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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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入伏,真正的难过就来了,尤其今年比往年热得多,一天到晚都像是在闷锅里蒸着。东头有个人在院子铲完锅煤,一抓锅沿,烫得差点把锅扔掉。西头的碎娃钻在水盆里图凉快,手臂泡的有两个粗还不肯出来。知了叫得那个声嘶力竭,恨不能把天戳个窟窿,院门前的狗热得嘴都没合过。水缸的水前一晚还是满缸,早上起来就能少一半,为啥?热得蒸发了呗。都说苦夏苦夏,没有农活可忙的刘家坪人,每个人都一脸菜色,乍看营养不良似的。天太热了,热得人没精神,热得人垮着脸。只有一个人瞧着挺带劲,就是淑芳了,她像是欢快的鱼儿,出来进去都带着笑模样。
  大清早淑芳就去了菜地,黄瓜爬的满秧子,洋柿子也结得繁实,青椒和茄子长得更欢实。淑芳挑着摘了小半篮子,想着再过几天洋柿子到最旺的时候,估摸着能摘小半笼,到时候再做成柿子酱。柿子酱她每年都做,能放大半年,尤其是冬天,隔几天起开一瓶柿子酱,炒菜或者做臊子香得人连舌头都想咽下去。就淑芳这份过日子的细致,全村还真是挑不出来第二个。
  淑芳往回走时老远就见杏花在撵碎小子:“这么热的天,你撵娃干啥呢?”杏花好容易逮住了碎小子,又不敢使劲,连哄带骗把鸡蛋要下来才敢张嘴说话:“再别提这狗东西了,听谁说地上能把鸡蛋烙熟,这不鸡刚下个蛋拿着就跑。”
  淑芳把粘在身上的衣服往起拽了拽说,才到地里去一会,衣服都湿透了,我记着往年都没这么热。杏花笑着说,那是宁夏的西瓜给你降温呢。淑芳的笑意便从心底涌了上来。杏花一伸眼就看到了菜篮子,说我最眼红你家的日子,你看你种的菜都比别人家长得精神。淑芳已经习惯了杏花爱占便宜的毛病,听了这话便拿了根黄瓜给她。
  淑芳爱去菜地,除了天气热,想把菜伺弄得更好一些。还有一个原因,菜地在沟沿,往西能看到沟对面,她的男人陈平随时有可能从沟对面骑个车子往回走。那样,淑芳便能最早发现陈平,好早点赶回家给他擀长面。
  淑芳是不会给杏花说这些的,那个大嘴巴,没有都能给你说出有来,再给她说点什么事,无异于把话交给了村子保管室的喇叭。但淑芳也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上次她老远瞧着有个人身段跟陈平差不多,推着一辆三轮车下坡。淑芳高兴极了,她误以为是陈平,因为往年陈平发了西瓜,也是借三轮车拉回来的。淑芳赶紧喊住了要去玩的小树,让他到沟里给陈平推三轮车,那么重的东西陈平拉着肯定费力。淑芳又急急忙忙地回家和上了面,炒好了鸡蛋韭菜,泼上了香喷喷的油辣子,就等着陈平到家呢。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小树跑回来说三轮车是给村长家送木材的。
  她失望得不行,这大伏天,她对西瓜的渴望甚至有些超过陈平了。陈平虽然工作忙,但怎么着一个月也能回趟家,而西瓜呢,粮站一年就发这么一次。淑芳也不知道咋了,越渴越想西瓜,越想西瓜就越渴。最后她只好端起水杯子咣咣咣喝一肚子水,结果热没降下去,反倒激起了一身的汗。
  晚上,淑芳给小树和小楠简单擦了个澡。太热了,小树汗得粘手,稍微一搓,净是泥条儿。小楠倒不脏,但她见哥哥洗,也非要洗。淑芳的干净劲,在村上是独一份。淑芳务农陈平上班,用时兴的话说叫一头沉家庭——职工加农民。一头沉的女人咋能跟两口子都是农民的人一样呢,所以她得表现出点不一样来。
  小树疯跑一天,不一会就睡了。倒是小楠又缠着淑芳问,爸爸啥时候回来。淑芳说快了快了。小楠又问,那爸爸回来会把西瓜拉回来吗,淑芳说肯定会的。小楠又问,还是满满的三轮车,淑芳说那当然。小楠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那我想给娟子留一块。淑芳又把小楠按回床上,留,娟子,小文,你这几个好朋友都留一块,再给我们楠楠最大的一块好不好。小楠点头又问,爸爸还有多久回来呢。快了快了。爸爸再不回来夏天就过完了。不会的。小楠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睡着了。
  淑芳给小楠拉好被单,她瞧着小楠的脸更瘦更小了,这娃天一热就吃不下去饭,看着都让人心疼。她想着只要陈平把西瓜拉回来,就给小楠美美吃上一顿,吃饱吃撑,最好把暑气全吃跑,第二天就能端碗大口吃饭才好。想着想着淑芳不由地咂巴起嘴,好像往年西瓜的甜味就在舌尖一样,越回味越甜。

