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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夕阳下，小河边，三个少年。
小河在沙漠边缘，像蜿蜒扭动爬向沙漠尽头的巨大蜥蜴。之所以像蜥蜴而不像蛇，是因为河边长着很多芨芨草和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以及红柳墩，看起来就像是蜥蜴张牙舞爪的脚趾一样。河水常年浑浊，飘着衰败的落叶和细细的泥沙，黄米汤似的漫流而下。
小河在三个少年没出生前就一直古老而缓慢地流淌着，一直没被沙漠吞噬，几乎是个奇迹。漫漫黄沙加上这几种形象怪异的植物，使这个地方看起来冷漠而荒凉。
但是每天傍晚和星期天除外。只要作业不多，大人又没给安排活儿，就有三个少年到这里来耍。嬉笑玩闹、打仗争吵，这片河边沙滩立即就变成了活泼热闹的游乐场。玩累了，就枕着书包，躺在河边柔软温暖又金黄的沙子上，说那个布置作业超多的老师的坏话；商量要不要给那个太爱干净的女生的书包里塞只青蛙；还有猜想那个看瓜的老头儿是否已经吃了他们撒了尿的西瓜，正在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看蓝天白云、夕阳西下，然后他们在各自母亲或祖母吆喝吃饭的催促声里，被揪着耳朵回家。
二
每天躺这儿看天、被揪着耳朵回家的少年正是我、葫芦和铁蛋。我们三个同村，同班，同龄而且同脾性，聊得来。
不过我前面有一句话说得不是很准确，被揪着耳朵回家吃饭的只有我和铁蛋，葫芦是个例外，他可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那个又聋又哑的傻子娘才不会喊他吃饭，还要等葫芦回家后做给她吃。他爹更不会，说是外出打工，可别人都是逢年过节就会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葫芦他爹一去四年多了连个音讯也没有。于是葫芦看见我们被揪耳朵、有人喊吃饭就很艳羡，耷拉着脑袋，落寞地走向等在他家低矮的墙角边口水流到衣襟上的“呵呵”傻笑的母亲。
在我们看起来，葫芦虽有母，但不亲。
葫芦并不这样想，他很爱他的哑巴娘。学校开运动会，给参赛队员发放的矿泉水，他连盖子都舍不得打开，留着带回家给他娘喝。为此没少分享我和铁蛋的。也因此，我和铁蛋是唯一可以在葫芦面前提到他爹的人。铁蛋问：葫芦，你爹去打工的时候，就没说去哪儿吗？要是有地址，你写封信问问，看他啥时候回来呗!葫芦就眼珠儿往上一翻，将脖子一拧，做出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姿势。
但要是别人议论葫芦他爹，说葫芦爹挣大钱了，嫌葫芦娘又哑又傻又脏又丑，把他们娘俩给抛弃了；或者说葫芦爹可能去挖煤，煤矿塌方被埋在窑下了；再不就是得罪了哪个有钱有势又坏良心的包工头给“黑”了……若说这话的是大人，葫芦就会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只用他凶狠有力的眼光钉子一般盯向那滔滔不绝说闲话者的嘴，直到那人受不了这目光的仇杀，闭上他的嘴巴。而如果是和葫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葫芦一定会捋起袖子，露出麻秆儿似的细胳膊跟他打一架，多半打不过，但是打不过也要打。葫芦虽瘦弱，倒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拗劲儿。
而往往这些时候，葫芦那个傻子娘总是龇着两颗黄黄的大龅牙，“呕呕、嘿嘿”地傻笑着，像个看戏的傻子一样，游离于戏内戏外，无关痛痒。
其实葫芦本来不叫“葫芦”，他叫胡龙，是他爹没外出打工前送他上小学时给起的学名。他没有小名，或者说他的小名就叫“葫芦”。因为他那个哑巴娘看见他时除了会目光慈祥地“嘿嘿”傻笑，在生气时也会“吼吼”地从胸腔里发出狼一样凶猛恐怖的怪声，而那种怪声恰好像两个字眼——“葫芦”，葫芦就会在这时候顺从地牵着他娘的衣袖回家。我们便在和葫芦斗气的时候学着他娘的样子喊他“葫芦”，加上葫芦虽跟我和铁蛋同龄，但是个头比我们都矮，他身材瘦削、细脖颈，大脑袋安在肩膀上就像一个把儿倒置的葫芦，挺形象的绰号，我们也就叫开了。
三
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各种农作物都低下沉甸甸的头展示着自己一年的成绩，蓝天纯净，清澈透明就跟初生牛犊的眼眸一样。
这种景致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欲望，或者做点什么有意义的、起码新鲜有趣的事情。但具体要干成什么？不知道，想不出来!
