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移民文学的身份与价值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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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是一个战乱频仍、动荡不宁的世纪,也是国际间交往频密并逐步走向“全球化”的世纪。在这样的背景下,移民,成为20世纪国际社会的重要景观,自是应运而生。20世纪也因此被认为是移民的世纪。
  移民文学由此派生,自产生之始,它就与社会政治有着脱不开的干系。由移民文学,又有“新移民文学”之谓,还有与之相关的留学生文学、新华侨文学、新华人文学、新华文文学、新海外文学、华美族文学、唐人街文学,以及离散文学、流散文学、流亡文学等说法。
  移民文学就其本质而言,实乃离散文学、流散文学(为表述方便,下文统称“流散”)。“流散”(diaspora)源自希腊文,其本意是“分散”,最初是历史学和文化学范畴中的一个概念。是对公元一、二世纪后犹太人被驱离巴勒斯坦流散、散居于世界各国和异族间这一历史状况的一种描述。与此类似,还有非洲人、印度人、墨西哥人、华人在世界各地的流散,形成一种关涉多种族裔的国际性现象。资料显示,流散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华裔、华人移民)人数,估计应有数千万之巨。在后殖民主义、东方主义思潮的烛照下,流散文学呈现出其所具有的复杂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邃的阐释空间。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也多次授予某些有多个族裔、多种语言文化背景的作家,比如奈保尔、库切、帕慕克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国内外文学研究界开始关注散居世界各地的华人(华裔、华侨、华族)的文学创作。这都使“流散文学”成为近年来学术界聚焦的热点话题。
  “流亡文学是一种表现出深刻不安的文学。”由于种种原因背井离乡,从故国出走或被迫放逐的作家,都无一例外地面临着母国文化与异族文化的强烈冲撞与争战,承受着告别历史、离别母体的心灵创痛,游走在东西广袤的“荒原”上,心中悲怆,举目茫茫,前路未明,难免不进退失据,深刻的“不安”是当然的心境。洛夫提出过“天涯诗学”的说法,他1996年移民加拿大。2001年,人在“天涯”的他写作长诗,题名为《漂木》。“漂木”这个意象贴切地成为漂泊海外的华人焦虑身份的集中隐喻。原来生根于故土的树木,被连根拔离了原乡,也就被切断了“那根唯一连系大地的脐带”,其断根之痛、锯解之伤,从诗作间透逸而出、荡气回肠。华族血统(种族身份)、中国诗人(文化身份)和加拿大国籍(法律身份)多重身份的摩擦、碰撞,充满不确定感的人生位移,不能不引发这些漂移在“无岸之河”(洛夫诗集名)中的“漂木”们的深刻焦虑和认同危机。正如洛夫所坦承的:“秋日黄昏时,独立于北美辽阔而苍茫的天空下,我强烈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却又发现自我的定位是如此的暧昧而虚浮。”对于与生俱来的中华文化,他们既是叛逆者、批判者,又是承载者、传播者。前者是自为的,后者是自在的,二种角色始终在争战中。他们注定只能是永远的“纽约客”(白先勇作品名)。居无定所,漂无定向,仿佛是无数游子移民的共同宿命。
  离散,其实总是相对于原乡而言的。若无原乡,谈何出离与流散?对于现居国,没有什么离散可言,乃是一种进入、汇聚、集结。这些文学的“游牧民族”,最大的精神危机是身份的失落。身份的重新建构成为回避不了的二难命题。一旦漂泊于途,“我”还是原来的“我”吗?似乎已失去了自我身份的足够佐证。从离开中国踏上异国土地的那天起,他就成为夹缝中的人。原有的身份已随风而逝,新的身份还十分陌生,有一段需要“磨合”的过程。这可能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在中国人眼中,他成了“外国人”,而在外国人看来,他还是“中国人”是“境内的异国人”,对非其族类、其心也异的中国人,他们常深具戒心。他是悬浮于二者之间的无根人、边缘人,而且是双重的“边缘人”,双重的“他者”。
  因此,移民要真正融入所居国的主流社会,其艰难可想而知。面对两种文化,一是规约他们就范的母国文化,一是迫使他们设法适应的异国文化,只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他们逃避这双重异化压力以对抗严酷的现实——艺术想象力。这种艺术想象力通常也因之向两个方向发散,一是对异国的“想象”,一是对原乡的“记忆”。在关于流散的书写中,流散者的身份被建构起来。
  “在异国他乡,在异国语言淹没一切思维的喧闹中……他们所致力的,不仅是对写作和释意方式的重新探求,而是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更深切的理解。”这种对生命意义的追寻、理解、书写,建构了移民文学的自身价值。在异国他乡的漂泊激活了关于原乡的记忆,记忆被原汁原味地还原。正因为如此,以“流散”为其品质的移民文学最可能在原乡的记忆上有更精彩、并且不可替代的表现,托马斯·曼、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纳博科夫、奈保尔、帕慕克等人的成就证明了这一点。而20世纪40年代就去国的移民作家董鼎山说出“‘移民作家’最后的愿望应该还是能像哈金那样,用英文创作打入美国主流”这样的话,就不是不可以理解了。从马来西亚移居台湾的新生代作家、学者黄锦树则这样描述华裔族群在强势的异质文化国度的文学生态:“华文少数族裔文学早已成了无国家华文文学。”它的出路不是在居留国或祖国二者之间有所偏袒,而是应使“中国属性”成为一个开放的意符,保持一股“创造性的张力”。或许这也不失为华人移民文学(少数族裔文学)的一种生存策略。
