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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万物
我独自站在旷野里,就那么笔直地站着,慢慢感觉到,我不再是我自己了。脚踏大地,仰望流云,我在天地间无限延伸着,此刻的我演化成一个汉字的笔画“横”,我和我身外的世界组成了汉字“三”。我很孤单也很渺小,但是此刻,我这一“横”与天和地的笔画共同存在,“三才者天地人,”古训里早有教导,天为一,地为二,我为三。此刻的我代表着伟大的人类,此刻的我顿悟:“三”就是我和我身外的世界。
我笔直地站着,似乎又向纵深里无限延长,延长到头顶到了蓝天,脚扎根进土层里面,“我”延长成一根“竖”,虽然孱弱但顶天立地。接着,我平伸双臂,对这美好的世界形成一个拥抱的姿态,这多么像一个“王”字啊。我是“王”,我自身构成一横一竖,横平竖直的我融入天地之间,融入这个宏大的世界。天地人就是宇宙,原来“王”就是张开双臂拥抱生活的姿态。
汉字简化自有它的玄机和妙处,比如最简单的汉字“一”“二”“三”就有深刻内涵。汉字像一棵大树,从一粒种子慢慢长起来,由根到干,由干到枝,从骨感的硬木到弹性的树皮再到婆娑的无数叶子,从外在的形态到内在的气脉、营养、气魄,汉字的成长根系庞杂,外形井然。汉字的那一粒种子或许就是“一”。从无到有是“一”,从少到多就是“二”,集聚成众是“三”,它们那么直观地长着。世间事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管是直观的物质世界还是深处的精神蕴含,大道至简,大象无形,都须干脆利落。古体的“壹”“貮”“叁”书写繁杂,就像古人的峨冠博带,虽然飘逸有蕴含,也有结构的美和层次感,但是因其繁复、冗杂几乎被人们忽略和遗忘了,现在已经不常用。不光是因为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让人趋向简单,这三个字简化之后的内涵也是让人喜欢的原因,所以旧的“壹貮叁”几乎只占据了人民币的笑脸,使人们不至于忘记。
“一”是万物之宗。世間原本是空洞的、虚无的,地球最早没有生命,之所以有了今天的万物葱茏,是从最初的一个萌芽开始,从一个静态的分子叛离了传统的沉默,努力转化成一个极微小的生命体开始。道家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混沌,从无到有,一切的改变都是从“一”而来,“一”就是那个开天辟地者,有了“一”,空茫的大地才有了具体的内容、生命的迹象,即便再微小也是一个凸现的生命。“一”是萌芽,“二”是成长。“一”是一个起点,沿着起点飞奔,是一种年轻状态,一马当先,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是头撞南墙也不回的执着;“一”是一杆长枪,虽则勇猛,但是不懂迂回之术容易折损。“一”虽然因代表生命的始萌而伟大,但只是一个起步,只有到达“二”,有了量的累积,才是发展,生机才有了更多希望。“一”是点,“二”构成了线,因为有“二”,万事有了权衡、有了选择,物竞天择之下,就有了优化和进化。恒定不变、坚贞不二之心固然可贵,可是有选择可挑选的生活更值得期待。“二”的产生有了天地之分,有了阴阳和谐,有了彼与此的空间和智慧,有了强弱的对比,忠诚与奸诈的对比,坚定与游移的判定。“一”是一根硬标杆,一切都可以参照它行走,而“二”是一条软尺子,横竖一丈量,尺寸就有了对比,以此之心渡彼之岸,面对影子也可以面对灵魂,这世界不再单纯如一。可是“二”也是犹豫的、徘徊的,甚至掺杂着酸涩和痛苦,这山望着那山高,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走得再远不敢说到了天边,飞得再高头顶上依然有翅膀穿过白云。二心不定的二,三心二意的二,在“忠臣不侍二主”“忠奴不生二心”间尴尬的“二”也一脸茫然。世间事总是这样,“一”说“一”的理,“二”说“二”的理,“理”的正反两面都跪满了信徒。
在汉语语境中,“三”是个无与伦比的字。“三”之妙是从“一”走来的。“一”是起源,但是单薄,一个“一”放眼世界,它为自己的卓尔不群走出生命禁区而兴奋,也为孤舟无朋面对无限苍茫而失落。一个人再成功没有观众也是孤独的,一只鸟飞再高也希望落下来找个影子。在孤独中寻找的“一”,终于与另一个“一”相遇了,它们牵手成“二”。从“一”到“二”只是单项发展,量的积累,而从“三”开始,就有了规律,就有了倍增,有了空间,有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一”与“二”原本都是单纯的、飘忽的,似混沌初开之境的物种,四目相对、执手行走,当走到“三”面前,世界就轰然洞开,原来以为这世间只有彼此,想不到还有这么精彩的多元。“三”构成了立体,就有了宏大的世界。“三”也构成最牢固的支撑,三足之鼎,是人类向天祭祀的神器,是与天地万物沟通的渠道。三人成众,三水成淼,三火成焱,三人行必有我师,三思而后行,世间极致的事物,选择用三来表达。事不过三,过三就逾越了底线和雷池。
“三”就是世界的万物。佛家讲三界,科学说三维,科幻说三体。我国远古时候的造字与《易经》在源头上应该是同源的。中国众经之首《易经》堪称世界文化绝学,单以画卦就看透了宇宙万象之间的转化。简化的汉字“三”似乎就是一幅卦图,它与《易经》画卦的符号非常像,最上面的“一”代表天,最下面的“一”代表大地,中间的代表人,所以,汉字的“三”就是天地人的概括和浓缩,是宇宙万物的羽片。所谓天象与预兆,无非就是看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存在关系和转化要素。
