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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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过只是一粒微尘
  1
  已是半夜时分,李书琴和王重生翻来翻去还是怎么也睡不着。
  王重生对李书琴说:“要不就再吃一颗?”
  李书琴说:“总吃睡觉药不是个事,离吧,你带孩子回重庆。”
  王重生虽是胆小,但脾气却很倔:“你别这么说,婚我反正是不离。”
  王重生又说了一句:“也许……”
  李书琴说:“也许什么?你不看都贴在了门上了。”
  李書琴的声音有点不对头了,鼻子像是有些堵:“我绝对不能拖累你,更不能拖累孩子,只有离婚才是最好的出路。”
  王重生说:“先睡,我说不离就是不离,天又塌不下来。”
  王重生不看他的那本小字典了,这天晚上他已经认了几个生字,差不多记住了,他把字典放在枕头边,把灯关了,屋子里即刻暗下来,窗子那边却亮出一大块。李书琴和王重生他们住学校里分的小平房,是一间半,里边这间大一些,外边那间小一些,外边那间平时做厨房,但还是放了一张床在北窗下,床的旁边还放着李书琴的蜜蜂牌缝纫机,李书琴不仅会做小孩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和王重生的衣服都是她自己来做,她还会裁旗袍和西式裤。床和灶台之间又拉了一幅淡绿的碎花布帘子,四川老家的亲戚们来了就挤在这里。王重生和李书琴带着两个孩子在里边,老大今年六岁了,老二才三岁,都是男孩儿。四个人睡在一张很大的床上,有时候两口子在床上做事,动作稍大一些床板就会“吱呀”乱响。
  李书琴会说:“轻点,轻点,同同睡觉轻,小心被他听到。”
  王重生说:“他就是看到也不会知道咱们是在做什么?他还那么小。”
  王重生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那事却猛得很,每次都是大汗淋漓。
  王重生对李书琴说:“我现在也只有这一点点乐趣了,到外边惟恐说错话,那天学校让我带头喊口号,吓死我了,差点赶上你们学校的白老师。”
  李书琴静着,老半天没说话,就那个白老师,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罪。过了好一会儿,王重生以为李书琴睡着了,却听她一声长叹。
  “你怎么还没睡?”王重生说。
  “当时悔不该听我姨,这时候倒连累你说红不红说黑不黑。”李书琴说。
  “别说连累,什么连累不连累。”王重生说我这个人就是不怕连累。停停又说:“我们是一家人,告诉你,就是死,我也不会跟你离婚。”
  “我恨他们。”李书琴说。
  “恨也无法子,天底下谁也没本事给自己挑选父母。”王重生说父母总归是父母,只有孝敬他们的份儿,没有说他们不是的份儿。
  “那我也想不明白。”李书琴说。
  “睡吧,睡着就什么都不用想了。”王重生说。
  两人不再说话,有什么“叭哒”一声掉在地下,是王重生的那本小字典。又过了好一阵子,墙上的挂钟连敲了三下,王重生和李书琴仍在被窝里大睁着眼睡不着,天花板上有什么在跑,是老鼠,又静下来,“嗦嗦嗦嗦”在啃什么。外面的风一阵一阵,把房檐下边的什么东西吹得“嗦啦嗦啦”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重生迷糊着了,为了让自己睡着,他在默背字典上的字,第几页,第几行,什么字,怎么写,发几声。王重生背字典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几乎天天都要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字来背,并且把它记下来,他发誓要做市里最好的语文教员,发誓要和别的教员不一样,那就是要把字典上的字全都背下来,所以他天天没事就要看字典,背字典。而背字典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还可以催眠,背着背着,人就迷糊了。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背着字典,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又被拉门声弄醒,伸手摸摸,李书琴又不在了,王重生也马上翻身下了地。
  外屋有些冷,李书琴披着件毛衣在灯下翻看什么。
  王重生过去,站在李书琴身后。
  李书琴在看一张合影照,这张照片背后写着:
  左起:二姨,二姨父,大姨,大姨父,姥姥,姥爷。右起:妈妈、爸爸,大姑父,姑姑,神父。
  “不早了,快睡吧。”王重生说,他怕李书琴冷,从后边把李书琴搂住。
  “这些照片都不能留了,烧了了事。”李书琴把那沓子照片拿在手中,回头对王重生说。
  李书琴的母亲去世很早,留下的也就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都穿得很阔气,有一张照片,是李书琴母亲和李书琴姨姨的合影,两个人拉手的样子还真是不好学,四条胳膊交叉着,很好看,每看到这张照片,王重生就忍不住“哈哈哈哈”笑,说这是怎么拉的,说完还和李书琴对着镜子比试一下。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镜子里的人和镜子外的人一样年轻。
  “这些照片都得烧掉,一张也不能留。”李书琴把照片收在一起,不看了。
  两个人就又站在了里屋的火炉子旁,炉子里的火被灰埋着,到明天早上一捅就会着起来,所以上边的那把壶里的水就总是热的,刷牙洗脸正好用,北方的冬天,再冷,也要比南方好,起码还有个火炉子。
  “留下吧,烧了就没了。”王重生伸手拦了一下,但照片已经被李书琴投到了炉子里。外面风又大了起来,两个人又上了床,才躺下,李书琴突然又下了地。她很快从外边屋子里把什么又拿了过来,是那包东西,日本西阵织的包袱皮,这包袱皮很讲究,也是李书琴母亲留下来的。她想好了,即使是再值钱再珍贵的东西她也不能留了,现在到处都在抄家,一旦被抄出来,全家到时候就会更倒霉。
  “这些东西留下来都是罪。”
  李书琴把那包东西打开,里边全是李书琴母亲的遗物,玻璃丝手套和袜子,蕾丝手帕,玉蝴蝶的胸针,一对玉镯子,又两个镶红蓝宝石的金戒指,绣花的护手,还有别的一些零碎东西,还有一个日本漆盒,上面绘着芦苇草。
  “不要了,不要了,都不能要了。”李书琴打开炉盖要把那包东西塞到炉子里。
  王重生忙把那两个镶红蓝宝石的金戒指一把抢过来:“怎么这东西也烧?”
  “谁现在还戴这种东西,卖又卖不了几个钱,戴出去还找麻烦。”李书琴说。   王重生不听她的,去床下边摸了个罐头瓶,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小声对李书琴说:“我把它埋在院里那棵树下了,没人会知道,再说金子也烧不掉。”
  李书琴已经把那包东西已经一股脑塞到了火炉里。“早知道,那件旗袍也烧了就好了。”李书琴说。那包东西塞到炉子里,火炉子即刻“轰”的一声旺起来,水壶也紧跟着“吱吱吱吱”叫。
  “咱们还是分开的好。”李书琴又说。
  王重生这次没有答话,用了力,拉她上床,又重新躺下。
  “为了孩子,就当我求你。”李书琴侧过身,看着王重生。
  王重生在暗里突然抓紧了李书琴的手。
  “听说旗袍要拿去搞展览。”李书琴又说。
  王重生不说话,只是紧紧抓着李书琴的手。
  李书琴只好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为了能让自己赶快睡着,王重生又开始背他的字典,他已经背到了字典的第109页:“簖,duàn ,插在水里捕鱼用的竹栅栏。”
  “duàn,duàn,duàn。”王重生在心里不停地默念。
  李书琴还是睡不着,翻过来,翻过去。
  老鼠在顶棚上跑着,跑过来,跑过去。
  2
  工宣队王党生的说话声从旁边的教室里传了过来,虽带些当地口音,每句话的后边几乎都带着一个儿字,但不难听,声音也洪亮,因为洪亮,所以就显得底气足,听起来让人感觉是一勃一勃的。
  别的学校早就有工宣队进驻了,而李书琴她们学校却迟迟不见上边往下派,而军宣队却早就进来了,一共二十多个人,每个班级都会派到一个。都穿着一色的绿军装,其中那个姓郑的是连长,快四十岁了。他们除了讲政治,還要负责学生的军训,让学生们在操场上跑步或匍匐前进。工宣队因为迟迟没派下来,校长梅有文那天还专门去市革委会请示了一下,随后,工宣队才被派了下来,也是二十多个人,校长梅有文对教员们说咱们学校也不能落后,如果可以的话,咱们还要派人去北京。至于去北京做什么梅校长自己也说不清楚。
  欢迎工宣队进驻学校的时候,李书琴也去了,让教员们想不到的是工宣队队长王党生会这么年轻,皮肤虽有点黑,看上去却是那么精神,洗得有点淡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总之一下子像是连那种短短的粗布工装都变得十分好看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大家听好了,我要讲话了。”
  王党生讲话之前总喜欢一边拍巴掌一边说两句,算是开场白。他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现在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一切都是崭新的,所以我们也要做崭新的人。”
  此刻王党生在讲形势课,王党生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一直回荡到老师们的办公室里来,一直回荡到李书琴的耳朵里来,然后再从耳朵里回荡到心里。
  李书琴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恍惚,或者可以说是迷离,一颗心在“砰砰”直跳,她望着窗外,天很蓝,对面屋顶红瓦片上的初雪已经化没有了,远处的六盘街老教堂,怪怪的,秃秃的,是因为上边的十字架没了,前不久被拆了,那几个老尼姑也不知现在在做什么?天气阴着,也许会马上再来一场雪,飞飞扬扬的雪,或者就是雨。校园里喜鹊的叫声很刺耳,“嗄嗄嗄嗄,嗄嗄嗄嗄”,它们总是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再从那棵树上跳到这棵树上。树上有黑乎乎的喜鹊窝。但过不了多久,那个门房老黄总会把喜鹊窝捅下来抱去生火,“都是好柴禾,还不用劈。”老黄说,有时候喜鹊的巢里还会有喜鹊蛋,老黄会把它们拿回去炒炒下酒,喜鹊窝里能有几颗蛋?人们都说老黄这是馋疯了,再馋就轮到他自己下面那两颗了。
  “现在我们国家总之是形势一片大好。”
  王党生还在继续讲他的形势,他的声音一直往李书琴的耳朵里钻,钻,钻,让她一次次想起王党生和军宣队郑连长到自己家里做家访的情景。虽说是家访,但那天她和王党生没接几句话,他们也没在她家待多久,也没喝一口水,与其说是家访,不如说更像是检查,因为那次家访实际上是在做普查,对那些出身不好的家庭作一次普查。所以让人感到心惊胆跳。
  “我讲的同学们听懂听不懂?形势大好就说明地富反坏右已经被我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了。”
  工宣队王党生还在说,就这个王党生,据说他的媳妇就是纺织厂里的女工任桂花,是市里出了名的学毛著极积分子,口才真好,各单位都争抢着请她去演讲,她又很会结合自己的情况,把演讲搞得特别活特别生动。因为进驻学校,学校给军宣队和工宣队都安排了办公室,郑连长和王党生是单间,其他人是几个人一间。他们的办公室也就是他们的宿舍,白天办公晚上睡觉,王党生的办公室在教学楼一层的东边,紧靠走廊门,军宣队的郑连长也在一层,却靠西,出了那个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丛,过了花丛就是操场,离得最近的是单杠,有时候人们可以看见王党生带几个学生在那里玩单杠,把身子甩得很圆,直甩得浑身热汽腾腾。
  旁边的教室里又响起了口号声,这是事先安排的。一般是由班主任带头喊,但自从出了白老师喊错口号的严重事件后,带头喊口号的事都由学生们代替了。那个白老师现在已经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因为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本该带头喊“打倒×××”,却一张口喊成了打倒另一个人会场当下就炸了窝。根本就不用他再说什么,马上就有人把这个白老师头朝下按在了那里,人第二天就被带走了,后来又被带回来批斗过。那天,李书琴心惊胆跳地隔着几排座位看着站在那里的白老师,头上戴着一顶很尖很高的白纸帽子,上边赫然写着很大的黑字,“现行反革命分子白崇礼”,那天白老师的脸色特别的不好看,神色特别的紧张,身子一直在颤抖,是屁股抖,因为弯着腰。但据说他的出身很好,但他怎么会喊出那样的口号?许多同事们在下边悄悄议论说也许是他神经太紧张了,这话被梅校长听到后马上把各科室的教员都召集到了一起谈了话。从那天之后,喊口号的事都由学生来带头喊,而且梅校长还特意交待了一下,让老师们查一下学生们的出身,要靠得住的学生来带头喊口号。梅校长希望学校不要再出这种事。那天李书琴也被叫到了梅校长的办公室,梅校长对大家说:“主要是出身,要把学生们的出身都查一下,出身不好的千万不要让他们带头喊口号。”   在那一刹那间,李书琴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她,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白老师平时的表现,同事们都想不出白老师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有一个教员说:“出身好的人尚且如此,真是难以看出他们的内心,出身不好的那些人就更加可想而知了。”也不知有意是无意,说话的那个老师姓丁,还朝李书琴这边看了一眼。丁老师是教数学的,湖南人,个子很高,方额大脸,走路总爱背抄着手,年年都要自己动手做一些腊肉,现在的肉都是凭供应号供应,但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可以搞到肉,总是要做那么几大块放在那里慢慢吃,有时候还会送同事们一两块。丁老师平时很爱和李书琴开玩笑,但这一次分明不是玩笑。
  李书琴忽然把头低下来,看自己的手,李书琴的手很小,手指很细,她看自己的手,好像她这一辈子就没看过自己的手,一直到看不清,是因为她的脸离手太近了,差不多快要挨在了一起。她忽然觉得自己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隔了不知多长时间,她鼓足了勇气把身子直了起来,才发现梅校长办公室里早已经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已经散了,人们都走了,就连梅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也许是学校里又出了什么事?校长的办公室里就剩下她自己。
  “怎么回事?”
