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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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19年的除夕夜,小城里鞭炮声一片。周染站在高楼天台的边沿,把刚使用过的手机放进大衣内袋里,系上扣子。他眺望远处的烟花,面色从容,随后纵身从楼顶跳了下去。高楼周围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所以周染冻僵的变形的身体会在第二天,连同满大街的鞭炮残骸一起被发现。
  2
  研究生还没毕业,周染就成了一名动物园管理员。
  动物园位于北山,于是被叫作北山动物园。它是一家私人动物园,里面有不少珍禽猛兽,甚至还有别的动物园都不敢引入的蜜獾。但生意就是好不起来,每日的游客量控制在个位数。所以,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整日睡觉的老人和被所有人都认为是傻瓜的周染。
  周染来自名校,本科和研究生念的都是物理。他来动物园应聘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知道所有动物有没有吃惊,因为实在是大才小用风马牛不相及。周染解释他就是希望同事不会说人话,所以动物园管理员这个岗位最适合他。
  周染毫无争议地应聘成功,并直接坐上管理员的位置,手底下还有一个老头供他差遣。老头名叫黄凉,大部分时候都坐在他们俩共用的小屋子里睡觉,很少与周染说话。
  黄凉并不生气,在他看来自己还有许多同事:狮子,老虎,天鹅——
  对,天鹅。周染就是为了这只天鹅而来的。
  北山动物园开业于四年前,周染记得很清楚,是吴双双下飞机的那一天。后来有事耽搁了没有去成,这一拖就拖了四年。动物园是24小时营业,此刻夜色已浓,周染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休息,身旁站着一位奶白色的街灯。他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話但没有打通,只得放进大衣内袋里,系上扣子。
  就在这时,一只天鹅降落在他的身边,开口说道:
  “不要说再见,从今天起就要偏离你的轨道。”
  周染愣了一下,他知道这声音不是从自己这里发出来的,因为周染习惯于把手机调成静音。天鹅正在下水,周染站起身望着它,面前的水成为一道阻隔。天鹅远去后,若有若无地回头看了周染一眼,继而便消失在视野里。
  周染能做的,就是第二天再去一趟动物园。
  周染在物理研究所已经工作了四年,从事研究时间的课题。外行人会说,时间有什么好研究的,今天过去就是明天,明天过去就是后天;稍微了解一些的人会说,定义时间的不是今天明天后天,而是我们的记忆。时间未必是线性的,当制造出一种超越光速的速度后,便可以回到过去或者进入未来。
  面对各路亲戚的问题与议论,周染从来都是置之一笑。研究所的全部科研成果保密,时间课题更是重中之重。况且如今国家大力支持科学研究,周染每月的高薪也成为春节期间人们口中的谈资。周染健谈但不喜欢参与外行人的讨论,他至多说这样一句:
  “我们提出了一个叫‘时间密度’的概念,改变时间密度,就能改变当下人类的生产力。”
  周染去了动物园以后,他就开始偏离自己原先的轨道。
  第二次去同样是夜晚,周染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休息,天鹅如期而至。
  周染本应该出现在研究所,最近都在加班加点,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但周染已经疲惫,他从无数次的试验里得出结论,认为注定会失败。所以有这么一个足够逃离出来的借口,他自然高兴不已。这一次天鹅没有那么急匆匆,而是与周染产生了对话。为了方便交谈,周染给天鹅取了一个名字,叫徕卡。
  徕卡询问周染,能不能够一直陪伴自己?
  研究所的工作繁忙,连喘口气的时间都局促。如果想要陪伴徕卡,就必须辞去研究所的工作,选择当一名动物园管理员。但这也太扯了,他是名校生,高才生,怎么能做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尽管一只天鹅会说人话也挺新鲜的,但除了美的意义之外,并无太多。
  徕卡叹了口气,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问道:
  “既然你这么痴迷时间,那你希望时间更快一点还是更慢一点呢?”