我们仰躺在河边的小沙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看鸽子盘旋在蓝天，聆听它们呼啸出的一串串哨音；眺望飞去南方越冬的雁阵把“人”字变换成“大”字，当变成小黑点的飞鸟在天际逐渐消失时，人未免在心里会有些失落。
哎!你们说这条小河里有没有鱼？葫芦另找了个话题。
没见过。铁蛋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定没有，针鼻儿大的都没有，连虾也没有!我断然说道，觉得这话题很没劲的。
葫芦突然坐起身来，正儿八经地说，这条小河里有鱼虾，真的!他那天都看见鱼的身影了。说那条鱼儿吐着泡泡有两寸来长。他还站起来捡了一根小树枝折成相当那条鱼的长短比划给我们看。而且居然信誓旦旦要跟我打赌。他说，要是我输了，这个学期每天上下学给他当跟班，替他背书包；要是没有鱼，那以后轮着我值日的，他都给我扛了。
一听要打赌而且这个赌法挺新鲜挺吸引人的，我立即来了兴致。何况打这个赌，我必赢无疑。
这条小河里当然没有鱼!要不然，从我们穿开裆裤起就在这河滩上玩耍，到现在十几年了，只看见过河水或宽或窄或断流，露出死鱼肚皮一般颜色的泥沙乱石泛滥之后的河床，就是没见过有谁在这里支过钓竿，下过渔网。有鱼我们会不知道？有人送上门来要替我打扫这学期的教室卫生，何乐而不为呢？
说赌就赌，铁蛋也很兴奋，立即起哄般地撺掇着我们各自跑回家去搜罗来了捕鱼的工具。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式工具，就是几只笊篱、麻绳、竹竿子、一块废弃的窗纱和一只小水桶。
三个人为了这场“豪赌”，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摸摸索索地站到了小河边缘的浅水中，低着头、撅着屁股开始了浑水摸鱼。
无数次笊篱探下水去，捞出来半截山羊角、几根长满了斑斑绿藻的草根和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哪有什么鱼虾？
可是最终的结局出人意料，因为葫芦居然真的捞到了鱼!
鱼!鱼!我捞到了!我捞到了!快来看哪，这是什么鱼？当葫芦突然大惊小怪咋咋呼呼扯着公鸭嗓子极度兴奋地喊起来的时候，我们齐刷刷扔下笊篱竹竿，撒腿奔过去，六只人眼睁大成牛眼，直愣愣地盯住葫芦的笊篱，簇拥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弥足珍贵的鱼倒进小水桶里，接着，趴在地上，三颗脑袋齐刷刷地挤在小水桶上睁大眼睛，往桶里观看。
发光的鳞片，微红的翅鳍，嘴巴还一张一合，正弓着身子在小水桶里挣扎弹跳。果然是鱼哎!而且有两寸来长，就如葫芦比划的那样长。虽然我们认不准是鲤鱼还是鲫鱼或者狗鱼，总之毫无争议是鱼，活鱼!
这是一条改变小河历史的鱼!我们就是这条小河伟大的开拓者。我们如哥仑布发现了美洲大陆一般兴奋而惊奇，重新操起竹竿和笊篱舞弄起来。说不定我们的竹竿和笊篱再探下去，就捞起了不可估量的财富，就此开辟了这条小河的新纪元。
葫芦自命不凡地提着小水桶，犹如提着敌方首领的头颅，趾高气扬地吩咐我道：别忘了替我背书包，你说好的!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四
葫芦后来说，本来他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鱼!太无聊了，就编个瞎话骗我们，想在河里捞着试试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比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被他捞到鱼了!
袅袅烟雾在河边升起来了，背衬浩渺苍茫的大漠，就如古时戈壁战场上的烽火狼烟。
但那烟不是狼烟，是带着点腥味和焦煳味的奇特鱼香。是我们从这条小河里捕到的第一条鱼的鱼香。
我们溜回家中偷了些芝麻油和盐，还有一些花椒和姜面儿，就在河滩上捡些干枯的芨芨草根和沙枣树枝，燃起小小的火堆来。用小刀刮掉鱼鳞和肠肚，穿在铁丝上，架到火上去烤。铁蛋穷讲究，居然把他们家的酱油和醋壶都偷来了。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吃过鱼啦？去年过年？还是铁蛋大伯娶儿媳妇那次？
“啊啊，呕——”
就在我们烤熟了野味，刚要分享之时，葫芦那个哑巴娘嗅着鱼香寻到河边来了。
她张大着嘴，露出那招牌大龅牙，眼睛里流泻着饥馋的光，嗜血的蚊子一般叮咬在我们手中的烤鱼上。她用又脏又黑、骨节嶙峋的手擦着衣襟，兴奋地“呕呕呀呀”地叫着，一步步往我们跟前蹭。
吃东西的时候她站在近旁，太影响胃口了!可她再怎么说也是葫芦的娘，出于对葫芦的尊重我们征求意见般看着葫芦：葫芦，你娘来了!
