殊人群羁押场所,由公安机关和医院按照监狱的模式配备相关工作人员,统一进行管理,对涉毒特殊人群实行集中收治、集中监管。
为了防止这些吸毒人员在场所中突然发病死亡,在抓获吸毒人员后,公安机关都对其进行体检,如家属愿意交给场所监管的,公安机关与其签订协议,同意对吸毒人员采取收治措施,同时对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协商解决。如家属不同意将其收治,那么家属也要签订协议,落实责任,将吸毒人员接回家中严加管教,与公安机关密切配合,防止危害社会治安的情况出现。
事实证明,所有的家属都支持公安机关采取这一措施,即使有吸毒人员在收治期间死亡的情况出现,也没有家属前来闹事、索取赔偿。通过采取以上措施,收治大批“死老鼠”之后,当地社会治安状况明显得到改善,发案率大幅度下降,人民群众安全感和满意度直线上升。目前,广西正在大力推广G市和E县在收治特殊涉毒人群方面的成功经验,部署在全区各市和毒情特别严重的县(市、区),在国家、自治区以及本级财政的大力支持下,新建一批收治此类涉毒人员的特殊医院,综合治理社会“毒瘤”。
七、以人民的名义群防群治
涉毒特殊人员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渐渐引起各界的重视。每年的“两会”,都有代表就此问题提出议案,建议有关部门加强立法研究,查漏补缺,进一步修订完善有关规定,使之既能够体现人道关怀,又不至于“网眼”太大。
在现有的情况下,执法部门也不能无所作为,而是要充分利用现有的法律武器,对那些寻找法律缺口、故意犯罪、屡教不改的涉毒特殊人员,要加大惩处力度,使其消除侥幸心理,安分守法。特别是对于那些顽固不化,公然暴力对抗,对执法人员和人民群众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严重威胁的涉毒犯罪人员,要坚决依法采取强制措施。对于教唆、胁迫、诱骗涉毒特殊人员进行贩毒活动的犯罪分子或犯罪集团,要予以严厉打击。
2016年2月15日,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广西钦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秘密调动几辆地方牌照的车辆,在该市钦北区贵台镇屯首村路段布下了口袋,准备拦截从中越边境的崇左市绕道二级公路回来的涉毒车辆。黄昏时分,目标终于出现在设伏路段。专案指挥部一声令下,在路边待命的一辆大型货车横在公路上,堵住去路。犯罪嫌疑人一看情况不对,立即掉头,但此时警方的车辆已经将其合围,一名协警举起了停车牌,示意其停车。
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不但不停车,反倒向这位协警撞去,协警急忙闪到路边。民警小陈鸣枪示警,但犯罪嫌疑人依然轰着油门,向拦截的民警直冲过来。不得已,民警开枪射击,犯罪嫌疑人当场毙命。
这是一场准备了几个月的伏击战。犯罪嫌疑人方某,四十五岁,是一个已经与禁毒民警斗了十几年的吸贩毒人员,也是一个感染了艾滋病的“死老鼠”。方某是钦州市钦北区小董镇人,很早就染上了毒瘾,他的弟弟和弟媳也在他的影响下成了瘾君子,患上了艾滋病。多年来,方某在小董镇引诱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跟着他吸毒,弄得整个儿小董镇乌烟瘴气,小偷小摸十分猖獗,很多家庭因为家人吸毒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镇里的群众对他十分憎恨。
派出所多次将其抓获,在检测中发现他感染了艾滋病,只得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这下方某更加有恃无恐,天天在家里聚众吸毒贩毒,俨然毒品专业户。小董派出所为了震慑其犯罪的嚣张气焰,专门在他家门口安装了一个摄像头和一个警灯,而且经常把派出所的警车停在他家门口,以示警告。但方某依然不肯收敛,看到有民警监控,他就在家里阳台上开了一个洞,把绳索系在篮子上放下去,谁要买毒品就把钱放在篮子里,他则把毒品从阳台上扔下来。看到停在门口的警车一走,他索性打开房门公开买卖毒品。
在吸毒贩毒的过程中,方某结识了一个臭味相投的女子黄某。黄某是钦北区长滩乡人,离婚后染上毒瘾。这两个毒友一见如故,很快就住在了一起,结果黄某也感染了艾滋病毒。方某性格多疑凶残,跟公安打交道很有经验,黄某性格泼辣蛮横,两人正是一对绝配。曾经有一段时间,兩人公开在家里贩毒,面对上门检查的民警,黄某经常骂骂咧咧,甚至撒泼耍赖。后来,因为不交电费,他们的房子被供电局停了电,屋里只能点蜡烛照明。方某嫁到外地的姐姐回来看到这凄凉的情景,估计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摇着头叹着气把电费给交了,离开的时候,把黄某那个根本没人照管的女儿也带走了。
女儿被带走后,方某和黄某更加疯狂地进行违法犯罪活动。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小董镇这个地方越来越难混了,派出所近年来不断加大打击毒品违法犯罪的力度,经常来他这里吸毒贩毒的人员都被公安机关抓了,有的被判刑,有的被送强制戒毒,弄得后来再也没有人敢过来了。不得已,两人决定换个地方重新开张。黄某多年贩毒,有一些毒道上的老关系户,很快,他就找到了中越边境的上家,那人帮他介绍好了下家,只要他来边境交易就成。为了贩毒,方某买了一辆小轿车,在中越边境做起了毒品买卖,有时候,也携带少部分毒品回小董镇零售。几年下来,竟然收入暴增,两人终于过上了人模狗样的“土豪”生活,甚至还抱养了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