2


  宝娘是陈平的同门嫂子,和他家两对门,最近几天她老找淑芳串门子。淑芳知道她咋想的,也不戳穿,反正不做农活了,做做针线两人说说话时间也过得快。淑芳在给小树织毛衣,小树长得快,旧毛衣都加了好几次针了,穿在身上像猴子背了个鞍,淑芳就想着新织一件,再把旧毛衣拆了另织成毛裤。宝娘在纳鞋底子,线绳子抽过来穿过去的,就当解闷了。
  宝娘说,这天气把人热得胸罩子都穿不住了,要不是嫌丑,我都想跟男人一样脱个光身子。宝娘胖,说得这么夸张淑芳信,别说她,没人的时候淑芳也恨不得把背心撩起来把裤腿挽起来。
  正说着杏花来了,她是个懒人,手上很少拿活儿,都是娘家的兄弟媳妇给帮忙做的。淑芳就说她是个福蛋蛋。杏花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穿衣镜,她站在镜子前左右比看着说,要比有福,刘家坪谁也比不过淑芳,淑芳家是夏天天天吃西瓜,冬天天天烧煤球,比起他们这些夏天日头焦爷烤着、冬天火炕上烟燎的人不知道强多少倍。她还说淑芳享福得跟过去的地主老婆子一样,就差俩捶腿丫鬟了。说得宝娘都笑起来,可不是么,跟淑芳一比,咱过的是鸡屁股掏蛋的日子,淑芳过的是油掺面的日子。
  淑芳便含笑说,那都是陈平粮站发的,还不如给人折成钱呢。
  宝娘急得线绳子都不拉了,快别,折成钱你还舍得买西瓜吃,我们还能沾上宁夏西瓜的边?
  杏花扯住了淑芳手里的毛衣说,哎呀,还是陈平有本事。对了,让陈平给我家那口子也在粮站找个事做么?省得他一天没事就打麻将。
  淑芳正在给毛衣加针,被杏花一拽全乱数了,她急着重数,还不忘怼杏花一句,说你当粮站是我家开的啊。
  杏花又问陈平啥时候回来,今年还发不发西瓜。淑芳想着应该发,嘴上却说不知道么。杏花一脸谄笑,我屋的碎崽子,成天盼著吃西瓜呢,一会来问一遍一会来问一遍。还别说,宁夏瓜咋那好吃的,皮厚是厚,瓤子沙甜沙甜的。你看西头小院种咱本地的西瓜,小的就手心大这么一点,味道还寡淡,卖得倒生贵。   淑芳正好加完针了,她这才停下来打趣杏花,你都嫌西瓜贵,好像我家的西瓜白来的。
  那我不管,陈平再把西瓜拉回来了,可一定要给我说一声。杏花跟淑芳年龄相当,两家住隔壁,玩笑开惯了。
  去年陈平拉西瓜回来那天,杏花带碎小子上县去了,回来一听说分西瓜了赶紧往淑芳家钻。淑芳知道杏花的意思,但分西瓜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她不可能再从西瓜堆里挑一个切几块给她了,要不然开了这头,以后都这样她咋办。最后,杏花讪讪地回了,所以今年她想着给淑芳提前打个招呼,省得又错过了时间。
  淑芳想人真是怪毛病,前几年回回都给村里人分西瓜,这还分出事了,今年啥没见啥呢,都惦记上了。其实最让淑芳不快的是,分西瓜是个我情我愿的事情,现在好像分不分已經不由我了,我想吃你就得分,还不能把我忘了,杏花的话可不就是这意思么。
  当然会来事的人可不会像杏花这样说话,他们只会老远招呼淑芳,该叫嫂子叫嫂子,该叫婶子叫婶子,然后扯到天气上,说这天热得人能炸圈,还是你有福,年年都吃一大车西瓜,村老爷都没你有福。要么就说你家的日子过得好,过得好。
  所以西瓜带给淑芳的还有优越感,都是地里刨食吃的,她摊了个好男人,日子就比别人有滋味。每每想到这里,淑芳就觉得浑身都凉爽,好像不是在燥热的伏天里熬日子。
  对村里人来说,宁夏就是天气预报里的地名,而陈平年年跑宁夏,宁夏则代表着他的眼界和见识。就连村长去过最远的地方才是县上,这个淑芳核实过。而淑芳是谁,是陈平的媳妇,她脸上自然有光。
  淑芳很享受这种被抬举的滋味,似乎太阳都想围着她转,但凡有人藏着话打听西瓜的事,她都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招呼说,西瓜拉回来了叫你过来尝,不知道今年的瓜有去年的甜么。她这话说得有些刻意,不甜能叫宁夏西瓜吗。紧接着,她会听到对方的赞美,夸陈平的,夸她的,夸她家日子好的,这些话她百听不厌。
  其实最开始那年为给村里人分西瓜的事,淑芳挺不高兴的,怪陈平不跟他商量。但是陈平说他平时不在村里,有事还得靠乡亲们多帮衬,尤其陈平在前院话已经说出去了,淑芳再不情愿也得咽到肚子里,不然陈平的脸往那儿挂。这时院门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圈的人,看着在闲谝,实际上脑袋恨不得伸到淑芳家放西瓜的床底下去,趴到那里瞅一瞅闻一闻他们都觉得过瘾。要知道那时候分地没几年,家家才混了个肚子圆,饥荒的滋味还没完全忘掉呢,谁舍得卖粮食买西瓜,所以陈平说要给大家分西瓜时,并没有几个人信。
  最后淑芳还是挑了个大西瓜给大家分了,娃娃们没假,伸手就接,大人可不一样,嘴上虚伪地说着客套的话,心里的爪子早伸出来了,就在你以为他真不要的时候,西瓜已经被他咬过了一大块。到给村长递西瓜时,他表现得特别寡淡,一点都不稀罕的样子说“不吃不吃,才吃过饭”。其实淑芳早看出来了,他要不想吃干啥还围在这,哪凉快哪待着不是更好,可能因为他是村长的原因,他放不下架子也怕别人笑话他。淑芳心里想笑,却硬把西瓜塞进了村长手里,说:“吃一块怕啥,这么小的西瓜还怕肚子放不下”。其实淑芳给村长的是最大的一块,她不傻,知道哪些人要往上扶。
  隔壁的珍奶奶,老得没几颗牙了,她接过淑芳递上的西瓜说,我老婆子临老了也跟平娃享一次福。她用嘴唇小心地抿着,说这宁家瓜就是甜,人家这姓宁的人咋恁有本事的,把西瓜种的比肉还香,把他叫来给咱村家家都种上西瓜。大家就笑话她,说宁夏是地名。珍奶奶嘿嘿一笑说我老婆子耳朵不好使了嘛,正说着她已经走远了,嘴里嘀咕着西瓜给我孙子留着,一会娃放学回来吃,我这没牙老婆子吃了多浪费。
  吃得快的娃娃这会儿正眼馋地看着别人,要么就是把手缝里的甜汁子舔干净,西瓜明明已经分完了,他们还舍不得离开,好像等一会就能再分一个似的。来得晚的大人只赶上淑芳收拾西瓜皮,一脸懊恼,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索性留下谝会闲话,也能多吸几口空气中的沙瓤子甜味。
  可能是大家的恭维和欢欣鼓舞的情绪感染了淑芳,她一下子觉得嫁到刘家坪这么多年,这是最扬眉土气的一回。有说淑芳家日子在村上数一数二的,有说陈平一看都是有本事的,也有人夸小树聪明夸小楠漂亮的,总之那一天淑芳收获了这辈子最多的好听话,所以到最后她觉得一个西瓜换来这么多东西值了。在这之前她再要强,再一个人把家里地里的活干得好,都不如给大家分个西瓜挣面子,看来这西瓜分得好。
  从那以后每年陈平发了西瓜,给村里人分一个成了习惯。

