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龙安村的路标后,紧接着闪现的另一路标便是我要找的目的地——李密故里——这就是1800年前留下被誉为“千古散文绝唱”的《陈情表》之地。颇让人意外,与各种喧嚣之下的名人故居不同的是,龙门村至今还守着一片难得的宁静。池塘、菜地、民房,宽敞的院坝,三株古树,忙着打牌的乡亲们……一切皆是原来的样子。
不知是李密的名人效应还未来得及彰显,还是人们已经淡忘了他,没有人搭理我们这几个外来人。停下车,我们径直向眼前的崖壁走去——這里是一片碧绿的植物,没有任何故居供人凭吊。眼睛再往前挪移,陡然看见两座小庙,也与李密无关。
我们努力寻找有关李密的蛛丝马迹。猛然间,循着小庙的方向前移,发现一处依山凿成的崖刻——这便是与李密有关的唯一“物证”。所谓崖刻,就是放大了的连环画,甚为粗制的连环画只有一个字的主题——孝。显然,这些崖刻是现代速成品。
据考证,这便是李密1800年前的家。我有些迷糊,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丘弯,怎么会成为李密莫须有的旧居?转念又想,或许时间太过久远罢。数十上百年前的老屋我们都找不着了,也不必强求千年前的模样罢。
【李密为何拒绝入朝】
李密先后生活在蜀汉和西晋,要历史地的西晋时代,还有后主刘禅的蜀汉时代。先说司马炎。此时,“三足鼎立”的格局正研读《陈情表》,就得弄清晋武帝司马炎治下在发生倾斜,魏国在连年征战中占据上风。曹家天下被司马氏取代,改魏为晋。而晋国首先选择要打击的目标就是蜀国。公元263年,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灭蜀,结束了魏蜀吴三国混战的局面,变成了魏吴两国南北对峙。咸熙二年(265),年仅54岁的司马昭病逝。后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废除了三国时期魏国最后一位皇帝——魏元帝曹奂,即位为帝,定国号晋,定都洛阳,史称晋武帝。
此时,北魏蒸蒸日上,东吴日落西山。而祖辈和父辈留给司马炎的,并非全是一片光明的未来。新君称帝,曹氏宗族蠢蠢欲动,鲜卑族大规模叛乱,五胡南下的预演迫在眉睫。长达十年的战争也让司马炎和他的西晋王朝筋疲力尽。北方未定,司马炎根本难以抽身染指东吴。所以直到蜀亡17年之后,司马炎方拿下东吴。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统一大业尚未完成之际,司马炎只能采取怀柔政策,其重要举措之一,便是大封西晋功臣,笼络蜀汉旧臣。短短几年间,司马炎封了57个王,500多个公侯,一批原在蜀汉供职的官吏入洛阳为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密等蜀汉官员被悉数征召入朝。李密被任命为太子洗马,即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文理的官职,为太子的侍从官。时年44岁的李密并未对新君的开恩表示感恩戴德,反而拿晋朝的“以孝治天下”为口实,以祖母供养无主为缘由,递上《陈情表》,要求暂缓赴任,以表恳辞。
让我们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洞悉李密恳辞的动机和背景——史载,晋武帝统一后,举国上下奢靡成风,京都洛阳就有三个出名的豪富:羊琇、王恺、石崇。这个王恺,便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父。《世说新语·汰侈》记载了一个王恺与石崇斗富的故事。南中郎将石崇听说王恺家里洗锅用饴糖水,就令自家厨房用蜡烛当柴火烧。看热闹的人们纷纷传说石崇家比王恺家阔气。作为皇亲国戚的王恺当然不甘示弱,他命人在家门前的大路两旁,夹道四十里,用紫丝编成屏障,奢华装饰轰动洛阳城。石崇闻讯,让人用香料来粉刷墙壁,用比紫丝贵重的彩缎铺设了五十里屏障。
晋武帝闻讯,竟觉这样的比赛有趣,就把宫里收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赐给了王恺。因为是皇家的稀罕之物,底气更足的王恺以为胜券在握,特地请石崇和一批官员上他家吃饭。宴席上,王恺命令侍女把珊瑚树捧了出来,众官员都为这罕见宝贝所惊叹。只有石崇在一旁冷笑,他顺手抓起案头的一支铁如意,轻轻一砸,珊瑚当场粉碎。若无其事的石崇叫随从把家里的几十株珊瑚树搬来让王恺挑选,看得王恺目瞪口呆,只好认输。