  李书琴问自己,忙站起来。因为站得急,差点把梅校长的竹皮暖水瓶碰倒。
  李书琴跌跌撞撞从梅校长的办公室出来,旁边是历史教研室,因为停课,里边静悄悄的。教研室对面的那一排榆树墙虽说入冬以后修了一下,但显得乱七八糟,锅炉房的烟囱冒着烟,很浓的黑烟,在天上,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那天,教日语的张老师就是从锅炉房烟囱上边跳下来的,张老师年轻时候曾经留学日本,课讲得很好,人们谁也没看到他是怎么就爬到了烟囱上边,那几天,学校让他交待在日本都干了些什么,好像还要他交待跟那边的特务组织有什么联系,想不到一星期后就出了这事。当时李书琴还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她正好从学校礼堂经过,也挤过去看了一下,但让她想不到的是一个人从那么高的烟囱上跳下来竟然没出一点血,趴在那里已经死去的张老师穿着一身黑衣服,人是脸朝下趴在那里,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那种化学框子眼镜被甩在一边,一只鞋子也不知去向。李书琴忽然有点想吐,她赶紧踉踉跄跄走开。
  “活下去,活下去,再怎么也要活下去。”
  李书琴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说,是她自己在对自己说,还有另一个声音也在她心里说,“要活下去就要有靠山,要有靠山。”说这话的却是李书琴的姥姥 ,李书琴的姥姥去世已经多年了,但直到现在骨灰也没有埋回青岛。
  李书琴抱着教案从西往东走,东边就是学校的操场,忽然有人大声在她后边说,“有什么好看,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地球还干净,他是苍蝇碰壁,自决于人民,畏罪自杀!有什么好看。”说话的是几个学生,他们一边走一边说,快步超过李书琴,只这一句话,让李书琴浑身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水泥花池上。大烟囱那边围的人更多了,公安的人在拍照。
  李书琴忙把脸掉过去,她不能让自己再朝那边看。
  操场的另一边,学生们正在搞军训,军宣队的郑连长正在作示范,胳膊甩得很高,一条腿笔直地抬起来悬在半空一动不动,他可以把这个动作保持很久,学校里的体育教员曾经和他比试过,直直抬起一条腿站在那里看谁站的时间长,但谁都比不过他。这真是让人佩服,李书琴看着郑连长的背影,因为系着腰带,这个郑连长肩宽,腰细,挺拔,根本就不像快四十岁的人。
  下午李书琴还有一堂课。她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教室。
  教室外的门两边,贴着长条标语,上边写着“学工学农”“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样的口号。李书琴最近上课总是走神,接下来的这堂课终于出事了,虽然讲的内容都是曾经讲过多次的,但李书琴忽然不知道自己讲到了哪里,只好问下边的同学,下边有几个同学因此忽然“嘘”了起来,这让她自己都感觉到简直是无地自容。她以羞愧的口吻对下边的学生说:“对不起,对不起,老师实在是对不起同学们。”说这话的时候她忽然又把刚才要讲的内容想了起来,按说可以正常地讲下去,她转过身子刚刚往黑板上写了“满江红”这三个字,班里的一个叫黄小卫的学生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
  “你怎么讲课!你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
  黄小卫的话让李书琴觉得自己像是被刀子猛地捅了一下,这一下捅得她忍无可忍。
  “出生不由自己,路是可以选择的!”
  李书琴把身子一下子转了过来,胸口那地方好一阵波澜起伏,然后,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那根粉笔,在她的手里已经被折成数节,她死死握着它,恨不能把它攥成粉沫,她一直攥着,浑身在抖,粉沫从她的手指间簌簌落下,她猛地把手一甩,跌跌撞撞走出教室。脚下的石子路也好像突然跟她过不去,绊了她一下。而她忽然转过身又马上回到了教室,因為这堂课还没有讲完,还没到下课的时间。
  “满江红,是古代诗词的词牌。”李书琴又开始讲,声音有些颤抖。
  3
  学校里要组织学生们去参观的事很快就被定下来了,每个年级每个班都必须去,都要去接受教育,这个展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罪行展”,一条大展标横挂在那里,是白布黑字,很是醒目,很是让人胆战心惊。展厅就在一进学校大门正对着的大礼堂。这个礼堂是当年苏联专家设计的,每个门头上都有镰刀斧头和麦穗,因为刚刚被油漆过,红红黄黄十分显眼。礼堂的正门在北边,但现在正门一般不开,人们进出礼堂都从东边这个门,到了冬天,这个门避风。门的北边墙上有一根生了锈的铁管子,是输送暖气的排气管,到了冬天总是滴滴哒哒地往外喷气流水,说来也奇怪,也可能是朝着东边,北风吹不到,水管周围的草到了冬天居然都是绿的,有时候居然还会开出黄色的小花。学校园工有时候来这里洗拖把,住校的学生洗衣服也会来这里。关于这个展览,学校里有安排,就是学校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去,李书琴当然不能不去。据说这个展览搞完之后还要展出毛主席送给工人们的芒果,在北方的这个小城,人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芒果,据说梅校长已经到上边请示过好几回了,强烈要求展出芒果,要求把芒果接到学校里来,展几天,再送回去,到时候要敲锣打鼓列队欢迎。   “什么是芒果?”有人问。
  “总之和苹果差不多吧。”有人答。
  “一定很大吧。”有人问。
  “毛主席送工人同志的,肯定小不了。”有人答。
  “什么颜色?”有人问。
  “肯定是鲜红的,毛主席送的水果肯定是红彤彤的。”有人答。
  人们都等着芒果的到来,但芒果还没到,这个展览却开始了。
  看展览的时候,李书琴差点要喘不过气来,礼堂里拉的几条绳子上大大小小挂满了东西。已经是下午,太阳从西边的窗子射到礼堂里来,照在礼堂里人们的脸上,人们都显得十分兴奋,那兴奋毫无来由,所以也就来得无比高涨,他们所能看到的东西也不外是些日用品,比如外国牌子的金笔,还有金表,衣服和帽子。
  李书琴从外面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前几天跳烟囱自杀的张老师的那双日本太阳牌的滑冰鞋,那双鞋子是棕黄色的,据说是张老师从日本带回来的,每年冬天,张老师都要和教历史的杨老师一起去滑冰,人们都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要好,夏天他们还会在一起游泳。张老师在冰上会把身子猛地一拧就旋转起来,先是把两只手扬过头顶,然后会慢慢慢慢放下来,旋转也就跟着停了下来,真是漂亮。但杨老师就不会旋转,虽然学过许多次,但转着转着总是会摔一个跟头。李书琴不敢离近了看那双鞋,她想起前几天张老师脸朝下趴在地上的模样。人就那么说完就完了,学校那么多人,怎么就没人看到他是怎么爬到了烟囱上边?但人们都知道就是和他关系最好的杨老师检举了他家里藏有一部电台,那部电台其实就是一台收音机,那收音机现在就放在礼堂里,想不到居然是一台可以向敌人发报的电台。
  展览上还有一些物品是教员们自动拿出来的,但更多的是上边指名道姓要谁谁谁必须交上来的,李书琴的旗袍就是被点了名特别要交上去的。关于这一点,学校的教员们几乎都知道了。因为李书琴是学校里很扎眼的人物,她的扎眼是因为她漂亮,因为她长得很像电影演员王丹凤。好像是,她穿什么都漂亮,她站到什么地方都会引人注目,其实这很不好,虽然学校里边穿旗袍的老师不止李书琴一个,但旗袍穿在李书琴身上就显得比别人好看,是特别的好看。李书琴的这件旗袍是母亲叫裁缝到家里来给做的,李书琴当然不会忘记那个小裁缝,二十多岁,黑皮肤,油光的分头,中等个子,嘴很甜,人长得真是让人喜欢,他先是拿过几种布样让李书琴的母亲看,然后才过来量尺寸,那时候家里做衣服一做就是好几身,母亲的,李书琴的,李书琴姨姨的,还有李书琴妹妹的,那个裁缝会把尺寸一一量好记下,过些天再把搭好片的衣服拿过来请她们试一回,再这里拉拉,那里拢拢,作好记号,用竹夹别一下,用大头针定一下型,李书琴这才知道做一件衣服居然要用那么多大头针。所以当李书琴走到自己的那件旗袍前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小裁缝来家做旗袍的事,后来姨姨还对李书琴说,说那个小裁缝现在已经从上海去了北京,那个裁缝店的牌子上照例加了四个字:上海迁京。因为是上海迁京,所以买卖好得不得了。北京人特别迷信上海迁京这种店。连照相片都要去上海迁京的照相馆。
  时间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但李书琴还是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小裁缝,想起那个晚上他把自己带到靠近教堂的地方,先是给自己吃薄荷糖,当然他自己也吃了一颗,“吃过这种糖的嘴巴会特别好闻。”小裁縫还对李书琴这么说,说着说着就把嘴巴凑了过来。然后一下子把李书琴推到墙上,他的身子紧接着也贴到她的身上来,有一个地方还特别尖锐,像枚大钉子,他用他的身子把她往墙上按,就好像要把她按到墙里边去,其实那时候除了疼痛的感觉李书琴真觉得自己已经被小裁缝按到了墙里,到了后来,她是那么渴望被小裁缝往墙上按,那堵墙就在教堂的背后,旁边是修女们的墓地,熟铁的十字架都锈了,上面有鸟屎,白白的一片一片。
  那个小裁缝,把李书琴往墙上按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李书琴站住了,有点恍惚,她看到自己的旗袍了,银灰色竖道子的杭州绸,挺括顺滑,李书琴的头忽然有些晕,她感觉到那些人都在盯着自己看,那些目光像钉子,一根一根虽然无形却穿透肌肤一直扎到她的心上。想了一夜了,李书琴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想好了,要让自己以行动表一下态,这个表态对她来说是特别重要,要表明自己和家庭划清界线,这一划很重要,划好了,自己也许就可以站在这一边,划不好自己就永远只能灰头灰脑地站在家庭那边。但此刻她忽然又犹豫了起来,李书琴定了定神,看看左右,终于还是没有把那把小剪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是没勇气,鼓足的勇气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她想快走两步过去,却又好像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但好在人们忽然又都拥到张老师的那部电台那边去了,因为杨老师正在讲关于那部电台的事。
  “看上去是普通收音机,但实际上它可以向敌特发报。”
  但无论杨老师怎么说,人们都只觉得那不过是一台很普通的收音机。讲来讲去,杨老师的头上都出了汗。就这个杨老师,才四十多岁,但已是满头白发。
  李书琴快走几步,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她走错了,忘了北边的门早已封死,她拉了一下门,“哗啦”一声,又拉,又“哗啦”一声,门就是不开。
  “李老师,走东边,这门封了。”
  不知是谁在李书琴的身后轻声说了一句。
  李书琴回过头,是盛慧,人长得很白净。很奇怪的是,每次看到这个名叫盛慧的女学生,李书琴就会想到自己白白净净的外婆,外婆的皮肤真是好,和这个名叫盛慧的女同学的皮肤一样好,外婆去世多年了,她们兴高采烈地做衣服的时候外婆还对她说,“趁着年轻身材好就好好穿旗袍吧,我现在也只能穿袍子。”在那一刹间,李书琴还又记起搬家的事,梳着大分头的父亲和烫着大翻花头发的母亲匆匆提着皮箱出去,车在外面候着,司机在车里抽烟,那天下着雨,“唰啦唰啦”的雨把窗玻璃下得一片迷朦。外婆却在屋里自己动手捆扎行李,但她哪里做过这种事,外婆一辈子几乎都没有进过厨房,她看见外婆一边扎行李一边流眼泪,刚捆扎好的行李忽然又奓开了,外婆一屁股坐下来,喘着气说:“这怎么去得了香港,这怎么去得了香港?这怎么去得了香港。”到后来,外婆真的没有去成香港,但她还是学会了自己做饭,也学会了择菜。外婆对李书琴说:   “怎么也要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活着总比死了好。”
  外婆出身在很富有的家庭,在青岛有小洋楼,一解放,那么多东西她都放弃了,金银都不在她的眼里,但她却把一大包珍珠粉悄悄留了下来,李书琴总记着外婆慢慢慢慢用水化一点点珍珠粉,用小银勺搅啊搅啊,然后再慢慢慢慢喝下去。外婆对李书琴说珍珠粉是好东西,也许外婆的皮肤那么好真是与珍珠粉分不开?有时候外婆喝珍珠粉也会给李书琴喝一点,珍珠粉什么味道都没有,说咸不咸,说甜不甜,那气味,让人想到新刷的房子,就是那种气味。
  李书琴低着头慢慢慢慢从礼堂东边的门走了出去。
  虽然是冬天,阳光还是十分刺眼,白晃晃的。
  因为学校里搞这样的展览,外面社会上的人也都来了,不少人正在从校门口那边往礼堂这边走,叽叽喳喳,显得都特别兴奋,像过节,又像是过年,或者还可以说是像是在梦里,人们只有在梦里才可以这样毫没来由地兴奋和高兴,一切都像是很不真实,但一切又都不容人置疑地真实。从外边照到礼堂里的阳光中,灰尘在飞扬。学校的大礼堂和图书馆里没别的,就是灰尘多。
  李书琴站在礼堂门口,一只手放在胸前,那地方“怦怦怦怦”乱跳,“要活下去就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一定不能落在后面。”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但这又好像是王重生的声音,是王重生在对她说,这声音一旦在心里响起,她的身上忽然像是又有了力量,勇气也来了。
  李书琴把身子又转了过去,昨晚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做给人们看,一定要做给人们看,为了孩子为了家庭。
  再次进到礼堂里去的时候,李书琴的心里平静了许多,那个杨老师还在那里讲,额头上都是汗,喋喋不休。只不过是听他讲的人又换了一拨。学校也没请杨老师来给人们讲解,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当起讲解员来了,讲那个收音机的事,讲收音机里暗藏了一个电台的事,其实他什么也说不清,他甚至连什么是收音机里的二级管三级管都不知道。
  李书琴往那边走,往那边走,一只手始终放在衣服口袋里,此刻她心里已经不那么慌了,镇定了。不但不慌,此刻的李书琴甚至急于想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她走到了自己的旗袍前,但忽然又有些站不稳,但还是站稳了。
  有几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正站在那里议论,也不知道他们正在议论什么?看见李书琴再次走过来他们忽然都停止了说话,都看着她,李书琴的脸色,说白不白说黄不黄,很不好看。
  李书琴站住,一只手垂着,另一只手在衣服口袋里揣着,让那几个老师和同学感到吃惊的是她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来,那是把英国牌子的手术剪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还那么锋利,就这把剪子,李书琴的爸爸用它剪过那种结实得不能再结实的钓鱼线,李书琴的哥哥用它剪薄铁片,不知怎么回事,家里的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偏偏这把剪子还在。
  李书琴站在自己的那件旗袍下边了,在那一刹间李书琴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就要跳出来了,她伸出一只手,手有点抖,但她还是拉起了旗袍的下摆,绷紧它,用力,再绷紧,再绷紧,另一只手里的剪子猛地朝绷紧的旗袍上一戳,“噗”的一声,又用力朝上一挑,“嗞”的一声,那旗袍的前襟已经被她一剪子划做两半。
  “我要和以前告别!”李书琴开口说话了,但声音很小,而且颤抖。
  李书琴忽然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不够坚决。
  “我要和以前決裂!”李书琴又大声说了一句。
  但李书琴周围的人没有一点点反应,她们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李书琴在说什么,她们都吃惊地看着李书琴,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坚决和以前决裂!”
