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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回顾
·《裂云曲·落草》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2017年09月刊
鹿城闹了天灾,民不聊生。苏慕与苏遮两兄弟盯上了救济百姓的大善人沈银长的家财,强拉弟弟苏醒一起去绑架沈银长。三人成功设计抓走了沈银长,只等沈家按要求交出赎金。
谁知鹿城其实早已暗潮汹涌,官府与马贼还有商家等势力相互算计,苏家兄弟成了几方博弈中的牺牲品。青衫客虽几次出手帮助他们,苏慕和苏遮仍是被杀身亡。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沈家人竟也身怀武功,沈银长更是高深莫测,轻松脱困,虽没有为难于苏醒,但也似乎另有图谋。最终失去至亲的苏醒倍感茫然悲伤,跟随青衫客离开了鹿城。
·《裂云曲·桃花劫》发表于《今古传奇·武侠》2017年11月刊
苏醒在青衫客手下学成归来,变得更加自信张扬。偶遇骄纵任性的孙亭月,被其吸引一见钟情。路上更结识了憨厚的布日古德,二人一见如故,情同兄弟。苏醒一路跟着孙亭月,自恃武艺高强,哪怕得知孙亭月是大寨主的女儿也不为所动,誓要娶她为妻。
另一头京城而来的陆展颜碰上马贼打劫步青云商队,正气十足的他岂容此等事情发生,果断出手相助。打斗中铁家的知铁与金鉴突然出现,帮助陆展颜一起解决了马贼,却也让陆展颜产生了一丝迷茫。
这边也爆发了马贼与山寨的冲突,苏醒护着并不领情的孙亭月,竟又碰到了沈银长和沈府管家。苏醒不知道这二人是何意图,小心提防仍是被擒,竟被告知要去寻找一个惊天大宝藏。
壹
一辆宽敞的双辕马车在茫茫戈壁滩上朝着西北方向疾驰。
苏醒与孙亭月背靠着背被绑在一起,嘴里塞着麻核,扔在马车车厢里,除了吃饭与夜里休息,已经这样颠簸了好几天了,二人一天下来浑身如散了架般酸痛。沈银长坐在他们对面的软椅上,一路上也不多说话,一直在蹙眉思索着什么难题,神色凝重,直到今日中午才想通了一般,整个人都从紧绷的状态里舒展了开来。
“被人绑了不好受吧!”这是沈银长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苏醒知道他是记恨当年被绑之仇,如今被他折磨,算是报应不爽,自己心中也是无话可说的,只是苦了孙亭月陪自己受这无妄之灾,不禁暗暗心疼她。孙亭月一听这话却是满腔怒火地盯着沈银长,只恨口被堵着不能大骂一顿出气。
沈银长脸上堆着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又说道:“跟二位打个商量,我解开你们的绳索,你们不要想着逃跑来为难我,可好?大家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以后借重二位之处肯定少不了,不好一直这样绑着让你们受罪。”
苏醒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可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体内苦苦打熬修炼出的水灵之气几乎被沈银长的古怪内力蚕食殆尽,经脉穴道也被侵占,又在车上颠簸了几天,浑身酸软无力,便是放开让他走也没有力气,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睛不理沈银长。
孙亭月却不一样,她从小被骄纵惯了,这种苦头也是生平第一次遭受,一听沈银长要放开自己,只要眼下不受罪吃苦便是求之不得,立马收敛了愤怒的目光,急急点头。
沈银长笑道:“你倒乖巧,可苏家小哥好像是不太情愿。”
又转向苏醒道:“何必呢?我们只是求财,拿到了东西自然会放了二位的。”
这句话立马见了效,苏醒想起当年与哥哥们绑了沈银长时,自己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想一想还真是报应不爽啊,他无奈地睁开眼点了点头。
沈银长取出二人口中的麻核,由怀中掏出一个两寸高的宝蓝色小瓷瓶,倒出了两粒黄豆大小的药丸,一粒艳红,一粒翠绿,一手拈一粒分送向二人嘴边,道:“不是信不过你们,只是这样大家都省心,谁也不用小心翼翼地防着谁,只要你们不远离我,這毒就不会发作。”
孙亭月张嘴吞下药丸,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都落你手里了,也只能任你摆布,先不受眼前罪要紧,走一步看一步吧!”
苏醒也只有张嘴吞服了药丸,待他二人吞服下药丸,沈银长果然依约解开了二人的绳索,让他们坐到了车厢里的软榻上。孙亭月瞥了苏醒一眼,讥讽道:“小心眼,只是骗了你一下而已,就要绑我当媳妇,现在好嘛,你自己也被人绑了……”
沈银长见苏醒窘得面红耳赤,又没处去躲,笑着打断孙亭月,道:“二位先不忙斗嘴,聊聊正经事。苏家小哥你是知道的,我沈银长富甲鹿城,并不缺银子,我们这次去找的大宝藏里听说金银珠宝堆积成山,但我并不关心这些,我要找的是其中的另一件物事,那东西对我沈家极为重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胁迫二位。今日坦诚相告,如果能帮我找到宝藏,二位便是我沈家的大恩人,到时候我只取那一物,其余金银珠宝任二位随意支配,如何?”
“什么宝贝那么金贵,让你连堆成山的金银珠宝都不要了?”孙亭月好奇问道。
沈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一本书,叫《皇极意经》,记载了一些凝神炼气调理腑脏的法门,应该算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但我沈家找它却不是为了练成里面的那些厉害功夫,而是为破除一个世代施加在我沈家身上的诅咒。”
“诅咒?”孙亭月瞪大了双眼。
沈银长苦笑道:“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啊,我沈家之人生来便带着别人一生也未必能练成的先天真气,以之修炼家传武学,长进神速,往往十几岁的少年就可敌过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孙亭月听得惊奇,插嘴道:“那这是天赐的厚福呀,怎么就被你说成了诅咒!”
“武功好又有什么用,沈家自从有了这个天赋,三百年来没有一人能活过五十岁,最长寿的是我祖爷爷,死在了五十岁寿辰当天。身外之人很难想象一个人从明事理起就在倒数着自己的生命是多么痛苦!” 孙亭月听完越想越觉得可怕,苏醒虽不相信却也支棱起了耳朵。
“沈家经过几代人的探究才弄明白这天赋的根源和一本叫做《皇极意经》武林秘笈有关,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一个门派的秘笈,甚至不能确定世上真有这么一本书。直到了我爺爷那一辈,沈家才终于得到了一丝关于《皇极意经》的确切消息,但信息少得可怜,只是模糊地指示它在一个宝藏中,能打开宝藏的是一把叫残针的兵器。”
听到这里苏醒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将自己的兵器抢走后一直死死抱在怀里,像抱着亲儿子一样。
“我父亲穷尽一生才得到了残针的绘影图纸,临终前激动万分地对我说:‘我知道残针在哪里了,它在鹿、鹿、鹿……’他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撒手人寰,我花重金找人将天下带鹿字的地名搜罗齐全,经过甄别,最后认定了鹿城,于是举家迁移到鹿城寻找残针……”
说到这里沈银长失神地望着车顶,半晌才又喃喃低声道:“谁知道鹿城的这些年是在白白浪费时间,我们完全找错了方向,最近才知道我父亲说的‘鹿’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姓氏……谁也不知道这个真相离我孪生的哥哥沈福长那么近。为了这‘鹿’与‘陆’的区别,哥哥又把命丢在了帝都,不过也没什么可悲伤的,我与哥哥今年都已经四十九岁了,若破不了这诅咒也活不到明年的今天了,哥哥死得值,沈家的诅咒终于就剩这最后一步便能破了!”
孙亭月看沈银长说得可怜,一时竟忘了他绑架自己的事,反倒想安慰沈银长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沈银长看出了她的心思,打住了话头,恢复了正常神态道:“害你为我沈家的事难受了,对不住,旅途还很长,不说这些令人伤心的事了,我讲故事给你们听吧?”
孙亭月从小便爱听故事,毕竟少年心性,又是马贼群中长大的,心怀大,一听他要讲故事又高兴了起来,忘了自己所处的境遇,竟兴奋地拍手叫好。苏醒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沈银长。
“你们听说过狰突崖吗?”沈银长问。
孙亭月说:“知道呀,我刚刚和刘伯去过一趟,那里号称是世界的中心!”
苏醒却一下子又提起了警惕,刚才沈银长说的诅咒之事他可并没有相信。而且这三年来自己一直与朱大哥生活在狰突崖一带,一听他提及狰突崖,立马想到沈银长是在想办法套自己的话,可想是这么想,他却并没有表露出来,也摇头说没听过。
沈银长并没有注意到苏醒神情的变化,冲孙亭月道:“你说得不错,狰突崖自古以来就被星象学各流派公认为是世界的中心,后来有一个著名的流派占据了此处,世代在此观测天象、著书立说,世称狰突崖星学派。”
苏醒更加确信了沈银长是在给自己下套儿,自己就认识狰突崖星学派的不少人,当年与朱大哥决定住在狰突崖也是因为身在这个学派的若岚姐姐。于是更加仔细地听他讲故事,心中却冷笑着想,狰突崖我可比你要熟悉得多,倒要看看你能给我下个什么样的套。
可沈银长接下来讲的故事却大出苏醒意料,他话锋一转,道:“大概在五十年前,狰突崖一脉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其成就之高被天下星象学诸流派公推为一代大宗师,他的名字叫越南枝,你们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苏、孙二人摇头说没有。
沈银长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们都在这乡野边陲之地长大,不知道这些天下名流也不为怪,我说几件事你们就明白他是大大的有名了。首先烈武爷的江山有一半得算是他的功劳,烈武爷是马背上打的天下,本朝开国崇武黜文,可开国的第一功臣却是越南枝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位居本朝开国三柱国之首,让他所出身的一个小小星象学江湖流派得享庙堂供奉,你们说他是不是极为了不起呀?”
孙亭月小鸡啄米般点头,苏醒却糊涂了,不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又有何用意,但越南枝这个名字若岚姐姐好像的确提起过。
沈银长捋了捋思路道:“今天我就给你们讲讲我在一本演义小说《月冷珠郡》里读到的故事,主角便是越南枝。这部小说一开始便开明宗义地说越南枝虽身为一代宗师,位极人臣,贵甲天下,细说来却也是个苦命的人。他幼年时在离乱的世上本是一个孤儿,记事起就不知父母为何物,是狰突崖一脉星象学的宗主魏北岳收养了他,于是自幼便跟随在魏北岳左右学习星象学。
“越南枝十九岁那一年,天现异象。一整个春天里,天地之间昏黄一片,昼不见日,夜不见月,五星失度,荫蔽日光,刮风不止。按狰突崖圣典《斗移》的记载来解释,这样的天象有个学术说法叫:骐驎斗兮日无光。主国君迷荒,不顺时令,疾病虫霜肆行,忠臣受诛,谗言者昌,兵火欲起,民人惶惶,盗贼满道,死者不葬,是群祸之兆!
“到了夏天,在一个罕见的晴朗夜里,魏北岳突然叫越南枝到狰突崖外观测星象的浩瀚台去,指着星河对他说:‘南枝啊,紫薇三年未现星空,已经是亘古未曾听说过的奇闻了,今年突现中天却有和贪狼轨迹重合的迹象,是你去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魏北岳在狰突崖浩瀚台凌空突出的石崖边,迎风着站了好久,将手中的星杖指向苍穹,语气变得恬淡,轻声问越南枝道:‘南枝,你相信神吗?’越南枝吓了一跳,狰突崖一脉的弟子都笃信世上的所有事都是隐藏在星辰背后的诸神的安排,怎么会不信神。可是魏北岳却神秘莫测地笑着说,‘能改变命运的都是神,南枝你自己也是神啊!’
“越南枝吓得不轻,师父魏北岳是狰突崖几代少见的天才,从来都是戴着漆黑的晶石眼镜,严肃地坐在一堆堆古卷中,要么就是抱着他的星杖几天几夜沉默地盯着天空。身上常年散着一股肃杀如夜空的气息,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也会开玩笑。越南枝想问的问题有好多,可魏北岳却不给他提问的机会,绣着星月图案的滚金边星袍一动,抬起手指向西方说:‘紫气西升,往那边走,遇到那个唯一的大贵人就跟着他’。
“越南枝问师父那个唯一的大贵人的是谁,该怎么找到他?魏北岳不理他,广袖一挥道:‘去。’年轻的越南枝就被赶下了狰突崖。那年他才十九岁,学问没成,又自幼生活在与世无争的山上,世间百态什么都不懂。拿着师父给的银子,揣着那本自己没能弄明白的狰突崖圣典《斗移》,就往西行去,银子花光了就乞讨,鞋底磨破了就赤着脚…… “越南枝懊恼师父不给自己说清楚到底该怎么去找那个大贵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师父常说:‘人人都说星命若玄,其实没什么玄的,人这一生,未定生时先定死,星辰可从来就没转错过,这世上的事都是早早就注定了的。’越南枝至死都认定近百年来真正看懂过浩瀚星野的,只有自己的师父魏北岳一人而已。
“后来,越南枝在红柳戈壁上迷了路,快要饿死的时候,打西边过来的一拨逃兵灾的难民发现了他,给了他一口水、一点干粮,救了他的命。难民们说无双城那边反了,起事的将军已经连破三城,正往杀狼城杀来,他们都是杀狼城逃出来的。越南枝一听‘无双城’三个字,立马明白了师父说的那个唯一的大贵人一定是那起事的将军。
“他不顾难民们好意的阻拦,不顾一切地向难民们逃出来的杀狼城方向走去,难民们都以为越南枝疯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一辈子最清醒冷静的时候,用演义小说里的话讲,越南枝当时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在改变,可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的命运会牵连着天下千千万万苍生的命运。
“越南枝衣衫褴褛地被士兵带到营帐里,见到了刚刚起事的烈武爷。烈武爷当时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气度非凡,问越南枝道:‘你说能助我打胜仗,你有什么过人本事呀?’越南枝由怀里掏出《斗移》,举起在烈武爷眼前骄傲地说道:‘我会这个。狰突崖一脉星象学弟子越南枝,愿倾胸中所学助将军平定四野。’
“小说里写到,越南枝看见烈武爷看向《斗移》的那一刻,眼中有璀璨的火花闪过,他抬手对越南枝说:‘赐座。’平定了天下的这一对君臣就此相见。二人相遇后便是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十几年,这些战场厮杀的故事就不给你们一一细说了。越南枝一直没弄明白《斗移》,可他相信自己的师父。
“师父说他的所学刚刚好,学会的太多反而会束手束脚。而烈武爷才不管他会什么,见了《斗移》之后就什么事都相信越南枝的判断,越南枝提出的所有方略他都采纳。幸运的是,以越南枝当时似通不通的星象知识,参照《斗移》来指导军事战略的方向,他们竟然由杀狼城一路东进,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八九年间便打下了半壁江山,兵马最多时曾达三十万。”
沈银长歇了一口气,声音沉了下来接着讲道:“然后,北方秀水城陆家的军事天才陆鼎山横空出世,率秀水城勤王的五万子弟兵,将烈武爷的三十万大军挡在了他们踏入王域的最后一步——锁云关外。我父亲遗言里所说残针的下落,便是这个秀水城三大家‘陆’氏一族。”
孙亭月疑道:“你到底是讲故事还是讲的真的发生过的事?”
“又有什么区别,所有的故事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再说了,故事就是过去的事,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讲,我先把越南枝的故事给你们讲完。”
孙亭月急得想知道故事到底怎么发展,哪里管它真真假假,忙说好。
沈银长收了收神继续讲道:“烈武爷问计,越南枝便问天。可一连大半个月都没个好天气,偶尔云层散开一会儿,能看到的星象轨迹按《斗移》的解法看都是于他们不利的:紫薇星光暗淡,贪狼势大……”
沈银长正讲到关键处,突然驾车的沈府管家高声发出“吁”的一声,马车急急一刹,停了下来,然后马车正前方另一个鼻音很重却斗志高昂的声音响了起来:“苏醒,我救你来了!”
是酒鬼布日古德的声音,苏醒一紧张就要起身,沈银长伸出二指按上他的肩头,将他稳稳地压在座上,笑道:“你的这个朋友够仗义,没交错!”又朝向车外对沈府管家道,“赶走就是了,不要伤了他。”
苏醒其实也清楚,若凭真本事,动起手来布日古德绝对不是沈府管家的对手,听沈银长这么一说,他心中稍安,甚至还有些感激。
沈府管家应了一声,离座起身由马车上直接飞身扑出,衣袂破开壁滩上的冷风猎猎作响,布日古德弯刀出鞘,不动如山地阻挡在路上,背后是一座隱约的雪山,更显出他磅礴的气势。
他二人是第二次交手,沈府管家的实际功夫要比布日古德高出很多,上一次交手时沈府管家因为托大吃了亏,这一次他谨慎地步步为营使出一套变化绵密的坤壅神掌,这一套掌法依五行土能生金,金多土变,强土得金,方制其壅之理而衍生化出,最适合稳扎稳打,近身搏击。布日古德救人心切,上手便是全力抢攻,可任他手中有出鞘宝刀,却也奈何不了沈府管家不紧不慢的这一套掌法。
急切间,布日古德刀法使得险峻狠辣起来,这一来便违了家传武功以厚德载物为根基的宗旨,他的刀法此时看似凌厉,却因不合本性,使得颇为生硬。沈府管家随着布日古德刀法的变化身形也随之变快,二人的身影渐渐化为了纠缠成一团的虚影。沈府管家也逐渐看出了布日古德刀法中的不谐,守得更加露严密。
布日古德越打越是急躁,沈府管家抓住了他刀法中的一丝破绽,掌形一收,食指独伸,聚力于一指,探臂穿过刀影,闪电般点中了布日古德的中脘穴,指力一吐,结束战斗。
马车里的苏醒先是听到沈府管家飞身扑出的声音,然后就是二人呼喝打斗、兵器碰撞的声音,整个过程持续了一炷香的光景,最后布日古德压抑着一声痛呼,外面的声音归了平静。苏醒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知道是布日古德吃了亏,却不知道受伤严不严重,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只能煎熬着。
沈银长拍了拍苏醒的肩膀,道:“不用担心,我们又不是杀人狂魔,他没事的。”
沈府管家走回来坐上马车,响亮地甩了一个鞭花,马车又徐徐启动,前行了二三十步时,突然在车厢侧面五步的地方又响起了布日古德断断续续中气不足的声音:“苏醒,你不、不要着急,我、我刚才大意了,被老家伙点了、点了中脘穴,现在浑身,不得劲,喘、喘不,过气来,待我冲开……穴道,便来救、救你!”