3


  陈平在镇上粮站当会计,平时吃住都在粮站,虽说有周末,但像他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是很少会记起这回事的。所以多数时候,都是按时按点从村上经过回家的老王,给淑芳捎个来回话。
  老王是四队人,也在粮站工作,他回家要从淑芳家门口过。有时候陈平忙得回不来,就让他给淑芳说一声。
  最近一直没碰上老王,淑芳也就没问成陈平回来的时间。不过淑芳想着应该也快了,前段时间陈平说公粮收完了要做账,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应该也忙完了,估摸着回家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等了几天陈平还是没回来,往年都是在这前后发西瓜,淑芳便想让小树去镇上看一眼。可这么热的天,早上起来都抹汗,又怕娃出去一趟回来热着了。她想着算了,反正西瓜发了也跑不了,陈平迟早都会拉回来的。
  那天晚上淑芳哄睡了两个娃娃继续织毛衣,织了一会淑芳伸伸腰左右活动两下,太专注了脖子和腰都有点硬,她想着歇一会。这一歇心思又跑到西瓜上去了,去年陈平发了十五个西瓜,今年粮站效益好,怎么着都能发十五个吧。淑芳在心里猜想着,并开始计划给村里人分一个,还有十四个,能吃两个多月,把伏天熬过去是没问题的。
  有人敲门,声音很轻,第一次淑芳没听见。第二次依然很轻,但在静夜里又那么突兀,淑芳捕捉到了,她有些紧张,男人不在家,这么晚谁敲门?门又响,她心里一缩声音发紧地问谁啊。
  门外很轻地回了一句我是陈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淑芳一激动胡乱趿拉了两只鞋去开门,入眼没有三轮车,更没有一三轮车的西瓜,陈平的自行车把都歪了,他略显疲惫地站在淑芳面前。   陈平之所以这么晚回来,是想避开村里人。他告诉淑芳,他只发了两个西瓜,白糖扣没了,高温补贴也减了一半。淑芳忙问为啥。陈平被逼问不过,只得告诉淑芳,他得罪了新来的站长,站长把他的会计抹了,让他下去村子收粮食去。
  啥,你没事得罪新站长干啥?你不会长点眼色啊。你把这么好的饭碗丢了,西瓜也没有了,你不知道楠楠天天盼你发西瓜,小树天天在沟沿等你?这、这只有两个西瓜,我给娃咋交代?还有每年都给村里人分西瓜,就两个,拿啥分?淑芳一下子急了。
  没有就不分了!陈平被她一连串的话噎得更喘不过气了,粮站的事情已经让他够窝心了。就两个,你自己看着办!
  冷静下来的淑芳开始担心,收粮食不光要走街串巷,收下粮食还得骑车子带回粮站,就陈平这瘦巴巴的样子,在家干活淑芳都吊着一颗心,再上岭下川的,淑芳的心还不得着翻跟头。尤其是大家对会计的看法,和对收粮食的看法差别太大了,一个是坐办公室的,一个跟在村子卖菜的有啥区别呢。这么一想,她的眼泪就想往下滚,再不能改了?
  陈平也觉得他不该把火发在女人身上,便压低声音说,收粮又不是打狼撵老虎,怕啥,有个饭碗端着总比没有强。
  淑芳问陈平咋得罪新站长了,陈平说站长拿假收据报空账,他没给报。淑芳气陈平的死脑筋,说又没多钱,报就报了。
  那怎么行?要是人人都这么干,不是乱套了。再说你今天给他报三百,下次他就敢报五百八百,这样是会出事的。陈平的口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陈平在粮站干了十三年了,结婚前就去的,他庆幸站长只是把他换了,要是被一脚踢出来他也没办法抗争,谁叫他是个临时工呢,一个月只挣五十六块钱的临时工。正式工早都拿一百三的工资了,别看他成天给大家做账发工资,可到了自己这里,一分钱的好处都没挣下。为啥他比别人更卖力,周末过节也总在加班,还不是想把工作做得更扎实,想早点转正。想到这,陈平一肚子委屈,现在转正政策变化太快,先说会计必须要大学生,等他挣死扒活念完了广播电视大学,粮油系统又说会计岗位饱和了。县上市上省上的奖状陈平得了一大堆,到关键时候啥用都没有,一句话,没有转正指标就把他顶了回来。
  但是让陈平给站长服软,他是做不到的,因为这不比别的事情,站长的做法违背了他当会计的标准。其实他更担心的是站长一看就不是正路子,他真怕会计工作交出去叫人胡搞一气了。他想到自己整齐平整的账本,还有算盘,虽然是公家财产,可十多年的相伴,这些都成了他最亲密的小伙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两人各有心事,晚上也不似往常那样热络,关了灯,各占一头。
  淑芳睡不着,想起往年,十几个宁夏大西瓜,把三轮车装得满满的,等挪到屋子了,又把屋子楦得实实的。她每天扫地都会过遍数,其实谁会拿呢,她就是喜欢数西瓜时的高兴劲。西瓜拉回来当天她还会挑一个最大的切成小块,分给前来看热闹的大人娃娃,再听他们夸赞西瓜,夸赞自己的男人。那一天就像是淑芳的节日,而这节日已经持续了五年,从陈平发西瓜开始,从不例外。
  陈家是山里移民区搬来的安置户,而淑芳则是大队出了名的能干的姑娘,她和陈平的结合,好多人都不好看。杏花男人之前跟淑芳三爷学过打铁的,当时想让三爷来保媒,父亲不同意,反而看上了同村陈平。杏花男人说就陈平那麻秆样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跟了他能好?!淑芳相信父亲的眼光,也被陈平文雅的样子吸引,所以淑芳让他操自己的心去,过不好她就不叫淑芳。淑芳不知道咋,想到这里,突然很害怕杏花男人笑话她。
  淑芳再想到前几天,她应承分西瓜的事,恨不得扇自己个嘴巴,有没有西瓜都悄没声地不就行了。现在大话说出去了,就两个西瓜,不分面子挂不住。可分了,才两个,给自己娃娃解馋都不够。往年大方是西瓜多不觉得,今年只有两个,看哪个都宝贝。
  淑芳想人真是个苦虫,原先吃不饱饭的时候心里那个苦啊,只想着能吃饱饭就幸福得不得了。可现在饭能吃饱了,又顾及上面子问题了。西瓜是自己家的,分不分都行,可偏偏为了面子让人在心里来回挪腾,这种两难的苦楚真是只有爱好脸皮的人才能体会。唉,甭管啥时候,都夹着尾巴做人的好,稍一得意,指不定就得挨生活一耳光。
  如果说天气燥热苦的只是皮肉,大不了给老天爷交几斤膘的事情,可心里的苦才是最难熬的,淑芳的要强劲突然就坍塌了。在她看来陈平守着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全家的脸面和希望。现在脸面被人臊了,还不敢声张,只能捂得严严的,生怕被村里人知道了嚼舌根子。尤其这粮站还不像村子,谁跟谁存了气,见面掐一仗打一架就过去了。这斗心眼子的事情坑苦老实人,陈平的难过日子来了。