  这次是李书琴喊了起来,像是在带头喊口号,声音尖利却又十分无力,就好像有人把一件什么东西一下子抛起来,抛得很高,但落下来的时候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大礼堂静下来,人们都朝这边看。
  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了,是校外来的人,皮肤很黑,眼睛很亮,这个人冷冷地说:“你们这个展览不算好,机车工厂那边搞得才好,那边有活人展览,二中的那个美术老师,那个资本家臭小姐站在桌子上让人们随便参观,一站就是半天,脖子上还挂着个大黑牌子,那才好看,那才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人家工厂可以去学校借一个资本家臭小姐去展览,让她挂个牌子站在那里一站半天,人家那才叫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搞活人展览!”这个人鄙视地看了一眼李书琴,转身走开了。
  李书琴站在那里,努力不让自己出声,但眼泪却绝对止不住,她看看旁边不远处的那张桌子,再看看旁边的人,她的心里,在不寒而栗,她很怕有人一下子冲上来把她推到那张桌子上,让她弯下腰,把她当做展览品,拿活人展览的事她已经听人们说过了,现在社会上十分流行,她自己在心里想,如果那样,自己宁肯去死,死!一头从桌子上撞下来,去死。
  4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书琴的心情忽然又像是平静了许多,因为出了旗袍的事,她现在穿衣服要多朴素就有多朴素,在心里,她要争取和工农兵一个样。现在的李书琴,下面穿了一条布裤子,是那种到处可见的蓝布裤子,但她在裤子下边稍稍往里收了一下,裤脚也往上提了一点,所以穿出来的效果还是与众不同,这就有悖她的初衷,她用来配这条蓝布裤子的是一件灰色的上衣,这是用一件旧衣服改的,衣服原来的颜色是淡米黄色,染这件上衣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但她还是不敢把上衣染成军绿色,这件上衣领子稍稍比一般的领子大了一点,是个大三角,往下垂,再往下垂,这样一来,穿在身上脖子就显得像是比一般人的长,人就显得很挺拔,倒像是搞舞蹈的。这样的衣服穿在李书琴的身上,不但没把她的漂亮打了折扣,反而更突出了她的与众不同。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样的衣服不会引来什么非议,不会给李书琴带来什么麻烦。而且,李书琴在那次展览上的举动也得到了肯定。军宣队的郑连长在一次讲话中对学校搞的这次展览作了肯定,认为很好很及时,而且还特别提了一句,说“出身不好的教员也当场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敢于和过去决裂,一剪子划到了灵魂深处,希望他们能够继续加强加快对自己的人生观改造,树立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彻底和过去划清界线。用革命的剪刀彻底剪断自己和过去的联系。把存在的问题向组织交待清楚,要看清形势,不要等着别人把问题揭发出来,那就被动,没罪也是有罪了。”郑连长很会讲话,既有肯定又有训戒,一分为二。   郑连长讲话的时候工宣队的王党生连连咳嗽了几声,一只手在掀动茶杯盖子,把它打开,盖上,再打开,再盖上,像是特别的不耐烦,又像是有什么话急着要说,但还是没有说出来。轮到王党生讲话的时候,王党生的一句话又让李书琴浑身发冷,就像是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
  “我们不会只看表面,表面文章谁都会做,我们要看谁敢于触及灵魂,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王党生这几话说得特别铿锵有力,这句话就好像是专门针对李书琴说的。
  李书琴坐在下边,手攥得越来越紧,指甲都要抠到手里去了。
  “再进一步,要触及灵魂。”李书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旁边的人突然轻轻推了她一下,是音乐老师贺北芳。
  “干什么?你掐疼我了。”贺北芳小声说。
  李书琴这才知道自己是抓着贺老师的手。
  “我也要向组织交待。”李书琴对贺北芳小声说。
  “有问题就交待吧,早交待比晚交待好。”贺北芳说。
  “我要交待。”李书琴又说。
  “小点声。”贺北芳说。
  “我一定要交待。”李书琴又说了一句。
  在学校里,李书琴和贺北芳的关系最要好,因为李书琴喜欢音乐,贺老师又是教音乐的,因为教音乐,贺老师的嗓子就总是沙哑的,又因为她是教音乐的,所以学校里的宣传队排节目就总离不开她。贺老师的丈夫在北京工作,她和她丈夫长年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但贺老师的性格特别开朗,学校领导和同学们也都特别欣赏她,有时候学校排节目她会上一个节目,就是自拉自唱,她唱歌的时候也穿着一件旗袍,紫丝绒的,胸前用金黄色的亮片盘着一朵菊花,虽然她也穿旗袍,但就是没人说她穿旗袍的事,李书琴明白,自己是受了出身的连累,自己要是出身好,穿什么都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有问题就交待,有包袱就甩掉。”贺北芳小声对李书琴说。
  “我肯定要向组织交待。”李书琴说这一次已经想好了,也下定了决心,要把藏在心里很久的那件事向组织交待出来。
  “大贺。”李书琴小声喊了一声贺北芳。
  “什么?”贺北芳说。
  李书琴的手又伸过来,抓紧了贺北芳的手。
  贺老师掉过脸,李书琴的脸彤红彤红的,贺北芳不知道李书琴要向组织交待什么问题?但没问。她知道这种事最好是不要问。军宣队的郑连长还在上边继续讲话,但他再讲什么,李书琴都听不进去了,李书琴觉得自己甚至都有一种冲动,浑身在颤抖,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下子冲到台上去,把自己的事情当着大家面讲出来。她的那件事,如果不讲,谁也不会知道,连王重生也不会知道,但李书琴决定了,要讲出来,一定要讲出来。她要找时间去找郑连长把自己的事情交待出来,只有把那件事讲出来,才可以表明一个人对组织是一片真心。
  “是时候了。”李书琴对自己说,她再一次抓住了贺老师的手。
  “你的手在抖。”贺老师小声说。
  “是时候了。”李书琴再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手抖得更厉害了。
  “你到底怎么啦?”贺老师说,推推她。
  李书琴的浑身都在抖,好在,会这时候散了,人们纷纷站起来,一阵椅子响,不知是谁的茶缸盖子掉在了地上,叮叮当当。
  “大贺,”往外走的时候,李书琴忽然又一把拉住了贺北芳。这时候人们差不多快走光了。李书琴对贺北芳说,“我刚才真想一下子冲到台上去,真想,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
  “出身不好的人学校里又不是你一个,出身是出身,表现是表现。”贺北芳小声说,“你刚才手抖得真厉害。”
  “我交待出来就好了,我差点控制不住。”李书琴又说。
  贺北芳看着李书琴,她有点被李书琴神情吓着了,不知道她到底要交待什么?贺北芳想像不出李书琴会有什么事?她总不会是美蒋特务吧?还能有什么事呢?
  “你除了出身不好还能有什么事?”贺北芳说。
  李书琴看了一下贺北芳,眼神忽然亮得有些怕人。
  “我还是先向军代表交待吧。”李书琴说。
  “也好。”贺北芳说,一转身走开了,把李书琴一个人留在那里。
  贺北芳还有事,要去给学生们排节目。最近很流行的一个舞蹈,是西藏舞《北京的金山上》,这个舞蹈,在每一段结束的地方节奏都格外的铿锵有力,加上演员们的甩胳膊跺脚,让人感觉连空气都在一勃一勃。由于大礼堂太冷,宣传队只好在教室里排练,是八男八女,都穿着藏服,亮闪闪的很好看,八个人一起跳,男的一排,女的一排,或者穿插,或者绕圈,把长袖子整齐划一地甩得很高,每跳到一段快结束的时候,都会传出很亮很整齐的“嗵嗵”声,紧接着是一声“吧扎嘿!”
  李书琴站着没动,很快,偌大的礼堂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坐,外面是学生们的喧闹声,礼堂里倒很静,但就是冷。天慢慢一点一点黑下来。暗中,李书琴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来关礼堂的门,发现里边有人,“喂”了一声,又大喊了一声,李书琴这才慌慌张张站了起来,跌跌撞撞从礼堂里走出去。
  “是李老师吗?我还以为是哪个学生。”
  是门房老黄,因为出身不好,也已经被批斗过了几回。
  “请李老师原谅我大呼小叫。”门房老黄又说,但老黄马上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真是顶顶苛毒,让李书琴感觉心里像是被刀猛地扎了一下。
  “你的出身比我还坏,我为什么要你原谅!他妈的!”门房老黄说。
  李书琴愣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门房老黄怎么会这样对自己说话。
  “他妈的,你比我还要臭!”门房老黄又说。
  5
  李書琴这天回晚了,街道上的落叶“哗啦哗啦”响。
  李书琴的脸色很难看,像是得了什么病。王重生已经给两个孩子吃过了饭,但他自己还没吃,他坐在那里背字典,他等着李书琴回来一起吃。孩子们吃的是白面面条,放一颗鸡蛋在里边,王重生和李书琴吃的是用玉米面和白面蒸的卷子,一层白一层黄,菜是炒山药丝,里边放了不少红红的辣子,还有一个黄黄的腌萝卜条,是秋天的时候李书琴自己腌的,把萝卜用盐揉了再晒,晒了再揉,然后放在拌了盐的糠里捂着,这种萝卜条又脆又好吃。萝卜条里边也是红红的辣子,这两个菜李书琴平时很喜欢吃,但她此刻却没有一点胃口,嘴里是苦的,她喝了杯水,水好像也是苦的。   王重生对李书琴说:“你脸色不太对。”
  李书琴没说话,伸出筷子,才吃两口,她就不吃了,她站起来,走到缝纫机旁边,慢慢坐下来,她很难过,她很想哭,连门房老黄都敢那样对自己说话,以后的日子想必会更加难过。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那样一来王重生会更担心。她已经想好了,自从那件旗袍被拿去展览之后,她决定要把所有的衣服都改一下,也算是与过去决裂,时代变了,一切也都要跟着变。她把要改的衣服都取了出来,其中有一件是灰颜色的半大衣,她想把它改成女军人穿的那种翻领,然后再染一下,不妨就染成军绿的颜色,这件衣服是母亲留给她的,反正也穿不出去了。
  因为刚刚吃完饭,两个孩子在屋里跑来跑去。
  李书琴开始做她的事,缝纫机“哗啦哗啦”响。
  王重生端来一杯水,轻轻放在缝纫机上。王重生端水过来的时候李书琴心里猛地动了一下,她觉得时候是不是到了,她看了一眼王重生,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她想应该把那件事先对他说一下,那件事,迟早要说的,反正自己就要向军宣队去说了,这件事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都快十年了,李书琴从来都没有想过它,但最近她忽然想起它了,这件事让她心里是那么慌,又是那么兴奋,社会上和学校里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纷纷向党交心,把埋在心里最不可告人的事都像倒垃圾一样讲了出来,那是对党的忠诚,也是改造世界观的表现。
  李书琴看着王重生,觉得时候到了,她想对王重生把这件事讲出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身子稍微转了一下,看定了王重生。
  “我爸爸可能是癌。”王重生却已经挨着她坐下来,突然小声说。
  李书琴吓了一跳,要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得不改口。
  “什么时候?”李书琴问。
  “今天来信了。”王重生说。
  “还是这地方?”李书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是,可能是食道癌。”王重生说。
  李书琴张张嘴,想了好久要说的话不得不又咽了回去,王重生的父亲病好久了,一开始总是说嗓子疼,到了后来咽不下东西,最近又厉害了。
  “怎么会是癌?”李书琴对王重生说,声音很低,又像是自言自语。
  王重生说他已经打听到了一个偏方,是用核桃枝煮鸡蛋,据说可以治癌症,已经托人去找核桃枝了,因为他们这个地方没有核桃树,王重生对李书琴说他带的那个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长说过几天会从南边把核桃枝送过来。
  “过两天我可能要回去一下,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你不要着急,要沉住气。”王重生说。
  李书琴把身子挺了一下,长出一口气,用手把脸用力捂了一下,又长出了一口气,整整一下午,她已经想好了,也鼓足了勇气,但此刻她忽然一下子就没了勇气,她端起那杯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慢点喝。”王重生说。
  “噎死算了。”李书琴说。
  “看你说的。”王重生说。
  李书琴想把门房老黄刚才对自己那样说话的事跟王重生说说,但想想还是没说。
  “明天我还得去买个温度计。”王重生又说。
  李书琴知道,家里的那个温度计早就坏了,是应该买一个了。两个人不再说话,外边远远的有锣鼓声,屋里只是静,这时候灶台那边的水盆里忽然“哗啦”的一声,把李书琴吓了一跳,忙朝那边看了一眼。