葫芦踌躇地看着我们，又看看他娘，舔了舔嘴唇为难地说，要不，把我的那份给我妈吧!
我们虽不同意葫芦他娘也加入进来，但是又深知葫芦的脾性，让他娘干看着，他无法下咽。而他娘看见烤鱼就像粘在衣服上的橡皮糖一样，绝对不会自动撤离。
把葫芦那份给他娘，就让葫芦干看着？哪能那么不仗义!况且我们能吃到这鱼最大的功劳还是葫芦的。
所以只好将小小的烤鱼一分为四。看着那个又脏又傻的女人高兴地迫不及待地把鱼塞进她的龅牙嘴，让人简直有点儿替那鱼可惜，到了那么一个不雅的去处。
我们把捕鱼工具藏到芨芨草下，商量好每星期捕一次，而且必须我们三个一起。最重要的是，谁也不准告诉家里的大人!
因为，一旦那些大人们知道了河里的“宝藏”，还不把小河给翻个底朝天，用筛子把每寸河水都过滤一遍!那么不用半天时间，这条小河就会被洗劫一空，连一片鱼鳞都剩不下。
五
我在自家的房顶上匍匐着，手里攥着一根细绳儿，在等着麻雀进入我撒了瘪谷子的筛子下，不经意一抬眼，发现远远的小河边一个人影在拿着长杆子在小河里捞着什么。
不好!有人在偷取我们的宝藏!
我立即从房顶下来，叫上铁蛋去小河边。
被我们抓获的捕鱼贼不是别人，而是葫芦。
谁让你擅自来的？说好了我们三个一块儿的，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葫芦被我们气愤地揪着衣领，按倒在沙子上。
不，不是!不是我不守信用，是……我娘，我娘她整天缠着向我要烤鱼。她上次在这儿吃了，这次，这次我……葫芦的脸羞得紫涨，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清楚他擅自捕鱼的动机。
我们去缴获他的“违法所得”，可是小水桶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葫芦垂头丧气地说，今天真奇怪，连一条小鱼的影子也没见着。
葫芦再三向我们保证，只这一回，绝对下不为例，如若再犯，就掉到河里喂王八。
这条河里哪有王八？不过看在他初犯，又是被他娘所迫的份儿上，我们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的衣领。
六
葫芦整整一天没来上课了。
那个家伙一定是做贼心虚，不好意思见我们，逃学了!
傍晚一放学，我和铁蛋径直去葫芦家找他。
葫芦的家蹲在村东头，就像一堆被踩了一脚的牛粪，低矮而扁塌，而且空气不新鲜。
刚转过墙角，就听到了葫芦他娘无人能懂的天籁之音。
走进他家一看，奇怪!葫芦不在。
看到我们来了，葫芦他娘指手画脚、咿咿呀呀地一顿比划，不知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但是不用她比划，我们也猜到了，葫芦一定在小河边!
这个家伙，敢情昨天下那么大保证，今天居然连课都不上，又去捞鱼了!等我们抓住他，非狠狠地揍他一顿，再跟他绝交不可!
果不其然!我们还没到小河边，老远就看到葫芦正拿着我们上次绑好的简易捕鱼工具，正低着头，撅着屁股在那儿专心致志地下网呢!
葫芦!好哇!你这个臭乌龟!好好的不去上课，又在偷偷捕鱼哪!铁蛋忍不住气恨地一声咒骂。
葫芦惊愕地一抬头，看见了我们，扔下竹竿笊篱，撒腿就跑。还敢逃跑？能跑过我们？哼!我们紧追不舍。
啊——救命!葫芦慌不择路，竟跑到小河中央深水里了，“扑通、扑通”，四肢翻腾着挣扎在携卷着他往下游冲去的波浪里……
葫芦——我和铁蛋尖叫着，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们疯狂地沿岸跟着水流往下游跑，捡起葫芦扔下的竹竿去拦截他……
但是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葫芦不见了!