  “当然是更快了,因为——”
  周染看到徕卡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工作给他带来的精神压力很大,周染无人可以倾诉,但徕卡倒是不错的交谈对象。它说道: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说完徕卡就飞走了。
  周染有些生气,徕卡又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不做任何解释便消失在视野里。它到底想干什么?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抱着这样的赌气心态,周染第三次在夜晚进入动物园。
  他感到震撼,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度以为是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过大而造成的幻觉。徕卡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变成了一辆汽车。
  首先这辆汽车没有车标,便排除了徕卡是变形金刚的可能。周染战战兢兢地靠近,稳定情绪开始对徕卡汽车进行一番观察。它是白色的,流线型,性能车的外观;尾部没有排气管,敲一敲引擎盖发现里面不是空的,难以判断徕卡汽车是依靠什么动力运转;从外部看不到内部构造,所以周染决定打开车门看个究竟。
  “周染,你想去哪里?”
  周染听出是徕卡的声音,他犹豫片刻,表示想回小城看一看。他坐在驾驶位上,里面依然有方向盘、中控台,但应该无须驾驶。徕卡听到周染的回应后,让他把安全带系起来。
  中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画面,周染认出来,那是自己在小城里生活。但他不确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换句话说他不确定这段记忆是否存在。徕卡让他从窗外往下看,周染看到徕卡悬停在小城空中,大约一千米的高度。小城的灯光、街道,周染不仅熟悉,甚至能指出父母具体住在哪个方位。徕卡没有理会周染略带激动的情绪,而是抒发它对人类的感叹,认为人类对于时间的理解不过是沧海一粟。
  突然,小城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刹那间又亮了起来。
  “周染,人类是希望时间变得更快吗?”
  “呃,你这个问题好深奥啊,我不明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问你,你愿不愿意陪着我?愿意的话,每天晚上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徕卡的语气不容置喙,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叫作女王攻。当然它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徕卡不仅是一辆会飞的汽车,也是一家移动的旅行公司。周染的大脑迅速展开思考,研究所的工作遇到瓶颈,完全可以暂时先放一放。等他去到世界的每一个地方以后,说不定归来时便能解开那些谜团。况且他还可以找人,这不是周染辛辛苦苦研究时间的目的吗?
  但周染还需要确认一些细节,比如徕卡能否降落,能在降落地点逗留多久。徕卡表示降落不是问题,周染四处走动的同时,它会变成一枚天鹅徽章,让周染佩戴在胸前。时间的话,只要不超过午夜十二点即可。
  “午夜十二点指的是出发地时间还是当地时间?万一有时差呢?”
  “出发地时间,时间密度为1的世界。”
  周染沉默了一会儿,确定眼前的一切绝不是幻觉,说道:
  “啊?什么叫时间密度为1的世界?”
  徕卡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便像大海一样沉默。周染从汽车里出来,徕卡又变回天鹅。周染望着它,有些依依不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们非要等到晚上?白天也可以啊。”
  “因为白天我得装成天鹅在动物园里逗人类开心,还有——”
  徕卡示意周染往食盆里加餐。它有吃夜宵的习惯,所以是天鹅里最胖最白的一只,非常好辨认。
  第二天,周染前往北山动物园管理处应聘,同时辞去物理研究所的工作。
  应聘的结果已经讲过,唯一要说的是周染的手下老头黄凉。他是隔了几天以后进入动物园的,什么事也不干,只知道睡觉。乍一看像是來动物园混口饭吃,与周染也不对付。这样挺好,毕竟周染和徕卡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我要环游世界咯。
  原以为生命广阔,会去无数个地方,但到最后,却是不停去同一个地方。
  3
  周染发现,母亲把自己的微信给拉黑了。
  这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周染成为动物园管理员的消息传到父母耳朵里,像春风一样吹遍整个小城时,首先是他的手机,再也无法获得安宁。形形色色的人都打来电话,问周染为什么要这样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而去做一个类似于看大门的工作?
