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漫步于大街小巷，穿过喧闹的大街，往往能在小巷有所发现，暗瞳就是在某个下午漫步时发现的。那个巷子我很熟，走过暗瞳门口时感觉和以前有所不同，又想不起来以前是什么样子，门边贴着几张演出海报，写着“预售演出门票，复古饰品请上二楼”，顺着窄窄的楼梯望去，墙壁上全是涂鸦。跟着涂鸦上二楼，尽头是个向左的箭头，写着“我（们）在这里”。
　　往左一看，门口坐着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男生的眼神不羁而邪气，女生很漂亮，带着冷艳，他俩坐在那儿，就好像坐在自家门口，而我仿佛是想要私闯民宅的闲杂人等。
　　正准备原路返回，女生问：“看首饰吗？”
　　“嗯。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女生说着站起来，“随便看。”
　　“你们坐在门口，我还以为一般人不能进来呢。”
　　“没有。这些都是我朋友，没事过来玩的。”
　　我才注意到店里还有三四个男生。店很小，再多站一个人都嫌挤，女孩说：“你们让开，把客人都吓得不敢进了，都出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用”，那些男生就说笑着到走廊去了。
　　“他们都是学艺术或者玩极限的，看着有点吓人，其实都特好。”
　　“倒没觉得他们吓人，只是人一多不知道往哪站。”
　　“你下次早点来，刚开门的时候一般就我在。”
　　“还是让他们进来吧，走廊地方更小。”
　　“你们进来吧。”
　　他们和出去的时候一样说笑着回来，就像吃完晚饭出去遛了个弯儿。
　　“这店是新开的吧？我经常从这儿过，一直没发现有这么个店。”
　　“开了一个多月。没事过来玩，以后都是朋友。”
　　这话很多人都说过，大部分是客套，她说的时候却特有亲和力，我当时就把她当朋友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上新的给你发短信。”
　　记完电话，她说：“我叫鹿小雅，你呢？”
　　“姜菡。”
　　“江汉？我叫常武。小雅的鹿是鹿鸣的鹿。”
　　“我是生姜的姜，菡萏的菡。不是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就说嘛，女孩怎么起那么硬朗的名字。”
　　“你是赫赫明明，王命卿士的常武？”
　　“是的，不过我爸妈不读《诗经》，小雅的爸妈也不读。”
　　“我爸妈也不读。叫菡是因为我出生在夏天。”
　　“挺好的，比姜荷、姜莲都好听。”
　　“学中文的吧？”
　　“汉语言文学。”
　　“一样。”
　　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常武的另一重身份是玩滑板的。
　　学油画的木瓜把中南海撕开，重新卷起来抽，说是没了过滤嘴感觉不一样。其他人立刻加入他的行列，他们卷烟时的神情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有种天真的专注。
　　我以为学艺术和玩极限的人都生活在其他星球上，没想到他们其实离自己很近，都是温和友善的人，透着随遇而安的轻快从容。
　　学设计的载驰即兴说唱，木瓜和常武也跟他一起，小雅随心播放着她喜欢的歌曲和视频。过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顾客，好像这不是个店而是谁家，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不学艺术不玩极限不抽烟的我坐在窗台上看着他们玩。这里没有我在学校经常听到的那种抱怨，那种随处可闻随事可怨的无病呻吟，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而他又什么也做不了。这里的氛围很是轻松，让人觉得舒服。载驰的小狗被舍管发现了，他没有感叹时运不济也没有吐槽学校政策，只是在接到电话之后说他要去接自己被没收的小狗。他在说唱的时候不自觉地攻击，木瓜和常武提出批评后就谦逊地表示不该如此。其实几个人一起说唱本来就有种辩论的意味，他的攻击也并不很尖锐。即便如此，仍然接受大家的劝诫，比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强多了。常武的滑板店快要开张了，他说：“我特别高兴，我妈终于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了。”我认为会很离经叛道的这些人，其实也一样渴望来自家庭的支持。小雅安慰因失恋而伤神的木瓜时，有着小白兔般安静而善良眼神的木瓜说：“也不能全怪她，我自己也有责任，有时我太闷了。”我在心里默默咆哮：两次被劈腿之后还在自我反省，哥们儿您是要赶超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吗！
　　又一次路过，跟小雅分享了一些点心。我们聊着甜品带来的满足感，像是在喝下午茶。
　　“有时候不太开心，跑去买个甜甜圈，吃着吃着心情就好起来。”
　　“我也是这样的。离我家最近的公交站旁边有个甜品店，如果下车的时候不开心，就会去买上一盒小点心，边走边吃，吃完了，到家了，心情也好了。”
　　小雅笑起来，说：“你性格很好，很健谈。我喜欢健谈的人，喜欢听别人讲自己的想法。”
　　“这要看是跟谁说了，很多时候我都跟别人相对无言。”我清楚说我自闭的人远比说我健谈的人多。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有意向吗？”
　　“等等吧，不期待也不排斥。”
　　“我有点排斥。”小雅停了一下，“刚分手的时候很不适应一个人生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很多事情可以一个人做，但还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后来慢慢体会到一个人的自由，很享受那种感觉。习惯了一个人之后反而不希望身边有个人一起做什么。”