布日古德这几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声音就知道他在承受着极大痛苦,待他话说完时马车已行得远了。
“那越南枝夜观天象后是怎么回答烈武爷的?他们和陆家那个军事天才打起来了吗?”孙亭月没心没肺地追问起了沈银长刚才被打断的故事。
苏醒白了她一眼,背过身去往软榻上一靠,独自生闷气去了。 沈银长也不理苏醒的情绪,冲孙亭月挤了挤眼,道:“当然打起来了,要不然后来怎么有的烈武盛世?演义小说里写的越南枝其实是个自卑的人,说他心里从来没觉得自己读通了《斗移》,猜不懂苍天就猜烈武爷的心思,与其夜观天象猜个糊涂,他其实更相信烈武爷。想着当年烈武爷只有三千兵马就敢挥戈起事,对抗整个朝廷,他明白烈武爷不是会退缩的人。于是他装模作样地观测天象后,对烈武爷与诸将说:‘战!’
“那就打喽,锁云关鏖战,大败。烈武爷丢下近十万将士的尸首在战场上才得以撤退,然后他们就仿佛被噩运缠上了。望台山大败,楼下草原大败,一仗仗大败仗打下来三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三十万啊!他们一路被围追堵截,在星象的指引下逃向了西北方,逃到了古树山脉。
“那一次,越南枝是真正相信自己看到了星辰背后诸神的意志,赌上了所有。退到古树山脉时,烈武爷的部从已经不足万人了,而陆家追击的陆观海将军领着两万铁骑依然死死咬着他们不肯放过。再往前就是楼上雪域铁家的地界了,追逃双方迫于对铁王堡的敬畏都暂时停了下来,烈武爷带着部从逃进了古树山的主峰。陆观海将军的两万铁骑就在山口扎下了营寨,想把他们困死在山上。
“越南枝清楚记得那是他们被困在古树山的第七天,粮草将尽,将士们的士气也已经很低落了,但由于烈武爷的从容,到了这步田地军营里竟然没有绝望的气氛蔓延。烈武爷每天都坐在北峰的乱石堆上眺望山下的敌营,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这里也能望见二十多里外铁王堡的门户——一针堂。一针堂修建在一个悬崖上,标志性的建筑便是玄铁铸就的七级浮屠玄武铁塔,悬崖的正下方便是著名的楼台圣女泉,说是泉其实是一个淡水湖泊。
“神迹出现的那天,天气就特别好,一针堂的玄武铁塔巍巍屹立。越南枝去到北峰乱石堆,忧心忡忡地站在烈武爷的身后。烈武爷回头看了越南枝一眼对着他爽朗大笑,指着他的眉头说道:‘越先生,若不是你这张活像死了爹的丧气脸难以作伪,我可真当你是被陆鼎山策反了来毁我的。在楼下草原那天着星野对我说《斗移》记载里,历史上曾有过一次这样的异象,又信誓旦旦对我说我们最后一线生机当在西北古树。你当时豪气万丈,现在不去想办法脱困,哭丧着一张脸有什么用?’
“越南枝满脸惭愧不知所措,楼下草原第三次大败的那夜,骤雨初歇,一颗诡异的星熠熠生辉,在那一夜清楚地给他指引了西北古树,那是他一生最接近神的时刻,他知道自己触摸到了神的思维。连着的几场大败让越南枝在心里开始恨自己、恨星野,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狰突崖与诸天神佛:‘这次再不指引我正确的道路,便让狰突崖这一脉祸害世道的伪星象学派他妈的断绝了吧!’
“当时烈武爷集合了溃部,与将士们列阵在越南枝面前一言不发,越南枝再次抬头仰望了一眼星空——岁星退如西北三月,生天搀,主兵丧。搀枪也有斩星一说,是荧惑之精!可这天搀丧兵之象是敌我双方谁的象又难以分辨,管不了那么多了,唯一的生机就躲在天搀之后。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地图,说:‘古树。’
“那就往古树逃喽,可如今到了古树,兵困马乏、粮草殆尽,追兵又紧随其后,天下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越南枝仰天长叹一声,跪倒在烈武爷脚下百感交集:‘星命玄学、鬼神之说皆为诡道,不可尽信,将军所图者天下大业,本不该尽依托于鬼神星命。造成今日之局越某自当万死,将军错信越某也难辞其咎。’
“烈武爷被他给逗笑了:‘狰突崖一脉自古多出经天纬地之才,只是不能入世为用,越先生是第一位入世经用的狰突崖大才,苏某身家性命、麾下将士的脑袋都交给了越先生,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是越先生不相信星野鬼神,连这点自信都没了么?’烈武爷说完自顾大笑,看着烈武爷笃定从容的神情,越南枝突然就明白了:将士们仍坚定地跟着烈武爷,是因为他们都坚信只要烈武爷还在,这天下就迟早都会是他们的。
“越南枝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神迹就在烈武爷的大笑声里出现了:晴空下,二十余里外一针堂的玄武铁塔突然毫无征兆地坍塌了!越南枝惊得目瞪口呆,烈武爷却在那异象初始时便运气暴喝了一声,双手将他那把常年随身的九尺战刀猛地插入了乱石堆里,然后腾出右手将跪着的越南枝扯到他身旁,一股无形的劲气由烈武爷身上散开笼罩住了他们。
“再看去,铁塔坍塌下去的碎片以涟漪般的发散状朝外飞射了出去,紧接着是以铁塔为中心往外炸开的围墙、房舍……孤立在悬崖上的整个一针堂的所有建筑物都被波及朝外炸飞了出去……那整个过程温柔得像是一块石头扔入池塘后泛开的水波,可呼吸间,一针堂就化为了乌有,多少血肉之躯未及发出一声惨叫就灰飞烟灭了。
“烈武爷的真气才罩住他们,那一声天塌地陷的巨响便已经传来,伴着它的是一波无俦的气浪。驻守在山口的陆观海将军的两万人马连同军营,都如枯枝败絮般被气浪冲击得飞起在半空中,然后狠狠砸在北峰下那刀削一样的石崖上。越南枝平时提起杜观海时是咬牙切齿地痛恨,可看着那两万战士毫无抗拒地瞬间殒命,万仞青灰的石壁在眼前被染红,哪里还有恨?这样的人间惨剧,使他一生未能释怀!
“烈武爷的兵马距一针堂远,又扎营在山顶,那气浪到山顶时已经减弱了很多。即便如此,在那一波气浪冲过之后,北峰山顶所有树木的枝叶都被扒剥得干干净净,满山都只剩些光秃秃的老树粗枝,有几十顶军士的营帐扎得太靠山崖边,连人带军帐就被冲下了悬崖。眼前的惨象让越南枝惊魂未定,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就看到一针堂坍塌了的玄武铁塔正下方的悬崖侧面,几个巨大的黑影扶摇而起,朝着远处的雪山方向凌空飞去,他惊叫道:‘龙,是龙啊!是龙。’
“烈武爷伸手压下越南枝指向它们的胳膊,轻声说:‘是巨蟒,南枝,是被炸飞的巨蟒,你被吓坏了!’越南枝想好啊,你说是巨蟒就是巨蟒喽!烈武爷强压内心的激动说道,‘南枝,这才是你说的神迹吧!这才是你们狰突崖一脉世代得享盛名的原因吧!’烈武爷从那时起再没叫过越南枝‘越先生’。
“清点人马时,幸存的军士只剩了三千人。想想与陆家开战时的三十万雄狮,有好多战死将士的眉眼音容越南枝还依然记得,不禁心中悲怆,热泪长流,烈武爷拍拍他的肩膀说: ‘我由无双城起事时十八岁,也不过就三千家兵,今日有这百战磨炼出来的三千將士,这天下,够横行了!下山休整,进铁域。’ “烈武爷领着三千甲兵重整士气,浩浩荡荡地下了古树山,往铁域而去,准备攻占铁王堡,以铁域为基地,再战天下。谁知这百战洗练出的三千铁甲却在铁家门前、一针堂下,被一个人提了一把铁剑就挡了去路。”
“这又是什么人?如此威武?”孙亭月听得咋舌,插嘴问道。
沈银长揭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望了望,回过头来说道:“那是当世的另一位传奇人物铁梦戈,我今天讲累了,马上要进独木城了,休息一会儿找间客栈歇息,明天上了路再给你讲他的故事。”
苏醒凑脸过去也往外望去,车窗外云层压得很低,阴冷的空气中时而飘过一两片雪花,冷硬的独木城孤零零地坐落在广袤肃杀的戈壁滩上,显得无比荒凉,却也透着股顽强的意味。几人入城找了家客栈,要了酒肉上房,酒足饭饱便各自早早休息。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几人用过早点,沈府管家张罗着补充足了清水干粮后,几人上车出城继续往西行去。一上马车,孙亭月就迫不及待地叫嚷着要继续听昨天的故事,说起来,孙亭月是一个特别容易入戏的倾听者,还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出追问,让讲故事的沈银长也越讲越想努力把故事说得精彩。
“好,那便接着昨天的故事继续讲吧,话说当年提一把黑乎乎非刀非剑的兵刃挡在烈武爷三千铁甲之前那人,衣衫褴褛,面色悲戚……”
“吁……”
马车又停了下来。
布日古德大马金刀地坐在路边一块巨石上,也不看马车方向,嘴里叼一节骆驼草,用刀鞘有节奏地轻轻击打着巨石,发出清脆的声音。
沈府管家下了马车,缓步逼了上去,眯眼望向布日古德,道:“要打下来吧!”
布日古德懒洋洋道:“你们只要放了苏醒,不打也行!”
沈府管家明白他其实是心中知道不敌,有些怯战,冷笑一声道:“放是自然会放的,但得等他帮我们办完正事!”
“你叫苏醒出来,他若说心甘情愿帮你,我转身走,决不纠缠。”
“胡搅蛮缠!”沈府管家说完便纵身蹿上巨石,凌空一掌直取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翻身而起头下脚上,双手撑住巨石,一脚踢出,对上了沈府管家的掌心。沈府管家本也没想这一掌便能制敌,只使了五成掌力,见布日古德硬接自己的掌力,便在脚掌接实时加重了力道,掌力吐出只觉如泥牛入海,布日古德的身体毫无抵抗,浑不受力。
布日古德已经知道沈府管家的功夫与自己体内的厚土之气一般无二,这一招大胆地用上了以虚击实的打法,运用导字诀心法,将自己的身体放空当作导体,把所受之力一丝不留地导出体外,旨在消耗对手的内力。
就见这一掌之力透过布日古德的身体击打在巨石上,近一丈高的巨石竟承受不住这一掌之力,轰的一声,四分五裂地炸了开来,沈府管家与布日古德各自腾空跃开。
沈府管家冷笑一声,猱身再上,布日古德拔出宝刀,二人各自谨慎出招,这一次他们虚虚实实打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沈府管家觑准布日古德一个破绽,再次化掌为指,直捣中宫,于间不容发之际准确地将指力送入了布日古德的中脘穴,布日古德哀叫一声,捧腹委顿在地上,直到沈府管家返回马车上,他才缓过一口气,气恼地叫骂道:“老家伙,你就靠这一招阴险的偷袭看家吗?”
沈府管家甩了个响亮的鞭花,驾起马车徐徐启程,马车走到布日古德身边时他冷哼一声,道:“别不知好歹了,若要杀你,格日勒雪山下就杀了……”
马车徐徐驶过布日古德面前,沈府管家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他这次胜得并不轻松。算起来自己与布日古德交手三次,每次间隔不过几天时间,却感觉他每一次都有极大的长进,而自己内力虽深厚但毕竟年近半百,体力不支,当年陪沈银长纵横江湖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他甚至有些忐忑地想下次布日古德再挡在马车前时自己还能不能应付得了。
马车走出几里地后,沈银长才解开了苏醒的哑穴,苏醒没顾上生气,揭起马车窗帘探头出去试图寻找布日古德的身影,茫茫戈壁滩上只有夹带着风沙的硬冷朔风。
在孙亭月的追问下,沈银长又接着被打断的故事讲了起来:“按《月冷珠郡》里的说法,当年挡在烈武爷面前的便是后来威震天下的铁梦戈铁将军,演义小说里写得都极为夸张,说铁梦戈当时提着的兵刃就是后来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神兵利器‘针’了,而他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却是因为他练功时没控制住体内的真气,透体而出的真气太过爆暴烈霸道,不仅仅毁了他的衣衫,甚至击毁了闻名天下的一针堂所有建筑及玄武铁塔。这些当然是杜撰的,历史上一针堂虽然确实被毁过一次,但真正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了!
“当时铁梦戈视烈武爷的三千铁甲如若无物,抬起针顺着蜿蜒的逆奔江虚画了一条线,那条线遥遥画入了楼上雪山,将整个铁域都画在了里面,他盯着烈武爷一字一顿道:‘今日但求将军不犯铁域,铁某愿鞍前马后助将军横扫天下。若将军今日非要强入铁家的地界,铁某也有把握与你三千甲士同归于尽!’
“越南枝以为遇上了失心疯,一个人提把破刀就敢来威胁身经百战的三千将士,不是疯了是什么?可是烈武爷却答应了他,越南枝几乎一生都跟随在烈武爷的身边,五六十年来,那是唯一一次见烈武爷与人妥协。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铁梦戈与烈武爷都完成了自己的承诺。铁梦戈自入烈武爷麾下领兵,冲锋陷阵,攻城拔寨,一生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而烈武爷开国称帝已四十年,皇权至今未入铁域。”
沈银长停了一停,话锋一转,感慨道:“越南枝这一辈子总在猜,前二十年猜师父,再十年猜《斗移》,又十年猜铁将军与烈武爷,然后的三十年猜星象、猜社稷、猜天下人心,到生命的最后这十来年他却一直在猜一针堂。如今,世人尊狰突崖一脉为天下星象学正统,越南枝为一代宗师。呵呵,真是讽刺啊,越南枝其实一生都徘徊在星象学的门外,至晚年才算入了门,窥见了一丝天机。
“天下初定时,烈武爷信守承诺准了铁梦戈解甲归田,赐玄铁十万斤重修一针堂,新铸了玄武铁塔,并封了整个楼下雪域给铁家,世袭罔替。四十年来,铁王堡低调,不知底细的年轻人都快以为他们只是一个江湖世家了,可铁梦戈如今还活着,铁王堡可不仅仅是武林禁地,烈武爷的脚都沒踏上过楼上的土地,没有人能撼动铁家的地位。” 沈银长停止了讲述,最后讲的这些更象是对故事的评价,孙亭月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细看时靠在车座上微闭双眼的沈银长已经睡着了。
而故事却没有就此结束,三个月前的另一个地方,临终的越南枝讲出了更多的旧事。
贰
三个月前,帝都,本朝三公之首越南枝的府邸。
卸去了高冠博带、朱衣紫绶的老人安静地躺在软榻上,和一个慈祥的村叟农夫并没有什么区别。老人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双眼空洞地望向虚空。他回想着自己的一辈子,荣辱得失都是来自师父给的那本《斗移》。自陛下无双城起事起,他就以星象师的身份跟随在陛下身后,可他并没有真正弄懂星象。
榻前跪着三个徒弟与一个徒孙,榻后站着跟随了自己二十年的贴身侍卫沈福长与一个暖床的婢女,角落里跪伏着一名记录起居的史官,室内的七个人都屏着呼吸听他气息微弱、嗓音低哑地回忆自己一生的荣辱功过。
如何被师父收养,又在十九岁时逐他下了狰突崖,如何遇见起兵的陛下,与他一起攻城拔寨,又如何被陆鼎山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在他讲到当年遇见神迹之后,陛下在铁域与铁梦戈将军相遇时,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极为收敛的骚动,而后迅速又恢复了安静。
越南枝的大徒弟步微抬眼看到一个人影由侧门闪入了室内,隐身站定在师父软榻后的帷帐后。越南枝的贴身士卫沈福长立时警觉,左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握在手中,右手迅速挑起帷帐,直待看清敌人便要刺出,谁知帷帐后那人一身黄袍,却是陛下。
沈福长吓得手一抖,短刀脱手滑落,烈武帝已年届八旬,仍身手敏捷,左手凌空一捞便抓住了刀柄递还给沈福长,右手同时抬起对能看见他的七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放下帷帐,静静站在后面。
一切只在弹指之间,躺在床上的越南枝毫无知觉,仍在对跪着的五人说话:“十六年前,昭明星现,轨迹滑过半个天际。步微你是大师兄,你说说什么是昭明?”
步微望了眼榻后那一角黄袍,额头沁出冷汗,不敢接话。
越南枝有些气恼,冷哼了一声道:“你接我了太傅之位,官当得好,學术都忘完了吗?好,你不说我说,你们师祖派我下山那年春天,是百年来贪狼星第一次横空,当时苟延残喘的前朝气数尚未尽,你们说贪狼星照命的是谁?”
没有人敢接话。
老人语气一顿继道:“贪狼星照命的是陛下!”
步微大惊,却不敢说话。
“前朝覆灭前昔,天搀星现,当时陛下已是天下众望所归的寄托,可那时北方秀水城的陆家大出天下,将陛下的三十万大军几近歼灭,你说那时谁又是紫微?谁才是天搀?”