赶紧喊大人去呀!我们如梦初醒。
整个村子轰动般地乱了套了。男人们拿着各种救生工具在水中和沿岸向着下游摸索着寻找而去。母亲们一边站在河岸上心悬地等待，一边紧紧拉住自家孩子的手，不许他向河沿迈近一步，葫芦的溺水让大人们怕了，怕再有哪个孩子脚下一滑，又出现什么三长两短。
天完全黑下来了，沙漠荒寂空旷。无数星星闪烁在伸手可摘的半空，半轮明月如慈母的眼睛悲悯地俯瞰着大地上奔波的生灵。十几只手电筒苍白的光束在河面和两岸扫来扫去。
还是没有葫芦的影子。人们脸色沉重，无奈而默然地继续寻往更远的下游，母亲们紧紧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走向家中。
我被母亲软禁在院子里了，门上吊着一把大锁，无法出去。我想铁蛋很可能也和我是一样的遭遇，不然早就想方设法来找我了。
七
已经后半夜了，明净如洗的月光默默陪着我，在我家院子里老槐树下的地面上和我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没有睡，我要等葫芦回来，或者等父亲把任何有关葫芦的消息带回来。我趴在地上，用并不是顺风耳的两只耳朵用心寻觅着来自墙外的任何微弱声音。
我忐忑着，后悔着，责骂着自己。要不是我们不让葫芦擅自捕鱼，他也不会逃课偷偷去；要不是我们追他，他也不会慌不择路被水冲走。小河是大家的，小河里的任何资源人人有份，我们太自私，太霸道了!都是我们害了他!只要葫芦能平安回来，以后他娘什么时候想吃鱼都行，我们一起帮他捕!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早这样说，不早这样想？
我正暗自悔恨和祈祷时，院门被人推了一把，有人叫我。
星子!星子!是葫芦的声音!真真切切是葫芦的声音!
我弹起来冲到院门前，借着月光，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我担心了半夜、盼了半夜的熟悉的身影。
葫芦，真的是你吗？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河水冲走了，大人们都去下游找你了呢!
别废话了!你家院门怎么锁着呀!哎哟!冻死我了!葫芦瑟瑟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全身的衣服泥泞不堪，像被抹了胶水一般粘在身上。
我被我妈锁在里面了，出不来。
快把你的衣服给我一件，还有裤子和鞋。我这个样子回去，我妈非吓坏了不可!
我立即跑回屋子，翻出我最好的衣服和鞋子隔墙扔给葫芦。现在只要葫芦吩咐一声，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他干!
葫芦把自己的扔了进来，你先替我保管着，明天天亮了我再来拿!葫芦换上衣服，迅速地消失在门缝里逼仄的视线中。
看到葫芦安然无恙回来，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但同时也感到强烈的后怕。
月光轻抚着我的肩头，村子里安安静静，我又模糊地觉得刚才的事情那么不真实，很可能是个梦境，是我美好的臆想。要不然寻找葫芦的大人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复杂而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种特别想哭的冲动充斥着、挤撞着我的胸膛，最后从眼睛和嗓子眼里迸发出来，我还没学会默默流泪，倚在门框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婴儿一般哭了起来……
八
第二天早晨，当葫芦穿着一身簇新的略显宽大和夸张的衣服出现在村头时，我和铁蛋也被释放，重新获得了自由。
葫芦他娘不知道儿子昨晚的惊险遭遇，依旧嘿嘿傻笑着兴奋地穿插在寻葫芦无果而只得回家来的人群中。
我们问葫芦，他是怎么爬上岸的，遇到神仙恰巧路过救他上来的吗？
不记得了!葫芦的眼睛望向远处，不愿回答。
还问什么！那一定是一场特别痛苦而无助的死命挣扎!再加上近乎难堪的起因，谁愿意再从头温习一遍？而葫芦遭遇这次差点丢了性命的劫难，难道还不是我们害的？还问什么!
但是大人们有些不依不饶，咒骂了我们很长时间。他们认定我们是喊着“狼来了”的坏小子。闲得没事心血来潮把葫芦藏起来，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害他们少睡了一夜囫囵觉，白跑那么远去河下游寻人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两节一号电池。
我们有口难辩，只能承担下这个罪名。其实也不需要辩白，这样不是更好吗？事实就是大人们杜撰的那样，不是更好吗？
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很少再到小河边去玩了。小河愈加冷落和荒芜下来。
直到后来，那片我们曾经的游乐场才被林业局栽了很多树木，圈划成沙生植物园了。
清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色波浪，使小河终于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葫芦他爹仍旧没有任何音讯，他娘也还是那么傻。但是，葫芦家还是大变了样。
由乡政府出资出力为葫芦家新盖的三间漂亮的砖瓦房替换了原来那牛粪堆似的煞眼风景。学校也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实行全部免费了，所有的学龄孩子都可以不用再缴纳任何费用读书了。
葫芦最高兴，以前他一直因为家庭特殊情况被学校减免学费而老觉得低人一头。现在好了，他和大家一样了，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的时候，他的声音比谁都自豪都要响。
我们磕磕绊绊成长，要进镇里的中学去读书了。
葫芦把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小河和沙漠大声说：
“我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挣钱买很多很多鱼给我妈吃!”