原来石崇出身豪门,其父石苞是西晋的开国元勋。因为征讨吴国有功,石崇被封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任荆州刺史期间,石崇搜刮民脂民膏已成家常便饭,甚至还杀人越货。一些外国使臣或商人经过荆州地面,石崇一律“雁过拔毛”。就这样,石崇成了当时最大的富豪。
有一个叫傅咸的大臣痛心疾首,上奏晋武帝说,这样下去对国家大大不利,晋武帝未予理睬。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逸闻趣事像风一般传遍朝野,李密当然也能听到,这显然与他所崇尚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背道而驰。从内心深处而言,他肯定不愿意同流合污。
李密被司马炎征召入朝,他所侍奉的太子便是后来著名的傻皇帝司马衷。召李密进宫为太子洗马时,司马衷才9岁,司马炎一心想找个好老师来教育。找来找去,得知蜀汉旧臣李密仁孝博学,不禁如获至宝,喜出望外,立即将从五品的太子洗马封给李密,并督令当地官员,务必把李密请到洛阳任职。
谁知下面的人不会办事,以为谁都会对乌纱帽垂涎三尺,加之李密可能也没有为钦差们准备像样的“见面礼”,所以钦差们的态度难免有些生硬。“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李密在《陈情表》里所透露出的,是一种莫名的愤怒与无奈。
【李密为何念旧主】
有一个问题浮出水面:既然李密如此怀念旧主,那么刘禅治下的蜀国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坚守与怀念的?
公元223年登基至公元263年降魏灭国,刘禅称帝共40年——这是三国时期所有君王中在位时间最长的。诸葛亮逝于公元234年,至公元263年蜀亡,刘禅还继续做了29年皇帝。诸葛亮加入刘备集团时27岁,42岁那年辅佐后主刘禅。11年间,诸葛亮以“相父”的身份操持着蜀国的一切,可谓“大事小事,悉以咨之”。故而在后人眼里,刘禅除了贡献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成语外,基本没什么作为。
历史告诉我们,在诸葛亮光环照射下的刘禅,的确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而“后诸葛亮时代”的刘禅,才是一个真正的后主。陈寿的《三国志》里,刘备给刘禅的遗诏中有这么一段话:“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射君是谁已不可考,但这段话的意思很明白,诸葛亮对射君称赞刘禅的智慧,射君又将这赞辞告诉了刘备,刘备很高兴予以勉励。诸葛亮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刘备也颇有知人之明,由此可推刘禅非鲁钝之人。诸葛亮在《与杜微书》中对刘禅也有不错的评价:“朝廷年方十八,天资仁敏,爱德下士。”一个“敏”字也可说明刘禅不是愚蠢之人。
“益州疲敝。”诸葛亮举全国之力的北伐之战,刘禅原本是不很赞成的。他曾委婉相劝: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诸葛亮显然没听他的意见,北伐决议一旦形成,刘禅还是全力支持。诸葛亮前方北伐,刘禅后方补给,竭心当好“后勤部长”。诸葛亮病死五丈原后,刘禅立即停止了空耗国力、劳民伤财的北伐。诸葛亮死讯传来,刘禅连日伤感,不能上朝,竟哭倒于龙床之上。当灵柩运回时,刘禅率文武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
没有了相父的蜀国,进入到“后诸葛亮时代”。刘禅果断废弃了丞相这一职位。应该说,刘禅还是有较高的情商与谋略,他不仅将张飞的女儿纳为皇后,还把自己女儿许配给关羽的孙子。其目的不难看出,除了父辈情谊外,刘禅还想牢固这种关系,做给天下看。刘禅治下的蜀汉,经济稳定,社会安宁,人们过着男耕女织的宁静生活。
作为一介平民,从李密的家世与成长经历中也可看出,在蜀汉,儒家礼仪已深入人心。寒窗十年,李密成了有一定知名度的读书人,先后被推举为“孝廉”和“秀才”。举孝廉始于汉朝,乃一种由下向上推选人才为官的制度。孝廉是察举制的主要科目之一,被举人的资历大多为州郡属吏或通晓经书的儒生。
以“孝”闻名乡里的李密,人云“博览多通、机警辩捷”,由此进入了蜀汉政权的通道。后主刘禅先后任命他为尚书郎和侍郎等。尚书郎系尚书台内负责起草文书的官员。这个官职始于东汉,专门选取孝廉中有才能者入尚书台,满一年称尚书郎,三年称侍郎。