“师父您讲了一夜,太累了,明天再说吧……”步微急火攻心不敢让师父再说下去了,鼓起勇气打住师父的话头,布幔后烈武帝掀起一隙,再次朝他做了个噤声勿动的手势。
榻上老人讥讽般瞥了大徒弟一眼:“我哪里还有明天?这些话今天不说,这辈子就不会再说了。我这辈子第三次见到的妖星便是十六年前的昭明,它星光烁烁,垂挂在遥远的西北星空,映照着楼上雪域。昭明者,五星之变,生于西方,金之气也,这是正解。可当时天下星学流派都是怎么解的?《河图》曰:‘昭明茀心,天子三公,杀主必成。’《雒书》曰:‘昭明见,霸者生。’还有那《斗枢》怎么说:‘亡征!’都是些狗屁,包藏着多少祸心!”
老人骂一完,又转向大徒弟道:“最早观察到这异象的还是你啊,步微,忘了吗?当年天下各星象学流派都对那诡异的星迹百思不得其解。可西北楼上是什么地方?本朝开国三柱国之一的铁梦戈铁侯爷的封地,他若要反,开国前就反了,天下还有人挡得住他不成?何必等到老了!”
步微能听见自己汗水打在地板上的声音。
“两个月后,我探到的消息说,你观测到昭明星的那一夜是铁王堡大喜的日子,铁将军一生叱咤风云,可到了晚年几个儿子不争气,竟没有一房儿媳生出儿子,难享天伦之乐差点成了夙愿。那一夜是他的小儿子府中的添丁之夜,铁梦戈的第一个孙子——铁羽降世。
“当年好生奇怪,铁梦戈这小孙儿出生后,他的命书被铁梦戈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搞到影本,那命书批得却是叫人心惊胆战:天煞星与天孤星双星照命,克生万物!呵呵,倒和昭明没了关系,最脏的永远是人心哪!
“按说给铁羽批命书的先生是柳白衣,学习星象的人不会对他陌生吧?不仅在楼上算是大家,当世也只为师一人能与其比肩,甚至逊他半筹,他若乱批铁王堡少主人的命书,只能是故意。
“传说看完铁羽命书后,铁梦戈呆立了一盏茶的工夫,转身时没有说一句话,一剑将柳白衣拍成了肉泥。这件事后来在整个铁域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没人知道柳白衣是如何惹怒将军的。柳白衣算尽了星辰变化,人世苍茫,最终没能算出自己的死期,而铁梦戈杀他却也是欲盖弥彰了。
“三个月后,铁羽出生满百天,铁梦戈按西北楼上的习俗给他大办百岁宴,那一日怕是铁王堡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了,江湖上大小门派几乎都早早就收到了邀帖,陛下也派遣了一支百人的使团去恭贺。
“本是好好的一个百岁宴,席间却突然蹿出六个伪装后潜藏在天子使团中的律堂杀手,六名杀手直扑那襁褓小儿而去,亏得铁梦戈一直守在孙儿不远处,又得到了在场江湖高手的相助,最后尽斩杀手,铁王堡少主有惊无险。铁梦戈震怒,以花甲高龄,提剑出铁域,只身剿灭了江湖上有百年盛名的杀手组织——律堂。”
越南枝示意侍女将他扶起,仰靠在枕上。
“铁羽周岁生日前夕,铁王堡派来信使觐见陛下,信使当众转奏了铁梦戈捎给陛下的几句口信:‘老臣晚年喜得孙儿,但他生来身体孱弱,老臣听闻帝都东邻的兰墨县盛产温玉,以其所制长生符可驱鬼神,老臣跪求陛下赏赐铁羽长生符一枚。’
“信使说完由怀里取出一封火碱私信,双手举过头顶,陛下亲自开封展纸,只看了一眼便猛然合上了信笺,我那时恰好在陛下身后陪侍,抬头便瞥见了那一纸的内容,心惊之余急忙低头佯装未见。那纸上用淡墨书就‘天下’二字,在其之上是用朱砂勾勒出的一柄凌厉宝剑。” 步微终于咚地晕厥过去。
老人看了他一眼,示意步微的儿子步青云上前察看,自己继续说道:“陛下与将军是过命之交,却未真正交过心。事后陛下也未追究刺客的事,命工部选御贡级玉料特制长生符由礼部特使赐送铁王堡。
“你们真以为铁梦戈不明白这刺客和陛下无关吗?他只是要给孙儿一个护身符,给陛下一个态度,给庙堂与江湖一个警告。而陛下其实是能猜见刺客事件的隐情的。但是他不说,任由误会变成君臣之间的裂痕。你们说这又是为什么?”
徒子徒孙们都不言语。
老人轻叹一声:“道理很简单,那律堂的刺客是本朝三柱国之首——我越南枝的死士!陛下不说是在为我替罪呀!”
刚被救醒的步微差点再次晕过去,越南枝见他醒来便叫道:“步微你过来。”
听师祖叫,步青云忙搀着父亲移步到榻前,躬身聆听训诫。
“为师一生未曾妻娶,这世上亲近的人就你们师兄弟三人和青云。步微你是我的大弟子,陛下不顾天下诟病,开恩让你承袭了我的太傅之位并兼着钦天监博士。为师助陛下成就这天下大业,朝野内外不知道惹下多少仇恨,你背着我的荣誉也得扛着我的罪。虽说天下鼎定也几十年了,你可不要被这盛世景象所骗,帝国依然暗涌激荡、危机四伏。你并不是捡了个太平宰相,必须步步为营,且知你每走一步,面前都是万丈悬崖。”
老人不再看步微,伸出枯瘦的右手道:“青云。”步青云忙把手递了过去,老人抓住他的手却又看向步微,左手由锦被下探出,将一枚硕大的扳指套在了步青云拇指上。
“我狰突崖的星野无欺扳指是宗主信物,我今天当你们面就传给青云了,他比你们都适合坐这宗主之位。留步微在庙堂替我继续效忠陛下,是狰突崖身居庙堂的凭依与本分,可江湖上也不能没了我们狰突崖一脉。
“步微,《斗移》的学问你其实早就超越了师父,可你敬我如神明,半辈子活在师父的阴影里,师父能看出来你的努力,但我们这一行,永远是知道得越多越觉得少!你的惶恐,无人能救!看着你,我也才明白当年你师祖将我派下山时说我‘所学已足’的意思,他是怕我没自信啊!”
老人歇了一歇又说:“你劳心國家社稷大事,无暇关注江湖,这不怪你,你的两个师弟又是一头钻在《斗移》里不问世事的书呆子,靠你们,狰突崖一脉在这世上难以为继,得靠青云。”
越南枝又停了话语,这一次双眼微闭,歇的时间特别长,步微差点以为师父已去的时候,他又开口道:“去年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十六岁的垂髫少年铁羽入主了一针堂。这事,你们怎么看?”
步微与两个师弟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一针堂是铁王堡的一处分支,有一座本朝开国时陛下赐玄铁铸造的玄武铁塔,却不知道师父提起这事意味着什么。
老人看了眼步青云道:“你给他们说说这一针堂的由来和在江湖上的地位。”
步青云应了一声,向父亲与两位师叔一作揖,开门见山说道:“铁王堡历经两朝,有四百余年的历史。第三代堡主金凝天赋异禀,在铁王堡家传武功的基础上创出一套玄奥的武功,凭此神功,一生任侠横行,未遇对手。晚年时自省这套武功太过霸道,自己也因无敌天下而变得性格暴戾,暗悔一生杀戮太重,遂铸造铁塔封存了这套武功,传下祖训叫铁家后世子弟若不能先精通铁王堡家传武功,便不得参悟玄武铁塔中封存的武功。
“近四百年来铁王堡出过无数一流高手,世家威名从未受损,可在去年铁羽入主之前也只有一位曾入塔参悟铁王堡至高的武学,便是铁梦戈。江湖传说能进玄武铁塔的人,即便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也在前三甲之列。习武天才铁侯爷也是二十六岁才勉强获得入塔资格,这次入塔的这位世子爷可才刚刚一六岁,已经与秀水翼弓月相思和东海潮生十七岛的郑新芽并称于世,奇的是那二位并未觉得不妥。”
老人接了步青云的话头道:“所以,你们明白了吧,一个优秀的星象家可不能是个书呆子,青云比你们小一辈,在星学上下的功夫也不够,却比你们更理解星空的秘密。为师近几年一直有个猜想,天下各流派的学术理论浩瀚如海,可归根溯源都是以斗转星移的轨迹来推测天下分合大势、雄主星命所归,没有哪一个流派想过天下动势与雄主挥戈一样能影响星辰运转的规律。”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越南枝的二徒弟景山在师父说出那些有辱圣颜的话时都没太大反应,这一句却让他惊得叫出了声。
“想不明白的就不要想了,盯紧一针堂,你们该做什么就都有方向了。去请陛下来,我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烈武帝应声掀开布幔,挥手斥退了所有人。
“南枝,朕听说你今日身体极不舒服,来看你。”皇帝的语气藏不住一点心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有一句话老臣藏了大半辈子没敢问。”
“问吧,朕知道的都告诉你。”
“老臣想问陛下,当年是为了什么要起兵的?”
烈武帝踌躇了,半晌方道:“他们要把我妹妹当作政治筹码,嫁给一个傻子。”
老人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用尽全力大声地讥笑:“陛下杀了所有要将妹妹嫁给一个傻子的权贵,最后自己把妹妹嫁给了一个……”
“住口!”烈武帝猛然爆发,却只将威怒压在嗓子眼里低吼。
可将死之人的目光并没有退缩,甚至直呼公主的闺名:“小云当年要是入了铁家,哪里会有今天的局面!”
烈武帝的气势突然就弱了下来道:“南枝,你该理解我的呀!”
“老臣没问题了,先走一步,陛下保重!”老人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皇帝萧索地转身离开。
几位门人弟子又回到老人榻前。
“我死后,将我的首级送往铁王堡,拿我的头去解开将军与陛下的误会,跟陛下说……”老人又停住了话语,仿佛在斟酌语句,却斟酌得太久了些。
步微探身查看时才发现,越南枝已经对这人世间撒了手。
当天夜里,沈福长准确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将越南枝这一夜的回忆草草记录了下来,尤其是铁梦戈与陆鼎山在鹿城定盟时,铁、陆两家互换家族圣物,残针落入秀水陆家的过程,这是关乎沈家一门命运兴衰的秘密。他派出亲信将自己的记录送往鹿城交给弟弟沈银长,亲信前脚出门,烈武帝赐的毒酒后脚便进了府…… 那晚,遥远的狰突崖上,一位年过百岁,早已老得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儿与一位二十一二的少女席地对坐,在星空下饮茶。一道明亮的星轨画过天际,陨落于东南星野,老头儿望着那道星光的尾迹,颇有些伤感,对少女说道:“若岚,你那未见过面的师兄——越南枝的时代过去了!”
少女满不在乎道:“过去便过去了,从古至今,谁的时代不是要过去的?”
老头儿又说:“南枝当年十八九岁,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光,他艺业未成便被我逐出师门,独自下了狰突崖。他以为我洞察天机,看到了狰突崖一脉在未来将毁于狼烟,以为自己是狰突崖一脉整个学派延续下去的最后希望。他这一辈子都以为自己背负着一个学派的兴衰,真是辛苦啊!可实际上他背负的不过是……”
“什么?”星空映在少女眼眸中,她问得漫不经心。
“我对星野的一个猜想!”
叁
狰突崖群山诸南峰山脚下,辰月镇。
李若岚一身牧民打扮,推开了辰月镇著名的神卜蒋瞎子居住的小院柴门。正在院中石桌前喝茶的蒋瞎子听见门响,转过身来问道:“何人造访寒舍?”问完立马向着李若岚的方向伸手做噤声手势道,“你先别说,让瞎子算一算是不是昨夜的好梦要应了。”
蒋瞎子说完皱眉掐指,嘴里念念有词,李若岚捏着鼻子,故意粗着嗓门打断他道:“别瞎算了,在下是来问卦的,最近要出趟远门,问个吉凶!”
蒋瞎子哦了一声道:“我家隔壁姓朱的汉子武动奇高,专做为人保平安的买卖,你去请他,自然有吉无凶。这朱姓汉子最是体贴,遇上吐气如兰的貌美女子,一毫银子不要便出镖也是可能的!”
李若岚听他如此说话,知道是被他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双颊飞红,窘道:“蒋叔你就爱拿若岚打趣!”
蒋瞎子一句不让道:“是宗主爱拿瞎子打趣才对,这次又有什么要示下呀?”
李若岚恢复了正经道:“蒋叔,我是真的准备要出一趟远门了!”
“好端端的,你要去哪里?”
“说来话长,帝都传来了越南枝一个多月前去世的确切消息,他们新的宗主步青云已请得皇帝的旨意,以江湖門派之名启程赶往铁王堡去报丧。算时间这几天该路过狰突崖了,你招几位主事商议个方案,要在不惊动各方势力的情况下安排我面见步青云!”
“你见他干吗?越南枝那一脉不过是冒牌的狰突崖星学流派,他当年可是被逐出师门的!”
“冒不冒牌,待我见了步青云自有分说。狰突崖自古以出世立宗,老头子当年若不逐他下山,便无法印证自己对星野的猜想,说起来是老子头与本宗对不住他们这一脉。”
蒋瞎子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叫步青云的就是两年前曾来过狰突崖,说是寻祖归宗,被我们按宗主的吩咐给糊弄回去的那个帝都大官!”
“是他,当时将他们拒之门外是因为有些旧事老子头还没告诉我,以后让不让他们重归狰突崖待我想明白再说!”
“那可不行,狰突崖老祖宗立派时八大铁律第一条便是凡狰突崖弟子终生不得入世!他们不仅入了世,还以狰突崖的学问助强者改朝换代,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李若岚不理他,自顾道:“老祖宗可不知道后世会发生什么,规矩该改的时候就得改,越南枝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被逐出师门的原因,若是知道岂不早寒心死了!你去联络其他人,后事如何,我自有安排!”
蒋瞎子不再争辩,应了她一声,半晌又试探般问道:“那要不要我去请隔壁朱家师徒同行……”
“不用!”李若岚说得干脆,停顿了一下又道,“他师徒二人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去吉凶未卜,不牵连他们了!”
蒋瞎子叹了口气道:“若岚,蒋叔眼瞎但心不盲,若不是为了你,他们师徒游历的脚步也不会在辰月镇一停便是三年,若岚你也不小了……”
“蒋叔,你不必多说,他的心思我都懂,可我身为狰突崖宗主,这一生就交给浩瀚星海了,用一生也未必能穿过星海看透诸神的心思,没精力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以后不用再提了。”
蒋瞎子无言以对,对一个将自己献祭给星野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五天后,步青云的马队在黄昏时分踏入了辰月镇。
这是步青云第二次来到辰月镇,上一次是两年前。当时因为江湖上曾有传言说毁于战火的狰突崖星学派本宗又现江湖,虽然说的并不是师祖越南枝得了庙堂供奉的这一支,但师祖归宗之心一生未曾减退,老人家听到传言后,激动之余立刻派了步青云去狰突崖一带寻找一脉相连的同袍。可步青云来到这里,见到的只是一些借着狰突崖星学之名相面卜卦的江湖骗子,失望而归,越南枝听了他带回去的消息后也就此断了归宗之心。
这次旧地重游,一生念念不忘却终未能重归本宗的师祖已成古人,而留给自己的只有一本《斗移》,若找不到传说中浩如星海的狰突崖典藏库,步青云这个宗主当得总还是觉得心虚。
步青云心情沉重,领着奔丧的马队进入辰月镇,找了家客栈住下,修整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启程继续往西北铁王堡方向行去,却没有发现他们身后另一拔悄悄尾随的人。
两拔人马一前一后隔着半日的路程不疾不徐往铁王堡方向走着,李若岚选的六七人各怀绝技,又有心藏匿行迹,易容、伪装,天天变着形象,有时快过步青云一行的脚程,有时故意落后一天半天。而步青云的队伍里多是读书人,几乎没什么江湖经验,两拔人有时甚至投宿在同一家客栈,步青云一行也没看出李若岚等人的形迹可疑。
这一日两拨人一前一后到了脂玉城。此处玉脉所出产的美玉水头极佳、色泽丰富,用其中的顶级原石雕琢出的物件温润柔和,状如羊脂蟹膏,是楼下草原每年进贡朝廷的第一等贡品,脂玉城因之得名。地理位置上看脂玉城是楼下草原西北边缘的最后一座小城,过了脂玉城再往西北方向走就只剩七八十里外的一座雪泥镇,然后就进入楼台山脉,那便算是铁家的地界了。
到了夜里,连日的阴云散开了一些,李若岚等人围坐在所下榻客栈清冷的小院里,抬头从云层的隙间可见星河灿烂。李若岚对着桌上一张地图出神,几人不敢打扰她,蒋瞎子一如往常手藏在袖中沉默地坐在角落,其他人也各自抬头观星,揣摩印证平日所学。 鹰眼刘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道:“双星聚会之兆只在十个时辰之内,大吉大吉!”
“我可不这么认为。”蒋瞎子抽出袖中的双手将五枚卦钱往桌上一扔,冷哼一声道,“瞎子看不见,但有瞎子的办法。”
他摸着桌上五枚卦钱,蹙眉又道:“群狼环伺之卦,不利宗主啊,明日上路大家都机灵点,鹰眼刘说的双星聚会也不知是如何个聚法。”
李若岚见二人一如既往地开口就戗火,目光离开地图,望向正要还口的鹰眼刘轻声道:“没关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能预知情况,我们永远占着上风。都收拾收拾早点睡,明天又是阴雨天,有的苦头吃了,你们俩留着斗嘴的力气对付鬼天气吧!”
众人见没热闹瞧了,便悻悻地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果然如李若岚所说阴云密布,随时可能开始下雨。众人上马便急急启程,预备赶在步青云他们前面在雪泥镇落脚,只有七八十里路,众人马鞭落得勤,都盼着能赶在冰雨落下来前进入雪泥镇。
谁知道众人正纵马跑得兴起,再有不到二十里便到目的地时,浓重的乌云下,一隊十余人的马队,呈半月队形封堵在前方。
马队停了下来,李若岚左手结印,右手迅速变幻指形,双眉展开时自语道:“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呀!”
她回头对手下一位十四五岁一路沉默的少年道:“石雨珠,去带他们首领过来!”