  周染不可能讲他与徕卡的秘密,但他仍旧较真地纠正一个又一个来电者,告诉他们看大门是看大门,动物园管理员是动物园管理员,两者有本质区别。还有就是,看大门是一种普世意义上的俗称,准确说法是保安,职能是保障人的出入安全;动物园管理员的职能里除了保障动物的安全之外,还有关心动物的饮食起居,与它们交谈对话,等等。可以说,这两份工作之间的相似度非常之低。
  很少有人能听周染把话全部说完,仿佛这番言论指向了偷书不算偷,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只有一个人听周染把这番话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是周染多年的好友董阿,职业是公交车司机,与周染同样的年纪,已经在小城里结婚生子,与这片土地盘根错节。
  董阿听周染说完以后没有在电话里发出笑声,而是幽默地说道:
  “这两份工作当然不相似,唯一的相似就是钱都比较少。”董阿顿了顿接着说,“弄不好比当公交车司机还要少。”
  这下两人都笑了。周染又不傻,他当然知道人们为何反对自己做动物园管理员这份工作。他编的那套说辞,犹如海边的城堡,只是献给潮汐的礼物。在刚过去的春节里,周染还是各路亲戚编纂的教育书里绝对的正面教材。董阿则是字里行间的一句话,捎带一笔写就。没人会说这样的稳定不好,毕竟开公交车的事业编制也是需要托关系的。
  如今这本书面临出版风险,甚至会成为一个笑话。
  周染知道董阿的爱好是写诗,他经常收到董阿发来的作品,尽管在自己看来不过是把横着的一句一句话竖过来排版。周染是董阿唯一的读者,他不时会点评几句,鼓励一番。
  但最近没怎么收到了,听董阿讲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女儿,他得加紧赚奶粉钱。白天开公交车,晚上董阿会开着他的国产车去跑网约车。以前董阿开那车载周染的时候,多少会觉得有些没面子。但自从那条新闻爆出来以后,董阿难掩得意的神色,说道:
  “你看你看,现在奔驰都被我们收购了。”
  周染没有反驳,并不想去较真地解释收购与入股的区别。董阿与妻子打算在两三年后再要一个孩子,他得努力赚钱才行。周染答应,如果下一个孩子是男孩的话,他就当孩子的干爹。女孩就算了,说出去怪难听的。
  “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
  “你也是,不要放弃自己的爱好。”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缓缓开腔:
  “和那件事有关系吗?”
  “没有,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不要多想。”
  在关机前周染只给董阿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自己打算暂时告别社交软件,并且在作为动物园管理员期间不使用手机,让董阿不用尝试联系自己,也不用为自己担心。周染在心中决定,他要给自己一年时间,竭尽全力寻找,凭借徕卡的能力,找到已经消失了四年的吴双双并不是一句空话。
  时间究竟是快一点好还是慢一点好呢?周染再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4
  周染通过徕卡先实现了几个愿望,都是没来得及与吴双双完成的约定。他和徕卡前往世界各地的大城市,纽约、伦敦、东京、巴黎……尤其是纽约,周染与徕卡数次前往。其中有一次,他找到一家放映老片子的电影院,与徕卡一同看了《黑天鹅》这部电影。这就好比,养狗的人与狗一同观看《忠犬八公》,养猫的人与猫一同观看《夏目友人账》。
  周染走出电影院,徕卡徽章已经佩戴在胸前。由于今天出来得迟,很快他们就要回去了。但周染很兴奋,选择把所剩不多的时间挥霍在行走于第五大道上,他已经走过很多遍,再熟悉不过。面前人潮人涌,因为每一个途经纽约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来到这里。周染如果想和徕卡对话甚至都不用发出声音,徕卡贴近他的心脏,能够感应到。于是周染在心里想:   “你要不变成天鹅的样子,和我一块走走吧。”
  “会很奇怪啊,一人一鹅。”
  “这里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徕卡满足了周染的要求,变为一只天鹅。它两只脚蹼走得很慢很小心,避免被人踩到,周染也必须调整步伐。同时周染还得开口说话,但他不怕麻烦,觉得那样才够真实。
  “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部电影?”
  “因为你是天鹅呀。”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你的宠物了?”