4


  天沒亮,陈平就骑车子走了。因为没想好西瓜到底分不分,淑芳索性趁娃娃们没醒来就把西瓜放进了菜窖里,她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
  扶高踩低好像是人的本性,以前陈平当会计的时候,粮站谁不围着巴结他,想在他跟前讨个便宜。可现在大家一看这阵仗,陈平明显被新站长孤立了,这时候有眼色的人都去巴结新站长了,平日里跟陈平套近乎的人也避着他了。会计本就是个得罪人的事,俗话不是说了慈不掌兵善不管财,以前稍不对付的人现在随时都想来踩陈平两脚。
  尤其是那个新会计,用老王的话说就是个生茬子,是个狗腿子……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只有老王敢说。他跟陈平关系好,见不得新会计欺负陈平。但有什么办法,生茬子有站长这粗腰胖大腿,就敢把陈平的西瓜从十二个减到两个。他把老王的西瓜也减了一半,老王可不是好惹的,反正他明年也就退休了,他在粮站院子把生茬子吵道(骂)了一下午,不带喘息不带重复的。生茬子以为老王不说话是绵软,却没想到一脚踢到了钢板上,最后只好乖乖把昧下来准备用来巴结站长的西瓜又补给了老王。
  老王让陈平也去找新会计理论,就不信了,还能叫坏人欺负到好人头上。陈平鼓了几次勇气都退了回来,他跟老王不一样,老王是正式工,骂新会计几句,他爱不爱听都得受着。而陈平只是个临时工,要是哪句话没说好,被抓了把柄更麻烦,就新站长的做派让他卷铺盖滚蛋都是有可能的。   陈平的苦在心上,比水库新长的莲子不多逞让。他干会计这些年,财政系统哪个领导不是交口称赞,可有啥用呢,工资涨不上去,还一直转正不了。现在再被派去收粮食,原来低一头现在变成了低两头。
  以前的老站长记陈平的好,像伏天降温补贴之类的给陈平按最高的发,就是冲着人情,陈平都愿意好好干。可遇上新站长和新会计,他只有自认倒霉。行行行,就这么干吧,到忍不下去了就背包袱走人。再不济家里也有他的地,还不信离了这庙,就没地方烧香了。
  想归想,真让陈平回家,他铁定不愿意,有两个娃娃要养,地里虽然打粮食,可能多挣一份钱肯定更好。起码给娃交学费的时候,不似别家那么难,过年了给爹娘票子的时候也拿得出手。说到底陈平还是想吃粮站这碗饭,下去收粮食也好,省得在院子看见新会计堵心。
  陈平想的简单,新会计却处处给他使绊子。一会说陈平前面的账做得有问题,让他指,他又指不出来。要不就说陈平把哪个领导没照顾到,陈平真想骂他,那人是领导吗,那只是收公粮时忙不过来时招来的小时工。再说了陈平的工作是会计,不是巴结领导。去他妈的新会计,狗仗人势,还恨不得人人都跟他一样会摇尾巴。陈平在心里骂他,骂完了一推自行车,继续到最远的岭上去收粮。
  陈平没干过收粮的事情,但听院子里的人说得多了,也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可真正到了村上,那些人拿来的不是麦轴子,就是不知道从哪个场角扫的土疙瘩加瞎瞎麦,再不然就是蓖皮麦子,这能收吗?按最低等也不敢收,收回去了也交不到库房。可那些人偏有苦穷喊可怜的本事,鼻一把泪一把,陈平再看那些人旁边的娃娃裤子烂的都挂不到身上,心一软便收下了。
  陈平每每一冲动,到回粮站的路上就打鼓,想着咋跟验收员交代。多数时候他蹲到路边,一根续一根地抽烟,直到天快黑不回不行了,才拖着复杂的情绪往粮站走。
  到了粮站自然要跟验收员打交道,被骂的时候多,可陈平是个软和人,他见不得可怜人。却不知道他可怜别人,别人又把可怜双手交给了他,这不在验收员面前,他可怜的已经快缩到地洞里去了。被人骂的滋味不好受,可事情他既然做下了,就得受着。
  到了下次,陈平想学聪明点,还是硬不起心肠,就这样当起了全粮站最烂的收粮人。