少年打扮奇特,风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阴雨天里鼻梁上还架着一幅厚厚的墨晶眼镜。他并不说话,驾马突出队伍,缓缓走向前方马队,在马队半包围队形三丈外停住,仍低垂着头,问道:“哪位是当家的?”
对面一人也驾马突出队伍走向他,二人马颈相交时停下,道:“我,楼下草原马帮的摩鹰,听过么?”
“听过,我们是脂玉城的牧民,正有礼物孝敬当家的!”
“你抬起头来!”摩鹰对少年一直低头的无礼行为有些反感。
石雨珠顺从地缓慢伸手摘下墨晶眼镜,抬头对上了摩鹰的双眼,一瞬间摩鹰浑身一颤,他对上的绝对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石雨珠的眼睛是幽深的墨绿色,曈孔像是蛇或蜥蜴的瞳孔,瞳仁窄长呈橄榄形,围绕着瞳仁的是一圈放射状火焰纹理,散着金黄的荧光,但是这些摩鹰并没能记住,因为只在这一瞬间他的心神便在不知不觉间被石雨珠的龙睛术所控制,这段记忆已被删除,之后的行为不自知地全是在石雨珠控制下完成的。
“带我看看你们的东西。”摩鹰呆呆地说。
石雨珠调转马头,低头带路,摩鹰跟上,手下马贼要跟随过去,他伸手制止,只自己一人来到李若岚面前。
“宗主,怎么办?”石雨珠问。
“给他两条指示,先要他抓我做压寨夫人,然后让他带人马去雪泥镇等着打劫步青云,其他的我相机而行。”
“我们呢?”另一名沉稳的中年主事问道。
“掉头回狰突崖,这一路对步青云他们的观察已经足够了,后面我一个人行事更方便些。”
蒋瞎子一听就急,插嘴道:“这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又从未出过远门,没人照应怎么行?”
李若岚漫不经心道:“不行?那把星命若玄扳指给你,你来当宗主,我来听你安排?”
蒋瞎子一听这话立马闭嘴。
他们说话时石雨珠已经对着摩鹰的双眼开始施展龙晴术,改变他的想法。这控制人心神的龙晴术看似简单,却极耗施术人自己的心神精力,虽然李若岚给的指令只有简单的两条,但要让摩鹰毫无察觉还是极为不易的。
石雨珠施术完毕浑身汗出如浆,整个人已接近脱力。
就见摩鹰看都不看石雨珠呈上的所谓“孝敬”,眼睛死盯着李若岚,一脚踹倒石雨珠,大声道:“孝敬就不要了,压寨夫人我倒正好缺一个!”
说完顺手拎起李若岚,横置在马鞍前,带转马头便走。狰突崖一干人配合地呼天喊地、哭哭啼啼地拦马抱腿,被他一一踢飞。摩鹰被缠得烦了,拨出腰间一把匕首指向李若岚颈间,怒道:“跟着我好吃好喝的你们有什么不高兴的,再烦我,现在就还你们一个死了的丫头!”
众人装作被他唬住的样子,唯唯诺诺不敢再拦他。
摩鹰抢了美人,带着众马贼兴高采烈地向着雪泥镇而去。当天夜里,摩鹰一行十一人,打劫步青云等人不成,反被陆展颜与知铁轮番强攻,最终一死十伤,未死之人也都被知铁废去了武功,这对他们这些靠暴力吃饭之人来说比死更难受,他们沉默地抬起鱼刺剑主人的尸身与其余重伤的同伙相互搀扶着退入雨幕中。(详见《裂云曲·桃花劫》)
陆展颜望着雨幕中的身影,心中空落落的。他在秋毫司任职,惩恶扬善是本职,可此刻善恶在他心中有些模糊了。
李若岚可没心情理会这世上天天都在上演的悲喜,她看着步青云,仿佛看穿了他对自己称他宗主的疑虑,依然漫不经心道:“步宗主莫要大惊小怪,小女子自幼在狰突崖下的辰月镇里长大,你们斗篷上绣的星月徽是见惯了的,而你身上的这种星图,代表的不是宗主就主事。”
步青云心中极为震惊,当年他听了传言带人来狰突崖寻宗,见到的那些自称狰突崖一脉的江湖骗子压根就不懂星象学,更不用提有什么狰突崖的星月徽了。
李若岚眼光闪烁,压低了声音轻描淡写道:“步宗主是在想几年前来狰突崖寻宗空走了一趟的事吧?你当时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
步青云心中的震惊已如狂风暴雨,可是摸不清少女的身份与图谋,仍在极力保持着镇定。
“借一步说话!”李若岚说完朝酒馆外走去,步青云不由自主地随在她身后。
李若岚站在屋檐下的雨帘里眺望乌云压顶的天空,久久不言,仿佛忘了身后还有一个名满天下的星象学门派的宗主。
步青云压不住好奇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狰突崖一脉立世戒律,你记得几条?”李若岚不接他的话。
步青云愕然,不知道她这一问何意,但“狰突崖立世戒律”他从未听师门中人提及过。 李若岚轻叹了一声道:“也不怪你不知道,说到底越师兄那一脉虽然挣下了天大的名声,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弃徒而已……”
“放肆!”李若岚的话已是对越南枝一脉莫大的污辱,步青云忍不住压低声音怒吼。
他面前的少女却恍若未闻,将双手拢入羊皮袍子的广袖中,再抽出时左手的大拇指上已套了一个硕大的、镶嵌着密密麻麻蓝色小宝石的乌金扳指。
步青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如遭雷击,几十年来的坚定信仰在见到这枚扳指时变得摇摇欲坠,那是狰突崖一脉传说中的圣物一一星命若玄扳指。在它面前,自己这枚师祖传的宗主扳指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信物罢了。
江湖流言是真的了,狰突崖的本宗并没有毁于战火?
一时间各种信息扑面而来,步青云猛然间想起刚才少女提及过世的师祖时称了一句“越师兄”,不可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师祖过世时已年届八旬,推算下来他在狰突崖本宗学艺时的师父魏北岳只怕早已经不在人世,怎么会凭空冒出来这么个娇滴滴、水灵灵、二十一二岁的小师叔祖来?
李若岚的這一丝可疑让方寸已乱的步青云心神复归清明。
“你胡说!”步青云语气笃定,“为什么要冒充我狰突崖的人。”
李若岚回头:“冒充?你还真是井底之蛙!”
说完又转回头望着雨帘,良久才又开口说:“三个月前,夏至的前三日,文星魁钺陨落星空,那夜老头子与我席地对坐在星空下饮茶,他颇有些伤感,说师兄的时代已过去了,更告诉我师兄当年艺业未成便被逐出师门,独自下了狰突崖,自以为是狰突崖一脉延续的最后希望,可实际上他背负的不过是……”
步青云虽然仍对少女存着疑,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听下去,李若岚却在这关键时刻打住了话头。
她转身看着步青云,问道:“知道老头子跟我说你们师祖背负着的是什么吗?”
步青云懊恼与少女的谈话一直被对方控制着节奏与主动,却又心痒好奇,只能无可奈何地等着。
“还是先跟你说说狰突崖一脉的立世戒律吧。我派立世七百余年,历三朝二十六代,学派中代代有奇人,世上凤毛麟角的经天纬地人才,在狰突崖却多如过江之鲫。狰突崖立世创派的老祖师立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静观天,不扰世。七百年来多少朝代兴亡迭替、世上战祸灾乱纷呈,狰突崖都是在它们发生之前就有卷宗记录在案了,却没有人去干扰与改变历史的进程,越南枝是我派历史上第一个入世的人。”
“你是说我师祖是背叛了门规被逐下狰突崖的?”步青云并没有听说过这些戒律,脱口便问,问完便悔。
“他是先下山后被逐,你为什么不问越南枝背负着什么使命?”少女问道。
步青云已顾不上着恼了,顺着问道:“什么使命?”
“愿意收回那句‘放肆’,承认我这个年少的师叔祖了么?”
步青云哑口无言,不信吧,这少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狰突崖一脉的秘辛?若信,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步青云为难,脑中一片混乱。
李若岚不与他较真,轻声道:“越南枝背负的只是魏北岳对星辰的一个猜想,观星辰以测天下,观天下亦可知星轨!”
李若岚娓娓道来,这种悖逆整个星象学的言论步青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第一次是师祖越南枝临死时的呓语,这种牵扯到高深星象学的话再不是能编出来的了,便是成名的星象家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不会有错了!
步青云有些别扭地往下跪:“师叔祖在上,弟子……”
“行了,我只是入门晚,拜的师父比别人老一些罢了,被你叫得我也老了。我姓李,人多的时候你叫我若岚就可以了。”李若岚伸手制止了他下跪行礼。
步青云望向这个年轻的师叔祖,不知该如何应对。
“越师兄创立的你们这一脉,与其他星象流派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是因为辅佐皇帝平定天下而得飨庙堂,大家看一样的星空,并不是越师兄更高明一些。可我们狰突崖的学术宗义可不止你们知道的那一条,刚才我跟你说的其实并不完全是猜想。话点到为止吧,有不明白的,待你们认祖归宗时去问魏北岳。”
李若岚歇了一会儿,伸手指向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的夜空,略带唏嘘道:“这样的天气看不到一丝星光,可乌云背后是什么,你不看也应该是清楚的。无论星象所兆还是帝国运势的变数都指向铁王堡。要不然,难道你还真是来报丧的不成?”
步青云哑然无语。
李若岚又吩咐道:“不要暴露了我的身份,一起去探一探铁王堡的虚实!”
步青云点头应承,然后与李若岚回到大厅里,叫来陆展颜:“展颜,这位姑娘叫李若岚,本是住在狰突崖下的辰月镇上的。如今路上不太平,你匀一匹马给李姑娘,带她随我们同去铁王堡,反正回程总是还要去一次狰突崖的,到时候顺路再送她回去,我们这一行就你一人会武功,李姑娘的安危可就交给你了。”
陆展颜望向李若岚,正好李若岚的一双俏目也正望了过来。陆展颜只觉得面红耳赤,胸中如有鹿跳,急忙应了一声,转过头便去马厩里挪移马匹货物。
却在这时,漆黑的夜空里突然蹿起一道耀眼的白光,拖着长长的尾迹摇曳着直冲上天,升至中天猛然炸开,照得大厅里也亮了一亮。知铁惊鸟般弹了起来,身影一晃已到了门外,抬头望时,那白光己渐暗。不一刻,又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知铁这次看得仔细,待火光一灭便又冲了回来,眼睛瞪得老圆,冲着金鉴说道:“金叔,是铁火!”
金鉴一向沉稳,听知铁说出“铁火”二字,也有些慌了,自我安慰般问道:“你没看错?”
“怎么会错,两年前我贪玩误点了铁火,被侯爷罚去面壁,吃了三个月苦头,怎么会不长记性还能看错!”
金鉴的心往下沉,除了知铁误点那次,他生平只见过一次铁火冲天,那是十六年前堂主百岁宴上混入律堂刺客那次。刺客头领武功高强趁夜逃出了铁王堡,侯爷暴怒放了铁火,铁门九卫齐出,追出三百里将他首级提了回来,侯爷余怒未消只身提剑出了铁域灭了百年来悬刃江湖的刺客组织——律堂。 没有出天大的事,铁王堡没人敢乱放铁火!
金鉴心里没底了,低声道:“我不会武功回去也没用,你先回去,我明日再陪客人入铁域,不要着急,铁门九卫除了你以外都在一针堂,出了天大的事也能应付的来!”
知鐵转身便冲入了雨幕,金鉴追到门口大喊:“马,马……”但知铁的身影弹丸一射早没了踪影。
肆
“吁……”的一声,马车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马车已经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嘚嘚地走了一会儿,算时间应该差不多进入雪泥镇主街了。这种被拦截的情况一路上已经发生了六七次,看来布日古德又来救苏醒了,但这次停了车,沈府管家却没发声。
正听沈银长讲故事听得带劲的孙亭月勃然大怒,冲苏醒吼道:“你的这个朋友到底有完没完,每次找打都挑这种关键时候……”
孙亭月在那里冲苏醒发着火,但车帘外的沈府管家却没有像前几次一样爆发与之打斗。沈银长面色凝重,这一段时日以来,布日古德每次来救苏醒,功力都比上一次精进许多,让人感觉他自小在草原上长大,有一身好功夫却没遇上好对手,成了蒙尘的珍珠,沈府管家的出现仿佛是为了磨砺他的功夫,让他逐步认清了自己。
布日古德最近的一次营救苏醒是在昨天下午的脂玉城外,那一次他与沈府管家几乎打成了平手,沈府管家最终凭借多年积累的实战经验使阴招打断了布日古德一条左臂,才勉强胜出,按理来说布日古德恢复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只隔一夜便又能出手。
沈银长掀起一角车帘,目光穿过沈府管家的肩头与细如牛毛的雨丝朝前望去,马车前方的青石街道宽阔而空旷,濛濛细雨中一道瘦硬的身影如铁枪一样屹立在一间酒馆的门前,挡住了马车前行的路,那人一袭青衫,不带兵器,头仰得老高,用他桀骜的下巴斜指着苍天,就如压根没看到这辆双辕大车一般,正是苏醒的师父。
沈府管家可不敢大意,三年前他在鹿城见过青衫客出手,只两刀便杀了陆惟我手下两名高手,而且青衫客明显并未显露真功夫。想起当天的事,沈府管家还有件大憾事,便是自己没能认出青衫客当时手中的兵器就是沈家世代寻觅的残针。
牛毛细雨无声洒落,在瓦檐上也要积蓄好久才够滴一滴下来,青石街面蒙上这一层细雨,看上去油光水滑。半个月前,就在青衫客现在所站的位置,有一位名叫古尔的马贼也曾在此拄着斩马刀挡住了一个马队。
青衫客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势,给了沈府管家一种错觉,仿佛青衫客生来就杵在这里,还将一直杵下去。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青衫客突然转过头放平了视线对上沈府管家的双眼,开口问道:“我在鹿城见过你出手,土家人?”
“是!”
“哦!”青衫客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还以为你们这一脉都死完了!”
此话无理至极,沈府管家却毫不动怒,只是色厉内荏道:“若死完了,你们秀水三家岂不是没了天敌?老天爷也不能答应啊!”
青衫客冷哼一声,伸手向天,细雨好像下得大了一些,瞬间便打湿了他的手掌:“老天爷今天好像是站在我这一边啊!”
“你要如何?”
“真不要脸,绑了我徒弟却问我要如何?你们要如何呀?”
沈银长揭起车帘,插话道:“我和苏醒达成了协议,不算绑他!”
“你叫苏醒自己跟我说!”
沈银长拍拍沈府管家的肩膀,二人让开马车门,苏醒走下马车,望着他的师父,半晌方道:“朱大哥,我自愿陪他们去寻找解除家族诅咒的方法,你不用担心我。”
青衫客是何等人物,一看苏醒的神色便知沈银长用了什么胁迫他的法子,也不计较,撇开苏醒冲沈银长道:“好,他现在是大人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他既然愿意帮你们,那便随他。”
沈府二人刚松一口气,却听青衫客话锋一转道:“苏醒愿意随你们去,我不阻拦,把我的刀还来!”
沈银长脸色变了几变,讨好地笑了笑,道:“你是说水云斩吧?”
青衫客不说话,定定地望着他。
沈银长钻入马车,不一刻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剑匣出来,恭敬地递给青衫客,道:“这才是你秀水城的圣物水云斩。”
青衫客单手接过剑匣,待沈银长退后几步方才打开剑匣,左手提起刀柄,右手随手就扔了昂贵的金丝楠木刀匣,挽了个刀花,人与刀合为一体的奇妙感觉让他深深地震惊,眼中泛上了不可思议的神光。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水云斩的水晶刀身随着他的呼吸明灭变幻。
“果然是我秀水城的圣物,收了。”青衫客的面色由惊喜恢复了冷峻,又道,“好归好,可我的破刀你们还是得还我!”
沈银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寒声道:“这么说,你果然一早就知道残针的秘密,也觊觎《皇极意经》喽!”
青衫客摇了摇头,道:“我的刀身上刻有半部残乱的刀法口诀,谁看了也没用,其他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它叫残针呢。若你们胁迫苏醒是以为他知道这刀的秘密,你们可打错了算盘!为了这破刀,我差点丢了小命,要是再让它失于我手,那前面的险可算白冒了,愧对祖宗呀!”
“就是没得商量喽!”沈府管家眼角下拉,杀气弥漫开来。
“商量个屁!”青衫客挥刀便直取沈银长,水云斩受他体内水灵之气感召,水晶刀身中隐隐的半透明纹路急速变幻,有如乱云奔涌,一刀挥去挟带着漫天被牵引的细密雨丝,杀气磅礴,竟有决堤洪水之势。
沈银长见这样威猛的一刀迎头斩来,却是不避不让,一副竹密不妨流水,山高岂碍白云的从容淡定,拉开不动如山的架势,正对刀锋平推出左掌,悠然念道:“皇天后土,落地生根!”
一股柔和但绵密厚实的真气由他身上散发出来,随着这八个字悠悠出口,每出口一个字,青衫客的攻势就滞慢了一分,仿佛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要将他与水云斩凝固在虚空中一样。待沈银长说完“落地生根”的“根”字时,青衫客的水云斩下劈到了沈银长头顶半尺处,虽仍在下劈却已如凝固,青衫客拿回水云斩后,功力比以前强了不至一倍,但要刺穿面前这位土家高手的厚土之气仍十分吃力。 沈银长的厚土之气由初时放出时方圆一丈的距离逐步缩小到护体半尺之间,范围小了,密度却更高了,已经几乎凝为实体,肉眼可见他周身散发着一圈淡淡的暗黄色毫光,青衫客每将刀刃推进一分一厘,都像是举着千斤之鼎在跋山般困难。沈银长又伸出右手,食、拇二指合拢捏住了水云斩的刀尖,强行将厚土之气往水云斩的刀身里灌入,青衫客奋力抵抗,两股真气以水云斩为战场进行着殊死搏杀。
青衫客由细雨中汲取水灵之气,几乎源源不断,但由于水灵之气与厚土之气先天的生克之理不可逆反,青衫客虽占天时地利,也难以抵抗厚土之气的强横。水云斩承受两股真气的拼杀发出嗡嗡鸣响,厚土之气稳住阵脚,逐步蚕食水灵之气,沈银长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好整以暇道:“以水击土,逆天者亡,如此愚蠢,岂有不灭之理?”