  除了那些被迫放逐的“流亡者”,华人移民的进入美国,大多是主动的选择,留学、访问、陪读也好,就业、打工、经商也好,或者是以“国际婚姻者”的身份嫁给美国人也好,移民们是带着对美国这个发达国家的想象(而且无一例外的都是美妙的想象)进入美国的。正像西方对东方的误读、误判一样,从一个相对落后的东方古国出走的华人,对美国的美好想象也多是一种误读、误判。美国不是遍地黄金的“天堂”,也不是绝对自由、绝对平等的伊甸园。当移民们置身美国这陌生的环境不久,他们很快发现这里那里都存在着可能而无法防范的“敌意”,未必是自己的久留之地,而此时,种种考虑又不能使他们即刻抽身折返,重归故园。当初叫着喊着“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小楂小说名)、大做“绿卡梦”(毕熙燕作品名)的人,此时幡然顿悟:“八年一觉美国梦”(刘子毅作品名)。那个曾经不无自得地声称“我的财富在澳洲”的刘观德,后来不无感慨地说出了“吃不着苦的苦比吃得到苦的苦还要苦”这句绕口令似的话,可谓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20世纪60年代留美的台湾女作家於梨华最重要的作品《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塑造了一个辛辛苦苦学成后却在美国找不到立锥之地,不得已又返回台湾的留学生牟天磊,重回母校校园,又见青青校树,他深自感叹自己是“无根的一代”,於梨华也因此被称为“无根的一代”的代言人。作者也自称自己已经从“一个把梦顶在头上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把梦踩在脚下的女人”。她最终选择留在美国,并嫁给了一个美国教授。在讲述了一系列的留学生故事以后,於梨华把视线转向身边的一些人——华人移民、美国教授和学生,乃至社区的各色居民。《变》《屏风后的女人》《一个天使的沉沦》《在离去与道别之间》这些作品,虽然并没有像《又见棕榈,又见棕榈》赢来追读与热评,其实却有更深沉的内涵与更深入的思索,倒是真的“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美国”(陈燕妮作品名)。而差不多同时期出现的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却依然还迷失在纽约、曼哈顿“黄金遍地”的神话般的想象中,两位来自大陆、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竟然在大陆风靡一时。如果说他们也是“新移民”的话,人们实在看不出他们究竟比於梨华、白先勇这样的“老移民”新在何处?对美国对西方的“想象”,其现实合理性又在哪里?
  与一些虽然梦想破灭、仍苦苦挣扎在夹缝中的“香蕉人”(黄皮白心的华人)不一样,也有的“移民”最终又选择了“回移”——返回母国。闫真的长篇《白雪红尘》里的男主人公放弃了无奈的漂泊甚至曾经深爱的妻子,踏上归程,这当然是个人的一种选择,但对于当事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磨难的解脱?只是简单地批评其是“弱者的哲学”,未见得就是看到了这个悲剧故事后面更悠远、更微妙的东西。“加拿大,这是一个好地方,却不是我心灵的故乡”——在“明天我就要结束这种没有尽头的精神流放”之际,主人公如是说。他说出了一个真理。唐人街的咖啡里不放糖,“里面渗透悲凉和沧桑,上面飘浮着一层烟魂,而杯底则另有乾坤”(陈楚平《咖啡馆和我》)。
  对于美国、对于西方的“想象”一旦崩解,原来心理失衡的移民倒是更看清了“以文泄气”的另一种路向,当下、未来既无法把握,那就还是皈依悠游于自己熟稔的故人旧史吧!正是在这里,艺术的想象力与创造张力呈现了郁积之后的迸发,原乡的记忆在异国他乡被原汁原味地还原。这就有了严歌苓的《人寰》《扶桑》,沈宁的《泪血尘烟》,张翎,卢新华的《紫禁女》……乃至于如英国张戎的《鸿》,虹影的《饥饿的女儿》《上海王》等,即使用非母语写作的,如哈金的《等待》、闵安琪的《红杜鹃》《狂热者》,裘小龙的《红英之死》,程抱一的《天一言》,山飒(闫妮)的《围棋少女》……都得到了好评,或获得某些大奖或列入畅销排行榜,进入西方主流社会。这种现象是否说明,选择中国题材(包括“文革”题材、历史题材、战争题材)、以英语(或法语、日语等)为叙事语言的作品,在西方读者中,之所以会受到青睐,满足他们对遥远而颇为神秘的东方的阅读期待,应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而这和他们蓝眼睛白皮肤的同胞那种想当然式的“东方想象”,无疑有天壤之别,大概是没有疑问的。慢慢地,华人移民作者和西方读者已经合力从“东方主义”的迷思中突围而出。两种文化之间所谓的协商和共生由是成立。
  正因为如此,移民作家关于中国的记忆与叙述,其文化与审美价值要高于他们对西方的想象性文字。对于世界文学来说,这些作品所具备的独特品貌,最能凸显华人移民文学不可替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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