另外的两个少年也把手做成喇叭状，和沙生植物园里茁壮的小树一起回应：
“对!好——好——念——书——”
十
太阳照常升起，河水静静流淌，一群白鸽吹着哨子，飞翔在清澈纯净透明如初生牛犊的眼眸一样的蓝天上。
三个少年背着书包，迎着朝阳，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精神抖擞地向镇子里的新学校走去。
夕阳下，小河边，三个少年。
小河在沙漠边缘，像蜿蜒扭动爬向沙漠尽头的巨大蜥蜴。之所以像蜥蜴而不像蛇，是因为河边长着很多芨芨草和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以及红柳墩，看起来就像是蜥蜴张牙舞爪的脚趾一样。河水常年浑浊，飘着衰败的落叶和细细的泥沙，黄米汤似的漫流而下。
小河在三个少年没出生前就一直古老而缓慢地流淌着，一直没被沙漠吞噬，几乎是个奇迹。漫漫黄沙加上这几种形象怪异的植物，使这个地方看起来冷漠而荒凉。
但是每天傍晚和星期天除外。只要作业不多，大人又没给安排活儿，就有三个少年到这里来耍。嬉笑玩闹、打仗争吵，这片河边沙滩立即就变成了活泼热闹的游乐场。玩累了，就枕着书包，躺在河边柔软温暖又金黄的沙子上，说那个布置作业超多的老师的坏话；商量要不要给那个太爱干净的女生的书包里塞只青蛙；还有猜想那个看瓜的老头儿是否已经吃了他们撒了尿的西瓜，正在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看蓝天白云、夕阳西下，然后他们在各自母亲或祖母吆喝吃饭的催促声里，被揪着耳朵回家。
二
每天躺这儿看天、被揪着耳朵回家的少年正是我、葫芦和铁蛋。我们三个同村，同班，同龄而且同脾性，聊得来。
不过我前面有一句话说得不是很准确，被揪着耳朵回家吃饭的只有我和铁蛋，葫芦是个例外，他可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那个又聋又哑的傻子娘才不会喊他吃饭，还要等葫芦回家后做给她吃。他爹更不会，说是外出打工，可别人都是逢年过节就会提着大包小包回来，葫芦他爹一去四年多了连个音讯也没有。于是葫芦看见我们被揪耳朵、有人喊吃饭就很艳羡，耷拉着脑袋，落寞地走向等在他家低矮的墙角边口水流到衣襟上的“呵呵”傻笑的母亲。
在我们看起来，葫芦虽有母，但不亲。
葫芦并不这样想，他很爱他的哑巴娘。学校开运动会，给参赛队员发放的矿泉水，他连盖子都舍不得打开，留着带回家给他娘喝。为此没少分享我和铁蛋的。也因此，我和铁蛋是唯一可以在葫芦面前提到他爹的人。铁蛋问：葫芦，你爹去打工的时候，就没说去哪儿吗？要是有地址，你写封信问问，看他啥时候回来呗!葫芦就眼珠儿往上一翻，将脖子一拧，做出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姿势。
但要是别人议论葫芦他爹，说葫芦爹挣大钱了，嫌葫芦娘又哑又傻又脏又丑，把他们娘俩给抛弃了；或者说葫芦爹可能去挖煤，煤矿塌方被埋在窑下了；再不就是得罪了哪个有钱有势又坏良心的包工头给“黑”了……若说这话的是大人，葫芦就会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只用他凶狠有力的眼光钉子一般盯向那滔滔不绝说闲话者的嘴，直到那人受不了这目光的仇杀，闭上他的嘴巴。而如果是和葫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葫芦一定会捋起袖子，露出麻秆儿似的细胳膊跟他打一架，多半打不过，但是打不过也要打。葫芦虽瘦弱，倒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拗劲儿。
而往往这些时候，葫芦那个傻子娘总是龇着两颗黄黄的大龅牙，“呕呕、嘿嘿”地傻笑着，像个看戏的傻子一样，游离于戏内戏外，无关痛痒。
其实葫芦本来不叫“葫芦”，他叫胡龙，是他爹没外出打工前送他上小学时给起的学名。他没有小名，或者说他的小名就叫“葫芦”。因为他那个哑巴娘看见他时除了会目光慈祥地“嘿嘿”傻笑，在生气时也会“吼吼”地从胸腔里发出狼一样凶猛恐怖的怪声，而那种怪声恰好像两个字眼——“葫芦”，葫芦就会在这时候顺从地牵着他娘的衣袖回家。我们便在和葫芦斗气的时候学着他娘的样子喊他“葫芦”，加上葫芦虽跟我和铁蛋同龄，但是个头比我们都矮，他身材瘦削、细脖颈，大脑袋安在肩膀上就像一个把儿倒置的葫芦，挺形象的绰号，我们也就叫开了。
三
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各种农作物都低下沉甸甸的头展示着自己一年的成绩，蓝天纯净，清澈透明就跟初生牛犊的眼眸一样。
这种景致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欲望，或者做点什么有意义的、起码新鲜有趣的事情。但具体要干成什么？不知道，想不出来!