  这是周染在印度洋上踏足的第100個小岛,他累得靠在一块巨石上,大口呼吸充满海腥味的空气。他开始慢慢接受事实,如同在研究所慢慢开始接受失败一样,印度洋上如此众多的岛屿根本搜索不完。他还意识到,尽管与徕卡已经相处了快一年时间,但徕卡不是宠物,也不是天鹅,天鹅只是它形象的一种,他们甚至都不是朋友。说现实点,周染才是这段关系里需要依附的。就像此刻,如果徕卡突然消失不见,周染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成为当代版的鲁滨孙。或许他正在搜寻的小岛上还存有食人族,抑或科幻电影里金刚之类的神秘巨兽,总而言之等待周染的命运就是被撕成碎片。他想那样的话一定很痛,比坐在飞机里,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更痛。
  “滴,滴滴——”
  一阵鸣笛声打破了周染的思绪。徕卡已经在小岛的空地处变成了一辆汽车,提醒周染赶紧上车走人。周染没有动,望着汽车。他清楚徕卡可以通过行车记录仪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正在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车窗摇下,电台被打开,徕卡说话时伴随着一些电流音。
  “上车啊,还愣着干吗?”
  “你是谁?”
  “不要多问。”
  “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不走。”
  “你!”
  徕卡已经超越了当今物理科学的范畴,甚至都不能说它是外星人。其实它对自己不错,所有愿望都是统统满足,所要求的回报仅仅是陪伴。如果徕卡此刻离开,它不用费太大功夫就能找到新的陪伴者。而周染绝无可能找到第二只徕卡,就像四年过去了,生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今生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周染只能把自己放进筹码里,希望可以得到回应。他心里明白,那晚徕卡的出现绝不是偶然,阻止他潜入水底的行动,给他带来一丝希望。与其说这是运气好,不如说周染受到了某种眷顾。
  “我就是一只天鹅呀。”
  “别骗我了。”
  “那你也别骗我了。你真的不知道时间密度是什么意思吗?”
  周染挣扎着站起来,与徕卡像是夫妻吵架又像是政治谈判。
  “你能把这个世界的时间密度变小吗?”
  “时间密度一变,万事万物都会跟着变。”
  “我知道。时间密度越小,时间过得越快,人类生产力也会有质的飞跃。”
  “周染,稳定时间密度是我的原则,我不能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
  “怎么是一己私欲呢?我是为了人类的进步!你如果可以——”
  周染突然停住话头,想起师父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在课题研究初期遇到很多困难之后,师父走访各大古刹寺庙,从宗教典籍里讨来这样一句话:只有时间之神能够随意调整时间密度的大小。
  “你,你是时间之神?”
  “嗯。”
  周染惊讶得说不出话,在时间之神面前,他多少有几分畏惧。
  “时间慢一点不好吗?就像现在,你不觉得你比以前快乐很多?”
  “我是比以前快乐很多。”
  抢在周染继续说话前,徕卡插嘴道:
  “就算时间变快,你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算了,回去吧。”
  徕卡说得没错——或者说是否应该换一个称呼:时间之神,这太中二了。从认识徕卡开始,这场奇幻旅程就脱离了整个社会的运转模式,不受任何条条框框束缚。周染感觉不到压力,感觉不到难过的情绪。他不再使用手机或是网络,不再怀着负罪感度过每一天。时间密度并没有变大,但感觉上时间是变慢了。
  回到动物园以后,周染与徕卡没再说一句话。吵架以后总需要一个冷却期,也许明天晚上就好了。周染知道,他不能强求徕卡为自己做太多事情。至少他还可以接着寻找。他已经去过100个小岛了,也许第101个就会发生奇迹。
  遗憾的是,徕卡并没有给周染留这样的机会。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周染被告知动物园卖给了一个叫胡狼的人,将改为永久的私人领地,周染与黄凉被辞退。
  周染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一只天鹅从湖面加速掠过。周染凝望着天鹅起飞的上空,他与徕卡相处了快一年时间,这身形早就烙在脑海里。收购动物园的事情来得太突然,毫无征兆,表面上看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动物园获得了拯救,但周染清楚,这是时间之神对自己的报复。或许时间之神的能力,就包括随便找一个凶狠的人来收购这收购那吧。
  一声枪响,天鹅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就像是——
  徕卡的两只翅膀断了,作为天鹅它是再也飞不起来了。
  四年前的感觉回流到周染体内。他跑向徕卡,把它抱在怀里。徕卡并没有流血,但身体就像是变枯的树叶一样慢慢走向破碎。周染把徕卡的脑袋贴近心脏,他知道徕卡现在已经说不了话,但这样他们便可以交流。
  “徕卡,这是你安排的吗?”