面对汉字“三”就好像面对着大千世界。代表“天地人”的这三笔“横”,看似相近,实则不同,在正规的书写中,要从天写起,人对天地都须敬仰,对天是仰拜,对地是叩首。地是实实在在的脚下之物,岁产无数,可耕可种可采可改可收,是实的、近的。而“天”看得见、摸不着,变化奇幻。朝虹晚霞,晨霜暮露,雷电风雨皆从天上来,天是虚的、远的,越是远的虚的人就越是以为神,所以对天的尊崇远大于地,所以以天为首,书写汉字起笔先写天,即规定所有字的笔画都以此为规矩,按从上到下的顺序书写。虽然人无限尊崇天,但对大地也丝毫不敢忽略和怠慢,毕竟大地是生养之本,人之衣食饱暖都是从大地上拿取。“三”的三条“横”笔画中,以最下面代表“地”的一笔最长,天空的那一笔次之。“三”的中间一笔最短,因为它代表人,代表与人一起依赖天地存在的精灵。于是,尊天敬地各有侧重,唯独人的那一笔最短,因为人是该懂得谦卑和敬畏的,知道自己依赖天地庇护和养育,所以把代表人类的那一笔写得短。这样,天穹遮盖,地母托载,人居于内,仿佛有长长的屋檐遮蔽,既体现了对天地的尊崇敬仰,也会因此享用天地对人的庇护,更增加了人类的安全感。 以此来看,“三”字就是天地人,就是宇宙,是个无限大的空间,中国文化中将天地人的吉祥总结成“天时地利人和”。现代人喜欢做一个手势,伸出一只手,食指微曲,指尖与拇指指尖相触构成一个圆圈,其余三个手指直伸出去,这个造型突出的是这三个手指。有人说这是英文“OK”的代表,做出这个手势就是万事大吉。而我看,这完全是演示的一个“三”,是说天地人俱好,或者说天时地利人和兼具,如此,的确是万事大吉了。
“王”者如神
“三”的世界是一个没有阶级没有贵贱的大同世界,人类在天地间其乐融融,耕织度日,相亲相爱,和谐共存。但是,当物质出现多余,人类出现私心的时候,智慧也开始分化,智者统领,愚者跪拜,“王”出现了。
在人类的思想意识领域,“王”大于一切,作为汉字的“王”是一个绝对震撼、绝对霸气的字。人世间的王者是指那种绝对权力的掌握者,肉身和灵魂的统治者,是至尊。“王”这个字同样如此。它的构字非常简单,简约通透,它由一个“三”和一道纵深的“竖”构成。既然“三”是世界万物的概括,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总和,那么“王”就是这三者的通灵者,是一个集大成者。“王”在天地人三者之间,以一条不偏不倚、堂堂正正的竖条贯穿于其中,通达于天地人三者。“王”雄踞于人间,根植大地,地气足;通晓天道,有天眼。这样的人就是“王”。在民间意义上,“王”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真正的“王”是正气磅礴的,是天地精华和机缘巧合所成,“王”并不多见,千万人之中难得出一二。
由“三”字衍生出的“王”字是最牛的字了,用一竖贯通宇宙,一个把天地人三界都看透,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掌控之中的人,世界都能玩转的人,岂不是王者吗?这个“王”似乎超越了世间对皇帝的圈定,而是一个洞悉天道与人道的超人,天文地理医药百草鸟语兽迹占卜测卦他都懂,这种“王”的光环似乎是神了。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应该都是王者。皇帝也是“王”,但是頭上的皇冠太大了,“王”头顶着那么多金银珠宝,能不累吗?那被责任或者贪心的宝石缀满的皇冠把他的天空压低了,自称天子也没用,他在一顶荣誉的帽子之下矮下去,做不到那么通达和灵透。在世间,往往有一些真正洒脱的人,不要那顶沉重的帽子,不要那些尘世的负累,他们可以为黎民着想,为苍生祈福,而不被权力的枷锁加身,他们是无冕之“王”,可以在芸芸众生里自如地行走,潇洒地飞翔。
有冕之“王”走进城池,走进宫苑,走进那个富丽堂皇的牢笼,做起了“主”,他成了“皇”。变成“皇”的“王”顶着的是苍生冷暖、黎民苦乐,但是这顶帽子太华贵,他的私心使他不是将责任传给可以担当重任的人,而是自己的皇子皇孙,那些将“白”的皇冠戴在头上的继承者,有的勇于担当,无愧于托付,一辈子殚精竭虑为民生造福,一辈子就“清清白白”。而那只贪图享乐,浮华奢靡,不顾及苍生冷暖德不配位的“皇”,甚至残害百姓的暴戾之“皇”,自有民间的“王”者愤而拔刀,率众起义,推翻那腐糜的旧朝廷。于是,死到临头的暴戾之“皇”才明白,自己根本不配做“皇”,头上顶的“白”,真真是一场空而已。
无冕之“王”混迹于民间,与草根百姓打交道,与乡野间的五谷草木长相厮守,如果不作为,时间长了就会锐气磨尽,才华消弭,就像一把迎风断草的宝剑,经年埋没于砂砾中,连一次砍斫的机会都没有,直至腐烂成泥,一辈子不曾出鞘,世间也就从来没有过它的身影,江湖也根本寻不到它的传奇。那些埋没于乡野的“王”,看透万物规律,世间百态的“王”,有的凿碑于山,在史册中留下了洋洋洒洒的箴言;有的布道于野,在凡夫俗子的灵魂中播下善良和信念;有的却在尘埃中拔不出脚来,慢慢的,头顶也长出草,成了名副其实的“草根”。被岁月折弯了腰,被日子煎熬得头上长草的他这时候就不再是“王”了,就变成了“羊”,头上长草,脚下扎根的“王”没有了尖牙利齿,志气变成绵软的服从,而且眼光逐渐尘封于眼下局促的领域,再也没有了海阔天空。蜕变成“羊”的昔日之“王”很容易深层堕落,沽酒买醉,愤世嫉俗,麻木、牢骚、颓废,对一切不再敏感,曾经的敏锐洞察悄然关上了门。当彻底丧失了雄心和抱负的无冕之“王”,“心”被打入牢底,那就是“恙”,一个病态的存在,离“王”的境界和格局早已经相去甚远。那曾经是个多么聪慧的人啊,怎么堕落成一个市井酒徒。他烂醉街边的时候还听到过人们的叹息。他一辈子都不明白,不是怀才不遇,而是,自己没有及时拔除心灵上的杂草。