我们今天都难以想象,在当时的社会,李密和他的祖母这样的一个一老一小的家庭,连基本生活都不易维持,他的祖母又是通过何种手段供李密完成学业的?因而,李密长成后对祖母的“孝”,无不以童年祖孙相依为命为重要基础。这样一个特殊家庭,在中国传统的熟人社会里,是很能引起人们注意并颂扬的。
可以说,李密和他的《陈情表》就是蜀汉社会一个生动写照与缩影。晋书·李密传》载,李密认为刘禅为国君,可与春秋首霸齐桓公相比,齐桓公得管仲而成霸业,刘禅得诸葛亮而与强魏抗衡。显然,李密对刘禅的政权是十分认可的。
【“孝”与“以德治国”】
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老百姓都小心翼翼,稍不谨慎就会有性命之忧;很多人特别是官员行事,就更要“一慢二看三通过”。此时的李密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命运,瞻前顾后也就在所难免。除了《陈情表》中说的“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确有一个供养祖母的问题外,李密写《陈情表》还有另外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前述的蜀汉的教化与民风。
李密当时已以孝闻名于世。他出生六个月即丧父,四岁时母亲何氏被逼改嫁,虽然其祖父李光曾任东汉朱提太守,但家境毕竟不富有。所以到了李密渐成年时,经济上应该比较拮据。能够拜师蜀中大儒谯周,应该也是祖上的声誉所赐。
据《晋书》本传记载,李密奉事祖母刘氏“以孝谨闻,刘氏有疾,则涕泣侧息,未尝解衣,饮膳汤药,必先尝后进”。这一点恰好与晋武帝“以德治国”的口号不谋而合,司马炎要用“孝”来维持君臣关系,维持社会的安定秩序,李密是一个极好的典型人物。令司马炎没想到的是,李密不予配合。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平心而论,身在官场的李密不是不想做官,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做官。他更关注的是“为谁当官”“什么时候当官”“当什么官”。在这些问题不明朗之前,李密韬光养晦的心态就可以理解了。加之他看出了司马炎的治国策略,面对晋武帝方面的催逼,更有了谈条件的本钱。
“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李密心里十分清楚,轻慢皇帝,违抗皇命是要杀头的。他一方面要掌握好“辞不就职”的火候,另一方面要讲够此时不配合的理由。李密深知自己是蜀汉旧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古人讲“一仆不侍二主”,“忠臣不事二君”。如果不出来做官,就有“不事二君”的嫌疑,这就极其危险了。所以他在落笔之时,是经过十分周详的考虑的。最为直接的信号,便是《陈情表》总共29个“臣”字中,有27个“臣”字是李密的自称。可以说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李密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自己“不矜名节”,“岂敢盘桓,有所希冀”。归根到底,还是不敢让晋武帝有半点不开心。李密深知,要千方百计把自己的行为纳入晋武帝的价值观中去,而“孝”正是最好的粘合剂。言下之意,我不出来做官,完全是为了供养祖母,也是为了顺应你弘扬的“孝”。他斷定,在“孝”面前,司马炎就是再恼火,也不好龙颜大怒。
自古忠孝难两全。李密巧妙地解决了这个矛盾,即先尽孝,后尽忠。也就是说,既可以继续为官,又可以韬光养晦。“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入情入理入泣的表述,目的旨在打动晋武帝。
事实上,《陈情表》之所以能成为千古绝唱,不仅仅因为一个“孝”字,而是将“孝”进行出神入化的处理后,达到一种情景交融的境界。短短五百余言,李密从头至尾都在不断渲染三种交错出现的感情:因处境狼狈而产生的忧惧之情;对晋武帝“诏书切峻,责臣逋慢”的不满情绪;对祖母刘氏的孝情。李密本来想着重表达前两种感情,但为了保护自己,他十分压抑地将前两种感情含蓄地一笔带过,大肆渲染孝情。“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先以简洁精炼的语言写自己的孤苦,为“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作铺垫;反复强调祖母的病,“夙婴疾病,常在床蓐”,“刘病日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让人感觉到,李密与祖母刘氏之间不是一般的祖孙之情,而是特定情境中的特殊孝情。