  徕卡没有说话,周染又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过去这么久,我还不是你的朋友吗?”
  徕卡没有说话,周染又问:
  “你说得对,我是比以前要快乐很多。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徕卡仍然没有说话。在周染看来,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徕卡,这意味着他也永远失去了希望。
  5
  周染被动物园辞退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小城。
  大家都松了口气,周染也重新开始用起手机。他向那些没弄清楚状况的各路亲戚解释,成为动物园管理员是研究生完成毕业作品的一部分,每一个学物理的人毕业后都必须在动物园呆上一年。   这样的鬼话居然被奉为圭臬,写进了各路亲戚编纂的教育书里面。周染懒得纠正,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被告知这本教育书既荒唐又可笑,并在最后一页写满了悲凉。周染没有回到研究所工作,他在人才市场上是一块香饽饽。除夕夜,他把几家大公司的Offer像聘礼一样摆在父母面前,希望父母能为他做出选择。父母喜不自胜,尤其是母亲,拉黑周染的微信已经是过往烟消云散的话题。周染说明天告诉他决定也可以,此刻他要和朋友出去放鞭炮。
  “哪个朋友啊?董阿吗?”
  “对。”
  遗憾的是周染已经谎话连篇,董阿连年三十的夜晚都不放過。他听说今晚开网约车无须通过软件,价格一百起跳,运气好碰到大方的客人还有红包拿。周染张张嘴,明白董阿是为了生计才拒绝他数十年来一起放鞭炮的惯例。放鞭炮确实像小孩子才做的事,或许董阿觉得拒绝没什么,但在周染看来,这是拒绝了一条生路。
  “你现在还写诗吗?”
  “说那些没用的干嘛。”
  “你觉得时间是快一点好还是慢一点好?”
  “快一点吧。我感觉你们大城市的人时间过得快,钱也赚得多。”
  周染挂掉电话,他清楚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把手机放进大衣内袋里,系上扣子。时间临近午夜十二点,如果徕卡还在的话,它会变成一辆汽车,发出“滴,滴滴”类似暗语的喇叭声催促周染赶紧上车。他理应感谢这一年来的宝贵见识,在研究所的工作与呆在小城里生活都无法获得此等想象力。更重要的是,徕卡让时间变慢了。
  五年了,除夕过完,就算是过去五年了。如果时间变快见不到她,那么时间变慢可以见到吗?时间密度一变,万事万物都会跟着变化。时间密度究竟需要有多大,吴双双才不会上那趟飞往北京的飞机?
  “印度洋里的小岛太多了,我真的来不及一个个找过去啊。”
  周染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此刻他已经站在高楼天台的边沿。整个城市开始燃烧,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放声大笑。周染听到背后有人在嘶喊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看到师父黄凉。
  黄凉是研究所里有关时间课题的主导人,周染是他的得意门生。两人在一年前产生分歧,之后周染便退出了研究所。两人共同研发了可以降低时间密度的时间机器,向天空中发射一道光束,需要动用全世界所有的电力。那晚不仅是小城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是全世界的灯光都熄灭了一秒。
  周染早就预料到失败,黄凉却自信满满,这便是两人分歧的根源。那晚他第一次来到动物园,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休息,正是万念俱灰的表现。周染需要时间密度变小,因为人类当前的科学技术还不足以找到吴双双;黄凉也需要时间密度变小,他的老伴患上了癌症。
  “只有时间之神能够随意调整时间密度的大小。”
  “我知道你遇到它了。”
  “师父,之前顶撞您是我的错。”
  “没事,回来就好。”
  周染摇摇头,“我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
  “也行。那我们就找个动物园,继续一起当管理员怎么样?”