5


  小楠又在吃饭的事情上淘神,淑芳心情不怎么好,哄了她两下就有些急躁,吃,不吃咋办,你一天挑三拣四的,就你事情多,把这些饭都吃了。小楠第一次挨淑芳骂,眼泪咕噜往下滚,瘪着嘴眼淚就饭吃了些。
  宝娘来串门子,淑芳说,娃娃们真是惯养的毛病,你看楠楠,咋吃不下去饭,半碗都吃下去了。宝娘就说有气也不能往娃身上撒。淑芳说我能有啥气,是楠楠不听话。
  正说着,小楠从凳子上翻了下来,吐个不停。淑芳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怎么也止不住,一会儿黄胆汁都吐出来了。
  刚好有人开拖拉机去县城,淑芳赶紧带着小楠搭顺车去了县医院。医生说小楠先天不足后天又缺营养,再加上肠胃不好,回去了要好好调养,不能心急,尤其不敢暴饮暴食。医生给开了药,又叮嘱淑芳给娃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出了医院门,淑芳犹豫了一下给小楠买了包奶粉,并再三叮嘱别让小树知道。
  小楠身体随陈平了,淑芳常想幸亏她是个丫头片子,不然就这身体长大了在地里咋刨粮食。看着小楠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在脸上扑闪,淑芳的心酸涩无比,她把心一横,管别人的唾沫星子干啥,面子再重要大不过孩子身体重要。她决定了西瓜留着吃。
  打定主意的淑芳不再犹豫了,让小楠出去把小树叫回来。小楠答应一声就要往出跑,淑芳特意交代,不许声张,今年咱家只有两个西瓜。
  西瓜,在哪儿?小楠摇着小脑袋就想去往日放西瓜的后房里找。淑芳说别管那么多,快去。小楠郑重地点头,不一会就把小树拽回来了。小树还没玩尽兴,一脸的不情愿,但小楠拽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嘴里只说咱妈让我把你叫回来。
  俩娃一进屋,淑芳赶紧过去把前院大门关紧了,她不想西瓜的甜腻味道跑到院门外面,引来窥视已久的杏花或者宝娘,或者其他大人娃娃。
  淑芳从菜窖把小的那个西瓜拿了出来,小树惊叫西瓜?我爸拿回来的吗?他又四下找了找,没看到陈平,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淑芳。淑芳说你爸前天晚上回来的,他走时你们还没起床。
  小树趴到菜窖口,想看看那么多西瓜是怎么藏到这么小个地方的。淑芳说别看了,今年你爸只发了两个西瓜,出去不许对任何人说,听见没?不然别人知道了,你们就没的吃了。
  小楠问娟子也不行吗?我还答应给她留一块的。淑芳说,楠楠,今年不给娟子留了,明年吧,明年给她留块大的。可她会生我气的,小楠有点不开心。不会的,咱们谁都不告诉,娟子也不知道你吃没吃西瓜。淑芳说。
  也是哦,那咱们快点切西瓜吧。小楠到底是孩子,又开心起来。
  淑芳本来想给娃多切一些西瓜,想了想还是算了,每天少吃点,能多吃几天。
  她悉心地把西瓜分出很小的一块,又把其他的用毡布厚厚盖好放回了菜窖。她舔了一下嘴唇,始终没舍得去动西瓜,就那么看着小树和小楠你一口我一口地啃西瓜。
  小楠怕小树吃得多,一块西瓜没吃到底就放下瓜皮,另拿一块。淑芳想让小楠把瓜瓤子吃干净,抿了抿嘴却自己端起小楠吃剩的瓜皮啃了起来。小树说,妈,你咋吃西瓜皮呢?淑芳说,西瓜皮好吃,脆。
  得是的,那我也尝一下。小树的西瓜啃得干净,是真的咬在了皮上,咦,还真挺脆的,跟那葫芦还有点像。淑芳也试着咬了一口,确实有点像葫芦,她原先就听人说西瓜皮可以炒菜,她想或许可以试试。

6


  这几天淑芳尽可能少地去前院,到了杏花和宝娘爱串门的时间就装头疼,或者装不在家,让小楠在外面挂上门锁。生怕她们进了屋子,闻见西瓜的味道。
  不过,淑芳也不可能哪里都不去,有时候摘菜碰见人问,啥时候请大伙吃西瓜呢,淑芳就说,现在都把西瓜换成钱补贴了,以后要是想吃宁夏西瓜,得自己去买喽。她想着早点给自己铺个下坡路,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挺心虚,生怕对方再刨根问底。   这几天的日子对淑芳来说跟做贼一样,她尽可能地躲着别人。
  淑芳想碰见老王的时候碰不见,这不下午偏偏就碰了个正面。淑芳本来想躲,陈平的事让她觉得窝囊,偏偏老王叫住了她。她只好请老王到家里喝口水,老王也不客气,两杯凉开水下肚后,开始讲粮站最近发生的事情。他说陈平都快干不成了,他把粮站最近的事情说一件淑芳的心咯噔一下,说一件,淑芳的心再咯噔一下。送走了老王,淑芳已经难受得像得了心绞痛,她只想着陈平难,但没想到陈平会难成这样。她为自己忽视了男人而感到懊悔,她心里只想着西瓜和面子,竟然把最重要的陈平忽视了。
  原来陈平要是忙得不沾家,淑芳不会这么高调去看她,只会差两个娃去镇上打酱油,或者买一卷棉线什么的。镇上的商店和粮站离得很近,一长腿就到了,俩娃往陈平面前那么一站,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忙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利用晚上的时间回趟家。
  可这次不一样,陈平正在水深火热里熬着,她一下都不能等,她得去解救陈平,告诉他粮站的工作干不成没关系,回家种地,淑芳绝对养得起你。淑芳已经不求陈平能继续干下去了,她只想着陈平能避开唾沫星子带来的风雨。只要陈平高兴,做啥她都会支持。
  淑芳这次没想好名目,去镇上干啥,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催着她走快一点。淑芳回想老王说的话,知道陈平在村子里收粮食并不顺利,他没干过这活,做得吃力不说,大家都挑路平好骑车的村子,偏让陈平去岭头难骑车子的地方,一天到头跑的路不少,收回去的粮食却不多。
  淑芳心里像是有一汪热油,她想着现在的地养得也肥,大不了多种几料子苞谷,还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淑芳心急步子就迈得腾腾腾,一会衣服就湿透了。她后悔没拿个扇子边走边扇。
  还没进粮站院子,就听见有人在骂陈平,淑芳更来气,上去就来了个没客气:你说老陈不给你发草帽和毛巾,是你去领了他说不给你?还是他在哪说了不给你发?
  那人可能被突然出现的淑芳吓住了,下意识就答道,不是。
  那你凭啥在这骂老陈?你是站长还是主任,老陈得给你把草帽毛巾递到手上?淑芳声音陡然提高,这明显欺负人么,你不是站长又不是主任,为啥别人都是自己去领草帽和毛巾,你说非得要老陈给你送上门?难不成你把自己当成站长了?
  你是谁,凭啥在这喊叫?那人半天才反应上来,他还不知道淑芳是谁。
  我是谁?你听好了,我是陈平媳妇,以后要是让我再看见你欺負我家老陈,我跟你没完。
  那人顿时一声不吭,灰溜溜地钻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早有明眼人给淑芳指路,她很顺利就找到了陈平的新办公室。
  门帘一掀,淑芳问,你在里面啊,那你不出来,让人在外面骂你?
  陈平把门虚掩上说,狗咬你一口,难不成你也咬狗一口。
  淑芳被这个比喻逗笑了,来时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陈平还能开玩笑,说明问题没有自己想得严重。
  我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年轻娃在嘴上较量叫人笑话,也叫人看轻,他爱喊叫让他喊叫去。陈平还是平时那温吞的性子。
  那我骂他你不吭声,让我在外面丢人。淑芳不情愿了。
  这不一样,你是女人你骂他,他只能受着,他要是还嘴,别人铁定笑的是他。陈平解释道。
  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那当然,也不看咱是干啥的。陈平习惯性地去桌子上摸算盘,抓了个空,心猛地往下沉。他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跟淑芳拉起了家长。
  原来新会计只忙着在账本上动手脚,发劳保用品这种苦差事他顺手推给了陈平。不知道那生茬子啥事不顺心了,借着这个机会又找陈平事。陈平不想理他,这种人就跟疯狗一样,随时想逮住你咬两口,陈平才不给他机会。
  淑芳问陈平还干呢,都委屈成啥了,就这害货样子,瞅着都窝心死了。陈平很坚定地说一定要干下去,就为争一口气,陈平说他不能摞挑子走人,因为他丢不起那个人,他不能让人说是粮站不要他了,就是走也得熬到粮站求着要他继续当会计。陈平告诉淑芳,他心里有谱,让淑芳不用担心,他不怕人说闲话,人嘴两张皮,要在意那些还不活了。
  淑芳看出来了陈平不会有事,他肯定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她应该相信自己的男人。行,你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俩娃还在家呢。陈平的言行给淑芳吃了个定心丸,她立马又丢心不下两个娃了。
  你呀你,一会风一会雨的。陈平从桌下摸出一瓶不知道哪来的桔子罐头,把这给娃拿回去。淑芳不要,说陈平在外面辛苦,罐头让他留着吃。陈平不由分说地把罐头塞进了淑芳收拾着准备带回去洗的脏衣服袋子里。
  临出发前,淑芳说,你把身体照顾好,累了就休息。你好了咱全家才能好。
  陈平说我知道,你等着,不会一直这样的。