青衫客此时全力运功苦苦硬撑,头上水汽氤氲,已至无力回天之境地,只见他咬着牙由嘴里蹦出几个字:“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血本无归了,残针归你们便是……”
说着话便撤去了两分水灵之气,沈银长生意人本性,向来信奉和气生财,青衫客既服软不打了,他便也顺势下坡,逐步收回厚土之气。待他收回最后一丝厚土之气,放开水云斩刀尖时,神念一跳,忽觉身后异,一柄宝刀冲破他的护体厚土之气刺向了他的后背要害。
沈银长猛然回头,竟是布日古德,不禁心中大怒,没想到布口古德这狼崽子看着老实,却也会偷袭,于是毫不客气地侧身避开刀锋,挥掌击上布日古德握刀的右臂,只听咔嚓一声,布日古德的右臂在巨力震击下便被打脱了臼。
尚未来得及高兴,忽听身后有人暴喝一声“小心!”沈银长心中一惊,才念及真正的高手还手持水云斩在他身后呢,闪电般再次转身,还是已经晚了,就见水云斩的刀尖停在了他胸前半尺处,刀尖往下滴着血,挡在他与水云斩之间的是被水云斩洞穿脏腑的沈府管家。
而沈府管家为了止住水云斩的刺击,竟然对自己的贯胸一刀完全没有避让抵抗,而是任水云斩刺穿了自己的身体,在水云斩刀柄贯体及胸时聚起毕生功力五指并拢以掌为剑,刺入了青衫客的胸膛,他掌上所带的厚土之气在青衫客的胸膛内爆开,青衫客五脏六腑瞬间便被震坏了,二人同归于尽。
变起仓促,沈银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失声喊道:“青哥!”扑过去双掌紧贴沈府管家后背渡入厚土之气,护住他的心脉。
“银长……”
“你别说话青哥,我能救你,厚土之气是天地生发之气,再重的伤也能救治。”
“银长……”
“别说话,青哥,别说话……”沈银长眼神慌乱,双手却稳稳地渡出源源不断的厚土之气。沈府管家不再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任沈银长做无谓的努力。
苏醒眼看着朱大哥与沈银长要和解了,谁知道下一个瞬间朱大哥的胸膛就被沈府管家的掌剑洞穿了,苏醒浑身冰凉,仿佛落水之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沉入了水底,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也要离开自己了。苏醒颤抖着、强忍着心悸朝朱大哥走去,他不敢走得太快,怕过早确定朱大哥的胸膛真的被刺穿了,短短的十几步路仿佛一生那样漫长。
青衫客保持着刺击的动作没敢动,也没什么力气能动了,他侧过头看着苏醒,无力地厉吼道:“哭什么?像个娘儿们一样!”一句话没说完嘴里血沫便喷涌了出来,青衫客缓慢调息咽下嘴里未喷尽的血水,又说道,“谁他妈的能不死这一场?你亲哥哥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伤心!”
苏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青衫客喉头嗬嗬作响,脸上露一丝苦笑:“别哭了,好多事没给你交代呢,不要浪费朱大哥的时间了,附耳过来!”
苏醒抹着眼泪凑过去,青衫客眼光迷离起来,轻声说道:“你看朱大哥平日里行事,一定以为朱大哥是个豪放的人,其实朱大哥处处好强只是因为内心太过自卑,今日死便死了,但有件遗憾的事真是到死也没敢说。”
苏醒站在他旁边不敢去看他的伤口,抽泣着说道:“朱大哥你说,有什么遗憾的事我去给你办!”
“人就是这样,越在心中重逾生命的事情便越是难以启齿……你再见了若岚姐姐,告诉她我只能下辈再娶她了……”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吧!”
青衫客气息越来越微弱,苏醒也想学沈银长那样用体内真气去救治朱大哥,可他不懂该如何救治,嘴里喃喃念叨着:“朱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青衫客的生命已在抽离,他轻笑着说:“你不哭了,朱大哥有个好笑的秘密现在告诉你,来……”
苏醒附耳过去,只听青衫客说:“朱大哥的名字一直没跟你说过,怕你笑话,我的大名叫做‘朱大锤’,你不许笑!”
苏醒点着头,泪如雨下。
“朱大哥怀里有你哥哥留的藏金图,什么时候用钱自己去取,别哭了,哭若有用,我也愿哭几声。既然躲不过的事,就让它来得干脆些,给朱大哥唱首歌送朱大哥上路……”
苏醒抹泪点头,哽噎着唱道:“爷爷生在天地间……”
“硬气点!”
苏醒抬头冲着满天密布的阴云扯开嗓子嘶吼般唱了起来:“爷爷生在天地间,纵马挎刀自清闲。平生蹉跎常为酒,慷慨起悲歌,垒落总是两胁刀。也曾走马游上郡,旧时衫,胭脂泪曾沾,长铗只为朱颜弹。爷爷不要金千担,爷爷不要王侯冠。且从容,挑灯看宝剑。若逼爷爷刃出鞘,便叫千里洒龙血!”
一曲終了,青衫客仰面倒下,紧握的刀柄却没有松,刀身随着他倒下的惯性倒抽出沈府管家的胸膛,鲜血由沈府管家迸裂的前胸与后背同时喷溅而出,沈银长神色慌乱地用手去堵沈府管家的伤口,却哪里能堵得住,滚烫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迸出,溅得他满身都是。
沈府管家倒是坦然,轻唤道:“银长,别徒劳了,没用的,这几年你我年龄越近知天,我就越是害怕失去你,现在好了,我走在了你前面,再也不用害怕了,下辈子再与你相守吧,只是遗憾最终也没能帮你找到破解你家族诅咒的法门……”说到这里再没有力气了,沈银长坐在地上将他的头扶靠在自己胸膛前,二人的神情亲昵中含着悲苦,看得在场其余几人头皮发麻。 沈银长眼中满是愤怒,咬牙切齿低声道:“青哥,我去杀了他们所有人给你报仇。”
沈府管家死死抓着他衣袖,说道:“银长,你不是刻薄之人,沈家世代的诅咒眼看就要破了,不要因为我坏了大事,再说了,他们谁也没有错,不要给自己平添罪孽。”
沈府管家慢慢失去了呼吸,沈银长抱着他,想着自己的逆天之恋与家族诅咒,心中悲伤不已,久久不能平静。另一边苏醒抱着青衫客的尸身,麻木地不知所措,自行接上脱臼右臂的布日古德提刀站在苏醒背后仍在防着沈银长暴起伤人,马车里的孙亭月被这一波三折的变故震惊得躲在车里不敢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整条街都静悄悄的,紧闭的一家家店铺门窗后是一双双偷窥猜测的眼睛。沈银长也终于冷静了下来,投向苏醒的目光变得平静,语气中也收敛了悲伤与痛苦,道:“小哥,你我今日都失去了至亲之人,无论如何,先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说完话沈银长将沈府管家的尸身放平在地上,起身拍开一间铺面的门,由怀里掏出一块足五两的金锭递给开门的掌柜,和声道:“劳烦掌柜的找些帮手,买两口棺材帮我安葬了他们两位。”
掌柜一早就在窗后瞧见了他们打斗的经过,此时又见沈银长一身血,哪里还敢多言,待接过那沉甸甸的金锭,欣喜若狂,这一坨金子,自己辛苦十年也挣不到。他也不去找别人,转身回了自家后院,吩咐妻子去镇上的棺材店买两口棺材送来,又打发两个儿子先去镇外破土造墓,然后自己驾了板车也往棺材铺赶去……
金子的驱动下,这掌柜办事利落又井井有条,未及天黑便在雪泥镇外分别安葬了青衫客与沈府管家。
沈银长打发了掌柜一家人,又递给孙亭月一块银锭,强笑道:“你们先回镇子里找家客栈休息,我陪我的青哥说会儿话,今天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其他事都明早再说吧!”
孙亭月一夜没睡安稳,前半夜是因为沈银长坐在沈府管家坟头吹着埙,呜呜咽咽的埙声随风送入客栈,夹杂着无边的悲苦,听得人实在是不好消受。到得三更前后埙声淡了下来,渐渐没了声息,她长舒一口气正要安心入睡时,隔壁苏醒与布日古德同住的客房里又传出些奇怪的声音。
布日古德也被那声音惊醒了,声音来自装残针的刀匣。初时那异响是如蜜蜂振翅般的嗡嗡声,若有似无却凝而不断,又一刻异响逐渐变大犹如深山中的龙吟虎啸,却又忽远忽近,仿佛远在天边的隆隆战鼓又好似直接由人心底炸响的一个激灵。
苏醒本就一腔悲苦,无心睡眠,情绪低落地躺在床上想着朱大哥活着时的种种,看到布日古德被吵醒,便起床点燃了油灯,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异响是何原因。
布日古德说:“小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宝刀不甘久居匣中,会在夜深人静时因渴望铁血征战而自鸣不已,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情况。”
说着话便壮着胆子去打开了刀匣,残针的刀身上浮显出流动的火红如铁水的字符,但靠近它也并觉得灼热,苏醒试着用手指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刀身,刀身冰凉,和往常并没有区别,他大着胆子抓住刀柄提起了残针,嗡嗡的振鸣声愈加强烈,似乎整个刀身都在高频率地微振,苏醒顺手挽了个刀花,除了诡异的振鸣与火红的字符外,残针并没有其他变化。
苏醒又提刀在空地上挑刺转折地胡乱使了几招刀法,正疑惑这异象产生的原因时,忽听布日古德叫了一声:“停!”
苏醒应声停下,疑惑地望向布日古德,布日古德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急急对他道:“你把刚才这几招刀法再使一遍!”
“啊?”苏醒莫明其妙。
“快,快,再使一遍。”
苏醒虽然不明白他有什么用意,还是仔细回想了一下,从头又使了一遍刚才那几招刀法,使到布日古德刚才叫停的地方停下茫然望向布日古德。
“再使一遍。”布日古德的语声透着欣喜,“慢一些!”
苏醒依言放慢了速度又从头演练了一遍刚才的招式,这次他也留心自己使这几招刀法时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是什么发现都没有,自己使得毫无偏差,残针的振鸣依旧,刀身的火红符文也没有要消退的征兆。
“停!”苏醒使到一式清风拂柳时布日古德再次喊停,苏醒停顿在刀锋斩出一半的姿势上,扭头看向布日古德。
“你慢慢逆着劈斩的方向往回退。”
苏醒依言试着极慢地回撤刀锋,用心去感觉便发现残针的振鸣在慢慢变小,待他退转到某个角度时残针竟然完全安静了下来,刀身上火红色流铁状的字苻也暗淡了下来,他试着把刀移向别处,残针再次振鸣,刀身泛出字苻,移回来便又安静下来。
布日古德看向苏醒道:“我感觉它是在指示什么东西!”
“难道是宝藏的方向。”苏醒喃喃说到,至此他才彻底相信沈银长说的大宝藏是真实存在的。
“什么宝藏?”布日古德问。
苏醒才想起这宝藏的事布日古德并不知晓,于是将残针朝着那个让它安静的方向平放在剑匣中,然后将沈银长讲的那些事拣重要的给他说了一遍。布日古德听完极为不信,说道:“那宝藏或许是真的,但沈家的世代咒诅我可不信。沈家的武功与我家的武功一脉相承极有渊源,我家也是世代天生便自带先天厚土之气,可是我爷爷随烈武爷征战半生,卸甲回到草原上一直活到七十八岁才过世,我爹今年也五十八岁了,现在一个人仍能轻松摔倒一头牛,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話呢!”
苏醒沉吟半晌,道:“那么沈银长的目的应该还是冲着宝藏去的,那什么《皇极意经》可能只是他杜撰出来骗我与孙姑娘的,可惜我和孙姑娘服了他的毒,否则趁现在一走了之便是,日后得防着他,多留个心眼总是没坏处。”
二人又商议了一些与沈银长相处的法子,直到五更时分才终于睡去。
这一觉睡得沉,待他们起床时,沈银长早已点好了饭菜候在大厅的桌边。沈银长胖胖的圆脸上依然挂着生意人标准的微笑,他见苏醒与布日古德谨慎地跟在孙亭月身后走下楼来,也不在意,像往常一样抬手招呼几人吃饭,虽只隔了一夜,他的微笑依旧,但举手投足里还是有些藏不住的沧桑。 四人落座各怀心事,场面极其尴尬。孙亭月这一段时间与沈银长相处融洽,天天听他讲故事,已经拿他当朋友来看了,明知他心中无限悲凉却仍要装出一副笑脸,只是不愿和苏醒撕破脸皮,为的无非是那本能解除沈家咒诅的书。此时看着他,就觉得他好生可怜,便起身给他盛了碗粥,又给苏醒与布日古德也各盛了一碗粥说道:“大家先趁热吃饭……”
沈银长明白她想缓和气氛的好意,却伸手止住了她继续说下去,望向苏醒与布日古德,叹气道:“我知道你们信不过我,坦诚地说吧,我如今已如行尸走肉,活着最后一件事便是找到那《皇极意经》,而找到《皇极意经》又必须仰仗苏小哥的残针与残针里的秘密,所以没有必要骗你们。”
苏醒与布日古德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他的话毫不相信。
“苏小哥是担心真正找到宝藏后我不兑现承诺,仰仗武功杀人灭口吧?”
苏醒不说话,表示默认。
沈银长惨淡一笑,道:“也是啊,换了我也不会相信,给你一个公平吧!”
沈银长说完双掌交叠贴在气海上,运足厚土之气,猛然吐出掌力,随着他掌力吐出,以他为中心一波气息爆开,整个客栈为之颤了一颤,客房与大厅的窗棂上糊窗户的麻纸几乎全被这一波无俦气浪震裂,沈银长嘴角溢出鲜血,半晌后待胸中气息平定才虚弱开口对目瞪口呆的三人说道:“现在我震裂自己的气海,散了功,一辈子的修为就此化为乌有,是个普通人了。这下各位不用忌惮我,按先前说的若找到宝藏,金山银海都归你们,《皇極意经》我也不要了,只求让我将解除沈家诅咒的法门抄录一份便足够了。”
他又转向孙亭月说道:“我为了胁迫苏小哥绑架你,让你平白受这一场无妄之灾,对不住了。”由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递给她,“解药给你,一会儿我在镇上雇辆马车送你回去!”
孙亭月接过解药,怔怔看着沈银长,又偷眼瞅了瞅苏醒,一口吞下药丸,喝了口粥送下,开口笑道:“我不走,你那个月相思悟箭道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再说这个宝藏,我也想赌一把命!”
苏醒不语,低头喝粥,布日古德看看左右也端起一碗粥道:“那还废什么话,都赶快吃饱上路吧,沈掌柜你一开始只是模糊地向着残针的故乡铁域行进,现在我和苏醒可已经由残针上解读出了宝藏的精确位置。”
布日古德将昨夜残针的异象与他和苏醒的猜测说了出来。听完之后几人不再多话,匆匆用过饭,补足清水干粮,驾起双辕马车再次启程,只是这一次驾车的换成了草原长大的布日古德,马车冲入濛濛细雨,不一刻便融入了灰濛濛的天地之间,向着不可知的命运行进。
伍
陆展颜抬头望去,正午的太阳刚好躲在玄武铁塔背后。
知铁站在塔门前,短刀已经出鞘,冲他冷笑道:“可不要跟我来娘儿们那套,要打就出全力!”
陆展颜能感觉到背后李若岚投来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明白知铁是指上次在雪泥镇与马贼动手时,自己保留了实力防范知铁的事,脸上有些发热,却故作潇洒地手腕一转将重剑挽了个灵巧的剑花,冲知铁冷笑道:“你输了不要反悔就是!”
“在铁王堡,女人说出的话掉地上都能砸个坑!”知铁不屑冷笑。
步青云一行进入铁王堡礼节性地拜见了铁梦戈,告知越南枝去世的消息后便算是完成了铁王堡之行的使命。步青云身怀帝都贵人的暗中授意,提出想见一见一针堂主,铁梦戈爽快地应允了,但一针堂主铁羽却在他们来的前一天为救被雪狰叼走的仆女而追入了大雪山,铁门九卫除了回来迟的知铁,也都追入了大雪山。知铁要去追他们也晚了,只能守在一针堂,焦急地等待着。
步青云一行拜别过铁梦戈后便也返到一针堂坐等铁羽的消息。
陆展颜与知铁早在雪泥镇时就暗中较上了劲,这天话不投机为了一句口角,就定下了单打独斗赌约。
陆展颜冲前暴喝一声一记重劈,知铁毫不取巧,将他一尺来长的短刀上撩,硬碰硬与重剑相撞,兵刃交击,发出一声铮鸣。
“使点劲儿!”知铁故意激怒陆展颜。
陆展颜不为所动,加了几分力气又是一记重劈,知铁架住重剑将金凝之气探出,使个粘字诀将二人的兵器粘连在一处,然后欲将金凝之气透过兵器突入陆展颜体内控制他的穴脉。
陆展颜只觉知铁的金凝之气透入了自己的虎口,往穴脉中钻去,但是却没伤害他,甚至没有与他的水灵之气起太大的冲突,并且一丝一缕被逐步化解容纳流去了丹田气海中。
陆展颜不明白怎么回事,动念之间运起水灵之气逆着知铁的真气探去。突然间陆展颜觉得胸中一片空明,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出现了,仿佛伴随着探出的水灵之气自己的感知力也延伸了出去,两柄兵器不同的质感、脉络,重剑上的小磕碰、短刀铸造时留下的细小瑕疵,甚至短刀那头知铁的五脏六腑、他的真气运行都清晰地显映在自己的心中。
只是一个瞬间,那个奇妙的感知世界悠然幻散,知铁觉出异常立马收了金凝之气,陆展颜还举剑愣怔。
知铁拍了拍陆展颜举着的重剑,清脆的金鸣声激醒了陆展颜。
“怕了吗,帝都公子?怕了不比便是。”知铁一副倨傲的模样。
陆展颜恼羞成怒,水灵之气贯入重剑,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好像自己的水灵之气与知铁刚才探入自己体内的金凝之气融合之后产生了一些变化,这奇异的感觉就仿佛是自己深藏在血液里的遥远记忆受到了召唤在蠢蠢欲动,可仔细内窥自己的真气,却又什么都探查不出。
知铁低喝一声提醒,短刀随之大开大阖地劈来,刀虽短,气势却刚猛,陆展颜重剑横封,刀剑相交之际,重剑沉了一沉,差一点没封住刀势。
知铁没有撤刀换招,压着重剑凑近陆展颜压低声音再次挑衅:“你们陆家不是有独步天下的凝噎剑法吗?使出来呀!怎么,没学会呀?”