“王”字的霸气在于,它不做偏旁,谁用“王”做了偏旁谁就死掉了。即便是极少数作为“王”的字样出现的偏旁,也被叫作“玉字旁”,是的,那么多看似“王”组成的字,很少被应用,绝大多数被打入冷宫,它们驾驭不了王的霸气,成了一颗颗废子。“玌玏玎玐玙玒玓玗玘珁玣玡玪玸珐玵珃珒珚珡珨玼琖琟琙”,这些由不同笔画构成的字,如一些奇怪的象形文字,在现实生活中已经被无限边缘化,退出了热火朝天的生活。那极少的由“王字旁”组成的存活下来的字,各有奇妙的身世。一个非常可爱的字是“玩”。“玩”在旅游景点导游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玩”是由“王”和“元”组成,那就是说,从游玩的源头上讲,只有两类人配“玩”,一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王者”,二是有钱人(元代表有钱)。只有这两类人才会将“玩”发挥到极致,吃、住、行、游、娱、购,哪一样都精彩无限,不必在乎金钱。这虽然是导游充满铜臭气的诱导消费之洗脑台词,但是由此引申的“玩”的意义也算得体。即便是如此得体的一个字,“王字旁”也称作“玉”,而且“玩”的本意是“以手弄玉”。谁敢把“王”做偏旁啊,那岂不是逆反,若非天才圣主,谁压得住“王”字的霸气?
失心的“主”
“王”有两类,即冠冕之王和无冕之王。一个人,具备了王道,还不能成为君主。王得腰配宝剑或者玉玺,进入城池才能成国,有国之王才是君主,君临天下才更显“王”气。“王”虽无限霸气,但也并非无敌,还真有比“王”还霸道的字,是“主”,一点在上,就像一道符,降住了“王”。世间是一个巨大的循环,无论是寻常间的因果,还是汉字的江湖,总是一物降一物,不管多么牛气的字,多么霸道的字,多么毒、多么狠的字,每一个字都有自己的符和钥匙,“王”也是这样,它被一个“点”降服了。“主”比“王”多了一顶帽子,那或许是皇冠,或许是比皇冠还要精致的法宝。“王”是某一个领域的通灵者,但未必是全人类的通灵着,而“主”多了这重要的一点,他就拥有一个万能紧箍咒,能给任何人戴上并控制他们。所以“王”再大也大不过“主”,世界上没有绝对无敌的物种,总是互相克制,汉字也是如此,“主”是王的“克星”,那一个“点”就是降服它的法宝。 “主”的霸道在于它不满足的贪心,当它手中“天地人”什么都有了,它也不满足,非要在“天”那一横之上做下标记:“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是绝对的权力掌控者,君主,霸主,盟主,地主,主人,主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主”就是在他所处的圈子里的绝对统帅。有那么多塞外、边地流浪的部族要“入主中原”,有那么多野心家想“反客为主”。工厂主,奴隶主,救世主,谢主隆恩,万能的主啊请保佑!“主”太高大了。“王”上面的那一个“点”或许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王”自己内心生出的无限膨胀的野心,他以一枚玉玺,一顶“天子”的虚幻光环君临天下,凌驾万物。当年的武则天,统治了人类还不满足,竟然命令百花于隆冬开放。此或为戏说,但是贪欲可见一斑。“主”是狂妄权力的无限扩张,那些想“反客为主”的是狼子野心,那些想“入主”他邦的是兽行、是侵略。“主”拥有江山万里和美人无数,“主”身边有前呼后拥的随从和侍卫,有贤臣帮衬也有小人作祟。
在巍峨建筑、人际关系、复杂利益重重围绕的宫殿里,“主”有时候就迷惑了,就失了自己的心,盲了自己的眼,聋了自己的耳,它迷失于谎言和真相之间无法分辨,这时候,他“六神无主”,没有了“主意”,没有了“主心骨”,他成了一个废的君王,昏庸的“主”,它在别人的谋划里按照阴谋的步骤行走,是一个傀儡君主。如果“主”身边的单人旁“亻”是贤臣良将,那就构成汉字“住”,贤人忠言相谏,令其息兵罢战,勒住扩疆拓土的战马,令其守住奢华腐糜的心,守住大兴土木劳师动众的奢欲,“且住,且住啊!”贤臣们呐喊。这样的君主还有救,毕竟还有人唤醒这个梦中人,让他守住心性,做一个有节制的君主。当那些身边的人以小人奸臣居多的时候,奸臣当道的日子就是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人多就是双人旁“彳”,“主”被双人旁从旁教唆、怂恿,就容易稀里糊涂地“往”。那“往”来自众说纷纭,聒噪一片,这时候的“主”常常在众多的声音里迷茫了,“六神无主”了,这个声音说要“住”,那个声音说要“往”,他这才真正明白,“住”与“往”虽然看起来非常像,只是多了一些人,多了些出主意的嘴巴,结果却是去往相反的方向。是“住”,停下手中的皮鞭和马蹄,选择静下来过安宁的生活?还是“往”,义无反顾地去搏击,去征战,去掠夺,不管迎来的是巨大的成功还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尸横遍野的灾难?