  “下午候捍东来了。”王重生说,说候捍东下午刚从水库那边宣讲回来,这两条鱼是他送的,候捍东是王重生的大学同学,原来的名字是叫候福寿,去年刚把名字改了过来,他对几乎是所有的熟人和朋友说原来那个名字是四旧,难听死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叫那个名字,谁叫就和谁翻脸,只能叫他候捍东,但“候”字和“捍东”两个字加在一起很绕口,所以人们都叫他捍东,新入学的学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还又叫他“捍老师”。“百家姓里边有姓捍的吗?妈的。”候捍东那天对王重生说,说《百家姓》不能算是四旧吧?倒是应该让学生们学学《百家姓》。候捍东大学毕业后直接被分配到学校里去教书,正好和李书琴在一个学校。
  王重生叹了口气,说鱼再大一点就好了,可惜太小,只好熬鱼汤给两个孩子吃。王重生又说了一遍,“鱼太小了,要是大鱼就好了。”
  王重生想说什么,李书琴好像已经明白了。
  “得了那个病,吃什么恐怕都不香了。”王重生又说。
  李书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更乱了,她一下一下把线头从衣服上揪下去,每一下都很用力,那些线头像是和她有仇,就这样,她改衣服直到深夜,不说话,身子伏在那里,头上的十五瓦灯泡说亮不亮,说不亮又亮。
  李书琴有心事,不想多说话,王重生也不再说,他一直坐在李书琴旁边看他那本小字典,专门查生僻字,查一个记一个,也直到深夜,实际上他是记一个马上就忘掉一个,什么也没有看进去,眼睛红红的。再到后来,他不看了,打了盆洗脚水,自己先洗,再打一盆让李书琴洗,然后出去解了个小手,因为天气冷,他把小便撒在门外的一个桶里,桶里的水已经结了冰,声音很响。有什么飞起来又落下,是纷纷的落叶。天上的星星很亮,闪闪烁烁,北斗星的柄子已经快移到东边了。
  王重生仰着脸看了一会儿星星,找到了猎户星座。他认识猎户星座还是父亲教的,父亲认识不少星座,父亲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很想当一个天文学家,但小门小户人家怎么可能,连一般的小望远镜都买不起。
  “家里就剩下三十多块钱了。”从外边回来,王重生忧心忡忡地对李书琴说。
  “你先都拿去,马上要开工资了。”李书琴说。
  “工厂那边据说会派人陪我爸爸去北京再看一次。”停了一会儿,王重生又叹了口气,说,“怎么也得凑个五十吧,三十元也太少了。”
  李书琴仰起脸,看着王重生:“不行我明天先从大贺那边借二十。”
  这时外边屋里“哗啦”一声,是盆里的一条鱼跳了出来。
  李书琴站起身去了外屋,地上的那条鱼在拼命地蹦,嘴一张一张。李书琴蹲下来,看着那条可怜的鱼,觉得王重生的父亲可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李书琴心里很难受,癌症就是死刑,人与人的生死分离真是简单,说分就分,王重生的父母對李书琴很好,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个样,他们几乎每年都要过来住几天,总是要带两大瓶他们自己腌的剁椒。剁椒里边的那种小鱼其实最好吃,李书琴总是挑这种小鱼吃,到了后来,王重生几乎不动那小鱼,只吃剁椒,小鱼都留给李书琴。李书琴几乎想不出王重生的父亲穿过别的什么衣服,他总是穿着工作服,那种灰蓝色的布,很粗,但又比帆布薄一些,这种布料洗的时候会变得很硬,几乎都没法子揉搓,有一次王重生的母亲看到李书琴在洗那件工作服,就说他们厂里的工人洗这种衣服都得去厂子外边的河里去,要把衣服用一块大石头压在水里泡老半天,人先去游泳,游完再回来洗衣服,不是洗,是用脚踩,在河边找块大石头,把衣服放在上边不停地踩,只有这样,这种帆布工作服才能洗干净。   “女人是洗不动这种衣服的。”王重生的母亲对李书琴说。
  李书琴想好了,明天也许会向大贺多借几十块,一定要给王重生的父亲做件好一点的衣服,她已经想好了,就买那种灰色的的卡布,现在人们都喜欢穿那种的卡料子的衣服,又朴素,又挺括,还有有机玻璃的扣子。李书琴把那条鱼重新放回到盆里,找了个盖子把盆子盖好,洗了手,然后躺到床上去。
  “多在家里陪你爸几天吧。”李书琴把身子侧了过来。
  王重生一动不动地躺着,从侧面看,他的鼻梁很高。
  “工作调动的事好像那边已经同意了。”王重生说。
  李书琴愣了一下,在暗里“嗯”了一声,这事已经有好几年了,王重生的父亲在那边一直忙,东找人西找人,把人几乎都找遍了,他的理由是自己和老伴儿的岁数越来越大,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怎么也得有一个在身边啊。”王重生的父亲见人就这么说。其实他心里真正想要做的就是两个孙子怎么也得回到重庆来,儿子回来不回来倒在其次,人老了,心都在孙子身上。李书琴有李书琴的打算,她也已经想好,王重生回家的时候她就去找郑连长,把自己的那件事和盘托出,彻底向组织交待。现在的形势就这样,出身不好的人连猪狗都不如,一出门就被叫作狗崽子,现在不交待,如果这事被那边交待出来再追查到这边麻烦就大了,那边,那边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这连李书琴自己都不知道,但这块心病让李书琴受不了,只有把它交待出去,自己才可以解脱,她在暗里把手伸过去,将王重生紧紧抱住。
  “要来吗?”王重生小声说。
  “不。”李书琴把王重生抱得更紧。
  “那就睡吧。”王重生说。
  “睡吧。”李书琴说。
  不一会儿,王重生响起了鼾声,睡着之前,他又背了几个字典上的生僻字,而李书琴还大睁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6
  天一天比一天冷,若按照常规学校也快要放寒假了,但现在学校里讨论的一件事是今年到底要不要放假,许多地方的学校都传出了风,要停课不离校,继续革命不松劲把大好形势推进到一个更好的阶段,虽然有这样的说法,但放不放假还没有定,其实学校的梅校长已经和军宣队工宣队探讨过这个问题了,但郑连长拿不出什么合适的意见,说等等看,看看别处是怎么搞。梅校长又去和工宣队商量,工宣队王党生对梅校长有什么事总是先去找军宣队很有看法,他坐在那里,不看梅校长,只顾翻报纸,老半天才说你既然找过军宣队,就请他们定好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重了,有了份量。
  王党生对梅校长说:“但请你不要忘了‘工农兵’这三个字是怎么排的,工人阶级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然后才是贫下中农,最后才是他们当兵的。”
  王党生这么一说梅校长就有些下不了台,满脸都是尴尬。
  王党生也不愿把事情搞僵,两只手把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其实这张报纸他连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说离放假还有一段时间,先等等看吧,反正现在要把破四旧放在具体行动上,年是不能再过了,因为过年过节是最大的四旧,一定要破掉。又说,上边已经决定了,过年一是不能像过去那样贴对联,二是不能放鞭炮,但学生们排练的节目还是要演,而且要搞几次巡回演出,先去工厂,再去农村,去慰问演出,有时间的话还要去一下部队。
  “当兵的也很苦,我们也要去慰问一下他们。”王党生说,是领导的口气,是居高临下,这也是王党生的不成熟,要是郑连长,就不会这样说话。
  因为工宣队和军宣队都是这个意见,所以这几天贺北芳特别忙,那个杨老师居然会打洋琴,也主动加入到排练中来,贺北芳听人们说杨老师家里还有一架外国钢琴,在以前,杨老师是天天都要弹一个小时的,肖邦和斯特劳斯,但现在他不再弹。贺北芳还听人们说过就这个杨老师为这件事还特别请示了军宣队和工宣队,问用不用把那架钢琴也拉到学校来也展览一下,因为那架钢琴确确实实是封资修的东西,是一架瑞士大钢琴,坐船从海那边运过来的,四条腿上的卡锁都是镀金的,18K,原来是教堂的财产,后来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旧货市场,再后来又到了杨老师的家。这架钢琴的琴键上都镶着七彩螺钿,真是漂亮,音色也好。杨老师请示怎么处理这架钢琴,是不是也要拉到学校里来,但此事后来也只好作罢,因为要想把那架钢琴运到学校的礼堂必须要有一辆车。
  郑连长挥挥手说:“那种洋玩意肯定属于封资修,不過只要你不弹它就行,到需要它的时候再说。”
  杨老师也做了一个动作,把手举到半空,嘴半张着,“要不我就砸了它?”
  郑连长想想,把手摆摆,说:“那又何必,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工宣队王党生突然说了话,他看了一眼郑连长,说,“封资修的东西就是封资修的东西,还是彻底砸烂的好,我们中国有我们自己的钢琴,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乐器演奏我们时代的最强音。”
  王党生这么一说,郑连长就笑笑,但没接这个话茬,郑连长的修养就在这里,从来不急,做什么都要想好了再说再做。而杨老师就不知所措了,看看郑连长,再看看王党生,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说实在的,他在心里根本就不想把那架钢琴砸坏,但既然是王党生这么说,不砸不好,砸了又让人心疼。但这时候郑连长又说了话,说我们中国有我们自己的造船厂,但我们该向外国买船还是买,我们用外国的船运我们自己的货。郑连长这么一说,王党生就对答不上来了,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多少有些尴尬。
  “先放着,到时候再说,钢琴是乐器,你可以用它弹《东方红》。”郑连长接着又说。到时候?到什么时候?郑连长没说,但这也算是一锤定音,那架钢琴不用砸了。郑连长说话办事总是能把主动权紧紧抓在自己的手里。
  郑连长说这话的时候李书琴正站在旁边,她在心里是特别的佩服这个郑连长,有魄力,果断,看人,说话,摆手的样子都很气派。最近,李书琴在心里总是拿郑连长和王重生比,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要是郑连长是王重生就好了,要是郑连长是王重生就好了。李书琴忽然又在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王重生。   7
  郑连长名叫郑铭雄,是河南开封那边的人,一般人都看不出他是快四十岁的人,他看上去要比他本来的岁数老得多,他原来的性格可不是这样,从小特别爱动,他父亲虽然是乡下人,却读过不少书,但也只不过是《三国演义》《水浒》《三侠五义》这样的书,但这就足够了,这样的书给了他很多想法和智慧。郑连长的父亲对郑连长说:“你看看哪个成大事的人会整天蹦蹦跳跳像个孩子?你要稳重再稳重,你看古来多少人的官运不出在‘稳重’二字上。”
  郑连长记住了父亲的话,到了后来,他甚至连走路都永远是不快不慢,虽然走得有精神,胳膊甩得开,步子迈得十分坚定,但节奏是永远不慌不忙。说话也是这样,从来都不急,能静静地听别人把话讲完,他有这个本事,会等你一直讲一直讲,把要讲的话都讲完他还不开口,他不开口别人就心慌,就会接着再讲,讲到什么话都没有的时候心里就更没底,有时候会有的也讲没的也讲。也就是在这种时候郑连长才会突然袭击,抓住对方的要害。所以郑连长在部队是出了名的会做思想工作的人。说来也奇怪,人们也愿意跟他交心,因为他总是在那里听,一般不轻易表态,一旦表了态,事情就会按着他的主意办了。因为他肯听,自然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而实际上不是这样,他的肯听只是在静静地分析对方的弱点和可以一举击破的地方。
  郑连长的媳妇刘秋香是乡下人,也是好角色,是村里出了名的摘花能手,摘花就是摘棉花,别人一天摘十斤,那她肯定会摘出十二斤或十三斤,这就怪了,人们看她表演,她那两只手真是让人眼花缭乱。郑连长的父亲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一定要把她弄成自家的媳妇,郑连长的父亲虽是乡下人,但做事特别不一样,他是自己去对人家说,赶了一头刚出栏的小花猪,那时候村里还允许人们养猪。郑连长的父亲其实不认识那家人,但他想办法打听到了,这个也好打听,只要一说摘花能手刘秋香,周围村子没人不会不认识。
  郑连长的父亲去登门了,他也不拐弯抹角,他还带着郑连长的照片,郑连长的人样可以说长得很好,只要你仔细看,是有棱有角,方额高鼻梁。村里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家长亲自登门说这个事的,这可见男方的诚意,结果是那头小猪被留了下来,婚事也说成了。郑连长是先结婚后入伍,这种事在那时候不稀奇。
  结婚入洞房的那天晚上,郑连长并没有急吼吼地先把那事做了,而是把媳妇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仔细看过,媳妇的手并不好看,几乎都变了形,摘花摘的,尤其是两个食指,都像一个钩,朝里边弯着,看完手指,然后,郑连长才和媳妇做事,一开始,是郑连长先亲了这两个手指,然后才慢慢深入,他是无师自通,从手指到胸脯再一路下来,然后是,先来了一次,马上就不行了,但几乎是没有停下来,马上又接着来了第二次,这次很成功,紧接着他又来了第三次第四次,那时候他才十七周岁,一直到天亮。
  天快亮的时候,郑连长听见父亲在窗外狠狠清了一下嗓子,说:“铭雄你也够了,吃多了小心消化不了。”
  郑连长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对媳妇小声笑着说:“我今天可算是吃饱了。”
  到了后来,每逢做那事,他媳妇总是跟他开玩笑,说:“你吃饱没吃饱?”
  郑连长到了部队后,每次探亲回家,他会别的什么也不做,一进门就先吃,他媳妇自然给他吃,院门关了,屋门关了,窗上却没有窗帘,农村都这样,但谁会来看呢?谁也不会,郑连长也真是饿坏了,有时候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开始吃。
  “吃一下,吃一下,快给我吃一下,我可饿坏了。”他这么对媳妇说。
  “来,给你吃。”媳妇也是这样说,说你总是说吃吃吃,吃东西要靠嘴,别人的嘴是那个样,你们的嘴倒是这个样,到底是你吃我还是我吃你?