《陈情表》最重要的读者是晋武帝。面对这个特别的读者,李密不敢把儿女情长一泄到底,而是用理性对感情加以节制,使其在不同层次、不同前提下出现。因而他先写自己与祖母的特殊关系和特殊命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然后笔锋一转,写蒙受国恩而不能上报的矛盾心理和自己的狼狈处境;紧接着表白自己感恩戴德,“奉诏奔驰”;然后解释“不能应诏”的原因,“刘病日笃”;继而写自己“不矜名节”,并非“有所希冀”,发誓“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做足种种铺垫,排除晋武帝的怀疑后,李密才肆意抒发对祖母刘氏的孝情,这样显得更真实、更深切、更动人。
透过《陈情表》不难看出,李密不仅是作赋为文的妙手,也是精通心理学的高手,更是深谙官场文化的老手。据说晋武帝览此表后,叹道:“士之有名,不虚然哉!”感动之余,“赐奴婢二人,并令郡县供应其祖母膳食,密遂得以终养”。
【“活在了未来”】
关于“忠”与“孝”,人们自然都会想到两篇传世佳文——《出师表》与《陈情表》。如果以年龄计,诸葛亮和李密堪称两代人,诸葛亮写下《出师表》时,李密刚刚出生。诸葛亮苦苦经营着三国时代的蜀汉,而后三国时代的李密却见证了蜀汉的消亡。他们一个写下《出师表》,一个写下《陈情表》,两篇对后世的影响都极其深远。
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化都是在“忠”与“孝”的光环下生存的。《出师表》苦口婆心讲的是“忠”,而《陈情表》声情并茂呈的是“孝”。对于“忠”与“孝”,南宋文人安子顺语出惊人:“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
“两表绝作”均出自四川,说明当时的“蜀汉文化”同“魏晋风度”不相上下。说这话的唐毅先生是李密的老乡,他不禁感慨,读“三国”是一件让人感觉很累的事,看多了英雄、枭雄、奸雄……突然读到一篇《陈情表》,心里会平适一些。三国遗迹遍布古蜀版图,成都有武侯祠、德阳有庞统祠墓、广元有剑门关……殊不知眉山还有一个李密故里。李密生活的时代,有“建安七子”,有“竹林七贤”……幸好還有《陈情表》。
李密生于公元224年。至为巧合的是,就在那一年,后主刘禅的长子刘璿也出世了。15岁那年,刘璿被封为太子,而李密却在寒窑苦读。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不同的生命就像一粒粒种子随手撒在地上一样,由着土地的贫瘠与富饶,野蛮生长出不同的形态,不由自主地由着命运的舢舨,驶向不同的水域。
只可惜,刘璿最终未成大器。景耀六年(263)冬天,魏国攻打蜀汉,刘禅举国向魏国大将邓艾投降,蜀汉灭亡。咸熙元年(264)正月,蜀汉大将军姜维欲设计将邓艾杀死,但因消息泄漏,姜维被擒,一代名将就此虎落平原。刘璿也走向了人生的终点。此时的李密正进入人生的转折时刻——作为亡国之奴的他,没有选择地迎来了一位新君。
李密写完《陈情表》一年左右,祖母刘氏就去世了。在家守孝两年,没过多久,李密便由太子洗马这样一个学术性职务,外放到河南温县做县令。温县乃晋武帝祖地,分封到各地的王侯每年回乡祭祖,都会刮地皮般寻求供给,温县百姓不堪重负。李密到任后,为改变此风,特设宴巧妙相劝:今武帝以‘孝’治天下,凡属故老,可得哀怜养育。如过多向百姓索取,将有损皇恩,失去民心。”果然奏效,后便再无此现象。今天看来,李密的这一职位应该也是晋武帝精心考量的。
李密后任汉中太守,修水利、重田耕、轻税赋、办教育,使汉中富甲一方。最后,“被谗免官,死于家中”,人生结局不免让人吹嘘。李密逝于晋太康八年(287),葬于彭山区凤鸣镇龙门桥村。
纵观李密一生,没有骄人政绩,亦非大忠大奸。然而有晋书专门为他作传,想来就是因为这篇《陈情表》。没能“活在当下”,却“活在了未来”。能以这样的方式让后人铭记,李密也不枉此生了。
(作者系《成都商报》、红星新闻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