其实,真正的“主”是卸掉了身边所有人的嘴巴,秉持着自己的原则和主见。一个极度有主见、不被美言和谗言左右的君主才是真正的圣主明君。“住”就是有一个人在耳边提醒你、约束你;“往”是多个人在耳边怂恿你、教唆你,其实,提醒的人未必不想要你有作为,而是把谨慎小心作为常态来提醒;怂恿的人也未必就是对你的前途有足够的信心,只不过他们沉闷无趣的人生需要看见一些浪花而已。
当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人们脑海出现,即将形成荒唐事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声音同时在潜意识中提醒,转化在京剧的台词里就是一句诧异的念白:“啊呀且住!”于是,一意孤行变成三思而定,猪油蒙心的人变成了会思考的猪,于是剧情逆转,峰回路转也许就是柳暗花明了。
作为高高在上的“主”比“王”更难做,他主宰一切,却也危机四伏,一个优秀的“主”一定要根除身边的虫,不除虫则自身为“蛀”。也一定要筛选身边的人,纷纭的众口不缄默,则主无心。若“主”的耳边不是贤臣而是小人,那些虫豸一般的小人就会不断怂恿着“主”前往别处做这做那,即便是“主”主见坚定,保持着秩序不变,它们也不甘心,进而兴风作浪,在“主”耳边嘁嘁喳喳,在人群中鬼鬼祟祟,不对外兴兵就对内结党,它们成了“蛀虫”,蛀蚀的是“主”的大好江山,是百姓的和平安宁,是世界原本完好的秩序,这是世间的灾难,那些蛀孔蚀洞,那些对生灵和心灵的创伤,需要多少岁月的弥合才能够恢复啊。
“丰”无疆
高大神圣的“主”头上一样有“紧箍咒”,这是谁也逃脱不掉的宿命或者规律。降服它的是“丰”,“丰”在“王”的骨架上丰盈丰富,以足够的能量成长起来。一个“盛世之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就更深地超越了原来的境界,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王”,“王”把自己给忘了,给淡化了。一个没有了规矩的社会,首先将会是一个没有人违反规则的和平盛世,一个淡化了“王治”,没有了刑罚的社会约等于憧憬中的大同世界。在这样的时候,“王”反手降住且吞没了“主”的野心和霸道,长成了“丰”。这有些武侠世界的传奇色彩,“王”被“主”打败,经过深山修炼,技艺大进,转身回来又收服了“主”。其实,变来变去,这三个字都是一个字、一个人——“王”。这是“王者”个人成长的三个阶段。当他是“王”的时候,他博学多识,本性纯良,通达万物,心怀慈悲。但是久了,被周围的掌声和称赞迷醉,被众多煽动煽起了野心和狂妄之心,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专注于名利和权力,雄霸着自己的世界,不听劝谏、一意孤行。“王”头顶的那一个“点”是心魔,当在灵魂深处独处时,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的来自自身的劫难。在“王”和“主”的境界间纠结和徘徊的人,究竟有多久才能让心靠岸?最终,他打败了那个偏执狂妄的一面,彻底告别了“主”的狂妄无知,回到“王”的本位,接着又超越了自己,成长为“丰”。
简化字“丰”比“主”开阔,但是丰没有野心,是慈悲而公正的,经过了一场巨大的人生跌宕,“丰”此时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丰”用一笔顺畅的“竖”贯穿了宇宙,最重要的是它把根深扎进土地。这个字中的“竖”比“顶天立地”要开阔得多,它不顶天,它穿越了天,就像宇宙飞船钻进太空里去了,就像探访的宇航员,到月亮上去了。“丰”也不是立地,它深入到地层深处去了,采油、采矿,采集大地深处的秘密;管道、地铁、海底隧道,一系列现代化的名词漸渐实现了“丰”的预言。丰已经足够多、足够好了,世间还有比丰更好的境地吗?丰满,丰盈,丰润,丰收,丰功伟绩,五谷丰登,丰衣足食,人寿年丰,这些都太美好,有了“丰”,这世间就一切太平了。“丰”的结构不偏不倚,均衡地切分了宇宙万物,如一架大天平,它平衡着一切,也约束着一切,它字形如四通八达的渠和路,灌溉着,通达着。 丰在世间可以一驻千年,但它的行走并不是顺风顺水,自然的霜寒雨雪,俗世的流言飞矢,都会来损折它,它也常常有抵挡不住几欲崩溃的时候,每当面临绝境,它就在大地上扎根更深,一条根又一条根,这些人们视线之外的缆绳,牢固地将美好的“丰”继续呈现。人们在享受着“丰”的甘美醴酪时,并不知道为了这一切,有人付出了什么,人们看见了树高千尺,却不知道,地深处有它比庞大的树冠更深更庞大的根系。谁只看见秋天的累累硕果,而没有看见春耕夏种,漫长的侍弄的过程,谁就是一叶障目。