我们仰躺在河边的小沙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看鸽子盘旋在蓝天，聆听它们呼啸出的一串串哨音；眺望飞去南方越冬的雁阵把“人”字变换成“大”字，当变成小黑点的飞鸟在天际逐渐消失时，人未免在心里会有些失落。
哎!你们说这条小河里有没有鱼？葫芦另找了个话题。
没见过。铁蛋漫不经心地回答。
一定没有，针鼻儿大的都没有，连虾也没有!我断然说道，觉得这话题很没劲的。
葫芦突然坐起身来，正儿八经地说，这条小河里有鱼虾，真的!他那天都看见鱼的身影了。说那条鱼儿吐着泡泡有两寸来长。他还站起来捡了一根小树枝折成相当那条鱼的长短比划给我们看。而且居然信誓旦旦要跟我打赌。他说，要是我输了，这个学期每天上下学给他当跟班，替他背书包；要是没有鱼，那以后轮着我值日的，他都给我扛了。
一听要打赌而且这个赌法挺新鲜挺吸引人的，我立即来了兴致。何况打这个赌，我必赢无疑。
这条小河里当然没有鱼!要不然，从我们穿开裆裤起就在这河滩上玩耍，到现在十几年了，只看见过河水或宽或窄或断流，露出死鱼肚皮一般颜色的泥沙乱石泛滥之后的河床，就是没见过有谁在这里支过钓竿，下过渔网。有鱼我们会不知道？有人送上门来要替我打扫这学期的教室卫生，何乐而不为呢？
说赌就赌，铁蛋也很兴奋，立即起哄般地撺掇着我们各自跑回家去搜罗来了捕鱼的工具。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式工具，就是几只笊篱、麻绳、竹竿子、一块废弃的窗纱和一只小水桶。
三个人为了这场“豪赌”，脱掉鞋子，挽起裤腿，摸摸索索地站到了小河边缘的浅水中，低着头、撅着屁股开始了浑水摸鱼。
无数次笊篱探下水去，捞出来半截山羊角、几根长满了斑斑绿藻的草根和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哪有什么鱼虾？
可是最终的结局出人意料，因为葫芦居然真的捞到了鱼!
鱼!鱼!我捞到了!我捞到了!快来看哪，这是什么鱼？当葫芦突然大惊小怪咋咋呼呼扯着公鸭嗓子极度兴奋地喊起来的时候，我们齐刷刷扔下笊篱竹竿，撒腿奔过去，六只人眼睁大成牛眼，直愣愣地盯住葫芦的笊篱，簇拥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弥足珍贵的鱼倒进小水桶里，接着，趴在地上，三颗脑袋齐刷刷地挤在小水桶上睁大眼睛，往桶里观看。
发光的鳞片，微红的翅鳍，嘴巴还一张一合，正弓着身子在小水桶里挣扎弹跳。果然是鱼哎!而且有两寸来长，就如葫芦比划的那样长。虽然我们认不准是鲤鱼还是鲫鱼或者狗鱼，总之毫无争议是鱼，活鱼!
这是一条改变小河历史的鱼!我们就是这条小河伟大的开拓者。我们如哥仑布发现了美洲大陆一般兴奋而惊奇，重新操起竹竿和笊篱舞弄起来。说不定我们的竹竿和笊篱再探下去，就捞起了不可估量的财富，就此开辟了这条小河的新纪元。
葫芦自命不凡地提着小水桶，犹如提着敌方首领的头颅，趾高气扬地吩咐我道：别忘了替我背书包，你说好的!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四
葫芦后来说，本来他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鱼!太无聊了，就编个瞎话骗我们，想在河里捞着试试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比如鹅卵石和贝壳之类。没想到歪打正着，还真被他捞到鱼了!
袅袅烟雾在河边升起来了，背衬浩渺苍茫的大漠，就如古时戈壁战场上的烽火狼烟。
但那烟不是狼烟，是带着点腥味和焦煳味的奇特鱼香。是我们从这条小河里捕到的第一条鱼的鱼香。
我们溜回家中偷了些芝麻油和盐，还有一些花椒和姜面儿，就在河滩上捡些干枯的芨芨草根和沙枣树枝，燃起小小的火堆来。用小刀刮掉鱼鳞和肠肚，穿在铁丝上，架到火上去烤。铁蛋穷讲究，居然把他们家的酱油和醋壶都偷来了。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吃过鱼啦？去年过年？还是铁蛋大伯娶儿媳妇那次？
“啊啊，呕——”
就在我们烤熟了野味，刚要分享之时，葫芦那个哑巴娘嗅着鱼香寻到河边来了。
她张大着嘴，露出那招牌大龅牙，眼睛里流泻着饥馋的光，嗜血的蚊子一般叮咬在我们手中的烤鱼上。她用又脏又黑、骨节嶙峋的手擦着衣襟，兴奋地“呕呕呀呀”地叫着，一步步往我们跟前蹭。
吃东西的时候她站在近旁，太影响胃口了!可她再怎么说也是葫芦的娘，出于对葫芦的尊重我们征求意见般看着葫芦：葫芦，你娘来了!