陆展颜这次还没动气,平静地望向知铁:“学过,不用你激,既然你知道凝噎剑,我也不用忌惮了!”
两人兵器分开,陆展颜提着重剑退了几步,在玄武塔下的水池旁停了下来,那个水池的水是由古尔峰温泉引出的地热泉水,在高寒山区依然一年四季不结冰。陆展颜将重剑插入水池,将水灵之气散入水中去感知池水,水灵之气竟然没有了往日遇水时熟极而流如臂使指的感觉,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阻涩混在其中。 陆展颜没有理会,释放出体内七分水灵之气融入池水,然后挥起重剑,一池水仿佛活了一般,化成水桶粗细的一条弯曲水柱,形如一条暴怒的水龙被重剑牵带而起,顺着陆展颜的心意扑向知铁。
知铁将金凝之气聚在刀头,与水龙战在一起,一时间满场只见一条巨大的水龙在翻滚扭动,知铁腾挪闪避间偶尔才还击一刀,已是落尽了下风,全凭一股金凝之气在苦苦支撑着,能保持不败已十分不易。
白龙飞舞,水花四溅。陆展颜打得兴起,想着背后李若岚注视的目光,更是斗志昂扬,动作招式潇洒漂亮。可知铁看似落尽下风,一把短刀的防守圈也已缩到了最小,但陆展颜使尽全力就是无法攻破他最后这一层防御,而且每次知铁的短刀与水龙交击时透过短刀与水龙传来的那一丝金凝之气都让陆展颜心中隐隐不安,又避无可避。
虽然每次传来的金凝之气都被自己的水灵之气化解融纳,可那种最初若有若无的阻涩感却越来越明显。吸纳了的那些金凝之气虽然被降服、化解,沉入了丹田与气海,但那真气顽强地保留了一丝它最本质的特征,仿佛就是那一丝化解不了的本质在影响自己的水灵之气,让水灵之气变得不再纯粹。
控制那条水龙时的阻涩感越来越明显,陆展颜的不安变成了心底的恐慌,想避开水龙与知铁短刀的接触,可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对知铁这种奇异真气产生了一丝依恋。
知铁敏锐地感觉到了陆展颜攻击的阻涩,这些变化在比武前侯爷已经预料到了,心中对侯爷更加敬畏,于是按侯爺的嘱咐开始增强了反击之力。此消彼长,知金凝聚在短刀上的金凝之气反击机会越来越多,陆展颜的水灵之气却如后继无力般渐成疲势,这和知铁听过的传说中的陆家武功的特点是不一样的。
又斗了不多时,知铁已反弱为强占了主动,却打得更加谨慎。虽然这场比斗的变化和侯爷预料的一样,他还是害怕陆展颜在使诈,丝毫不敢轻视。
陆展颜此时却是苦不堪言,水灵之气最初的那一丝阻涩感现在遍布全身,控制那条水龙已经十分勉强,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保证龙形不散。而一旦自己调动全身的水灵之气,丹田气海里纳入的知铁那股古怪真气就蠢蠢欲动,想要冲出丹田流向全身诸穴诸脉。他必须得分出真气来压伏这股真气,知铁趁他真气不继时攻击,一旦接招便又会有那古怪真气趁机侵入体内沉入丹田气海……如此反复,陆展颜苦苦支撑,已在战败的边缘。
知铁也渐渐看明白了陆展颜不是在使诈,他的窘迫是真的。知铁瞅准机会,聚全身金凝之气,待陆展颜的水龙再一次扑击而来时,大吼一声:“逆贼!”飞身跃起,迎着水龙的正面扑击斩杀了过去。
这一击蓄势而发,气如山崩,杀意凛凛,陆展颜顾不得体内金凝之气的反扑,聚全力控制水龙以攻对攻,然而知铁的短刀斩上水龙,破竹般劈入龙身,水龙涣散,泼洒在地上。
陆展颜体内的金凝之气趁着他聚全力将全身的水灵之气运用在控制水龙上全身穴脉洞开的时候,迅速全力冲出他的丹田气海,窜向他全身穴脉,钻入一处便占据一处。
陆展颜一招发出,便觉出不对,变起仓促,已经来不及有所反应,他的水龙被击溃后,残余的水灵之气收回体内却进不了诸大穴脉,只得悄然蛰伏在丹田气海中。自小修炼的一身水灵之气被破除大半,陆展颜却并没有太多痛苦,更多的是迷茫,因为取而代之的金凝之气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反而是浑身上下有着说不出的舒畅。
他傻了一般杵在当地,那股真气自行在他体内运行,所到之处融融洋洋,运行一个周天后已生根在陆展颜气海中,仿佛取之不竭、用之不尽。陆展颜顾不上战败的尴尬与背后心仪之人的目光,试着将新入伍的真气提起二三成灌入重剑挽了个剑花,一瞬间竟有些恍惚,那种熟悉的用水灵之气控制水流的感觉回来了,但不一样的是,新的真气能控制的是金属,重剑此时已不仅仅是可以感知,仿佛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陆展颜心念及处,重剑在战斗中受损的磕碰缺口在缓慢地自行修复,陆展颜迷茫了。
“我的水灵之气呢?”陆展颜难免有些悲伤。
知铁面挂愧色:“不知道,可能是废了吧。对不住,我是铁王堡家奴,侯爷教了这招‘逆贼’要我试你的水灵之气,我自然要试。”
陆展颜想起知铁破自己水灵之气使出那一招时确实暴喝了一声“逆贼”,不由无名火起问道:“什么‘逆贼’?”
“不知道!”
“不知道?毁了我自幼修炼的真气,一句不知道就想交代?”
“你输了,愿赌服输!”知铁的话不再理直气壮。
陆展颜大为光火:“输?姓陆的没死就不算输,再来!”
陆展颜说完提起重剑运起体内新的真气朝着知铁一轮乱劈,知铁从容格挡退避,虽没吃亏,心中却大为惊讶,陆展颜运用金凝之气出招竟然毫不阻涩,这一轮疯狂进攻甚至有几分铁王堡武功怒铁剑的剑意。
知铁越打越是心惊,陆展颜只是这一小会儿的实战,就已经对体内的金凝之气运用自如,甚至能使手中重剑的外形在关键时刻微弱改变,以之锁死或滑开知铁的短刀。
知铁求胜心切,不愿再纠缠,使出自己的杀手锏,知铁八势之中的喷薄刀。
铁王堡的铁门九卫是铁梦戈为自己的孙儿自幼培养的死士,由铁梦戈亲自在忠心不二的铁民中选拔出根骨适合练武的孩童,然后将铁王堡的九门精深功夫分别传授。知铁所得传授的“知”字门的武功叫知铁八势,以“势、趣、度、?”分为:喷薄之势、跌宕之势、诙诡趣味、闲适趣味、宏阔之度、含蓄之度、沉雄之韵、凄侧之韵。
知铁八势以刀术见长,喷薄刀顾名思义便知是大气磅礴、以势折人的刀法。此时知铁使出这一套看家的刀法,却也只和陆展颜能打成平手,不由心中更加惊讶。陆展颜却带着怒气,又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越打越是顺手,金凝之气的运用也是越来越熟极而流,打到酣畅处,重剑幻化成一道撕裂空气的锐风,呼啸着刺向知铁面门。
知铁见这一刺势如恶龙出海,于是后足撑地,微躬身体,用短刀护在心口处接住剑尖,将剑气纳入怀中,身体呈抱球状,曲躬到极限的时候,陆展颜的刺击也几乎势尽,知铁反向发力,竟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弓,将陆展颜与他的重剑作箭射了出去。 这一下快如闪电,旁观众人就见陆展颜与弹丸般倒着被弹飞,高高跃过了一针堂的围墙,半晌才有人惊呼出声。知铁也没想到陆展颜已力竭,面对自己这一招竟毫无反抗自救之力,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一针堂的围墙外便是万丈悬崖,悬崖下面是乱石堆,一旦掉落下去,武功再高也没有用。
知铁冲过去,飞身跃上围墙朝下望去,十余丈外便是一片云雾缭绕,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知铁跳下墙来,抹了把头上的冷汗,陆展颜可是烈武爷钦点的使者、公主与柱国公陆鼎山的孙子,要是在铁王堡的地盘里死在自己手上,可如何是好?自己一条小命倒无所谓了,谁知道这会给铁家惹上多大的麻烦?知铁越想越害怕,转回身顺着一针堂外山路提步疾速往悬崖下方绕去,众人也都追着他的脚步往下走。
只有李若岚没有动,她望着众人背影去得远了,懒洋洋地走向玄武铁塔的正门。正门高一丈二三,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环环紧扣的复杂图案,李若岚面色肃穆,仔细观察了片刻,收起一贯的散漫随意,擎起一直藏在衣袍下的星杖,仰头闭眼,口中开合发出不似任何地方方言的含混词语,念颂着不知名的古怪咒语。
随着她念颂的咒语,星杖顶端镶嵌的巨大紫色水晶开始泛出熠熠星光,星光最炽亮时,李若岚猛然睁开双眼,星杖直点塔门上一处极像是人类眼睛的图案,一束璀璨的紫色光芒由星杖上逼出,融入了塔门,那人眼样的图案仿佛眨眼般闪了两闪,然后静了一静,塔门上的图案开始有规律地转动,伴隨着齿轮咬合、机关转动的声音,塔门裂开缝隙,分解成了一层层花瓣状的铁片,朝着四周潮水一样退去,洞开了可容一人进入的空洞。
李若岚收起星杖,跨步入塔,机关在她身后逆转,塔门随即闭合,仿佛从未开启过一样,但十余里外的剑谷却因为塔门的开启发出一声悠长的呼吸,三里长的剑谷入口两侧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兵器,随着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地的呼吸,它们露在地面上的尾部呼应般震颤,整个剑谷笼罩在一股细微的嗡鸣之中。
陆展颜未及惊呼便坠入了浓稠的云雾中,身体穿过云层,眼前景象复又变得清晰但却恐怖。他人在半空中,眼前是万丈深渊,一块凸出崖壁的石头上探出几根儿臂粗细的树根在他眼前疾速变大。陆展颜来不及细想,猛然伸出右手一揽,死死抓住一根树根,左手同时运足金凝之气,一剑破空刺入了石壁。
原以为自己这一下冲击力太大,那树根万万承受不住,必然折断,准备依靠重剑刺入石壁来抵消冲击力稳住身形,谁知道触手处那树根竟似不是木质,而是金铁生成的一般,只微微一晃便承受住了他身体冲击之势,刺入石壁的重剑反倒成了多余。
陆展颜此时九死一生间,也顾不得惊奇,先放开抓剑的手用衣带将自己的身体牢牢固定在那截树根上,待歇平了气息后才开始思索脱身之法。抬头望去云雾缭绕看不到玄武铁塔,也不知自己下坠了有多高,朝下望去,距崖底至少还有上百丈,整个悬崖又是朝内倾斜的,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处在悬崖最凸外处,往下攀爬是不可能的了,最好的选择是等铁王堡的人与步宗主他们发现自己没有摔死后来救援。
这样想着,陆展颜竟然忘了自己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放松了下来,这才又想起刚才救了自己一命的这根树根的古怪之处,不由得抓住树根运起新得来的金凝之气探进去,终于惊奇地发现这古怪树根虽然非金非银不铜不铁,但确实是金属的,顺着树根的走势探入的金凝之气在他心中勾勒出了石壁内的画面,这根树根在石壁内一丈处分了两个枝杈。
陆展颜一一用金凝之气探索,其中一根在他身侧看不到的两丈外也钻出了石壁,那边石壁上的另一根缠绕在一起,另一根却越来越粗继续向着山体内部延伸。陆展颜加大了金凝之气继续探索,那根越来越粗的树根又分出许多的细枝在石壁间胡乱生长,纠结如网,而主根在山体内斜上方十余丈的地方连上了另一根更粗的树根,一比较它反倒变成了岔生出来的细根。那根更粗的树根有水桶般粗细,陆展颜用尽了体内的金凝之气也没探寻到树干的部分,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些根是由玄武铁塔底部生长出来,包裹了整座悬崖。
就在金凝之气将尽未尽时,先前缩藏在丹田与气海之间最后一丝水灵之气猛然间蹿了出来,往自己体内诸穴脉冲去,残余金凝之气有灵性一般毫不退让地反扑,两股真气不听陆展颜的调动,自行激斗了起来,将陆展颜的身体当成了它们交战的场地、抢夺的战利品。
陆展颜一时间承受不住两股真气的冲撞激斗被震得昏迷了过去,他一昏迷,两股真气仿佛怕破坏了自己抢占的地盘一样,各占半壁江山,息战罢斗,各自修复侵占的穴脉。陆展颜经它们修复很快就转醒了,谁知他刚刚转醒,两股真气便又开始相互攻击,如此循环反复,陆展颜每次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在痛苦中昏迷,却又很快地被补充满体能,在无比舒坦中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股真气终于停止了争斗和平了下来,陆展颜运气内查,发现这两股真气并不是停止了争斗,而是相互交融成了一股新的真气,充盈四肢百骸的每一丝真气都是金凝之气与水灵之气集结而成,两种真气不分君辅,成了一股天地之间崭新的元气。
陆展颜并不清楚这新真气的功用,只是觉得体内真气充盈,浑身舒畅,他将这新的真气称为金水之气,试着将其灌入金属树根,这时的感受与之前大不相同,他不仅能感受到金属树根在石壁中的走向,石壁缝隙中渗透的水滴也历历在目,仿佛自己长了一双可以窥视石壁内部的眼睛,他惊喜地运用这金水之气不停地探索山体。
突然一个一开始没意识到的小细节震惊了他,就在他身侧两三步开外的距离,斜着朝内下方不足一丈的地方,渗透的细水不再继续渗透而是直接滴落了,这说明那里是一个中空的空间,他急忙聚起金水之气全力去探索那个中空的空间,不一刻便弄明白了,那是一个可容一人弯腰前行的山洞,不知道是人为打凿的还是天然形成的。
这个洞很深,陆展颜的能力只能探知十余丈,可有了这个发现,等于找到了一条自救的路,于是他打起精神,拔出石壁中的重剑,在石壁上砍凿出可供自己攀爬、栖身的场所,然后对着那个洞穴的位运起金水之气挥剑砍凿、刨挖起来……
陆
过了雪泥镇,进入楼台山脉的转山路便算是踏入铁域了,苏醒一行变卖了双辕马车,换乘了当地的矮脚驼,穿行在风雪交加的山路间。越靠近铁王堡的方向,残针的自鸣声越厉害,频率也越来越紧促,苏醒想不明白它在之前的主人手中时是不是也这样不安分,如果是,他们又是如何让它安静的?不得要领的苏醒只得时时调整刀指的方向,顺应它的指示。过了楼台山的主峰独木峰后,残针却又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一针堂已遥遥在望。
铁域的传说里,楼台是一位有着闭月羞花之貌,又有慈悲之心的女子,她是铁民的美神和守护神。有一次,她的情人独木来走婚,他们久别重逢,卿卿我我,彻夜难眠,不觉间公鸡已啼呜。独木匆忙上马,因为天亮后他就无法动弹了。可他驱马驰骋中回头眺望爱人时,突然马失前蹄,跌下了一个深深的山谷。
就在那一瞬间,天光大亮,再也回不去的独木,化成了一座依依不舍的石峰。楼台望着石峰,流下了相思的泪,泪水积满了那马蹄窝,便诞生了独木峰下、一针堂前的圣女泉。人们将围绕着铁域长达几千里的环形山脉起名叫做楼台山,最高大雄壮的主峰叫独木峰,这一对恋人世代守护着铁民。楼台山以南的草原牧民们便习惯地将自己生活的草原叫做楼下草原,而将铁域内终年积雪覆盖的雪山就叫楼上雪域。
残针指引着众人来到了圣女泉,圣女泉并不大,不过方圆两三里地,但众人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围着圣女泉转了几圈,才终于确定了残针指示的地方是在水下。
休息吃饭的时候,沈银长思索良久后对几人说:“为了更加隐蔽,宝藏的入口设在水下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水有多深,水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几位稍事休息,待我去水下先探一探情况。”
说完不等众人回话,自行由矮脚驼身上的行囊中翻出了一套鱼皮水靠,出发前他可是做好了应对各种地形与环境的准备。他走到避过几人的一块巨石后换上了水靠走到湖边,伸手试了试水温,抬头冲几人笑了笑,说道:“别看这里雪山环抱,这由一针堂流下的水却是热的!”
苏醒自幼在逆江边长大,摸鱼捉虾便如家常便饭,又听说水是热的,不禁说道:“要不我陪你下去?”
“不用,只是下去探探情况,后边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小哥你是我们的主力,能多保留一点体力就多一分胜算!”
苏醒一想也是,便不再坚持,沈银长慢慢下水往湖心游去,到了湖心处深吸一口气,一个鱼跃往湖底钻去,过得一盏茶工夫,就见他浮出水面,也不说话换了口气又潜了下去,如此下潜了六七次后,终于搞清楚了水下的情况,往岸边游来,上了岸沈银长兴奋地叫过来几人,说到:“对是对了,入口肯定在下面,但是情况不大妙,宝藏的入口被人用打磨出的五六尺左右的巨大鸡卵形石头,垒起五六丈高的半圆形中空石塔封着。我仔细看了,取任何一块出来,石塔都必然会塌陷,如果下方有机关,很可能一下子就被砸坏再也无法开启了!”