扎了多条根的“丰”成了“韦”,是变身的无毛之皮,比原先的皮革更有耐力。它与“刃”并肩而站,站成“韧”,可以低头但不缴械,可以跪拜但是灵魂高扬,不是那不折的坚硬,却有倒伏千年心不死的韧性。那韧性是一刀刀从骨髓里刮出来的,那滴着血的刀刃,绝不仅仅是它迎战风雪的武器。首先是它磨砺自己的武器,这道坎过不去,它就成就不了坚韧的秉性,当它磨砺到足够和刀刃并肩而坐谈笑风生、面对刃口而无伤痕时,它就成了“圣”的大境界。破茧者成蝶,不破茧也可以飞翔,那超越了世俗的眼界和想象。所谓的天下无敌,不一定是天下没有人可以打败你,而是你已经不把天下任何人当作自己的敌人,“不与天下为敌”这样的境界,“韧”可以担当。
当“丰”顺利地走到极致,就会出现新的约束和渴念。比“丰”大的是“契”,此时的“丰”自身已经不带吴钩,不再防御什么,与“刀”对坐也不再有血迹,不知道是大道将一口锋利的“刀”说服得哑口无言,无刃而立,还是它自己的功力已经达到怀抱钢刀而不见血。当生灵可以与屠刀结伴同行,天地豁然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无怨无尤、无仇无敌的和谐打破了世间的标尺。但是“丰”有自己的信念,它在无限大的荣誉和担当里,终于适时将自己退隐成一叶江湖的小舟,飘摇着展望世间的宏大。当“丰”将自己一再地降低,将自己的世界让出了绝大多数空间,与一把刀并肩行走,被“大”的高大祭坛高高地托起,就是“契”。“契”是神圣的,是神的见证,是人间的一种灵魂信约。天大地大不如“契”大,天和地都是有契约的,四时有信,土地有约,“契”是恒定的,不可背离的,“契”的存在恒常且不论表里,明里的契约好遵守,恪守灵魂深处的契约和信条则需要灵魂的交战。
契原本是普遍的规则,人人的骨骼气韵,但是人有时候堕落得不如禽畜,践踏着自然界的契约,真正遵循着签约的人渐渐少了,这些凤毛麟角的契约践行者就被俗世称为“君子”。契即使自然界的规则,更是他们对自身的约束。敬畏生“契”。
“契”需要它以“丰”为起因,由一种美好的因由做火种,有“刀”从旁挟制,违约就如面对刀锋。“契”成则为“大”,被高高擎着,若神明供奉。契是人们精神上的追求。
丰的甲骨文字很繁复,就像它所表达的意义一样丰满。“豐”是一个象形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器皿,盛满了一垛垛高耸的粮囤;下面是“豆”,那种古代盛物的器皿。简化过的丰更丰了,比之器皿之上的祭祀或者礼拜,更具有通达于天地间的开阔和宏大。有时候,越想高高擎在那里就越是被束缚住了,不如简化的“丰”,不要豪宅,不要捧举,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行走在天地间,越无求越富有,越单薄越高大。
“玉”精神
“丰”是由“王”字长起来的,它制约了“王”的阴影“主”,张扬了“王”的个性。常以为,作为“王”就已经到达极致了,但是“王”也收不住自己的脚步,世间那么多诱惑和牵绊,也有那么多未知的领域等待探求,谁能止住自己的心念和步伐呢?“王”也渴望多变的身份,想以不同的面孔在世间游荡。“王”怀抱琵琶就是窈窕的娥,“王”腰配宝剑就是青衫的侠,“王”有了些化不开说不透的心事就走到了“玉”。在中国文化里,“玉”是颇受珍爱的意象,是一种象征。古人有佩玉的习俗,“玉”与“君子”的高洁比肩,有一玉件,名字就叫“君子常佩”,听起来就翩然俊美。
“玉”是汉字里优雅高洁的字,它简约、修美,由“王”加一点发展而来,是戴“花”的“王”。“王”字腰间坠上了玉佩、香囊或者宝剑,就迥然不同了,只是一个点的区别,一物件的点缀,使“玉”的气度和神韵立即超凡脱俗。还有什么比拥有了江山又拥有了美好情怀更完美的境界呢?“玉”的境界远胜于“王”。
“玉”字身上的那个“点”,在“王”字那三横的最下端一角伫立,这是“玉”的自身定位,在苍茫人世间,它知道自己如何自处。它不羡神仙,不慕流云,它远离了天的高阔;它也不在人间过多逗留,市井喧闹而它孑然孤影,它隐于世,自甘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下;“玉”的那一个点紧贴着大地,它愿意在土中、在石中存身。现实中的“玉”其实就是石头,但它的构字与石无关,这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是玉蕴于石而高于石。一件出身泥土之中的物件,可以先天就有超凡脱俗的贵族气质,而并非两腿泥,这是“玉”的气质与格调。