7


  从镇上回来,淑芳心里轻快了许多,只要陈平没事,粮站那些烂闲话她才不放在心上呢,他们说得越欢,说明越妒忌。记得上学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遭人妒忌也是要有资本的。淑芳坚信,陈平有让人妒忌的资本。
  已经到了中午,没走几步路淑芳就热得直抹额头的汗珠子,去的时候急着赶路还不觉得,这会感觉日头都能把人晒化,给只羊都能烤熟了。抬头看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知了热的都不叫了。路过沟底的水库时,淑芳被泥塘里成片的莲叶吸引了,为数不多的莲花,粉白的像蜡雕出来的好看。她在小河边认真地洗了把脸,又想摘个莲叶子遮太阳,最后还是算了,被主家看见要骂的。
  一回家,淑芳就把托付在宝娘家的两个娃娃叫了回来,问他们吃饭了没有,小楠脆生生地答吃了,宝娘嬢做的面条,我哥吃了两碗呢。那就好,淑芳也不太饿,陈平在粮站的灶上给她拿了两个馍,她在路上吃了。
  在家缓了很久还是热,淑芳就嘀咕,咋在哪都不凉快。小楠眨了眨眼睛说,妈,还有一块西瓜,咱吃了吧,好像为了表示她不是馋,还补加一句,吃了西瓜你也就不热了。
  有这句话暖心,淑芳的热哗啦一下往外散了。她说行,说着她指挥小树去把门关上。   伏天还长着呢,没有西瓜的日子会格外难熬的。淑芳叹气,后面再想办法,不行就天天给娃蒸凉皮,或者做漏鱼吃,总之不能叫俩娃受难过。
  这次的西瓜吃得真是特别细致,小楠不用淑芳提说,也把瓤子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来回舔两下。小楠之所以不着急,是因为吃瓜前,和小树把瓜分好了。小树三块,她三块,妈的呢?小树问,小楠咬了咬下嘴唇,还是从自己和小树那里分别拿出一块最大的,放到了淑芳面前。淑芳说妈不吃,妈一吃甜东西牙疼。说着她故意咧一下嘴巴,表示是真的。
  两个孩子辨不出真假,三两下把西瓜吃了个差不多。小楠吃完两块,就再也舍不得吃第三块了,她咽着口水说,这一块吃完就没有了。小树吃完自己那三块,又跑出去玩了。
  淑芳看小楠把第三块西瓜端到了手里,也就没太在意前院门了。她去锅上准备下午饭去了。
  小楠看来看去都舍不得吃,她把西瓜放在了桌上,用碗盖住,西瓜高碗小,只盖了上面尖尖,小楠又把毡布围在了西瓜周围。她一拍手想着西瓜藏好了,等一会玩回来再吃这块,馋馋哥哥,谁叫他老是比我吃得快。
  淑芳刚把水烧开,宝娘就来串门了。她今天帮着照看了小树和小楠,这会过来也想收淑芳的几句感谢。淑芳忙说一会给娃端碗苞谷糁回去,宝娘嘴里应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僵。她明显看见了扔在水缸旁边的西瓜皮。淑芳想糟了,刚咋忘了收拾这些皮呢。
  果然宝娘问西瓜啥时候拉回来的,咋没见一点动静?好像淑芳吃西瓜没给她通知是犯了啥大法似的,宝娘口气尖锐得要命,你这人啊跟人太隔心了,你说你一走一天,把俩娃交到我家,我啥时候亏待过娃?淑芳只好说陈平今年只发了两个,两娃都吃完了。宝娘害气地说吃个西瓜还藏着掖着,我又不吃你的!
  一听这话淑芳心里像划了一道口子,她还是试图弥补即将撕碎的情分:“西瓜是真的吃完了。”宝娘没有了盼头,虽然不甘心,但总不能叫小楠或者小树把西瓜吐出来吧,她有些吊脸子地回去了。
  淑芳赶忙把西瓜皮收到盆里,准备倒掉。杏花却领着碎小子来了,她只好顺手揭起一块毡布把盆盖住塞到了案板里头。杏花说,吃啥呢,闻着又香又甜的?淑芳知道是西瓜的甜味还没散完,就说,做苞谷糁呢,一会给娃舀一碗。
  一丢手,碎小子便开始蹿到院子里玩,淑芳和杏花说着闲话。碎小子经常来,对淑芳家门儿清,也就不用太拘着。
  今天这么热的你跑镇上干啥呢?杏花问。
  淑芳说我去补点毛线,给小树织的毛衣还差一点线。淑芳揭开锅把苞谷糁一边往锅里倒,一边搅动着。
  也不怕把你热瓜了?杏花笑着说,今年也怪了,陈平咋还没西瓜?
  妈,妈——碎小子高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这小子不知道啥时候钻到里屋去了。淑芳想亏着碎小子打岔,又担心碎小子着把小树的东西动了没事,要是把小楠的东西动了可不得了。
  杏花已经蹿出了厨房看碎小子去了,等她再闪回面的时候,怀里抱着碎小子,碎小子手里捧着一块西瓜。
  淑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杏花说,你看我这崽娃子,啥都能翻出来,把他姐还是他哥在碗底下扣的西瓜给翻出来了。对了,淑芳,是你今天把西瓜拉回来的吗?咋没见吭声呢?
  淑芳避不过,只好干笑着说不是的,前几天陈平回来只带了两个。
  说话的空当,碎小子咬了好几口西瓜。杏花又说你这人不地道,吃西瓜还偷偷摸摸,啥時候把瓜拉回来也不给大家吱一声。
  淑芳猜到是小楠藏的,可这时候再抢下来已经不可能了。那样就把人得罪死了,到时候人家还会笑淑芳小气,一块西瓜都舍不得。淑芳多希望杏花能阻止碎小子,把西瓜放下,可杏花言语里甚至还流露出鼓励的意味,好像淑芳没给她分西瓜吃,在这一块上都要追回来似的。碎小子每咬一口淑芳就气自己一分,心里叫着把西瓜夺下来啊,那是小楠舍不得吃才存下的。上次小楠嫌小树拿的西瓜大,气得噘嘴巴,最后把小树的西瓜咬了两口才作罢。而且小楠好容易有点落口(爱吃)的东西,还叫人抢了,淑芳心里早扭成麻绳了,她恨自己没有看着小楠把西瓜吃完再放她出去玩。
  剩最后两口的时候,小楠从外面回来了,她一看,自己盖的碗被人翻了,再往灶房一走,看见碎小子手里的西瓜皮,一把上去抢过来就哭:“谁叫你吃我的西瓜了?你嘴咋那么馋的?”
  “给给给,快给你姐,你姐都哭了。”杏花从碎小子手里轻松地夺回了瓜皮,她庆幸碎小子已经啃完了,想着爱要皮你拿去。杏花趁着淑芳哄小楠的空当,赶紧溜走了。
  小楠哭得惊天动地,你为啥不把我的西瓜看好?你看见他拿了为啥不给我夺下来?……你就不是我妈……小楠这张利嘴,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淑芳只能连哄带骗,小楠咋都不行,非得要让淑芳赔她的西瓜。
  最后还是小楠哭累了喊累了才停下大嗓门,改成抽咽,这时候的小楠最让淑芳心疼了,但是西瓜吃也吃了,谁也变不回来了。
  突然,淑芳看到案角的西瓜皮,脑袋灵光一闪,说,小楠,妈妈给你做好吃的西瓜皮,你看把这硬皮削掉,再把这里面的瓤取下来,只把中间的皮腌起来,比西瓜还要好吃。为了证明自己没说假话,淑芳甚至告诉小楠她中午在粮站灶上就吃的这个,好多人都抢呢。
  小楠不相信,眨着泪眼看她,淑芳赶紧用水把瓜皮冲干净,用刀把里面粉瓤取下来。小楠一看便抓着粉瓤吃了,味道虽然不如中间的红瓤子好吃,新鲜劲总算让小楠止住了哭。淑芳松了一口气,又把硬皮全切下来,她找出粗盐把切小的西瓜皮渍进去,告诉小楠,再等几天,就能吃了,绝对要比她吃过的腌黄瓜和腌萝卜好吃。