  郑连长一想,觉得还是自己媳妇说得对,到后来就改了口,说:“来,摘花能手,你来吃我吧。”
  “我当然要吃你,我摘花摘累了,饿了。”郑连长的媳妇说。
  “你看看你,你一口就把我全吃进去了。”郑连长说。
  “你也刚够我一口。”郑连长的媳妇笑着说。
  这话都是郑连长媳妇到部队探亲的时候人们听房听到的,后来战友们总是嘻嘻哈哈跟他们的郑连长开玩笑,说,“嫂子可真能吃,一口就把你吃掉了。”
  郑连长很少跟战友们开这种玩笑,脸马上就红了,但他认为这样子可太不庄重,他就很严肃地说:“瞎说什么,你嫂子那天是赶路饿了,是吃炸果子。”
  部队里战友之间哪有不开玩笑的,大家伙去洗澡,战友们会对郑连长说,“好家伙,连长的炸果子可真不小,一顿吃不了,两顿差不多。”
  郑连长假装没听懂,说,“澡堂里哪有什么炸果子。”
  鄭连长很认真的这么一说人们就都觉得没趣了,后来人们就很少跟郑连长开这种玩笑了。一般来说,头一次看到郑连长的人都觉得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岁数大得多,但他那张脸只要细看,看进去,才会让人觉得这个郑连长实际上很有看头,不单单是肩宽,腰细,挺拔,是既有肉又有骨架。
  8
  李书琴站到了郑连长的办公室门口,心在“怦怦”乱跳。
  李书琴把手放在胸前,其实这又有什么用,没一点用,胸是胸,手是手,谁也不会听谁的,胸口还是“怦怦怦怦”乱跳。她的脚步很轻很轻,但她不敢贸然就进去。李书琴想好了,白天人多眼多自己不好来,所以她晚上来了,郑连长的屋里亮着灯,这说明他在,为了证实郑连长是不是一个人在办公室,李书琴先去了一下郑连长办公室对面的那个水泥花池,站在冰凉的花池上可以看到郑连长一个人背着身子在门那边做什么,好像是在洗什么东西,“洗手?还是洗什么?”李书琴在心里想,要是自己能替他洗东西就好了,这个想法说是想法也许不对,也许应该说是一种冲动。
  王重生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回了重庆,每年过年他们都要回重庆去过,只不过今年早一些,他背着好大一捆核桃枝,简直像个樵夫,那些核桃枝都给折成一样长短的一截一截,李书琴已经把王重生父亲的衣服做好了,让王重生也带了回去。王重生不在,学校晚上人又不多,可以说几乎是没人,李书琴认为这是个机会,这个机会说难得也难得,说不难得也不难得,这个机会,不是时候问题,而是自己的心情问题,李书琴觉得时候到了,自己一旦把那件事交待出来,就等于自己把自己从长期以来的禁闭中解放了出来。李书琴也想过,如果自己不交待,而那个人把事在那边交待了出来,事情便会是另一种性质。   “首先要彻底解放自己才可以跟过去划清界线。”李书琴一次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要自己坚定,要自己不怕。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井里,快掉下去了,一个在井外,要把快掉到井里的那个自己拉上来。
  走廊里很暗,李书琴脚步很轻,是一步一步挨到了郑连长的办公室门前,因为是晚上,走廊另一头还有两间屋的灯亮着,李书琴站在了郑连长的办公室门外,心“怦怦怦怦”像是要从怀里一下子蹦出来,而且,李书琴忽然又觉得口渴,像是从来都没这么渴過,舌头都好像要粘在口腔上了,她吞咽着,其实她的嘴里什么也没有,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手上的一个手指缠着纱布,那天给王重生的父亲做衣服她不小心伤着了手,用剪子挑线,却一下子挑在手上。
  走廊那边,忽然有了动静,不知什么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说笑着。李书琴吓了一大跳,紧走几步从郑连长的门口走开了,因为郑连长的办公室紧靠着走廊门,她一下就从走廊门走了出去,她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再次走回来的时候李书琴觉得自己是豁出去了,李书琴让自己不豁出去也得豁出去,李书琴不再犹豫,她走过去,走过去,站在郑连长的门口了。
  李书琴抬起手来,她让自己不要慌,要果断,她在郑连长的门上重重敲了两下,一下两下,“啪啪”,很响亮。这是她自己给了自己勇气,如果再一犹豫,也许她都不敢再走近这个门。
  郑连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光线一下子从屋里扑了出来,白亮亮的一大块。李书琴就站在这白亮亮的一大块里,但她的脸比那一大块还要白。
  “是你。”郑连长朝外看了看,以为李老师的后面还会有别人。
  “郑连长。”李书琴叫了一声,声音在颤。
  “进来吧。”郑连长说,他也习惯了,因为总是有人来找他,不是白天就是晚上,那个前些日子从烟囱跳下来的张老师,在跳烟囱的前一天也找过他。张老师神情十分紧张地对郑连长说自己不是日本特务,自己怎么会是日本特务呢?收音机就是收音机怎么会是发报机呢?那天郑连长没有让张老师进办公室,他很简短地对张老师说,是不是特务你自己清楚,组织也要慢慢调查掌握情况。郑连长不好多说什么,然后就把门当着张老师的面关上了,把张老师一下子给关在门外,在那一瞬间,郑连长看到张老师的那一张惊慌的脸。郑连长只好这么做。想不到第二天就出了跳烟囱的事。
  “郑连长。”一进郑连长的办公室,李书琴突然又慌了,她这个慌是心情慌乱,不知道怎么开始说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刚才郑连长是在洗袜子,这被李书琴一下就看在眼里,洗脸盆架子就在门背后,里边是袜子还有别的什么,郑连长正在洗这些东西。
  “你坐吧。”郑连长把手擦了一下。
  “我是有罪的人。”李书琴找到话了,也激动起来,眼里也有了泪。
  “你怎么有罪?”郑连长看着李书琴。
  说实在的,李书琴无论从个头到长像都十分出众,虽然三十多了,但还是非常吸引人,人漂亮,气质也好。人们都说李书琴长得像王丹凤,其实王丹凤也未必能比得过她,
  “坐吧坐吧。”郑连长又说了一句,因为他自己已经坐了下来,如果李书琴不坐他倒觉得别扭了。
  “我真是有罪的人。”李书琴又说,往前靠了一下。
  “你只不过是出身不好,出身没办法选择,但走什么路还是可以选择的。”郑连长又指示了一下,“你坐。”
  李书琴退了几步,在靠门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心里也不那么慌了,说话也顺了,李书琴说她这是第三次来。
  “一连三次了。”
  “你说什么一连三次?”郑连长用手摸了一下烟盒,里边还有两三支。
  李书琴说她一连来了三天,都只是在门外走来走去不敢进来。
  “那怕什么,我又不吃人。”郑连长开了句玩笑。
  “我想好久了,”李书琴说自己这也是落后了,学校里其实许多人都已经向组织交心了,说这话时,李书琴的心又“怦怦怦怦”跳了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快说出来快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快说。”
  李书琴看着郑连长,希望郑连长能把自己的话接下来,希望他问。
  郑连长也看着李书琴,却不再说话,像往常一样不说一个字,他严肃起来,看着李书琴,等着她把要说的话或什么事说出来,以他的经验,这些人找组织交心也不过谈些家庭出身的问题,当然还要表态,比如要和家庭决裂,比如要和父母划清界线。这种事,好像已经变成了一种程序。连郑连长都有点听腻了,但郑连长的功夫就在于听腻了也会静静地听。他看着李书琴,以他的习惯,李书琴只要不把话说完说透他是不会开口的。
  郑连长的不动声色让李书琴有些慌张,但她一开口,该慌张的就不是她而是郑连长了。李书琴开口讲话的时候郑连长在心里忽然想起一个电影演员,而且他一下子就把这个电影演员的名字也给想起来了,王丹凤,是的,李书琴长得很像王丹凤。
  “郑连长,这件事我放在心里有很多年了。”
  李书琴觉得自己好像是要哭了,她想让郑连长把话接过去,这样一来话就好往下说了,但她错了,郑连长的秘密武器就是不开口,这样一来对方多多少少就会不安会慌,会在慌乱和不安中把话都老老实实讲出来。
  “郑连长,我那时候才十九岁。”李书琴看着郑连长,又说,再次希望他把话接下去,但郑连长看着她,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嘴抿得很严,郑连长的嘴唇可以说得上是性感,也好看,线条很分明,这真是一个猛看会被忽略而越看越有味道的男人。
  “郑连长。”李书琴又叫了一声,看着郑连长,这是她第一次挨这么近看着王重生之外的另一个男人,当然还有那个小裁缝。郑连长还是不说话,但他忽然觉得这次谈话也许会有新的内容,这也只是一种直觉,但他这种直觉对了,接下来,李书琴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说她那时候才十九岁啊。
  “那时候我才十九岁。”李书琴忽然又口渴得很,她舔了一下嘴唇。郑连长动了一下,是,把烟灰磕了一下。郑连长此刻在心里已经确定这是一次不同于一般的谈话了,这个向组织交心有意思了。因为已经有两道眼泪顺着李书琴的眼睛流了下来,但是,郑连长还是不吭一声,直到李书琴哽咽出声,泪流满面。   “我那时候不懂事,在作风上出了问题,跟一个男人生过一个私孩子。”李书琴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了,就要晕倒了,但她终于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此话一出口,奇怪的是,嘴一下子也不干了也不渴了也喘過气来了。
  话既说了出来,李书琴看着郑连长。
  郑连长大吃了一惊,眼睁大了,嘴也张开了,手也悬在半空,他原来是想伸出手拿那个杯子,他根本就不会想到李书琴会把这种私事谈出来,这种事情,一般不会有人自己把它抖出来,这简直是让人防不住,而且,坐在对面的李书琴的泪水流得更厉害了。接下来,按照常规,应该是郑连长开口的时候了,哪怕是劝李书琴一下,让她不要哭。郑连长还是不说话,他不是不说话,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的语言系统也出问题了。
  “我在作风上出了这种问题, 对不起人民。”李书琴说。
  “这事和人民有什么关系?”郑连长在心里说,但他嘴上还是不说话,他站起身,往门那边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这样如果有人从外边进来就不会往别处去想。
  “我千不该万不该。”李书琴继续说她的话,“千不该万不该和那个人生了个私孩子。”
  李书琴这么一说,郑连长就更想不起自己该说什么了,这是什么性质,是敌我矛盾,不是,是作风问题?也可以说是,但这是李书琴二十多岁时候的事,显然与现在没什么关系,郑连长头一次脑袋有些发懵。郑连长想到外边抽支烟,想把问题理清再说,李书琴交待的事情实在是太特殊了。
  郑连长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举着,神情很庄重,又很不知所措,这在郑连长是很少有的事,他出去了,他要在外边抽支烟,他不能让自己当着李书琴的面说不出话来,不开口是有底线的,当别人把问题都讲清讲完的时候就必须要说话了。
  郑连长从自己的办公室走了出去,当他抽完一支烟回来的时候大吃了一惊。李书琴正站在门后给他洗盆里的东西,一边流泪一边洗,盆子里是两双袜子和一条内裤。李书琴也没想到盆子里边还会有一条军绿色的内裤。
  “可不能。”郑连长马上说。
  李书琴并没有停下手来。
  “这可不能。”郑连长又说,用脚朝后一勾把门带上了,他脸红了,而且几乎是有些失态,男人的内裤能让除自己女人以外的女人接触吗?郑连长真是懵了。他连说了几个不能,李书琴还在那里洗,闷着头洗。
  “放下放下。”郑连长站在李书琴身边说。
  李书琴搓完那两双袜子了,正在搓那条军绿色的内裤。
  “唉,我命令你放下。”郑连长貌似很严厉地说,但声音很小,像是一下子没了底气,那声音,完全像是对自己家人说话的腔调了。
  “我也不愿意让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我也不想跟那个人生孩子。”
  让郑连长大吃一惊的是李书琴这时突然回过身来,一下子拦腰把他抱住了,李书琴的两只手上都是水。接下来,跟一切传说,一切小说和一切电影都不一样,两个人忽然都不动了,门已经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郑连长已经感觉出来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在反抗自己,但他的脑子还清楚,郑连长用双手把李书琴死死抱住自己的双手用劲掰开,郑连长这回说话的声音更低,甚至有些抖,郑连长说:
  “你放开,你只要放开,你要是不放开我就不答应了。”
  李书琴能感到郑连长的身子在一紧一紧,她又往紧了抱了抱。
  “放开放开。”郑连长用更小的声音说。接下来,出乎郑连长的意料之外,李书琴把手放开了。
  郑连长马上转过身去,再次把门打开一条缝,心里好一阵“怦怦”乱跳。
  李书琴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了一句话,让郑连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当年要是能嫁你这样一个人就好了。”李书琴说。
  郑连长朝外边看看,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不让李书琴接着把话说下去,但他还是没说话,也没接着细问李书琴的事,也没再让李书琴把她的故事讲下去,他要李书琴不要哭,他让李书琴马上先回去,他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坐下来之后就一直没有站起来,此刻他根本就站不起来了,除了自己女人,他没接近过第二个女人,这对他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郑连长对李书琴说:“你这样做很好,是对组织的信任,你先回去。”“是我不对。”李书琴其实是找不到话了。
  “你先回去。”郑连长说。
  “是我不对。”李书琴又说,头脑已经一片空白。
  “你先回去。”郑连长又说。
  郑连长既然再三这么说,李书琴当然不便再继续待下去,她只觉自己两手发麻,浑身发软,她转了一下身子,好不容易才把身子转了过去,然后,迈开了步子,这个步子迈得很不容易,是好不容易才把步子迈开,李书琴从郑连长的办公室往外走,她觉得自己是在飘,身体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好像只有头还在,就是这种感觉,但她心里确实是一下子轻松多了。李书琴出门之后却忽然又返身进来了一下,这又把郑连长给吓了一跳,李书琴这次进来是给郑连长鞠了一个躬,说了一句话:“我也会把一切献给党的。”李书琴的话在这种场合说还比较合适,她和她那个时代的人一样也都看过那本书,那本书不算厚,书名就叫《把一切献给党》。
  郑连长没站起来,人是木在那里,一直到李书琴从走廊里走了出去,声音远去了,他才从椅子上迅速站起来把门关了,还上了插销,而且顺手把灯也给关了。办公室里的灯一关,他就可以看清外面,但外面不再能看到他,他走到窗前,看见李书琴已经慢慢走过了南边的那个花池。
  花池里的花早枯了,但还没有清理,是东倒西歪一片憔悴。
  这天夜里,郑连长没再开灯,他让自己躺到床上去,但他根本睡不着,是睡意全无。郑连长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对得起摘花模范刘秋香了。后来,郑连长的床响了起来,“吱呀,吱呀,吱呀,吱呀。”再后来,他从床上起来去了门那边,用毛巾把自己擦了擦。
  “刘秋香,我对得起你。”郑连长听见自己在说。