玉之石是大地隐身的骨骼,那骨骼不是粗大壮硕的手骨脚骨,不是类同多列的根根肋骨,它或许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额骨,或许是只跪天地与父母的膝骨。“玉”是有灵魂的石头,是气韵灵动得可以抵达人心灵的石头,它铮铮有声又灵动多情,在山体里沉睡了上亿年,等一声轰响,山崩地裂,玉璞脱胎而出。一块玉来到世间的时候是遮着厚面纱的,它不愿被一些无缘的人打扰,它如闺阁千金,面目不轻易示人;又如孤傲隐士,披蓑戴笠不接凡人语。孤独的“王”,有了万千情怀的?“王”,就是一块孤高的玉,它高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因为崇尚光明磊落的对决,带着“玉精神”的“王者”最后走向了玉碎的结局,留给乌江一段呜咽的歌,留给世人一段千年嗟叹。那拥有着情怀的“王”,走向“玉”的“王”,或许连江山都撇得开。注定留不住江山宝座吗?难道王者就不能有一颗婉约的心吗?走到囚徒身份的“王”,吟咏着“小楼昨夜又东风”,走向一座小王朝的日暮;在梨园迷恋歌舞的“王”,在动地鼙鼓的纷乱马蹄里仓皇出逃,梨花纷纷落了,王位交与他人,他从此只一心做“玉”。玉是高洁的也是危险的,玉因脱离俗世而高雅,玉也易在俗世的流矢中夭折。所以,那些怀揣宝玉的石块,宁肯在河谷里继续沉睡,也不愿被一双俗气的手剖开。如果那个懂它的人一直不出现,它愿意一辈子埋葬自己腹内的才华和光芒,和一些坚硬的石块一起建屋、垒墙,在壁垒里孤独终老。这些“玉”秉持著无冕之王的孤傲和气节,它在落落风尘里看着那些招摇的“玉”,那些在世间以“玉”的身份和光影出现、身份朦胧的无节之玉,淡然一笑。“假作真时真亦假”,那些把“玉”的标签贴在头顶,唯恐世人不知的玉,愚弄了尘世的眼睛。而那些在城墙下沉默千年怀中含玉的石头,一直在冷眼看着世间的浮华和喧闹,也许一直在等待一个知音,那个人不来,它宁愿永远沉默。 也许,一块从你眼前走过的石头,它那怀中的美玉价值连城;也许,一块从你眼前走过的玉石,这一睹之缘,一回眸之分,都是多年祈求修炼而来。“玉”只要撤身把情怀丢掉,就能瞬间回到“王”的至尊和霸气,“玉”只要把它的情怀转化为独裁和欲望,成为“主”即可挥鞭踏土,南北征战。可是玉只为玉,玉的情怀即便是世间无一人懂,它懂自己:这一世,要什么。
汉字是有性别的,“玉”是一个文采斐然、孤高凌云的女子,她的才华足以驾驭俗世的舟楫,但是她志不在此,她一退再退,退到高阁之上俯瞰尘世的熙攘而不介入,退到深山之內,化成一株兰在烟岚雾霭中悄然开放。她也可以与那雄性的“王”举案齐眉,但常常是知音难求,“玉”者,是非“王”者收服不了的仙,而“王”却常常爱着人间烟火里的脂粉无数,辜负了“玉”的钟情与期许。“玉”于是转身遁入空门,持一把“拂尘”将前尘尽扫干净,将一颗芳心许给了莲花宝座上的暗香。
当初,玉为了那颗懂它的灵魂,赏它的眼睛,从保护它的盔甲里决绝走出,清纯出浴,面对浮躁或血腥的尘世。玉就是一方菩萨,化身成美好,来拯救这个嘈杂的尘埃之世。
玉既具有“王”的胸怀和霸气,也有巨大的自身气场。千年沉睡一朝醒来的玉是冷的,需要温情驱散它在深山里饱受的霜寒,用温柔去唤醒它的爱心,用高雅去为它开光。你须在它心里播下灵气、阳气、正气、温情暖意之气,就像调教一个资质极好的孩子积极向上,充满阳光,照耀大众;就像梳理一季庄稼,水肥充足,期待丰收。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如是,你的玉,带着你的气场和你人格的芬芳,与你形影相随,与你相得益彰。付出才有回报,你播种春风,自然收获醴酪,这就是“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玉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品格。
黄金有价玉无价,玉无法用金钱衡量,拥金者富,持玉者贵。“富”与“贵”二字虽然常常牵手而行,境界却是云泥之别,一个是土豪,一个是圣贤。金子天下人都识,玉却只有懂的人识。玉之无价,其价取决于你的爱。在不懂玉的眼睛里,它是无用的石头,不能砌屋垒墙,不能捶洗衣物。玉的存在,不媚世俗,只为那颗懂它爱它珍惜它的心而悬挂一轮明月。玉为千金之体,不可轻慢,只可相敬如宾。玉碎,是一种孤高,是一种决绝,保持节操,不惜生命的代价。玉也有瑕疵,就像那不完美的世间,不完美的人生。上等的玉,抱紧它的瑕,用内力修炼它、改变它,将瑕疵炼成金丹,炼成生命的彩虹,成就一抹罕见又难得的翠。谁能蚌病成珠,将伤疤变成崖顶彩云,将破损绣出花朵?拥翠的玉如是。