8


  事情还真是寸了,昨天在淑芳家吃到西瓜的碎小子,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吃上宁夏大地西瓜了。起先,宝娘还不信,明明淑芳说西瓜吃完了,但碎小子说得有板有眼,也由不得她不信,尤其是碎小子还把藏着的几颗黑西瓜子拿出来显摆,说到秋天让他爸把瓜子种到地里,明年他家也能吃上大西瓜。这瓜子大且饱,绝对不是本地瓜能长出来的气派。   宝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找上门去:好你个淑芳,咱们是本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你胳膊拐倒偏到旁姓人那里了,你真是亲的不认假的胡撴。你给杏花家娃吃西瓜,你舍不得给我娃一块?
  淑芳把事情的原委怎么学说,宝娘也不信,只觉得借口,都是借口,要不是淑芳授意,杏花敢在她家案板上摸一块子西瓜!
  一通怒火发泄完,宝娘把朝着淑芳家这边的门狠狠一关,分明是一副誓死再不打交道的样子。淑芳心里也挺生杏花气,你娃吃了我娃的西瓜,把我娃气哭了我都没说啥,你吃就吃了,你给我惹一摊子事情是干啥,一点都不知道人心里的难肠。
  没有了西瓜,就算淑芳想跟宝娘和好也不行,她没办法端出一大块西瓜送到宝娘家去,就算有,变了味的西瓜,宝娘会接受吗?宝娘怎么着也是自家嫂子,这么多年两家一直处得很好,平时有事也都互相照应着,这杏花从中一搅和,以后的日子咋办?这低头抬头都要见面,吊个脸?仇人样的对着?
  杏花虽然跟淑芳走得近,但淑芳知道,杏花人不实在,喜欢嘴上说些虚情假意的话,要论帮忙,还是宝娘实心实意。淑芳心里不得劲,来回想着怎么才能跟宝娘缓和关系。
  完了淑芳又开始气那个新站长,干啥不好,非要把陈平的会计撤了,让个生茬子上去胡整。要不是他克扣了我们家的西瓜,我用得着在邻居跟前掉份子吗。现在还惹出个这么个麻达事,都不知道咋解决呢。西瓜西瓜,都是倒霉的西瓜。明年就是给我们发二十个西瓜,我都不要了。我就照着你的脸美美一扔。淑芳狠狠地想。