  郑连长的兴奋是一波一波的,他忽然又从床上跳下地,把被李书琴洗过晾在那里的内裤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甚至还闻了一下。   “如果下次有机会,如果下次有机会,如果下次有机会。”郑连长在心里说。
  “下次有机会也不行!”有一个声音忽然在郑连长心里响起,而且很响,他想起刘秋香那两個食指来了,弯弯的食指。
  “刘、秋、香。”郑连长把这三个字念了出来。
  “我他妈对得起你。”
  9
  李书琴回重庆去过年,临走之前山西这边又下了一场雪,路上结了很厚的冰,树上都是透明的冰挂,但这是暂时的,已经五九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了。
  市里的各个学校也都接到了通知,要照常放假。开过散学典礼,学校里就安静了下来,门房老黄被地上的冰滑了一跤,摔坏了胳膊,但他还要用另一条胳膊做事,继续扫院,接收邮件,关门开门。贺北芳和那个杨老师没放假,他们比平时更忙,他们准备在节假期间到工厂和农村去慰问演出,在抓紧排练,他们把排练场所移到大礼堂来了。
  学校的大礼堂真冷,台上临时点了两个大火炉子,这样一来好了些。
  李书琴买了一月三十一号的火车票回重庆,这一年的春节在二月十三号,临离开学校的时候,李书琴忽然又看到了新贴出的几张大字报,上边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名字上都被用毛笔打着红叉,名字上被打上红叉还是最近几天的事。
  李书琴匆匆从大字报下边走过,心“怦怦”乱跳,像是要从怀里跳出来。李书琴在心里再一次想到了郑连长,她觉得自己那天是不是错了,那天或者应该让事情发展下去,要是发展下去,一切一切也许就都不一样了,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没有让事情接着发展下去,也许郑连长才没给自己办什么事?可以肯定一点的是,郑连长也没给自己说话?要是军代表那边说了话,她的名字也许就不会再出现在这样的大字报上,也许不会给打上红叉。看着那些大字报,李书琴觉得自己在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好像一个人置身于惊涛骇浪的船上,船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沉掉,这就更加强了她要和王重生离婚的念头。“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这样下去。”李书琴在心里对自己说。
  李书琴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去找一下郑连长,没事的时候她还给郑连长用白线勾了两副衬领,还用那种白色的细毛线打了一双袜子,她要把这些送给郑连长。这些东西,她都放在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袋里。她甚至还等着郑连长主动来找自己,或者让谁来通知自己去一下他的办公室,但郑连长那边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是石沉大海,是泥牛入海。这让李书琴很痛苦。
  年前这几天,人们都忙着满街买年货,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可买,猪肉,带鱼,海带,粉条,白菜,萝卜,土豆、芋头,再好一点的菜就是韭黄和芹菜,人们包饺子离不开。南方人可以拿着户口本每人多买到三斤大米,爱喝一口的人想喝一点好酒就只能再向朋友们借一个号,好一点的汾酒都是两个供应号一瓶,几乎是所有年货都是凭票供应,甚至是白菜和粉条,都要供应号。
  “我找过郑连长了。”临走的前一天,李书琴实在是忍不住了,她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贺北芳。贺北芳看着李书琴,发现她最近瘦了许多。
  李书琴又张张嘴,想说,但还是没有把对郑连长说过的那件事告诉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贺北芳也没有问,她知道这种事最好不要问。“我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受到连累。”李书琴又对贺北芳说,说自己最近想好了,出身不好再加上海外关系,还会有什么前途?只能给家人带来麻烦,离婚算了,不能让两个孩子受一点点连累。
  贺北芳吃了一惊,说吃惊也许不对,这种事最近她听多了也见多了,现在社会上这种事太多了,她从侧面看李书琴,一时无语,停了好长一会儿贺北芳才说:“先过年吧,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贺北芳说她过年也要回北京。
  “就像是做噩梦,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醒。”李书琴说。
  “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说是噩梦?”贺北芳吓了一跳,忙看看左右,说你这么说是要犯错误的,要端正思想,连这种话你也敢说。李书琴也忙看看左右,又对贺北芳说自己现在是几乎天天失眠。
  “老这么下去也不行。”贺北芳说。
  “出身不好,所能碰到的都是坏事,干脆离婚!”李书琴说。
  “一个人的出身真是很重要。”贺北芳说,把摘下的手套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学校的礼堂里边很冷,她真是太需要一双这样戴着可以拉手风琴的手套,这双手套正合适,在十个手指尖的地方恰好把手指头露出来。
  “你手真巧,我怎么谢你。”贺北芳有意把话题转开。
  “你不嫌弃我就行。”李书琴说。
  前不久,李书琴把母亲留下的那条开司米大披肩拆了,给王重生打了一双袜子,给同同和重重也各打了一双,剩下的就是给贺老师打了这双手套。
  “出身真是不能选择,”贺北芳忽然叹了口气,说。
  “我离定了,我不能连累孩子。”李书琴忽然把贺北芳的一只手拉住,按在自己心口那地方,用力压着,贺北芳能感觉到李书琴那地方“怦怦”在跳,像要跳出来,或者从此不再跳。
  “你看我的心跳得有多厉害。”李书琴说。
  “要是跳着跳着不再跳该有多好。”李书琴又说。
  “尽瞎说,别瞎说。”贺北芳说。
  10
  李书琴回到重庆了,重庆的空气很潮,屋里比屋外都冷,是又湿又冷。这种湿冷的空气让人感觉是很厚,是一块一块的,但重庆的气候还是要比李书琴和王重生待的那个北方城市好得多。王重生父亲的病是一天比一天重。
  李书琴在重庆站下了火车,火车站真是乱,人挤人,声音又嘈杂,但李书琴还是在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王重生,王重生的个子很高,很瘦,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会显出他来。王重生也看到她了,朝她招了招手,李书琴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王重生骑的还是那辆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车,他帮李书琴把带回来的东西挂在车把上,其中有两只鸡,是李书琴在院子里自己养的,临回重庆的时候杀了做熟了悄悄带了回来,身边带着两只鸡坐火车,如果被发现也许会被当做投机倒把来处理,李书琴只好把鸡一剖为二地放在一个很大的袋子里,外面再用衣服包住,所以这个袋子很大。   王重生骑着车子,带着李书琴往家里骑,因为车把上挂着东西,车子就不好骑,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后来李书琴干脆跳下车不再坐,她要王重生推着车子走,好一边走一边说话。
  李书琴走在王重生的旁边,她侧着脸看王重生,想想,觉得这正是个说话的好机会,她再侧过脸看看王重生,觉得王重生又瘦了许多。李书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张不开口,张张嘴,话又给咽回去。
  “重生。”李书琴说。
  “什么?”王重生说。
  李书琴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重生。”过不一会,李书琴又说。
  “什么?”王重生又说。
  李书琴还是开不了口。
  “我爸爸好像也没多少日子了,你也少说离婚的事,中国大了,又不是咱们一家。”王重生“唉”了一声,把话一下子挑明,他知道李书琴想说什么。
  “我就是不要你离婚,我们一家,谁也不离开谁。”王重生又说了一句。
  李书琴没话了,心里是既温暖又苍凉。
  “再说我爸也活不长了。”王重生又说。
  “也许会好的。”李书琴说,这句话,连她自己都明白是一句连一点点可能都没有的安慰话,李书琴心里的计划被打乱了,她原来都想好了,在回重庆的时候要把话对王重生讲清,把要和王重生离婚的事办好,这种事办得越快越好,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同同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了。
  “算了,走的时候再说吧。”李书琴在心里对自己说。
  “社会上怎么看我不管,出身,谁能管得了自己的出身!”王重生又小声对李书琴说。
  “我拖累你们了。”李书琴说。
  “别说这个。”王重生说。
  “同同和重重怎么样?”李书琴只好跟着转话题。
  “跟着奶奶,要星子不给月亮。”王重生说。
  “核桃枝煮鸡蛋见效不见效?”李书琴又侧过脸问王重生。
  “也只是给我爸一丝希望吧。”王重生说。
  “你哥你弟弟都回来了?”李书琴说往年他们可总是忙得回不来。王重生的哥哥在新疆那边的兵团工作,开收割机,王重生的弟弟在云南,那地方很艰苦,林场最难过的日子是雨季。王重生说我爸真够苦的,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只有个妹妹在身边还是个小儿麻痹,不会走路,还得别人照顾。关于王重生的这个妹妹,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她得的不是小兒麻痹而是乙型脑炎后遗症,从小到大她也不知吃了多少药,后来证明那些药她都吃错了,白扔了不少钱人也受了不少罪,小妹真苦,她那样子,也找不到婆家,看样子也只好一辈子老死在家里。王重生的这个妹妹,平时很少说话,手里总是不停地扯服装厂那边接过来的绒布布头,把绒布布头扯成纱,扯一斤挣五毛钱,扯了一袋子又一袋子,为那一点点的可怜钱,一块两块,五块十块,要吃多少苦。
  王重生和李书琴走走说说很快就到了家了,巷子里是又湿又滑,左一滩水,右一滩水,走到巷子的最高处,能听得到长江水的“嚯嚯嚯嚯”声,还有船上的汽笛声。还能看到江面上停着的黑乎乎的船只。到了家,王重生提起自行车过门坎,“哐啷哐啷”一阵响。李书琴提着东西跟在后面,一步跨进家门,她忽然有点怕,不知道王重生的父亲现在是什么样。但让李书琴吃惊的是王重生的父亲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躺在床上,虽然人瘦了许多,颧骨都出来了,却坐在屋里喝酒。酒瓶旁边放着腌泡椒的大玻璃瓶,红红绿绿。
  “回来了。”王重生的父亲说,声音很弱。
  “爸爸。”李书琴叫了一声。
  “他高兴喝就让他喝吧。”婆婆跟在李书琴后边小声说。
  “也对。”李书琴还能说什么。
  “我第一次穿那样好的衣服,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王重生的父亲又在屋里大声对李书琴说,说你是我们家手最巧的儿媳妇,那件中山装做得真是好。
  “最难做的就是那四个衣服口袋盖子。”李书琴心里很乱,她在厨房里探一下头,对屋里的公公说,“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还有什么不合适,快死的人。”王重生的父亲从来都是口无遮拦。
  “中山装穿在您身上还是蛮精神,您别这样说话。”王重生在一旁说,把东西取出来,“您别口无遮拦,工人阶级要有工人阶级的样。”
  “你爸过年就穿,过年就穿。”李书琴的婆婆把李书琴带回来的鸡接过来,挂到竹竿上去。说邻居家的那只猫居然会走竹竿。
  王重生的父亲就在屋里笑了起来,声音弱弱地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会走竹竿的猫,“比得上那个杂技团夏菊花。”
  王重生的婆婆也是没话找话,想让李书琴高兴,又说起那件中山装,“你爸那天试了一下,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件衣服我还是没裁好。”李书琴说主要是没样片比着,虽然做衣服的时候她还专门问了一下服装厂的朋友,服装厂做中山装都是有样片,兜盖是兜盖,衣领是衣领,都有样片,是靠样片在布料上打上线然后再裁,一裁就是几十片,是成批成批生产。现在社会上的人们都穿中山装,需求量大得怕人,听说连美国人都穿中山装,也不知是什么鬼样子。
  “我不穿喽,以后留给同同穿。”王重生的父亲说。
  婆婆告诉李书琴说同同和重重给他三叔带上去洗澡了,马上就会回来。“平时在家里随便洗洗可以,过年一定要去澡堂去去晦气。”婆婆说。李书琴的婆婆把鸡蛋剥好了,黑乌乌的。李书琴给王重生的父亲把剥了皮的黑乌乌的鸡蛋端了过来。
  “倒是没有一点点的核桃味。”王重生的父亲还是爱说爱笑。
  李书琴想不到王重生的父亲会瘦成这样,心里十分难过,刚刚从厨房里出来此刻又一头进了厨房,她只想待在厨房,说是厨房,也就是在家门外边搭的那个棚。李书琴和王重生谈恋爱的时候就经常钻这个棚,搂抱,接吻,还有那天夜里他们的第一次,外面下着雨,“唏哩哗啦”的,她两条腿悬空坐在台子上,王重生就站在台子下,没几下就草草收兵了。
  李书琴又进了厨房,婆婆正在厨房里忙,一口锅里,泡着两块腊肉,另一口锅里,黑乎乎不知煮着什么,味道也怪怪的,好一会儿李书琴才明白锅里是自己刚刚端给王重生父亲的核桃树枝煮鸡蛋。   “病成这样还天天吼着要辣子吃。”婆婆小声对李书琴说,说医生说过像他这种食道上的毛病就不能吃辣东西。婆婆又突然讲起公公最近的一件事,“连我都不知道他小时候因为家里养不起他还被送到一个庙里去。”这也是最近王重生的父亲告诉给家里人的事,因为那个庙里的九十多岁的老和尚忽然上吊死了,人们要他还俗他不还,他不还俗人们就要他吃肉,后来他干脆就把自己吊死。听说庙里的老和尚死了,王重生的父亲还专门去看了一回,说自己也快要死了还怕什么。当年师父自己挨饿把饭留给他,这怎么能让人不去看看。
  “你爸爸说那老和尚是他的师父。”婆婆对李书琴说。
  “这种事别人不知道吧?”李书琴吓了一跳,看着婆婆。
  婆婆也看着李书琴,说连自己也都是才知道这件事。
  “这种事可不能让外边的人知道,对同同和重重不利。”李书琴说。
  “这种事我哪会对外人说。”婆婆用手指戳戳自己额头,她总是头痛,额头上是紫红紫红的几个火罐印,婆婆又小声对李书琴说就那个老和尚,可不是一般人,当年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师长,“师长呐,了不得,不死也会被拉出去枪毙。”
  李书琴就更害怕了,老半天没话。
  这时王重生的三弟带着同同和重重洗澡回来了,脸都红朴朴的。
  “洗完就睡着了,两个小家伙是睡在竹筐里。”王重生的三弟对李书琴笑着说,说同同和重重一洗澡就犯困,澡堂里洗澡的人多得像是下饺子。
  “我这两个侄子硬是像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人一个竹筐就睡起来,多亏我的老同学在那里,由他们睡,我们正好喝茶摆龙门阵。”三弟又说。
  李书琴知道那种大竹筐,澡堂里人多的时候没有座位就让人们把衣服脱在竹筐里。
  “有钱没钱,洗澡过年。”王重生说。
  李书琴已经被婆婆刚才说的事吓坏了,坐在那里看着两手发呆。
  11