  “我失去了她,也失去了徕卡。”
  “不要放弃,我们还有希望。”
  “你去睡觉吧,不用管我。”
  这是周染在动物园里最常跟黄凉说的话,也是黄凉在研究所里最常跟周染说的话。沉睡了整整一年,黄凉似乎把以前缺的觉都补回来了,精神无比矍铄。待黄凉在小屋子里睡去以后,周染会进入变慢时间的旅程,与徕卡周游各地。但如今,连徕卡都硬生生地从天空中坠落到地面了。
  说完,周染纵身一跃。
  6
  小城迎来了一个晴朗的午后,停靠在总站的公交车。董阿已经吃过午餐,他把便当盒洗净擦干,放进保温袋中。之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记事本,把记事本铺在黑色塑料的方向盘上,开始写字。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这才让人看清纸上的每一个字。
  你愿意做一条鱼吗?好像这首歌的其他句子,都不必存在。
  周染睁开眼睛,他很快意识到黄凉坐在自己后面。
  “惊讶是正常的,我也是过了好久才弄清楚这一切。”
  周染点点头,他站起身看到伏在方向盘上写作的董阿。本想过去打招呼,突然意识到这是宝贵的午休时间,公交车司机一天只休息那么一点时间,不应该去打扰。而且,已经完全放弃爱好的董阿又拿起笔,这点很让周染感到意外。
  “师父,您发现了什么?”
  黄凉指指周染的大衣口袋。周染解开扣子,发现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着:
  Karma is a bitch.
  这是一句带点玩笑话的口语,有关于因果轮回。周染看到纸条就笑了,因为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他一眼就看出是徕卡用翅膀写下来的,还是左翅膀。
  黄凉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模一样的纸条,说道:
  “虽然我们无法改变时间密度,但有一点我们猜测对了。时间是一个圆,一个循环,当时间密度为零时,就会达到时间的绝对自由,与时间密度无穷大的世界重合。”
  “您怎么知道的?”
  “在你跳下去以后,时间之神带我参观了时间密度为零和时间密度无穷大的世界。”
  “徕卡,它叫徕卡。您看到了什么?”
  “毁灭,然后再重新来过。”
  周染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和师父苦心研究的时间机器,非但不能帮助人类加快生产力,相反是加快灭亡的速度。
  “您说在我跳下去以后,那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密度是——”
  黄凉望向阳光进来的地方,怀揣一种高山仰止的感情,“人类对于时间的了解不过是沧海一粟,时间密度稍微有一丁点变化,万事万物就会跟着变化。现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密度是1.0001,你没有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
  周染望着黄凉没有说话。七年的师徒情谊,黄凉一眼就能看出周染在想些什么。他点点头,接着说:
  “在你打算去看她之前,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   周染搜遍全身没有发现手机。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把手机放在大衣内袋里,并且系上了扣子。
  “在这个时间密度稍大一点点的世界里,还没有人发明手机。”
  周染霎时明白,为什么董阿会重拾已经被打上“无用”标签的爱好。周染暂停与黄凉的对话,走向董阿。两人已经好久没有面对面说话了,黄凉忙,周染也忙。周染突然想起他的女儿,现在应该已经一岁多了吧。说来惭愧,自己都没有抽空见过。如今车马慢,声声慢,一切事情都可以缓缓进行。
  “我老婆流产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看到周染张大的嘴巴与吃惊的眼神,反倒是董阿开始安慰起他来,“没事没事,这都是命。孩子说没就没了,她接受不了想跟我离婚,我能理解。”
  周染不停眨眼睛,人们都说这是撒谎的反应。两人目光没有交流,都看向了别处。董阿舔了一下嘴唇,仿佛正在回味,接着说:“谁让我是个公交车司机呢?平时也就写几句没人看的诗。”
  “你不要这么想,你写得很好!别忘了,奔驰都被我们收购了!”
  “啊?”
