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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冬天的感受跟对其他时空属性的感受不同。日子的迁移虽然迟缓渐变,但大的季节还是容易为人所知。先知虽然少有,但后知者都知道凛冬将至的意义。但时代的冬天、身体的冬天、人生的冬天等冬天状态,即使降临到当事者那里,个中人往往仍迟钝得很久之后才感觉到。
我在研究时间属性时,注意到民间应对冬天的智慧跟圣贤们几乎一致。民间对寒冬将至有太多的观察、经验和总结,对如何过冬也有过一言以蔽之的概括,比如“猫冬”。在包括六畜在内的“人类的朋友”中,猫过冬可能最有智慧了。它比牛马、鸡犬、猪羊等等更懂得寻时寻地寻境。
猫比狗会挑时间来麻烦主人,它善于辟世;主人给了地盘,但猫比牛马会挑选地盘,它善于辟地;猪羊对主人的脸色和言语无动于衷,但猫善于辟色辟言。以至于我怀疑夫子是从它那里得到启示,说出了“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的名言。
大部分古人也处于无知无识或后知后觉之中,我为此查找诗文,发现写冬天感受的诗歌,跟写春天、夏天、秋天的诗歌相比,实在少得可怜,实在是不成比例。这只能说明,诗人们多在“猫冬”,或诗人们很少总结、超越冬天。
人有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属性,如李白是春天的,杜甫是秋天;时代也有不同的季节属性,如唐代是春天夏天的、宋代是秋天冬天的。我佩服春秋时代的古人,他们当时就用夏天、冬天来评判赵衰、赵盾父子,一个是冬日之阳也,一个是夏日之阳也。千载以下,我们看到这样的话仍能感觉到父子两人不同的面貌和作风。
尽管如此,先人仍理解了冬天。三千年前的先哲就写道:天地变化,草木蕃; 天地闭,贤人隐。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天与地的自然变化,使一切草木繁育生长;天下闭塞,那么德才兼备的人就会隐匿起来。
先哲对猫冬有过极为精当的安排。“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君子以自昭明德”……在此个人修身之外,先哲还认为个人还须跟周围链接成一个有情世界,这个有情世界在此时要有一系列仪式,跟风教、祖先、宇宙等等进行链接……只有如此,才能“厚德载物”,才能“复见天地之心”。
这个先哲的思考安排,后来化民成俗,成为华夏传统节日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我在《节日之书》一书里勾勒了这一轮廓,只要看看我们的节日,从立冬开始的“寒衣节”,到腊八、冬至、小年、除夕,除了嘘寒问暖外,就是跟祖先对话,向灶王爷、向天地汇报,如此才能厚德载物,才能见天地心。
后来,敏感的诗人把握住了这个先哲的思考。在猫冬少有的诗篇中,柳宗元的《江雪》以最经济的文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们的文化在冬天的绩效。那就是,总有那么些锐利的人,无惧严寒、无惧孤独,能夠勇于独立于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但这些先人的智慧经验并没有为后人记取。后人猫冬仍不免想当然,在我的印象中,最近二十年来,就有多次“小阳春”之说,甚至“超女”的选拔、微博的兴趣、自媒体的热闹,都有人欢呼或预言春天即将来临。我曾经被人推拉着开微博,当时是跨界者的关爱和期许,至今仍为我感动,以至于我不得不听令行事。但这一听令真的像鲁迅当年想到的,他们其实是寂寞的。
在所有猫冬的人生中,我佩服曹孟德的选择,他比同样明白的马致远要勇敢。马致远的选择是,“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付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曹孟德的选择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学者张文江先生说得是,曹是大作家,马是大读者。
但今天的我们,连做读者的资质恐怕都已经失掉了吧。
柳宗元的《江雪》以最经济的文字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们的文化在冬天的绩效。那就是,总有那么些锐利的人,无惧严寒、无惧孤独,能够勇于独立于与天地精神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