　　“各有各的好處吧，顺其自然。我挺喜欢一个人走夜路，感觉天地都静下来，只剩下世界和自己。”
　　“并不觉得孤独，反而很舒服。”
　　我们正说着，常武来了，见到我有点惊讶，说：“我都没想到你今天会来。”我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看我没说话，他问：“你为什么这么害羞呢？”他的神情认真而疑惑，不像是开玩笑。
　　“因为你是那种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由得脸红的男生啊。”我想着，还是没说话。这样的男生，我通常是不会与之对视的。虽然常武很有亲和力和Woody Allen式的喜感，可是他眼神里气质中那种扑面而来的穿透力让我不由地要闪躲，好像不闪躲就会被他的目光刺穿一样。 　　那天只有小雅在。我有点意外，毕竟是星期六下午。
　　我们聊了一会儿，听她弹唱一首关于表白的歌。
　　“如果有人能给我写一首这样的歌多好，我一定特感动。”
　　“我也是。”
　　我们相视而笑。
　　“你说一个人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有人是会这样的，但我不会，所以想不来。”我说，“你会吗？”
　　“我会。”
　　“那是怎么一种状态呢？”
　　“左右为难。”
　　她讲了目前令她苦恼的处境。
　　先认识的是何广，他城府很深，不冷不热地跟小雅维持着地下恋人的状态。
　　“他对我好，很会照顾人。我问他怎么不带我去见他的朋友，他只说还不到时候。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告诉别人很麻烦。”
　　“这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借口啊，他若真的喜欢你又怎么会觉得麻烦呢？是怕分手以后再去跟朋友解释很麻烦吧，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就是对你没信心。”
　　“也可能是还有喜欢的人。”小雅说，“他的世界我只能看到很有限的一部分。”
　　“你直接问他啊。”
　　“我说：我不了解你。他问：你想了解我什么？”
　　“反倒把你给问住了。”
　　“是啊，很多次我刚一开口就被他挡了回去。可是这样一个让我看不透的人，喝醉了却像小孩子一样，我最喜欢的就是那时候的他。”
　　“另一个人呢？”
　　“柏舟。我们上个月才认识的，他一会儿要过来。他没有说过喜欢我，但是能感觉到。我们可以从早到晚一直发短信，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即使不顺路，他也会送我回家。柏舟比何广简单多了。”
　　“你不是喜欢简单的人吗？柏舟明显比何广适合你啊。”
　　“两个人我都喜欢。但是还有一个人喜欢我，而他跟柏舟是好朋友。”
　　“常武？”
　　“是的。”
　　“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只想做朋友。”
　　“那不就行了。”
　　“但是他跟柏舟是好朋友，我如果跟柏舟在一起了，他肯定会难过的。我们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起玩了。”
　　“我觉得你并不是特别喜欢何广，要不然又怎么会对柏舟动心呢？既然你和柏舟都是常武的好朋友，他应该是可以理解你们在一起的。”
　　柏舟来了，见到我有点惊讶，但也没说什么。
　　小雅跟柏舟说这个店可能要关门了，因为沒人来。
　　柏舟说那是因为宣传不到位，然后给她一些建议。
　　柏舟说话简洁而直率，在他发表完关于饰品店的看法之后，小雅又好笑又好气对我说：“他批评我。”
　　“他认为你们店的宣传不力。”
　　“是的，态度还很凶。”
　　小雅语气中的好玩多过不满，但她若是心思太过细腻，迟早会被柏舟的说话方式误伤。于是我猜测，何广应该是挺会适时温柔的吧。
　　我们说起社恐。
　　柏舟说他是个内向的人，为了生活，学会并喜欢上和陌生人交流。
　　小雅也是内向的人。
　　“我玩滑板不是为了认识谁也不想刻意认识谁，那种只见过一两次的人不算认识。”小雅说，“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事情，总有朋友叫我去酒吧唱歌，但我不想去。”
　　不知道她是怎么认识那些朋友的，也许学艺术的她本身就属于他们。可是学中文的常武呢？是因为玩滑板而认识了他们，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吗？不玩滑板但是很想看他们玩的我有没有可能加入呢？要怎样加入他们呢？
　　跟同学一起逛旧物市集的时候看到小雅也在摆摊，旁边坐着常武和木瓜。我过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离开的路上同学说：“你穿成这样真不像是会认识那些人。该换换风格了。”那天我穿的是一件天蓝色卫衣，衣服上的黑色亮片拼成很大的一只猫，手套形状的口袋，连衣帽上俩耳朵。我喜欢这件衣服，不管别人认为它幼稚还是可爱我都喜欢。我不会为了融入某个圈子或者看起来像某类人而抛弃自己喜欢的东西，哪怕有时候抛弃一部分自我可以加速成长或重塑自我。也许我可以抛弃固执，但是任性太难割舍了，我想象不出一个不把“我喜欢”挂在嘴边的自己。
　　“我们今天要早走。”
　　我刚进门小雅就来了这么一句，让我觉得自己特多余。
　　“你们一会儿要去哪呀？”
　　小雅没吭气，常武说：“不知道。”然后接了个电话。
　　“让他帮我拿一个长板一个短板。”小雅说。
　　他们明摆着是要去玩滑板，明摆着不想让我去或者对我这个观众不感兴趣。我只待了一会儿就识趣地说先走了。走的时候也没人留，看来我判断无误。听着魏如萱的《香格里拉》继续漫步，内心狂野而安静。这首歌总是又刺痛又治愈，让我感觉天地都静下来，充满有点冰凉的阳光。停留在这样的时刻，仿佛走进一家很舒服的文具店或杂货店，流连忘返却终究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