9


  这几天,村上渐渐传起了风言风语。淑芳不想出门,可外面的传言却硬往耳朵里灌。村里流傳陈平要被粮站开除的话,还说他勾引站长媳妇,说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淑芳见过那个白发鹤颜的老太婆,还真可能就信了。但她知道陈平不是那种人,站长媳妇也都五十往上了,陈平脑子还正常着呢。
  接着是非话就越来越多了,别看淑芳一天装得好人似的,给这个吃西瓜给那个吃西瓜,她呀心眼多着呢。你想吃她一块西瓜,叫你帮忙你不得去?多少男人都围着她转呢。
  就是,陈平原来才是个临时工,平时你看淑芳摆的那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粮站站长夫人呢。哎呀,人呢,真不敢太得意,春风得意失马蹄。不知道哪个鬼东西还文绉绉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的是真是假?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你看淑芳最近露过面没?前段时间还得意洋洋地满村邀请大家吃西瓜呢,现在咋装哑巴不说话呢。你是不知道……
  这些难听的话就像毒虫一样,淑芳越是害怕越往她心窝子钻。一个个吃西瓜的时候好听话说得多欢,现在一听陈平失了势都想上来踩几脚。你们交公粮用烂麦子充好麦子的时候,不是陈平你交得了二级,要不要都俩字。现在大家都把这些事忘了。
  淑芳开始以为是村长搞的鬼,怀疑他是气淑芳嫁给了陈平,也一直嫉妒陈平在村里的为人,是不是他去镇上开会听到啥风声了,才在村子胡扬脏点子。淑芳找村长对质,村长赌咒发誓不是他说的。村长夫人提了个醒,说源头在杏花那里。
  杏花?咋可能是她!淑芳一百个想不通。
  原来杏花在窗户外偷听到老王说的话了,她还以为陈平真的干不成了。她其实心里一直在跟淑芳争高低,明明两隔壁,凭啥淑芳日子比她滋润得多,她心里不服气。尤其自家男人也爱在她跟前说淑芳有本事人能干,加上她无意间听说过她男人原来想跟淑芳处对象的事,这些话便像一根根刺扎向了杏花的心。女人家过日子就爱比个心气,要怪就怪淑芳倒霉,她要不趁这机会上去踩淑芳几脚心里难受。
  淑芳说陈平就是个临时工,没本事给你男人找工作,就算你生气,可以找我理论,为啥要这么编排陈平呢!
  杏花说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你淑芳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还成天假好心,那么大一车西瓜,全烂到你肚子里,都不舍得给别人分一点。碎小子吃了那几口西瓜还是你娃剩下的,你还给这个说给那个说,好像我在你家抢吃的一样。
  淑芳的难过不是一点点,她跟杏花相处了快十年,怎么着都比旁人要强。可杏花说出来的话扎心,她心疼娃娃,自己都舍不得吃西瓜,末了还倒把杏花给得罪了。人也真是怪,平白无故对她好她乐意,偶尔得不上好了反而要整别人。
  这个伏天真是过得鸡飞狗跳。
  这段时间淑芳也想通了,日子是自己的,该咋过咋过,再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得了别人的夸赞能咋,转身照样泼一瓢脏水给你。有计较别人眼光的功夫,不如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给小树小楠教个书认个字的。
  唯一让淑芳欣慰的是腌西皮瓜成了,她捞了几小块到碗里,小楠先尝的,尝完说好吃。小树接着尝,尝完也说好吃,顺便又夹两块到馍里拿走了。淑芳再尝,味道还确实好,比她腌的萝卜还要脆,比黄瓜吃着也细数。
  其实在这之前淑芳都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就给小楠腌起了西瓜皮,要是西瓜皮腌不成,那不是白把粗盐糟蹋了,一包粗盐也五毛钱呢。好在居然腌成了,可淑芳又有些懊恼,之前那么多西瓜皮都浪费了,去年十几个大西瓜,要把皮都留下,能腌半瓮,这要吃起来,一冬天都没问题。就是今年两个西瓜皮那也够吃一阵的,可惜只剩了这么一点。
  陈平回来尝了淑芳腌的西瓜皮,也直说好吃。淑芳说了宝娘的事情,陈平说没事,嫂子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人,一会我端些腌菜过去。淑芳又说了杏花的事,陈平说杏花这人不可交,断了往来或许是好事。淑芳嗯一声,到锅上擀长面去了。
  擀长面是淑芳的拿手好戏,全村找不出来第二个,搁了碱的面,硬且筋,不下大力气擀不好。面擀好了还得有犁面的好手艺,真别说,犁出来的细面和切出来的细面真是两个味道,陈平最爱的就是这一口。淑芳在锅上欢快地忙活着,陈平回家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好像只有把对陈平的好都变成吃的,喂进陈平肚子里,她这个女人才当得称职。
  面端上来时,淑芳才觉出陈平的反常,不对劲,你今天肯定有啥事?
  陈平笑着说,你猜?
  肯定是好事,你都三个月没出笑声了。淑芳差点被饭烫着,赶紧把手伸到耳垂上捏捏。
  新站长出事了,原来的副站长升上去了,他让我继续当会计。陈平一脸平静地说。生茬子会计手伸得太长了,看不惯他的人太多,向上一告状,没想到把新站长的事也牵扯出来了。现在两人都被上边收拾了,他给站长糊弄出去不少钱,据说粗略一查比七千还多。
  妈呀,可真黑。怪不得人家不让你当会计,你挡了人的财路了。不过也幸好你没跟着站长穿一条裤子,不然被抓进去的可就是你了。想想淑芳都有些后怕。
  陈平继续说,原先的老站长升到县上了,他让陈平从收粮食的口上申请转正,还说只要陈平能申请,他就有办法帮忙。
  真的?那就是说你以后也能拿一百多块钱工资了。淑芳好激动。
  还不一定呢,得考试。陈平说完开始大口吃面,一边吃一边说香得很,一会给我再来一碗面汤。
  太好了。不知怎么的,淑芳的眼泪就那么轻飘飘地掉了下来。这个夏季压在自己心上的巨石和乌云终于挪开了,她顿时没了烦闷感,好像温度骤然降了十度似的。她觉得心里的寒冰也在融化,她就知道陈平定会有出息,这么多年大家都看着呢,谁心里能没杆称呢。
  你还挺能藏事的,回来老半天,我不问你还不说。淑芳抹了下泪眼,看向陈平又黑又瘦的脸。
  生茬子会计弄了好多烂窟窿账,我得帮着上面的查账组重新整理重新弄,可能又要忙了。陈平略有歉意地说。
  你忙你的,淑芳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希望陈平忙起来。
  听着陈平大口大口吃面的声音,淑芳想这个苦焦的伏天总算要过去了,她一翻日历今天正是立秋的日子,虽然立了秋还有十八个火老虎,但天总算是凉下来了,起码有了早晚。淑芳希望来年的夏天不要这么热,不过要能发十多个西瓜,应该也热不到哪儿去。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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