  虽然因为社会上到处在破四旧,报纸上也在说不能再像过去一样过春节,但王重生一家还是吃了一次从来没有过的团圆饭,王重生母亲做的糯米肉丸子特别好吃,李书琴带回来的鸡有点味儿了,但浇了点麻辣料也说得过去。吃饭的时候王重生父亲还喝了一点酒,李书琴的心情虽说不好,但她让自己不要把坏心情流露出来,她给公公敬了一杯酒,三个儿媳妇里边,惟有李書琴能喝酒,这跟她小时候天天早上一睁开眼就要吃一碗酒酿鸡蛋分不开。她明白,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敬酒。
  “合家欢乐,天长地久。”李书琴说。
  “要那么久也没用。”王重生的父亲说。
  “看你说啥子话,我们一家人都天长地久。”李书琴的婆婆马上说。
  王重生也喝了点酒,他一喝酒就脸红,是大红,话也更少。
  “你多喝点水。”李书琴给王重生的妹妹剥桔子,对王重生说。
  “我去睡了。”王重生说,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锄禾日当午。”
  李书琴想笑,不知道王重生是什么意思。
  王重生是醉了,一躺到床上,又说,“汗滴禾下土。”
  李书琴给王重生倒了一杯茶水,很浓,要他喝。
  “谁知盘中餐。”王重生又脸红红地说。
  李书琴说,“你才喝了多一点点。”
  “粒粒都是苦。”王重生又说。
  “你念错了,是皆辛苦。”李书琴说。
  “苦嘛 ,哪里有一点点甜。”王重生说,“我从小就命苦,小小岁数这里就比别人少一件。”王重生摸摸自己的腹部,小时候,王重生不知道什么东西吃坏了,动手术把脾脏取了,所以李书琴总是要王重生吃“养生归脾丸”。“我连脾都没了,还归什么脾。”王重生总是这样说。从结婚那天开始,几乎是每个除夕夜李书琴总是要和王重生做那事,但这个除夕王重生心情不好,就早早睡了,李书琴心里满满也都是心事,她靠在王重生身边,手在他的身上放着,奇怪的是,居然很快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也可能是因为喝了两杯酒,但睡到后半夜的时候李书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给弄醒了,好像是有谁在用什么东西在掘墙,仔细听听,是在掘墙,一下,一下,又一下,李书琴吓坏了,她猛地坐起来,推了推还在沉睡的王重生。王重生也马上坐了起来,声音是从父亲那间屋里发出来的,他马上下地去了父亲和母亲住的那间屋,李书琴也穿好了衣服跟在他后边。到了父亲和母亲那间屋,王重生和李书琴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王重生的父亲穿着衣服面对墙坐着,正一下一下用头在撞墙。
  “实在是忍受不了啦,实在是忍受不了啦。”父亲说。
  癌症的恶化带来的疼痛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这不是劝慰或吃止疼药所能缓解的。已经是后半夜了,从来都不肯麻烦别人的父亲对王重生他们兄弟三个提出要出去散散步。
  “散散步也许头疼会好一些。”王重生的父亲说,坚持下地。
  李书琴看看墙上的飞马牌挂钟,已是后半夜三点。但既然父亲坚持要去,做儿子的还能说什么?毕竟是除夕夜。王重生的哥哥和弟弟三个人都马上穿好了衣服,王重生的弟弟睡意未消,他以为父亲不行了,要出什么事了,或者是要去医院急救,急得都流出眼泪,小声问了一声是不是父亲不行了?但他马上清醒了,才知道父亲要出去走走,他吃惊地看着父亲,弟兄三个,再加上李书琴,都跟着父亲走出了院子,外边是一片潮湿冷清。虽然是在重庆,这时候还是很冷,因为是后半夜,外边看不到几个人,虽然远远近近有鞭炮的声音,但大多数的人们都还在睡梦中。
  “是船上在放炮。”王重生的父亲说,“水手们最能闹。”
  “船上过年想必很冷,水上寒重。”王重生说。
  “再看一眼星星吧。”父亲突然抬起头来,说。
  天上的星星雾蒙蒙的,但还是有几颗显得特别亮。跟在后边的李书琴抹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的鼻子很酸。
  “我死了不要紧,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王重生的父亲突然又说。王重生的父亲是下江人,口音一直没有变过来。王重生的父亲说起毛主席前不久游长江的事。   王重生的父亲说:“有人说毛主席就是在重庆这边的长江游的水。”王重生的哥哥说:“哪会有这种事嘛,是在武汉嘛,报纸上都这么说。”
  王重生的父亲说,“我要是再能游游水就好喽。”
  王重生的弟弟说,“会的,会的。”
  王重生的父亲说,“我这一辈子的骄傲事就是一个一个都教会了你们游泳,看你们谁的福气大有机会去跟着毛主席去游。”
  听父亲这么一说,王重生弟兄三个突然都不说话了,也许都想起当年父亲教他们游泳的事来,这是很让人伤感的,那时候父亲有多年轻,人是多么英俊,两条腿的腿肚子鼓鼓的就像是鲫鱼的肚子。接下来,他们都劝父亲回去,说是夜深了,外面冷,小心着凉,还是回去吧。但父亲还是不愿意回去,执意再走走,不觉已经走到了小学校那边,前面就是那座三孔老石桥,下边汤汤地流着水,水上有亮光。
  “你们小的时候,我是一个一个从这座桥上送你们去上学。”王重生的父亲说,他有许多感慨,人生真是短暂。一句话让三兄弟忽然都激动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当年的事。
  “你们一家是多么好啊。”走在后边的李书琴这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李书琴的这句话让大家都一愣,王重生的小弟向来心直口快,这一点真是像他的父亲:“嫂子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不是这家里的人吗?”
  也不管石桥的石板有多么冷,李书琴身子一软,忽然一屁股在石橋上坐了下来,再也说不出话来,石桥上,现在是白花花的贴满了大字报,猛地看去都不像是一座桥了,但桥下的流水还是像往常那样流着,发出熟悉的“哗哗”声,桥下的水,都流进了长江。远处的长江,发出“轰轰隆隆”的闷响,浑厚得很。倒不像是水在流,而像是推磨,巨大的磨。
  “什么事都会过去的。”王重生把李书琴拉了起来。
  再回去的时候,王重生和李书琴重新睡下,王重生却想起了做事,在王重生进入的那一刹间,李书琴忽然哽住,她在暗中把嘴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另一只手,紧紧从后边把王重生抱住,像是要把他的整个人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过了春节,王重生带着李书琴去了一下叔叔家,王重生的叔叔在教育局工作,人精瘦精瘦,个子矮到一米六都不到,但人很精明。王重生的调动已经说好了,他可以调回到重庆二中来工作,按照政策也允许,王重生他们弟兄三个可以有一个调回来照顾父母,王重生的哥哥和弟弟的孩子都是姑娘,所以,他们都同意重生调回来,这样一来,重生的两个儿子就都是重庆人了,因为他们是王家的香火。
  “但是书琴的调动暂时还不能办。”王重生的叔叔小声对王重生说。
  这时李书琴去了厨房,去开剥一个大柚子,先用刀在柚子上划个十字,然后再慢慢剥,剥下来的柚子皮可以做一盘好菜。她虽在剥着柚子,耳朵却在屋里,她的手忽然用起力来,把柚子皮一下一下扯得个烂七八糟。
  屋里,叔叔小声对王重生说:“因为她的出身,也只好先这样。”
  王重生没吭声,喉节动一下,再动一下,他用手摸了一下茶杯。
  “唉,我也不多说了。”叔叔看着王重生,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李书琴早已经站在厨房门口,脸色煞白,两只手在抖,她用一只手狠狠掐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但手还是抖个不停。叔叔家里的那只猫从屋里走了出来,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蹿,已不见踪影,传来叫声的时候,那猫已在门口的树上。
  12
  斑鸠的叫声一天比一天清亮,校园里的柳树又绿了,但背阴的地方雪还没有完全消化光,白白的,很硬。李书琴他们学校有不少红嘴红爪的斑鸠,斑鸠和鸽子长得差不多,只不过是飞起来的时候尾巴上有一圈儿白。人们都不知道它们都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们在冬天都吃些什么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会看到它们在学校食堂周围啄来啄去。
  寒假已经过去了,李书琴又从重庆回到了家中。王重生因为父亲的病情日见严重再加上要办调动的事就先留在重庆,两个儿子自然也跟着他。因为回重庆一个多月没在家,家里很冷,李书琴不但会裁衣做衣,其它家务事也照样干得来,她把炉筒子拆下来又打了打,这样生起炉子来火会旺一些。放在外屋的那棵白菜钻出了一根花挺,李书琴把它剥了,剥出个菜心用水种在一个大碗里。过几天,白菜的挺子就会开出黄黄的花来。
  春天就要来了。
  从重庆回来,李书琴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原来想好要办的事没有办了,临离开重庆的那天,李书琴把话对王重生挑明了,要离婚,说自己主意已定,一定要离婚。但王重生还是那句话,“不离,除非死!我们一家人是不分开的!”说这话时王重生的眼里居然有了泪水。看着王重生的那张脸,李书琴没辙了,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只有把婚前生孩子的事告诉给王重生,也许,王重生会一气之下答应离婚,但李书琴想这种事还是通过电话说的好,当面说,李书琴怕王重生会受不了,自己好像也说不出口,那就打电话对他说吧,李书琴忽然又想起那个教会医院,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手术台,太阳从窗帘照过来也是白朦朦的,但很冷。分娩的时候,李书琴从来都没那么疼过,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要死了,下边的半个身子像是要跟上边的半个身子分开了,就要分开了,后来果真是分开了,疼痛稍微轻了一点,有什么一滑,她当时可真是吓坏了,真以为下边的半个身子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哭声,婴儿的哭声。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孩子在哪?”她小声问嬷嬷。
  “你睡吧,你睡吧。”那个尖下巴嬷嬷说。
  “我看一眼,我只看一眼。”李书琴说。
  “已经被好人家抱走了。”尖下巴的嬷嬷告诉她。
  李书琴让自己不要哭出来,用手使劲抓着被子。
  她和嬷嬷说话的时候,母亲和姥姥都在产房的外面,这时天上有飞机飞过,发出好大的声音,有人在外面说了一声,“快看,美国飞机,美国飞机来救咱们来了。”
  李书琴还记着这些,当时,其实她也没怎么难过,后来看电影也看到过类似这样的镜头,女主人公总是哭得死去活来,她还想,自己当时到底哭了没有,好像没哭,多少年过去了,她都快把这件事忘掉了,但现在忽然又都想了起来,她明白自己不是在想那个孩子,而是想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争取得到党和人民的信任。除了这件事,李书琴好像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事可以向组织坦白。   李书琴去了邮电局,她想好了,但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这种事,要是不多想,也许一张口就会说出来,但要是想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张口,或者是更不好张口了。李书琴还想,也许,喝点酒就好说了,所以,去邮电局之前她还喝了好几口酒。那种当地产的老白干,很烈,六十多度。
  对着家中那面镜子喝酒的时候,李书琴给自己鼓气,“说吧,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这没什么。”
  李书琴来到了邮电局,刚过完了春节,打长途电话的人很多,都要排队等候,站在邮电局里边,可以看到对面的那个照像馆,也排了很长的一个大队,都是些刚入伍的新兵在排队照像,他们都急着拍张照片给家里寄回去,李书琴看着那边,心里想,同同和重重长大了也一定要去当兵,现在最最光荣的人就是工农兵,一定让他们当兵,当了兵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李书琴先去拿了号,然后去排队,排队排了好一阵,终于有人叫到了她的号,“几号几号到几号。”是该轮到她了,她进了五号。邮电局打长途电话的格子间一间一间都很小,有几分像岗亭,或者更可以说像是一个一个的大箱子,而且还漆着绿油漆。人进去打电话把门关住,外边的人就听不到里边的人在说什么。打长途电话的格子间里的木板墙上写满了人们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或者是什么话。还有骂人的脏话,还有人名。
  李书琴能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她覺得自己也许不会有事,会很好地把自己的事讲给王重生听,但没想到这么一想就糟了,拿起电话,李书琴忽然一下子又哽住,一肚子话不知该如何说起。
  “重生。”李书琴说。
  “你没事吧?”王重生在电话另一头说,声音沙沙的。
  “重生。”李书琴又说。
  “没事吧?”王重生在电话另一头说,声音还是沙沙的。
  “重生。”李书琴又说一句。
  “你是不是还是想说那事,那你就别说。”王重生在电话里忽然说。
  王重生在电话那头说话的时候李书琴又把那个小酒瓶从口袋里摸索了出来,小酒瓶里还有酒,李书琴仰起脖子把瓶里的酒都喝了,她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会有勇气了,想不到忽然更说不出话来了,一句也说不出来,胸口那地方满满的像要胀破了,就要胀破了。
  “重生。”李书琴说,声音已经不对了。
  “没什么事吧?”王重生在那边有点急了。
  李书琴明白自己要是再往下说也许就要哭了,也许会哭得一塌糊涂。她也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伤心,隔着电话还这么难说,怎么回事?她又喊了一声“重生”,但还是说不出话来,那件事,真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张口,要是在结婚的时候对王重生说了也就说了,但那时没说,转眼就是十年,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在重庆家的厨房里,她和王重生的第一次,当时她心里真是害怕,怕让王重生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处女,那是欺骗,但那天下着雨,她和王重生都紧张,事情就那么过去了,要是那时说了就好了。到了这时,她真是说不出口,没法把自己在婚前生过孩子的事告诉给王重生。
  李书琴慢慢放下了电话,“砰”的一声,电话却没有放好,没有放在电话座子上,而是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把电话拣起来,眼泪已经流了满脸。想不到,越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说这种事越是无法开口。
  李书琴从长途电话的小格子间里出来,浑身是软的,等在电话间外边的人很是高兴,想不到这个女人会这么快就打完了电话,要知道那几天等着打长途电话的人很多。那边又叫号了,很快有人挤进了小格子间。