  这件事想必也没有发生过。周染缓缓抬起头,预感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董阿倒是显得很平静,无悲无喜,早就被坎坷的生活湮灭了希望。周染又想起徕卡对他说的那句话: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或许这就是关于时间密度最好的解释,当时间变快或者变慢时,刹那间就会有九百个生命在诞生消亡。
  黄凉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马路边。周染连忙跑过去。
  “徕卡有没有和你说过该怎么回去?”
  “回去的话她就——”
  “她是消失,新闻里报的是消失,消失了还可以继续再找嘛——”
  “对,消失了还可以继续再找。”
  董阿发动车辆,公交车“轰”的一声,整个躯体开始微微颤抖。他按响洪亮的喇叭,类似于暗号的“滴,滴滴”。董阿声音略带快乐地向周染喊道,下午有没有空陪自己开车?他这辆公交车是景区路线,每个风景区都会停靠,沿途的景色也很漂亮。董阿还说,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些景色都写进自己的诗歌里,出一本无人问津的诗集。生活就算變得一无所有,也不能放弃。
  “我刚写好一首诗,你想不想看看?”
  “好,等一下。”
  周染背对着董阿,他已经泪流满面,需要做的是在转身时跟没事人一样,不能让董阿看出自己哭过。周染也想再去见她一面,无论过得如何,至少还活着。但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受人质疑,或者说掌握生死权利的只能是时间之神,而不能是任何一个人。
  “快说,该怎么回去?”
  “徕卡没有消失,它就住在你的心里。”
  没想到,徕卡被枪击中以后倒在自己的怀里不说话,并不是和自己赌气,而是像雨水滴落在龟裂的土地上,从此融为一体。徕卡原谅了周染,甚至愿意为了挽回他而打破原则,调整时间密度。他们仍然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师父,回去以后,我不能让徕卡减少时间密度。”
  “我知道,我已经见识到时间密度改变的威力了。”
  “那师母的病——”
  “你不用操心。其实啊,我觉得没有发明手机也挺好。回去以后我就打算不搞科研了,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成天陪着她。这样不用改变时间密度,时间自然就会慢下来。”
  周染看到师母慢慢走过来,容光焕发,与那个卧病在床的形象截然不同。黄凉望着老伴挥手,表面在笑,但其实是憋着气和眼泪。“周染,你是被时间之神眷顾的人。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
  “嗯。”
  说完这句话,黄凉就与周染告别,示意他赶紧上车。
  周染上车后,央求董阿把自己刚写好的诗念出来。董阿满口答应,他一边迎着阳光开车,一边像背古文似的摇头晃脑,没人能看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
  徕卡,我准备好了。感谢这一年来你的陪伴,今后你就住在我心里吧。找了这么久我终于明白,其实她一直就住在我心里,这样子你们也有个伴。师父说得对,我可是被你眷顾的人,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
  时间之神,牛逼啊。
  7
  周染从高楼里走出来,迎面开过来的车正在减速。
  “兄弟,想去哪儿?”
  “这个除夕夜打车钱怎么算啊?”
  “别笑话我了。今天是我不好,改天我请客行不行!”