葫芦踌躇地看着我们，又看看他娘，舔了舔嘴唇为难地说，要不，把我的那份给我妈吧!
我们虽不同意葫芦他娘也加入进来，但是又深知葫芦的脾性，让他娘干看着，他无法下咽。而他娘看见烤鱼就像粘在衣服上的橡皮糖一样，绝对不会自动撤离。
把葫芦那份给他娘，就让葫芦干看着？哪能那么不仗义!况且我们能吃到这鱼最大的功劳还是葫芦的。
所以只好将小小的烤鱼一分为四。看着那个又脏又傻的女人高兴地迫不及待地把鱼塞进她的龅牙嘴，让人简直有点儿替那鱼可惜，到了那么一个不雅的去处。
我们把捕鱼工具藏到芨芨草下，商量好每星期捕一次，而且必须我们三个一起。最重要的是，谁也不准告诉家里的大人!
因为，一旦那些大人们知道了河里的“宝藏”，还不把小河给翻个底朝天，用筛子把每寸河水都过滤一遍!那么不用半天时间，这条小河就会被洗劫一空，连一片鱼鳞都剩不下。
五
我在自家的房顶上匍匐着，手里攥着一根细绳儿，在等着麻雀进入我撒了瘪谷子的筛子下，不经意一抬眼，发现远远的小河边一个人影在拿着长杆子在小河里捞着什么。
不好!有人在偷取我们的宝藏!
我立即从房顶下来，叫上铁蛋去小河边。
被我们抓获的捕鱼贼不是别人，而是葫芦。
谁让你擅自来的？说好了我们三个一块儿的，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葫芦被我们气愤地揪着衣领，按倒在沙子上。
不，不是!不是我不守信用，是……我娘，我娘她整天缠着向我要烤鱼。她上次在这儿吃了，这次，这次我……葫芦的脸羞得紫涨，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清楚他擅自捕鱼的动机。
我们去缴获他的“违法所得”，可是小水桶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葫芦垂头丧气地说，今天真奇怪，连一条小鱼的影子也没见着。
葫芦再三向我们保证，只这一回，绝对下不为例，如若再犯，就掉到河里喂王八。
这条河里哪有王八？不过看在他初犯，又是被他娘所迫的份儿上，我们终于还是松开了他的衣领。
六
葫芦整整一天没来上课了。
那个家伙一定是做贼心虚，不好意思见我们，逃学了!
傍晚一放学，我和铁蛋径直去葫芦家找他。
葫芦的家蹲在村东头，就像一堆被踩了一脚的牛粪，低矮而扁塌，而且空气不新鲜。
刚转过墙角，就听到了葫芦他娘无人能懂的天籁之音。
走进他家一看，奇怪!葫芦不在。
看到我们来了，葫芦他娘指手画脚、咿咿呀呀地一顿比划，不知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但是不用她比划，我们也猜到了，葫芦一定在小河边!
这个家伙，敢情昨天下那么大保证，今天居然连课都不上，又去捞鱼了!等我们抓住他，非狠狠地揍他一顿，再跟他绝交不可!
果不其然!我们还没到小河边，老远就看到葫芦正拿着我们上次绑好的简易捕鱼工具，正低着头，撅着屁股在那儿专心致志地下网呢!
葫芦!好哇!你这个臭乌龟!好好的不去上课，又在偷偷捕鱼哪!铁蛋忍不住气恨地一声咒骂。
葫芦惊愕地一抬头，看见了我们，扔下竹竿笊篱，撒腿就跑。还敢逃跑？能跑过我们？哼!我们紧追不舍。
啊——救命!葫芦慌不择路，竟跑到小河中央深水里了，“扑通、扑通”，四肢翻腾着挣扎在携卷着他往下游冲去的波浪里……
葫芦——我和铁蛋尖叫着，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们疯狂地沿岸跟着水流往下游跑，捡起葫芦扔下的竹竿去拦截他……
但是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葫芦不见了!