“王”是敞开的胸襟,它心怀天下,通达八方;“玉”与王不同,它保守、挑剔,锁着自己的欲望,终生都在寻找知己,不称意的宁愿孤独一生也绝不妥协,一旦倾心便将自己低到尘埃。“玉”字旁仿佛一支禅杖,它扶持着谁,谁就绝尘清逸,谁就孑然独立于红尘俗物之上。“玉”字入户则成“宝”,入城则成“国”;玉在草尖,就是闪闪烁烁的晶“莹”露珠;玉与“你”携手,就是君王的玉“玺”,具有了一言九鼎的威严。玉如瑞草,生在何处都会使那里具有别样的光辉。“珠沉渊而川媚,玉韫石而山辉”,玉是慈母般的扶持,女娲的图腾是玉的印章;玉是君子的象征,君子长佩,玉在身而节不亏。与玉相惜,生命纯净,灵魂高洁,这是人把玉赋予了精神的内涵,爱玉如爱自己的品格。真正的君子何须佩玉,他自身就是一块美玉,他莹润、高洁,抱瑕成翠,韵照四座。真正的君子之玉,又是善隐的人,他带有天生的石壳,有眼光的人,一眼就看出了美玉的内质,而俗世的眼睛,看见的永远是石头。君子如玉,玉如禅。
“兰”之韵
“王”太过刚性了,它在高堂之上的威仪和疆场上的豪情万丈,需要一个补齐阴柔的机缘,谁都不是天生的无情丈夫,面对世间的万千姿态,它时常把自己的内心唤醒,飘漾于俗人看不见的云端做自己旖旎的情态,它成了兰。“兰”同样是女性化的一个汉字,它与“玉”两个字皆是从“三”字上长起来,它们形同姐妹但是格相近、志不同,一个清高脱尘,志在云端,一个隐逸沉默,沉淀流光。古代的清雅之士,常以兰草美玉自喻,也养兰佩玉明志。“兰”的标准性笔画“羊角点”是标志了这个字的灵魂,在云天之上,但是志在云天的它,却又能隐于市井不动声色。
兰并不华美,它简约素淡,好比荆钗素服的布衣女人。兰在造字之初就不是人间俗物。“三”字是囊括了天地人的苍茫大宇宙,在最上面的天空之笔加两点才是“兰”,它抛下了世间的江山无限,抛下了金玉满堂,它是琼瑶之色,鸾凤之香,彩云之体。兰的瘦身简化比它的繁体字“蘭”俊俏挺拔,身轻如燕,想飞就飞。那“蘭”繁复丰茂,被繁文缛节阻隔在厅堂之中束手无策,人间烟火原本最迷人也最难割舍,它高举着草木的旗帜,那心意中的两个点却安放不了太高,梦想被层层阻隔。而简化后的“兰”孤绝清瘦,与相对应的“兰草”最为和谐,简约的兰花,不以叶茂花繁见长,其香也清幽,在众多的花卉中,它不显山露水,它卓尔不群,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图腾式标志。“兰”的家族中有一位草药叫作佩兰,花并不美艳,香也不浓郁,但是在药典中独占一席。这个名字每次吟咏都会齿颊生香,一味草,一株兰,恰如从中国文化里翩翩走来的青衫佳公子,丝绦的檐头缀着一支兰花。“幽兰在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是清高隐士的座右铭,其实,很多“兰”样的人是隐在市井的,她外貌平凡,隐居在民间,永远不会用美色去吸引人的眼球,更不会炫耀自己的才华,你不走近她,很难感知她的芬芳,她内在的美。兰的香清而远,兰样的女人是质朴的布衣素面,能隐藏自己芳华的高贵。多少次擦肩而过你都只是错过,只有你耐心地安静下来,与一个眉宇间智慧闪烁,襟袍仙风道骨的女人对坐交心时,她涓涓的香才会遮盖你世俗的品位。
兰是简单的,简单到不食人间烟火,一抔沙砾,少许水分,不需任何养料,只要根的自由呼吸,它就会绽放青春的容颜。兰样的女人没有奢望,一角平凡的屋檐,一个普通的小家,她会满足地驻守,幸福地装点,温柔地呵护。一抹玫瑰红的夕阳,一帘鹅黄色的窗纱,一场冬日的小雪,爱人揣回的一个烤地瓜,儿子摸了摸她有些皱纹的眼角,她都会幸福地释放生命中所有的光华。 兰灵魂高贵但不清高于世,它朴素,在云端的心,在大地上的脚,从不分离。它在纷纭众生中如常地行走,怀着一颗芳心在自己的情致里摇曳,兰样的女人活在世俗和云端的两个世界中,两个世界都无限精彩。它读书吟诗插花品茶,一点薄的光阴被一双素手绣上明艳的花朵;她也急匆匆赶钟点、挤公交、排队缴费、刷卡上班,柴米油盐,烟熏火燎,在凡俗的生活里叮叮当当自得其乐。只是俗世的烟火永远熏染不到一颗在云端的芳心。
兰草为国画之宝,画谚:一生兰,半生竹。越简单越难描摹,画兰难在画韻,韵不成就画成了草,兰本就是草的样貌,就像那些兰样的人,本就是凡尘中的俗人,所不俗的是那股精神和气韵。
兰从草中来,草是杂乱无序的,争着肥水恣意生长,而兰则不贪求,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够了,那些多余的在它眼里就只是多余的。
“兰”是与“羊”最接近的字,一旦“兰”丢了自己的孤高,丢了自己的梦想和情致,把世俗的东西揽在了怀里,那就不再是云朵上的“兰”了,而是一只贪吃草的“羊”,天地人间的它都要,这跟一个市井莽汉何异?