众人面面相觑,布日古德怯怯道:“我不通水性,下水准被淹死,可是帮不上忙了!”
孙亭月瞥了他一眼,道:“亏你长得五大三粗,关键时刻却派不上用场!”
布日古德脸颊发燥,低声道:“你们下水,我可以在岸上照看骆驼与行李!”
沈银长笑着阻止他们斗嘴,说道:“都不要着急,现在的问题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慢慢想总有办法的。”
说完这话他脸上闪显坚毅与决绝,解下贴身的一块羊脂白玉雕的无事牌递给苏醒,缓缓说道:“苏家小哥,这是我随身之物,你见过的,沈家人都认识,拿着它可以任意调用沈家万贯家财。”
苏醒没有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银长望向他,语带乞求道:“我已身无功夫,此次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得拜托小哥件事。”
“你说。”
“此次寻宝,我定会竭尽全力协助小哥,但若不能生还,请小哥得到《皇极意经》后,仔细查阅,将破解沈家诅咒的法门传援给我那两个不孝子,沈家阖族跪谢大恩……”沈银长说着话就要往下跪。
苏醒一把扶住他,说道:“我们计划仔细点,也不见得就有伤亡,这东西还是你自己保管,若真找到《皇极意经》我也决不恃强抢夺,你自去查阅传援便是。”
沈银长执著地伸着手苦笑道:“我也是为以防万一,还请小哥收下这信物叫我安心!”
苏醒看着他坚持的眼神,不得已伸手接过那枚玉牌,贴身收了起来。
沈银长这才舒了口气安排道:“一会儿布日古德在岸边看顾行李,苏家小哥与孙姑娘随我下水,下面的情况我基本已经摸熟了,入了水一切看我手势行事,切不可自作主张!”
他说得严肃,苏醒与孙亭月郑重点头。沈银长这才又去骆驼背上翻出两套鱼皮水靠递给二人。苏醒与孙亭月各自找了隐蔽处换好,来到湖边时,沈银长又递给他们每人三个鼓起的羊皮气囊让他们系在腰间,将残针与水云斩都交给了苏醒,又找了一根浮木在上面挂了用皮绳系好的三大块铁锭,自己率先下水,推著浮木往湖心游去,苏醒与孙亭月紧随其后下水。
湖水暖洋洋的,浮在水面上感觉就像是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苏醒入水后感觉体内被沈银长封住的水灵之气仿佛受到召唤,蠢蠢欲动,它们无法突破沈银长内力的禁制,却又不停地冲击着穴脉。
到了湖心,沈银长算好位置要他们抓扶着浮木,将铁锭分别也系在他们与自己腰间,然后盯着苏醒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哥,先前给你与孙姑娘服下的药丸其实并不是毒药。”
苏醒还在想着他的话,就听沈银长提高了声音道:“返回的时候再割断绳子,下水!”
沈银长说完深吸一口气便松开浮木借着铁锭的重量往湖底下沉去,孙亭月紧随其后,苏醒怔了一怔,手一松随着他们往湖底沉去。
湖水并不深,不到十丈深的样子,他们下到湖底便到了距卵石垒的石塔不远处,平坦的湖床上这一座突兀的石塔神秘而又威严,残针发出欢快的震鸣,仿佛归家的游子即将踏入家门。
沈银长不敢耽误时间,走到自己预先选中的一块底层卵石旁边,指示苏、孙二人撑住它左右与上方的石头,二人稍一犹豫便动手去按他的指示撑住了卵石,沈银长双手抓向那块自己选中的卵石,只用了很小的劲儿往外一使力,咔嚓一声,那块卵石便脱离开了整个石塔。 苏醒和孙亭月都紧张到了极点,一动不动地看着沈银长轻轻放落那块卵石,以为他还有什么没拿出的器物可以用来支撑石塔,将他们替换出来。谁知沈银长手中突然多了一柄短小的匕首,割断了自己腰间的羊皮气囊的绳子,将三个气囊出气的长管打开,分别塞入气息将尽,已憋得脸色通红的苏醒、孙亭月与自己的嘴里,然后拖着铁锭走到缺失了的卵石的部位侧身半蹲,双手上撑顶着上方石块,用臀部挤靠身后卵石,弯腰用头顶在最后一块可能滑落的卵石上。
他的动作滑稽至极,但却完美地用自己的身体替换了那块卵石,并留出了能供一人进入的空隙。
苏醒终于真正明白沈银长下水前的托付了,原来他几次下水斟探,早已明白除此再无他法,任何替换物都不会像人体一样能灵敏地感知石塔的压力,从而控制力道来保证石塔的平衡。能和古人的智慧抗衡的只有一条命而已,于是,下水前他已经决定了牺牲自己……
苏醒看着姿势滑稽的沈银长,眼泪突然就冒了出来,残针的刀身上流动的火焰符纹炽亮如炬,火光下沈银长艰难地转了转头,眼神坚毅而充满期望,苏醒一咬牙拉着孙亭月的手由沈银长头下胸前钻了进去。
石塔是中空的,内里二十余步便能环绕一圈,在残针的照耀下里面一览无余,正中间突兀地竖立着一根一尺见方,直通向塔顶的正方形金属立柱。孙亭月紧张地抓着苏醒的手随他走向金属立柱,在残针的照耀下,他们看到整个柱子刻满了环环紧扣的复杂纹理,在背对他们进来的那一面由离地半人高的地方凹陷进去一个长刀的印模,粗看一眼便知道是残针的形状。
苏醒与孙亭月对望了一眼,提起残针对准凹槽把它放了进去,严丝合缝,随着苏醒最后用力一压,咔的一声,残针锁死在里面,刀身的符文越来越炽亮,突然整个刀身化成了一股股疯狂扭动的铁水,像无数小指粗细的蛇一样蔓延开来缠绕着柱子,盘旋着往柱子上方爬去,下一刻火红的弯曲铁水便包裹了整个柱子,然后金属方柱猛地一震往地下陷入。
孙亭月感觉到了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有规律的间歇,越来越清晰,最后金属机关咬合转动的声音就来自脚下。她极度紧张害怕,又有些兴奋地紧紧抓着苏醒的胳膊,观察周围的变化。
突然,他们脚踩的地面像花瓣一样朝下方猛然裂开,一个斜着向下,一丈见方的圆形洞口出现,湖水倒灌而入,将苏醒与孙亭月瞬间吸了进去……
柒
披着黑色披风的消瘦老人第二天清晨来到一针堂玄武铁塔的门前。塔门仿佛畏惧般地自行洞开,待老人进入,便又自行封闭,老人的头隐藏在风帽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轻车熟路地顺着地宫影塔的旋转铁梯悄无声息往下走去。
李若岚进入铁塔后,点亮壁灯。一层塔室玄铁铸就的铁壁上刻满了各种杂乱的字符简画,李若岚足足研究了一下午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规律与所含意义,但找到了一道通往玄武铁塔影塔的暗门,这道门上也刻着图案,与玄武铁塔正门上的纹路看极为接近但却大相径庭。
玄武铁塔正门上的图案纹理见过的人多,李若岚在来铁王堡以前便已经在狰突崖的书籍中看过,对它的规律早研究透了,所以进正门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一道门上的纹路图案却又是不一样的规律与解法,李若岚从下午直研究到天快亮才终于弄明白这道门的开法,打开门,顺着地宫影塔旋转下降的铁台阶一路点燃塔壁上的油灯,走到隐塔的最底层,又是一道铁门,李若岚心中叫苦,谁知这道铁门却只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任何机关秘咒,她推开门走入了空旷山腹。
老人推开一道道隐秘的铁门顺着李若岚的足迹也走入了玄武铁塔下方中空的悬崖内部,进入了山体后便再没有油灯了,但顺着中空石壁旋转向下的石阶、栈道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在石壁上凿洞放置着的一颗颗发着莹润夜光的明珠,老人朝下走了一炷香的时辰,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李若岚,他便停下了脚步,隐藏在暗处,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李若岚所站的位置距离地面还有七八丈高,能看到下面空旷的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金沙,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但她停下脚步并不是因为看到了难以计数的金子,而是听到了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与机关转动的声音。
那机关开启的过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地面上随之开了一个一丈宽窄的洞,金沙泄入形成一处缓坡,紧接着有湖水喷涌而出,迅速漫上金沙滩,迅疾的水流中裹挟着两个人影,将他们冲上了金沙滩,幽光下能分辨出那昏迷的两人是一对少年男女。那少年的身段模样还有几分眼熟,背负一把长刀,手中还握着另一把长刀。
李若岚刚想要走近几步去查看,忽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的惊叫,她抬头,就见石壁离地面有五六丈的高处,一个黢黑石洞中滑出一个人影,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叫,又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扑通一声栽入水中。他落下的方位涌出的水不足两尺深,没能完全卸去他坠落的冲击力,直将他大半截身子都插入了金沙里才让他停了下来。
那人并没有受伤,提着一柄重剑,灰头土脸地爬上金沙滩,警惕地四处张望。李若岚看着狼狈的陆展颜暗自偷笑,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命大,摔下悬崖都没事,见他无恙,便也不暴露身形,悄悄隐匿了起来。
陆展顏怕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什么巨莽凶兽的领地,但凶兽没发现,倒是先看见了沙滩上不知死活的两个人。他没有贸然过去,而是将金水之气探入金沙,借着金沙的传导,陆展颜发现那两个人气息悠长,只是昏迷了而已,于是提剑慢慢过去,看清昏迷二人是两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男女,虽不知他们如何到的这里,又是如何昏迷的,但面貌俊美之人看上去总不象奸邪之人,于是扶二人坐起,掐人中救醒了他们。
暗处的老人看着五十多年来没进过生人的铁王堡禁地,一时之间连着来了三拨不速之客,心中恼怒地冷笑着想,真是好热闹,当一针堂是菜市场么?胸中隐隐升起了一股杀气。可当他看清了那个由半空落下之人的眉眼,心中的恼怒就先消了大半,再等看清被救醒的少年手中紧握的残针后,心情竟莫名地变得有些温柔,心中喃喃道:老伙计,一别五十年,你也终于回来了!
苏醒与孙亭月爬在沙滩上哇哇吐出吸入胸肺的湖水,陆展颜拍拍这个,拍拍那个,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他发现周围的光线亮了一些,他缓慢地抬头,目光穿过正在呕吐的二人肩头朝光线来处望去,十余丈外隐约能看到一口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白色棺材,光线来自棺材背后缓缓升起的两盏金色灯笼,灯笼的照耀下,陆展颜看清了那口棺材并不是凭空悬浮的,它是被破壁而出的好几根粗壮金属树根凌空缠绕着抬浮起来的。 陆展颜并未觉得这棺材有什么不对劲,他的心思全在那两盏漂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灯笼上,揣测着它是被什么人控制着的。暗中的李若岚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景像她在狰突崖典藏库某本讲入地眼的书中见过,叫“五龙抬棺”。以前她一直以为五龙抬棺是一些江湖骗子编出来唬骗世人的把戏,这一下亲眼看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庙堂、江湖都对一针堂如此关注了,甚至这些年自己推演星象时,总能见到的垂挂西北天际的那颗耀眼的星,也仿佛有了解释。
那两盏灯笼浮上高处,又缓缓飘了下来,往陆展颜他们的方向飘来,苏醒和孙亭月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孙亭月抬头正对上那两盏飘来的灯笼,她一眼就发现那不是灯笼,是眼睛!吓得强忍着腹中的恶心一声也不敢发出,凑近苏醒的耳畔,压低声音道:“是巨蟒?”
苏醒与陆展颜经她这一说也终于看出了端倪,果然是动物的眼睛,可世上哪里有如此粗的蟒蛇?按眼睛来算,光是它的头便足有一辆马车大小,如此巨大的蟒蛇至少也活了有几百年了,一针堂的人怎么会没有发现它?它若一直住在这里,吃什么?一连串的疑问在几人心中冒出,却没人敢再发出声音,三个人蜷缩在一起,呼吸都不敢使劲,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灯笼一样的巨眼浮过来,停在了陆展颜面前,仿佛在嗅触他身上的味道,陆展颜看清楚了它比马车还要大的头:狗鼻、牛嘴、虾目,额生鹿角,颌长狮鬃,隐约可见头部后面蛇一样的身体,它每片鳞甲都足有三四尺长……这不是蟒蛇,这是传说中的龙!
要说和传说中的龙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这条龙虽然巨大,但身体呈现半透明状态,看起来极为轻盈,两根儿臂粗细、两三丈长的肉须仿佛没有重量一样漂浮在空中,它凑近陆展颜轻嗅,露出疑惑的眼神,又轻轻转头去嚊苏醒。
苏醒双手紧握着残针,在他醒来时,本已化为铁水的残针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恢复了原样,被他紧握在手中。残针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依赖了,苏醒知道残针对如此巨大的生灵或许根本起不到任何伤害,可他没办法,只有握着刀,心中才能有一丝踏实。他就这样与这传说中的神秘生物对峙着,从龙的巨眼中看到了它难以描述的复杂神情,下一个瞬间,龙仿佛失去了对苏醒的兴趣,扫了一眼孙亭月然后掉头往黑暗中游走而去,粗大的龙身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
苏醒松了一口气,垂下了残针,巨龙却在这时突然转头,闪电般扑击过来。那个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苏醒从龙眼中突然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意图,就像灵犀相通,它要扑击的是自己身后的孙亭月!来不及细想原因了,苏醒一掌印上孙亭月的胸前,使足劲儿将她推出,孙亭月被他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金沙滩上,苏醒却借着这一推之力合身扑向巨龙,双手握刀推刺,残针轻易地就刺入了巨龙的鼻头直没至刀柄。
巨龙止住了扑击之势,龙眼中情绪复杂,苏醒强烈地感觉这条巨龙能也一样能理解自己的举动、言语,甚至内心的想法。残针刺入龙鼻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苏醒感觉自己的刀刺入的是一缸黏稠的糊状橡胶,它紧紧地粘着残针拔不出来。龙的眼神似乎因为苏醒为了保护孙亭月而攻击自己,多了一丝不解的忧伤,它微嗔地打了一个喷嚏,残针一松退出了它的鼻头。巨龙喷出淡金色的气雾将苏醒与陆展颜也冲得滚落在地,然后再次掉头转身,朝隐身黑暗处的老人方向看了一眼,这次真正地游入了黑暗中。
老人也诧异了,金龙不伤陆展颜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这个带回残针的少年又是什么人?金龙怎么也会对他有亲近之感?难道只是因为残针?
老人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思索着。
龙眼的照耀下李若岚认出了苏醒,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苏醒,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藏在袍中的手紧紧握住了星杖,随时准备暴起救他。但是看了半天,见巨龙对苏醒竟然毫无敌意,让她也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缓缓放松了手指,又恢复了懒散状态,静静看着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变数。
惊魂甫定的三人凑在一起,此时只剩夜明珠的珠光照明,幽暗的光恰好遮住了孙亭月羞红的脸,虽说刚才苏醒是为了救她,事急从权,更何况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孙亭月毕竟是未出阁的处子,凭空被一个男子在柔软的胸前推了一把,怎能还无动于衷。她羞于开口,对苏醒的感觉却在这一瞬之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苏醒沉默不语,可此时巨龙退走,再回想自己那一推的温柔也是胸中小鹿乱撞。此时只有陆展颜最为镇定,他抬头找了找自己滑落的石洞,先开口道:“我掉落的石洞有五六丈高,里面有些岔道我没探完便失足掉落了,或许有还出路,但这石壁太滑,看来是上不去了。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苏醒茫然四顾,最后指了指水潭道:“我们是被水冲进来的,被冲进来时人都昏迷了,也不知道水道有多深,有没有岔道,而且出口极有可能已经被封死了!”
“哦!”陆展颜搓搓手又指了指隐约可见的悬棺说,“那巨龙应该是守護悬棺的,我们不去招惹它,它似乎也懒得理我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出路的!”
苏醒应了一声说好,孙亭月见了生平所遇最恐怖的生物,此时比谁都更想离开这里,可少女的心思极难揣测,她听苏醒说好,莫明其妙地就偏要和他对着干,语带讥讽道:“苏醒,你忘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来的吗?那悬棺里或许就是我们要找的《皇极意经》!”
“你疯了吗?惹恼了巨龙,我们再多十倍的人手也不够它填牙缝!”
“都到这一步了,不打开悬棺看看怎么能甘心?沈伯为了送我们进来,那条命白搭进去了吗?他给你的托负呢?”
“我……”苏醒被说得哑口无言。
“我什么我,敢在格日勒草原上独自对着上千号马贼要抢我当媳妇,现在为一个畜生就退缩了?”
“你……”
“你什么你,要走你走,沈伯一路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就凭这个,我也得帮他了了夙愿,只剩最后一步了,我一个人也行!”
暗处的老人冷笑,心想这丫头好一口伶牙俐齿,这五龙抬棺在铁王堡悬了几百年,要能打开早打开了,你一个人也行?呵呵!
苏醒叹了口气,服软道:“好,死便死了,总不能叫你看扁了!” 孙亭月见好就收,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陆展颜见二人反往险境而去,挠挠头追了过去,说道:“也罢,你们要找什么经我帮你们,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越靠近悬棺,就越能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意味,整个山体都在微微颤动,悠长的龙吟自黑暗中升起,残针发出震鸣与之相和,缠绕卷抬着悬棺的金属树根泛着淡淡的红光,仿佛在警告,又好似在期盼。龙吟声越来越大,巨龙又游走出黑暗,盘浮在悬棺上方,灯笼一样的金色巨眼俯视着走近的几人,透露出不安与烦躁的情绪,越来越剧烈的龙吟使空气的波动震荡加剧,仿佛肉眼可见,石壁上扑簌簌往下掉石屑。
苏醒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生出一股笃定的意念,相信巨龙不会伤害自己,于是坚定地一步步踏上前去。巨龙仿佛不懂他为什么要靠近悬棺,想要阻止,却又带着深深的不解,只把自己逼得越来越狂躁。可是他阻止不了苏醒踏前的脚步,而苏醒越靠近悬棺,抬棺的金属树根反应就越强烈,淡淡的红光变得炽烈而耀眼,畏惧般收缩,竟将悬棺缓缓卷抬着放落在金沙上,那悬棺是白玉雕成的,此时莹润的毫光在玉棺上潮水般涨落。
暗处的老人眉头越蹙越紧,望着苏醒苦苦思索着: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能和悬棺有感应?