  “走,去江边放鞭炮。”
  董阿一踩油门,世界被远远抛在身后。周染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唯独胸口佩戴了一枚天鹅徽章。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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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无数人心中的广州女神,标志性的方框眼镜,栗色的短发,白皙的面孔,黑裤黑鞋,淡绿色棉衣披着一条同色格子长围巾,时尚又大气。她的坦诚率真,对人性的洞察,老到的写作手法,沉稳的声音等,无不显示出岁月积淀的智慧与阅历。同时又像一个小学生,尽管参加了数不清的讲座会议,依然会紧张,依旧很认真,在台上时两脚略略内八地并在一起,两只手挨在一起,在讲座开始前仍不停地翻看着笔记本。  她以悲悯之心去对待小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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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有几人知道李龟年为何许人也?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脍炙人口的诗被清代诗人邵长蘅评价为:“子美七绝,此为压卷。”可见此诗非同一般的艺术成就。我感兴趣的是,这首诗包含的强烈叙事性,信息丰富,短短四句里,仅人物就有岐王、崔九、李龟年,还有与这三人俱有交往的作者杜甫。  一段盛唐至大历年间的历史蕴藏其间。  岐王,唐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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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他被理想迷惑,  来到北京。烫了卷发,  叼着烟,无所事事。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搬运工。  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搬家公司  卖汗水,打下手。  老板经常给他零花钱,  他时不时也给老板  上上婚姻指南的课程。  即便那会儿他还没谈过恋爱。  忽悠呗。没有他,老板多没意思。  他偶尔厚着脸皮向雇主讨口水喝,  每次仰着头把一瓶水一次喝完时,  都斜眼看着雇主的表情。  有的是惊讶,有的是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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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老了。  他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回到马蹄谷。  马蹄谷是个圆形的山谷,老一辈说,世世代代的泉水,都离不开马蹄谷。  他是唯一一条离开马蹄谷的泉水。  离开了又回来。再选一次,还会不会离开呢?流水目光无精打采地落在山垄的某一处,流下的山泉满脸泥浆,遍身生着肮脏的藓,蝴蝶、蜜蜂、花大姐绕着泉水嘤嘤嗡嗡飞翔,翅下流动着尘土间的花香。山顶的野百合、玫瑰花盛开了,摇曳着优雅的生殖器。流水忽然发出吭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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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个当过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的作家,如果生前到过广东,一定会将伦明、莫伯骥这两个被时光湮没了的东莞人的名字刻在天堂的石碑上,并且在天堂的建筑图纸上,画上“五十万卷楼”和“续书楼”,同时在天堂图书馆的醒目位置,摆上浸透了伦明终生心血的《四库全书》续书。  博尔赫斯笔下的天堂图书馆,是一个活着的读书人无法描绘的仙境,我想象中巍峨的天堂图书馆,“五十万卷楼”和“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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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漂浮在一团混沌不明之中。空间狭窄得令它惊恐,稍微舒展身体就会触碰到边界。在最初难以克制的好奇探寻之后,它不再愿意总是去触碰那些边界。也许边界存在的本身就令它难以接受。至少,不去触碰的时候,那种漂浮着的失重感会模糊掉边界。黑暗与隐约的光明交替而至。它已经可以偶尔睁开双眼,却无法辨知任何事物,唯有在机械地张合过后,更长久地闭上它们。  这片水域原本清澈无他。水源自各处析出,缓慢地聚拢在它的身边。它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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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8年7月28日,《作品》杂志召开了评刊团的线下研讨会(第一季),来自全国各地的评刊员近40人,聚集在省作协大楼一楼岭南文学空间,参加了这一盛会。会上针对广东省五位青年作家作品进行了研讨,这五位作家是:李衔夏、叶清河、马晓康、王哲珠、周齐林。王哲珠带来了新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叶清河的《农耕记忆馆》和马晓康的《墨尔本往事》的小说评述,本刊已经发过,这次不再编发;本期撷取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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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李君威问张楚  李君威:我在程德培先生写您的一篇论文里了解到,您是在1995年前后开始的文学创作,2001年在《山花》杂志发表处女作小说。想问您在这个阶段整体的一个状态是……?另外第一篇小说发表后对您之后小说创作的影响是什么?  张楚:在《山花》发表处女作前,我写了7年的小说。大学里陆陆续续地写了十多万字,也经常投稿,但是一篇也没有发表。我觉得文学青年在初级阶段,除了有写作热情,还要有自信,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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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豪:不久前,潘向黎在两会上提出稿费征税制度改革的问题,倡议免征税,从而提高作家的稿酬。这件事很快得到了作家广泛的响应。在她看来,免征税是提高作家稿酬的“最后一里地”。我想问的是,当这“最后一里地”也走完的时候,中国作家的生存现状是否可以得到质的改观?中国作家是否就获得更大的契机去完成优秀的作品?还是说,这个问题更本质的原因在别处?  徐则臣:提高稿费并不能必然导致优秀作品的诞生。但提高稿费涉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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