赶紧喊大人去呀!我们如梦初醒。
整个村子轰动般地乱了套了。男人们拿着各种救生工具在水中和沿岸向着下游摸索着寻找而去。母亲们一边站在河岸上心悬地等待，一边紧紧拉住自家孩子的手，不许他向河沿迈近一步，葫芦的溺水让大人们怕了，怕再有哪个孩子脚下一滑，又出现什么三长两短。
天完全黑下来了，沙漠荒寂空旷。无数星星闪烁在伸手可摘的半空，半轮明月如慈母的眼睛悲悯地俯瞰着大地上奔波的生灵。十几只手电筒苍白的光束在河面和两岸扫来扫去。
还是没有葫芦的影子。人们脸色沉重，无奈而默然地继续寻往更远的下游，母亲们紧紧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走向家中。
我被母亲软禁在院子里了，门上吊着一把大锁，无法出去。我想铁蛋很可能也和我是一样的遭遇，不然早就想方设法来找我了。
七
已经后半夜了，明净如洗的月光默默陪着我，在我家院子里老槐树下的地面上和我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没有睡，我要等葫芦回来，或者等父亲把任何有关葫芦的消息带回来。我趴在地上，用并不是顺风耳的两只耳朵用心寻觅着来自墙外的任何微弱声音。
我忐忑着，后悔着，责骂着自己。要不是我们不让葫芦擅自捕鱼，他也不会逃课偷偷去；要不是我们追他，他也不会慌不择路被水冲走。小河是大家的，小河里的任何资源人人有份，我们太自私，太霸道了!都是我们害了他!只要葫芦能平安回来，以后他娘什么时候想吃鱼都行，我们一起帮他捕!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早这样说，不早这样想？
我正暗自悔恨和祈祷时，院门被人推了一把，有人叫我。
星子!星子!是葫芦的声音!真真切切是葫芦的声音!
我弹起来冲到院门前，借着月光，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我担心了半夜、盼了半夜的熟悉的身影。
葫芦，真的是你吗？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被河水冲走了，大人们都去下游找你了呢!
别废话了!你家院门怎么锁着呀!哎哟!冻死我了!葫芦瑟瑟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全身的衣服泥泞不堪，像被抹了胶水一般粘在身上。
我被我妈锁在里面了，出不来。
快把你的衣服给我一件，还有裤子和鞋。我这个样子回去，我妈非吓坏了不可!
我立即跑回屋子，翻出我最好的衣服和鞋子隔墙扔给葫芦。现在只要葫芦吩咐一声，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他干!
葫芦把自己的扔了进来，你先替我保管着，明天天亮了我再来拿!葫芦换上衣服，迅速地消失在门缝里逼仄的视线中。
看到葫芦安然无恙回来，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但同时也感到强烈的后怕。
月光轻抚着我的肩头，村子里安安静静，我又模糊地觉得刚才的事情那么不真实，很可能是个梦境，是我美好的臆想。要不然寻找葫芦的大人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复杂而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种特别想哭的冲动充斥着、挤撞着我的胸膛，最后从眼睛和嗓子眼里迸发出来，我还没学会默默流泪，倚在门框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婴儿一般哭了起来……
八
第二天早晨，当葫芦穿着一身簇新的略显宽大和夸张的衣服出现在村头时，我和铁蛋也被释放，重新获得了自由。
葫芦他娘不知道儿子昨晚的惊险遭遇，依旧嘿嘿傻笑着兴奋地穿插在寻葫芦无果而只得回家来的人群中。
我们问葫芦，他是怎么爬上岸的，遇到神仙恰巧路过救他上来的吗？
不记得了!葫芦的眼睛望向远处，不愿回答。
还问什么！那一定是一场特别痛苦而无助的死命挣扎!再加上近乎难堪的起因，谁愿意再从头温习一遍？而葫芦遭遇这次差点丢了性命的劫难，难道还不是我们害的？还问什么!
但是大人们有些不依不饶，咒骂了我们很长时间。他们认定我们是喊着“狼来了”的坏小子。闲得没事心血来潮把葫芦藏起来，自编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害他们少睡了一夜囫囵觉，白跑那么远去河下游寻人不说，还白白浪费了两节一号电池。
我们有口难辩，只能承担下这个罪名。其实也不需要辩白，这样不是更好吗？事实就是大人们杜撰的那样，不是更好吗？
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们很少再到小河边去玩了。小河愈加冷落和荒芜下来。
直到后来，那片我们曾经的游乐场才被林业局栽了很多树木，圈划成沙生植物园了。
清风吹过，掀起一层层绿色波浪，使小河终于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葫芦他爹仍旧没有任何音讯，他娘也还是那么傻。但是，葫芦家还是大变了样。
由乡政府出资出力为葫芦家新盖的三间漂亮的砖瓦房替换了原来那牛粪堆似的煞眼风景。学校也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实行全部免费了，所有的学龄孩子都可以不用再缴纳任何费用读书了。
葫芦最高兴，以前他一直因为家庭特殊情况被学校减免学费而老觉得低人一头。现在好了，他和大家一样了，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的时候，他的声音比谁都自豪都要响。
我们磕磕绊绊成长，要进镇里的中学去读书了。
葫芦把手圈成喇叭状对着小河和沙漠大声说：
“我要好好念书，长大了挣钱买很多很多鱼给我妈吃!”
另外的两个少年也把手做成喇叭状，和沙生植物园里茁壮的小树一起回应：
“对!好——好——念——书——”
十
太阳照常升起，河水静静流淌，一群白鸽吹着哨子，飞翔在清澈纯净透明如初生牛犊的眼眸一样的蓝天上。
三个少年背着书包，迎着朝阳，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精神抖擞地向镇子里的新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