李若岚预感到悬棺将要开启,迅速顺着石阶下到金沙滩上,顾不得隐藏身形,手持星杖口中默念星咒朝那边疾走而去。
玉棺的盖上雕刻着粗看如年轮一般的纹路,陆展颜强忍着空气中强烈的震荡凑过去看了一眼,大声说道:“这种机关我在秀水城见过,是要用血才能开启的。”
巨龙的头悬浮在玉棺与三人上方,它已经快要失去控制了,巨大的尾巴拍击着石壁,山体内部冲激着狂爆的气浪,却不知忌讳什么,总是不敢下来扑击三人。
苏醒左手拄着残针,右掌在刀锋上一抹,攥起右拳,猩红的血液滴落在玉棺盖上的瞬间,巨龙终于失控了,它猛然张开巨大的嘴,瀑布般的龙焰朝着三人迎头喷来,几乎在它失控的同时,孙亭月猛然将苏醒往后拉了一把,自己以的血肉之躯挡在了苏醒身前,而李若岚也恰恰念完了星焚咒,星杖上聚起一尺见方的炽亮紫色光芒,巨龙张嘴喷吐龙焰,李若岚口中悠悠念出二字:“焚星!”
随着她的咒语,星杖顶端的炽烈紫色光芒激射而出,与金色龙焰相撞,这一撞,山体内的空气震荡达到顶峰,一股看得见的光束水波般炸裂开来,苏、孙、陆三人瞬间便被震晕了过去。李若岚星杖上的光束和龙焰相比看似细小了许多,但却只一击便击散了龙焰,且仍未力竭,又直接击中了巨龙的头部,紫光扩散开来,像是生宣纸上洇散开的墨迹一样迅速紧紧包裹住了整个龙身,然后停了一停,又往巨龙身体里渗入。
巨龙哀鸣一声,在空中痛苦地扭动身躯,仿佛被扎破了的羊皮筏子一般,迅速萎缩变小,不一刻,竟然缩小到只剩得两三尺长,但却由虚化实,变成了一条仿若赤金打铸雕琢出的小蛇,再也不复巨龙的神威,它望着手持星杖的李若岚胆怯地往后缩去,最后盘上苏醒直至昏迷仍未松开的残针上,模样乖巧。
“它吸金气而生,修了三百多年方开灵智,被你这一下就给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李若岚背后响起,“你果然不一般,这焚星术,越南枝活着的时候都只闻其名并未习练过!”
李若岚并不觉惊讶,好似早就算准了今日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里自己是那只螳螂。她款款转身,面向老人轻声说道:“雕虫小技,让侯爷见笑了!”
老人轻轻掀起风帽,一头银白的头发随意地用一枚白玉环箍着,他身形高大,虽一身布衣仍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望向李若岚,眼中不露喜怒,淡漠道:“确实雕虫小技,凭区区星焚术便敢来闯一针堂禁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还有什么本领,都使出来,让铁某见识见识!”
李若岚不动声色地轻移星杖,悬停在昏迷在地的陆展颜后脑处,口中却谦恭道:“小女子不懂武动,可不敢在侯爷面前撒野,只是侯爷何以认定小女子是敌人呢?”
老人望向陸展颜脑后的星杖,面色一连变了几变,最终冷静道:“小丫头,古灵精怪的,你狰突崖有未卜先知之术,跟你斗心机是老夫不智,那你说说你怎么不是敌人了?”
李若岚松了一口气,将星杖轻轻移开,说道:“十六年前妖星昭明出现,垂挂在西北星野,映照着楼上雪域。昭明者,五星之变,生于西方,金之气也,这是我们狰突崖《斗移》的说法。其他星学流派里比如经天派的《河图》认为昭明茀心,天子三公,杀主必成。青河流的《雒书》曰:昭明见,霸者生。还有不见诸经传的天南星学派,以他们《斗枢》解释就两个字:亡征!”
李若岚看到铁梦戈的眼角跳了一跳,知道十六年前的旧事是这天下公认第一高手铁梦戈的逆鳞,但却并没有退缩,继续说道:“侯爷,有多少种说法就包藏着多少种祸心,当年我只有四五岁,铁王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听我师父说,侯爷的孙儿铁羽便出生在昭明横空之际,而后有人以刺杀铁羽来挑拨侯爷与陛下之间的信任……”
铁梦戈冷冰冰打断李若岚的话:“小丫头,你不知道,好,老夫便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老夫当然知道这不是陛下在幕后指使,但还是寄了一把剑去珠郡。老夫为了羽儿可是连皇帝都曾威胁过的,你后面要说的话若是牵扯到我的孙儿,请你想仔细了再开口。”
“侯爷,你能杀若岚一个,可灭不了天下悠悠众口,你能护着铁羽二十年、三十年,护不了他一辈子。陛下或许念旧,可陛下身后太子如何容得下铁域这一股王气!”
铁梦戈沉默了,别说皇帝了,自己大去之后,铁王堡都未必能容得下铁羽,他为铁羽自幼培养的铁门九卫防的又岂止是外族。
李若岚见他沉默,突然单膝跪地道:“侯爷,斗转星移间天下几曾有过安泰,李若岚忝为狰突崖宗主,主着狰突崖一脉存亡,值此星野巨变之期,来这里是想为狰突崖找座靠山,望侯爷不弃!”
铁梦戈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他感觉这个丫头的懒散与漫不经心背后隐藏着的,是看透了星野运转与诸神心思的星象师才有刻骨的冰冷。她才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学派的存亡,苍生的疾苦与喜乐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星辰与诸神暂时的惩罚或怜悯,但铁梦戈不会说破,几十年来活在历史的潮头上,让他懂得了太多不该说破的道理,现在需要找靠山的并不是狰突崖。 他二人说话之间,滴在玉棺盖上的鲜血顺着复杂的图案一圈圈流转,极细的血线循着图案的凹槽将整个玉棺缠了起来,看上去极为诡异,所有的血线最终汇聚在玉棺正中的一处小孔,由那里流了进去,玉棺内部发出一连串类似冰裂的声音。
铁梦戈与李若岚停止对话循声望过来,就见那玉棺表皮分裂开来,形成了一颗颗长不及寸,方圆不等的小玉块,一层层剥落下来,像流沙一样散成一圈,托起正中间一只一尺见方的赤金匣子。铁梦戈走了过去,伸手托起金匣,轻轻推开匣盖,再没有别的机关了,一本厚厚的羊皮古卷安静地躺在匣子里,铁梦戈取出古卷,古卷封皮上写着四个端庄的古篆——《皇极意经》。
铁梦戈翻开书卷,经文开卷写道:“夫万物自有体质,圣人象类而制其名,名以定体,无名乃天地之始,有名则万物之生,夫皇极者,盖造化之渊源、人伦之资始,万品禀其变易,百灵因其感通,本乎阴阳,散乎精像,周竟天地,布极幽明,天有五度以垂象,地有五才以资用,人有五常以表德,万有森罗,以五为度,故皇极者五行之合也,善则五行顺行,三灵炳曜,恶则九功不革,六沴互兴,余感造化而制经,叹五味之不齐,求利物之一致,倚焉来哲补其阙焉。”
这一段是这本《皇极意经》的总序,制经之人煌煌而论天地至理,读来大而不实,末尾处却又故作谦虚。铁梦戈读完总序,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以目录形式分了金经、木经、水经、火经、土经、皇极经、沴经、风考共八部,铁梦戈直接翻到了金经那一页,粗略扫了一眼,一开始的内容与铁王堡祖传武功秘笈的总序竟一字不差,心中大为惊讶。既然金经与铁王堡祖传武功秘笈一字不差,那其他几部自然也错不了?是谁有如此大的本领,能将这五部天下奇经集齐的?还有那没听过的皇极经、沴经以及风考,能与五大奇经并列收录,自然也是天下奇书,他越想觉得不可思议,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李若岚看他沉思,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铁王堡的秘笈,侯爷以前难道没有看过吗?”
铁梦戈被她打乱了思绪,他是当世顶尖的大高手,不屑于欺瞒一个毛头丫头,说道:“这玉棺在一针堂下悬了几百年,没人能打开它,老夫并没有看过。”
说完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细思才体会出李若岚问话的深层意味,于是合上了古卷,走向昏迷的苏醒,自矜身份又道:“老夫没看过便是与它无缘,这少年能与金鳞产生感应,他的血又能开启玉棺,那是他的造化,老夫岂会白占别人便宜!”
铁梦戈弯腰将《皇极意经》轻轻放在苏醒手边,低头端详眼前这个让他想不明白的少年,突然又轻咦了一声,伸手轻轻扣住了苏醒手腕上的神门穴。
李若岚吓得轻呼出声,惊叫一声“侯爷!”声音中充满了乞求。须知私闯铁王堡的圣地,铁梦戈要处死谁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要去阻止更是不可能的,铁梦戈身负天下第一高手之名,自己这样靠一点秘术防身之人,十个百个也不够他一指泯灭的,只能乞求了。
铁梦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苏醒,心中窃笑这丫头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呀,嘴角若有若无地低声挤出两个字:“旧识?”
李若岚此时再也不敢拿陆展颜来做威胁,恭敬回道:“侯爷法眼如炬,他叫苏醒,是我在狰突崖认的一个弟弟,他一定是误入铁王堡圣地,决不是故意冒犯!”
“你这个弟弟好,很好!”
李若岚听不出铁梦戈这句话的喜怒,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别紧张,你这个弟弟能与金鳞产生共鸣,他的血能开启铁王堡几百年无人能开启的玉棺,已是让人不可思议了,你猜我在他体内还发现了什么?”铁梦戈问完起身负手转向李若岚,“他体内有两种相克的真气并存,水灵之气与厚土之气都是独步天下的真气,哪有并存于一人体内的道理?真是亘古未闻。但这世间既然真的存在能让二者并存的躯体,那只能说明你这个弟弟天赋异稟,不是凡人哪。这样的人想去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资格,他能来一针堂,铁王堡蓬荜生辉,怎么能算是私闯!”
铁梦戈纵声长笑着举起左手食指,一豆金光由指尖迸出,炽亮耀眼,只听他说道:“他的身体既能盛得水、土真气,便也盛得我金凝之气,老夫也助他一臂之力,能不能有更大的造化,只能看他自己的了。”说完屈指疾弹,一缕有若实质的金光飞奔向苏醒,由他眉心正中隐没了进去,苏醒的身体痉挛般地扭了几扭,脸上金光大盛,而后隐没不见了。
铁梦戈回头望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李若岚,又望向地上昏迷的三个人,拿捏着分寸淡淡道:“丫头,一针堂是铁王堡的圣地,即便是铁家,能任意进塔的也只有我与我的孙儿铁羽两个人而已,其余人等私入玄武铁塔,按铁家祖宗的规矩都是不可赦免的死罪!”
他抬眼看了李若岚一眼,指了指苏醒又说道:“你这个弟弟得天造化,我便饶他不死,陆展颜体内流着一半的皇族血脉,我便看陛下的面子也饶他不死。你和这个丫头可又凭什么能活着岀塔?”
李若岚神经紧绷,在听到铁梦戈说陆展颜体内流着一半的皇族血脉时,忽然明白了,放松下来,举目望向铁梦戈,带了几分俏皮劲说道:“侯爷,若岚能依凭的只能是陆展颜的另一半血统了!”
铁梦戈眼神凛冽地盯着李若岚看了半晌,最后竟然和蔼地笑了笑,他这一笑,冰雪融化,气氛立刻就融洽了,他轻笑道:“狰突崖一脉果然不一般呀!走,随我去剑谷,老夫得好好听你讲一讲星野运转的大道理!”
铁梦戈将陆展颜与孙亭月随手抓起往腋下一夹率先往来路走去,李若岚在他背后皱眉想着该如何将苏醒带出去,就听铁梦戈又说道:“你那个弟弟姓苏是吗?好姓氏,你不用担心他,我自会安排的。”
李若岚听铁梦戈如此说,想起他说此处只有他与铁羽可以进入,现在铁羽陷身大雪山,却不知道他要如何安排,此时也管不得他话里的矛盾了,疾步追了上去。
“你刚才说你是狰突崖的宗主,那步青云又算什么?”
“侯爷明鉴,若按辈分算,我的师父是魏北岳,我是他的关门弟子,步青云是我的徒孙。”
“魏北岳的徒弟,那辈分确实高……”
捌
苏醒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四周静悄悄的,他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残针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他茫然四顾,没有水,没有金沙,没有龙,没有悬棺,也没有孙亭月与那个叫陆展颜的陌生男子,一切好像都不曾发生。苏醒坐起身拍了拍脑袋,手掌剧痛,自己割破的伤口血才凝结,那么不是在做梦了,他站起来顺着山洞走了走,山洞很快就到了头,也没有岔洞,他又朝反方向走了走,很快就又到了洞口,这个山洞的洞口离地面有两丈高,正对着一片湖泊,应该是圣女泉,此时浩月当空、繁星点点,湖面映着星月,没有风,整个世界静谧而美好。
苏醒坐到洞口的石沿上,刚想捋一捋思绪,突然感觉袖口有异动,低头就见一条金光闪耀的小蛇由自己袖口游走了出来,蛇头缠在残针上,尾巴还有一截仍在自己袖中,苏醒自幼便对蛇极为害怕,顿时吓得毛发倒立,一把扔了残针,残针扯带着金蛇飞出洞口落在湖边。
苏醒对残针珍若性命,一时情急扔了出去,反应过来以后,急忙寻找可攀爬蹬踩之处向下爬,胸口贴在石壁上才又感觉到胸前鼓鼓囊囊的,装着什么东西。他下到地面没先急着去捡残针,而是解开衣服取出那东西,是一本用油纸包裹着的厚厚书籍,打开油纸书皮上是四个弯弯曲曲的古字。
苏醒本就识字不多,这几个字一个也不认识,但想着它莫明其妙出现在自己怀里,一定是有原因的,封皮上的字虽然不认识,但按字数来看是四个字没错,说不定就是沈家世代寻觅的《皇极意经》,于是又仔细包裹起来放入怀里,这才去拾捡残针。
一回头,就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铁枪一样挺立在湖畔,那黑影手里正提着自己的残针低头细看,那条金蛇依然缠在刀上。
“你是什么人?把刀还我!”苏醒冲那黑影喊道。
“苏醒!”黑影没有回答他,听声音也是个少年,语气平平没有敌意,“还你可以,但你不知道这刀并不是你的吗?”
说着话黑影挥手将残针投掷了过来,苏醒伸手要接,看到月光下刀上闪烁金芒的鳞甲又急忙缩手躲开,残针与金蛇再一次摔在地上。
“你不用害怕,侯爷说它叫金鳞,不会伤害你的,它得靠残针与你体内的金凝之气才能生存,以后你得养着它了!”
“什么金凝之气?”苏醒说着话便去试着运了运体内的真气,只觉体内此时真气充盈,但却不是自己的水灵之气,也不是沈银长压制他的厚土之气,而是一种全新的真气,原来那两股真气仿佛害怕这新的真气一般分别蜷缩在肝脏与肾脏中,这应该便是少年说的金凝之气了。
苏醒体内一运行起金凝之气,顿觉浑身轻松舒坦,那条金蛇仿佛感受到了他透体而出的金凝之气,欢快地游走过来。苏醒记得少年的话,强行克制着自己对蛇的恐惧,任它顺着自己的腿爬上来缠在自己胳膊上。金蛇回头望向苏醒,这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苏醒觉得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双眼睛……是龙!宝藏里的巨龙就长着一双这样的金色眼睛。金蛇亲昵地探过头来,在苏醒脸上蹭了蹭。
那种能感知巨龙心中所想的奇异感觉又出现了,苏醒狠狠颤了一颤,脱口道:“它是龙!”
“它吸金气而生,虚幻之物而已!”少年对苏醒平淡地说道,“它现在可只认你是主人了,对它好点!”
苏醒心中此时充满了无数疑问,千头万绪也不知该先问什么便顺口问道:“为什么?”
“侯爷都说不清楚?我怎么能知道,别问了,走吧!”
苏醒一愣,问道:“走哪里?我的同伴呢?”
“我怎么知道你要走哪里?我按侯爷的吩咐去救你时,就只见了你与金蛇,没见你有什么其他同伴。我将贵客打落了悬崖,侯爷大为生气便派我了个苦差,叫我跟着你,也没说要跟到哪里,跟到什么时候……”少年的语气中充满了委屈,他抬头望向月光下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又自言自语道,“堂主进入雪山已经七天了,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侯爷也不着急,却在这个时候派我离开铁堡来保护……”
苏醒想起自己昏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金龙因爆怒失控张嘴喷吐龙焰,孙亭月将自己往后猛扯了一把,挡在了自己与金龙之间,记忆到此为止。
苏醒料想孙亭月和陆展颜一定是死在龙焰之下了,心中极度烦闷,他感觉自己是一个不祥的人,大哥、二哥、朱大哥、孙姑娘……关心自己的人一个个都因为自己而死于非命,他再也没心思继续听知铁说下去了,起身到湖边找了一块石头,将残针与水云斩一起缚在背上,抱着膝坐在湖边一块石头上发呆。
湖水对岸有一堆篝火,布日古德守着几头骆驼与行李静静地等着苏醒一行寻宝归来。
更远处是巍峨的雪山,垂天的绿光披挂其后,星稀野阔、万籁俱寂,蘇醒一时竟忘了苦痛,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