兰的韵在于它不要太多,它也不应该有太多,清廉、清瘦、清简甚至清寒,这才是兰。
从“王”脱胎而来的“兰”,骨子里还是有“王”的气魄,它不低眉不俯身,一叶孤挺,即便是弧度也有自己的节奏,“一笔长,二笔短,三笔破凤眼”,三笔兰花就有了神韵。
兰也如“王”如“玉”,不轻易与谁一起构成字,强用“兰”构成的字都不美好。栏,“栅栏”也,一段木头扯着它做幌子,张开双臂要阻挡什么,但面目轻薄,不堪一击;“拦”一双手举起它,把它当圣旨,把那个“阻挡”的粗俗行为变成动态,哪里有君子之风?世间事,哪一件是拦得住的?即便是人上了天、登了月,风依旧吹,花依旧开落,时光依旧淙淙;至于到了“烂”,就是“兰”遇火,那火急火燎的追逐之心反而欲速不达,这岂不是玉石俱焚的节奏吗?还好,“兰”也屈就了一下,它认定了“山”,兰入深山,从此绝尘而去,成就了“灿烂”。只有与含“山”字的“灿”并肩行走,“兰”才不选择自戕。
堪为“神”者
功成名就的“王”常常就思谋他途,喜欢披蓑戴笠微服于民间甚至长久地隐退。“王”的退隐不仅是蜕变成“玉”,转身成“兰”,它还隐藏着自己的锋芒,收敛了自己的才华,隐居在一些合体的字里面。“田”中隐藏着两个“王”或者是四个“王”,横看竖看,不管从哪个方位看,它都是藏着“王”的威严和庇护之责,“王”用自己的变体警语世人:民以食为天,食以田为母。家财万贯不如家有薄田,万贯家财在最骨感的现实面前是无力的,灾荒来,金银珠宝不能充饥,困境面前,万贯钱换不来救命的一口粮,这曾经是人间不止一次上演过的悲剧,悲剧的核旨在警醒世人:而最可靠的是田地,是田地上捧出的粮食。
谁拥有了田地谁就无忧,谁拥有了疆土谁就是“王”。“疆”中隐含着两个“田”,两个“田”的内外是分拆开的“三”,此“三”被“田土”连起,是隐形的“王”。所以“王者”就是“疆”的长工,一辈子就是守疆和拓疆的使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山无限须疆域稳固。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上,农耕时代漫长,人类是匍匐在“田地”上的蚂蚁,谁家有田地谁就是“富”,“富”与“福”这两个字是人们追逐了数千年的人生境界,都是以“田”做根基。
“王”有极强的隐身术,有些变体字很难查寻它的踪迹,比如“神”字中那个“申”,既像是“王”的隐身,又像是“丰”的变体,其实它的部首是“田”,“申”的释义,既有“束身”,又有“舒展”,一身兼具了向内的自我约束和向外的无限延展,无怪它组成了“神”。“神”字从“示”从“申”。“示”为启示智慧之意。古代的巫师们认为图腾是最智慧与万能的存在,人们膜拜之,可以从图腾先祖那里得到启示;而“申”是天空中闪电形,古人以为闪电变化莫测,威力无穷,故称之为“神”。如果将“申”理解成闪电,那就是足可以威慑大地生灵的、具有敬畏和惩戒双重意义的闪电,因为那一竖闪电,劈透了天地人三界。但是“申”过于自律和苛责,它竟然自带枷锁,它有无限美好的“丰”,但它约束了自己的野心和欲念,用两笔“竖”封出了疆界,守住了自我。节制,不要太多,多则有损,这是“申”的哲学。由“申”组成的“神”字暗含了世间的辩证法:向内的约束和向外的扩张共存,即便是“神”也不是神通无边,万事万物都是有涯与无涯的统一体,都有制约的力量存在。自带枷锁的“申”是最自律的自我约束者。世间能做到向外有无限延展力,向内又极度清醒和自我约束的,应该称得上“神”了。
“王”隐身在“甲”中,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保家卫国;“王”隐身在“雷电”中,在人类的举头三尺之上洞悉世间万千情态,震慑着边缘的黑暗和肮脏,维护世界的秩序和规则;“王”也隐身在“累”中,田亩有岁产,终须费筋骨,一分耕耘一分甜,天道自古酬勤而不会眷顾投机取巧的人,与田地打交道必须舍得汗水和智慧;“王”还隐身在“重”中,你甚至看不清,一个“重”里有几个“王”,真是山重重,水重重,渺渺茫茫千万重,人生就是这样百转千回,你走来走去,踏遍青山,寻遍人海,最终要找什么呢?那些“王”隐身组合的字似乎无处不在地注视着你凡俗的日子。你跋涉着,过一条条河,涉千万滩,见一“汪汪”的水而心生感叹;你这山“望”着那山高,在追逐着一个又一个人生的目标;你追求的、渴慕的红红火火的“旺”日子在哪里呢?人生一程程走到最后,竟然好些个心机都是“枉然”。行到水尽处,蓦然回首,才发现,两手空空地,张开双臂去拥抱,仍然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王”,又只有两手空空去拥抱你身边的世界,你才忽然找回自己,找回身体里潜藏着的那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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