  “打电话不行写信吧,在信上把那件事讲清。”李书琴对自己说。
  从邮电局出来,阳光有些晃眼,邮电局旁边剧院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一半,另一半已经有了绿意,再过不了多久,白色的槐花又该开了。李书琴想好了,就写信,把要说的话都写在纸上,这样自己会好受些。这时有两辆车从东边开了过来,车上满满是人,喊着口号。
  李书琴愣了一下,人像是一下子清醒了,站在那里,看着这两辆车慢慢开过,车上押着人,都低着头,脖子上挂着牌子,是在游街。
  李书琴又朝对面望望,对面当兵的还在排长队,照像馆这几天最忙。
  这天晚上,李书琴又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她忽然听到了虫子叫,天气虽然已经不那么冷了,但哪来的虫子叫?她下了地,那虫子又不叫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虫子又“叽叽叽叽”起来,声音就在床下。她想看看这只虫子,朝床下用手电照了照,但哪里能看到,她再次上了床,睡意已经全消,这时那只虫子又在灶台那边叫了起来,她知道这是那种叫“灶马”的虫子,其实就是蟋蟀。小的时候,李书琴的哥哥李书君总是喜欢养这种小虫子,用十多个放药片的“船王牌”英国小玻璃盒子,每个盒子里边只养一只,每次给它们几个小饭粒,有时候还会给它喂一点碧绿的菜叶,或用针尖挑一点生猪肝。
  李书琴和哥哥好多年都没有通过信了,香港那边的信也断了好多年了。李书琴现在倒是很害怕哪天学校的传达室会忽然出现一封从香港寄来的家信,这种担心是既甩不开又摆不脱,所以每次走过学校传达室的时候都脚步特别轻,特别的提心吊胆,说来也奇怪,李书琴在心里好像对香港那边的亲戚一点都不想念。而这个小虫子的叫声却突然让她想起哥哥来。
  因为睡不着,李书琴又下了地,去把那封写给王重生的信又看了一遍。从邮电局回来,她已经把那封信写好了,时间,地点,还有那个教堂医院,她都写得详详细细,这封信是要王重生知道她要离婚的真正原因。她是写了好几遍才写完的。取信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个大牛皮纸袋,里边放着她给郑连长用线勾的衬领和那双细毛线袜子。她这会儿主意好像是又改变了,不敢贸然去找郑连长了,她已经察觉出郑连长在各种场合都有意回避她,李书琴现在遗憾郑连长那天没有听她讲完要讲的事,比如那个人是谁?后来那个生下来的小孩儿又去了什么地方?李书琴觉得自己有机会还是要再去和郑连长交待一下。
  “无论什么事,都要有头有尾。”李书琴对自己说。   有几次,李书琴都走到郑连长的办公室门口了,但还是不敢进去。
  还有几次,她站在郑连长对面花池上朝这边望,可以看到郑连长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在说话,有人进来,又出去。
  那天,李书琴已经写好了一个纸条,想从郑连长的办公室门缝塞进去,后来还是撕掉,李书琴现在觉得自己想见郑连长已经不单单是要把自己的事都讲出来。好像还有别的什么,这让李书琴的心里很乱。
  “不想了不想了,看信。”李书琴对自己说,又把写给王重生的信看了一遍。
  窗外斑鸠在叫,天又快亮了,李书琴又是几乎一晚上没有睡。
  13
  学校开学的第一天,李书琴碰到了工宣队的王党生。
  李书琴是在一个很特殊的场合碰到的王党生。为了尽量少和学校的人打照面,李书琴现在去办公室喜欢抄教研室北边的那条小路,教研室背后有一道榆树墙,榆树墙和房子之间是一条很窄的小道,尽管别处的雪早已化掉,但因为这地方是太阳永远照不到的地方,这条小道上的积雪还在,所以路不是很好走,再说,平时走这条小道的人也不多,但如果要去操场,从这条小道可以直接就插下去。如果要去学校操场边的大厕所,走这条道也最近。李书琴那天要去厕所,她现在走路习惯低着头,她只顾低头走路,差点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是工宣队的王党生,王党生在教研室北边做什么?他正在后窗悄悄看教研室里边的人们在做什么?他站在侧面,所以他能看到里边,里边的人却看不到他。
  李书琴“啊”了一声。
  “你走你的。”王党生把身子侧了一下。
  走出两步,李书琴猛地回过头来,却发现王党生正在看自己。
  “你走你的。”王党生又小声说。
  李书琴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想不出话来,其实李书琴已经想过了,她迟早要找机会也去和王党生把自己的事情交待一次,她已经想了好久了,向组织交心却不向工宣队把心里的事说出来就是不彻底。李书琴觉得现在正是好时候,她想掉过身去,问一声队长什么时候有时间,她要向组织坦白一下,把那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那件事,现在已经是李书琴的一块心病,她不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后来她隐隐约约听说有人把他抱到了香港,已经十岁多了,李书琴甚至想再去一下那个教堂。
  李书琴再次掉过身子来的时候,工宣队的王党生早已经不见踪影。王党生才三十刚出头,好像都不知道天气冷不冷,总是穿得很少,在最冷的时候也只不过在身上加一件小大衣,那种蓝布的,褐色的栽绒领子,胸前是一个鲜红的小红点,是毛主席像章。李书琴记得清清楚楚,王党生那次和军宣队一起来家访的时候就穿着这身衣服。
  因为学校刚刚开学,李书琴还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她找郑连长坦白的事其实早已在学校里传开了,不但传开,而且是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们都很吃惊,但人们只知道李书琴婚前曾经生过一个小孩儿,其它细节人们就一概不知,人们现在只是在背后议论,因为没有任何细节,所以人们就对此更感兴趣,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件事是从郑连长那里传出来的。这是大事,在学校里,好像是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结婚之前生孩子,跟谁生的,怎么回事,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这又像是一个雪球,是越滚越大。许多的眼,现在都盯着李书琴,只不过这事只有李书琴自己还不知道,因为没人跟她说,这种事,毕竟不好说。
  这一天,向来心直口快的贺北芳老师和李书琴一起去学校里的图书馆,学校里的纷纷议论让贺北芳对李书琴的看法突然有了改变,她本来不想和李书琴一起走,想快走幾步超过她,或者走开去别处,但她还是想问一下,确定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她又放慢脚步跟李书琴慢慢朝图书馆那边走。虽然图书馆里的图书现在已经全部封存起来停止对外借阅,但图书馆的那个空间绝对不能浪费,教员们和学生们写大字报就都在那里,那里有纸有墨,还有很大的拼在一起的阅读桌,现在的阅读桌上都是墨迹,擦都擦不干净,到了后来也没人再擦它。
  快走到图书馆的时候贺北芳忽然停了一下,她侧过脸,问李书琴:
  “你说,你是不是以前还结过一次婚?”
  一句话把李书琴给问愣了,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
  “你说什么?”李书琴问贺北芳。
  “是真的吧?”贺北芳被李书琴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李书琴的脸色在那一刹间突然变得煞白,她马上明白自己的事已经被郑连长说了出来,要不是这样,贺北芳怎么会这么问?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藏在心里?”贺北芳说。
  “什么意思?你听说什么了?”李书琴又说。
  “人们的眼睛现在都是雪亮的。”贺北芳这句话够狠,她想不到李书琴会有这种传闻,若事情属实,烂货、破鞋这些词放在她身上好像是很合适了。
  “我没有什么事情。”李书琴开始结巴,李书琴一急就结巴,为了这个问题,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都担心自己上不了讲台,但后来好了,现在突然又结巴开了。
  “你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贺北芳说她还要去排练节目,径自走开。
  “大贺。”李书琴喊了一声。
  贺北芳就像是没有听到,步子迈得更快。
  “大贺!”李书琴又喊了一声。
  在那一刹间,李书琴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就要沉下去了,就要沉下去了,水面漂来了一段木头,但她一伸手,这木头不见了。
  “大贺。”这一次,李书琴是在心里喊。
  贺北芳走得很快,像是要急于摆脱什么。
  李书琴紧追几步,又猛地站住,扶了下旁边的那棵树。
  贺北芳忽然又走了回来,气喘嘘嘘,来到了李书琴的身边。
  “真不知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贺北芳把什么重重扔到了李书琴的手里,是那双手套,米黄色的,开司米毛线。两只手套,一只被扔在李书琴的手里,一只掉在地上。
  李书琴本想蹲下来把那两只手套捡起来,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14
  李书琴决定去找工宣队的王党生。
  整个下午,李书琴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像冷又不是冷,她想自己也许真是病了。李书琴去工宣队见王党生之前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写给王重生的那封信又重新抄了一遍,屋子里很冷,为了节省煤,她这几天没有生炉子。
  李书琴在外边屋子的桌边坐下来,只觉得两只手冰凉冰凉的,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把两只手放在杯子上,好一会儿,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这一回,她是用从自己手指上挤出的血抄的那封信,因为不是用笔,所以每个字都很大,只有这样,才会让王重生知道她的决心已定。她忍着疼,一边用针扎手指头一边挤血一边抄那封信,这封信原来用了两张信纸,其实话也不很多,她又把信删减了一下,很简短地把自己在婚前生过孩子的事讲了一下,也没讲是跟谁,她觉得这件事不用细讲,话说得越简单越好,目的是离婚,不是分析什么。抄这封信的时候她又在后边加了一句,这句话份量很重:
  “重生,我对不起你,也不能拖累孩子!”
  就在前天,李书琴接到了王重生的长途电话,说他父亲已经昏迷了两天了。
  李书琴趴在桌子上写信,脑子里反反复复响着那句话,“我们不能拖累孩子,我们不能拖累孩子,我们不能拖累孩子。”李书琴觉得自己的头脑现在已经变得像是空洞,只有这个声音在回响,声音既缥渺又真切在耳。她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坐起来继续写,好容易才把信写完。
  写完这封血书的家信,李书琴去了一趟邮电局,她下定了决心,要马上把这封信寄出去,不能再犹豫,下午邮电局里人不多,很是冷清,太阳从外边照进来,灰灰的,玻璃好久没擦了,北方的春天风大,到处是灰尘。她寄的是挂号信,她一鼓作气做完这件事,生怕自己稍一犹豫就会改变主意。
  “你居然写了血书。”李书琴一边用糨糊封信封一边对自己说。
  “你居然给王重生写了血书。”李书琴一边贴邮票一边对自己说。
  李书琴看看自己那个手指,虽然用纱布包了一下,但还在隐隐作痛,其实这痛不在手指上而是在心里。从去年五六月开始,不少学生和年轻人流行把手指刺破用血写一些对组织表达忠心的书信,想不到,自己也用这种方法给王重生写了一封信。
  “了断了断了断!”
  把那封信投到邮箱里的那一瞬间,李书琴甚至想到了死。
  “也许从烟囱上跳下来并不那么难受。”李书琴走出邮电局的门,抬起头来。学校那根大烟囱,冒着烟,烟摇上去,然后慢慢再漫下来。一群鸽子从天上飞过去了,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
  李书琴从邮电局出来,没有按往常那样朝西边一拐回到家,她的心里很乱,她很想大哭一场,她虽没有大哭,眼泪却不停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她就这么走着,走得很快,忽儿又很慢,她从东边往北去,再往南,就这样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她就那么魂不守舍地走,走啊走啊,不觉到了学校,不觉已经站在了学校的大烟囱下边,这让她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就会走到了这里,走到了大烟囱的下边?
  大烟囱下边,可以爬上烟囱的地方,已经被铁丝网围了起来,学校怕有人再想不开爬到上边去,有只喜鹊在烟囱上叫着,另一只喜鹊飞过来,衔着柴,它们想在烟囱的扶手上搭个窝,它们的叫声很清脆。李书琴在烟囱下站了好久,食堂那边,有人出现了,在远远地看她。李书琴这才走开,但没过多一会儿,她又走了回来,她在烟囱下边又站了很久。
  李书琴下定了决心,去找工宣队的王党生。
  此刻的李書琴,怎么说呢,有点像是什么也看不见的肓人,眼前是一片黑暗,哪怕是一点点朦胧的光亮都会让她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过去。
  15
  天黑之后,李书琴连着两次去工宣队王党生的办公室都没敲开门,屋里灯亮着,里边却好像没有人,因为还没进入三月,天黑得还比较早,李书琴第三次去敲门的时候看了一下自己戴的那块小梅花手表,才八点多一点。
  屋里这次有了动静,椅子“吱”地一响。
  有人走到了门前。“谁?”里边问。
  “我。”李书琴答应了一声,其实这一声答应跟没答应一样。
  屋门一下子打开,王党生从里边探出头,嘴里竟插着一把牙刷,他正在刷牙,他愣了一下,把牙刷从嘴里拔了出来。
  “你终于来了。”王党生说。
  王党生的这句话倒让李书琴不敢贸然进去了,这句话是话里有话。
  “进来。”王党生说。
  王党生走在前边,已经把牙刷“砰”地一声扔在了牙缸里,他不是把牙刷轻轻搁进去,而是一扔,这一扔扔得很准。
  进门的时候,李书琴有些跌跌撞撞,没有重心,她现在已经找不到重心,也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了她的重心。
  王党生的办公室里灯光不那么亮,但也不暗,天花板上的灯被拉到了办公桌上方,这样一来,办公桌那一块就很亮而别的地方就很暗。和郑连长的办公室里不一样的是王党生的办公室里贴着两张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另一张还是中国地图,不同的是一张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了许多圈,而另一张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李书琴望着那张画了不少圈圈点点的地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坐。”王党生对李书琴说。
  李书琴没坐,虽然椅子就在那里。
  王党生站起来返身又拉了一下灯绳,原来这屋里还有另一盏灯,屋里突然亮了,比刚才亮许多。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王党生坐下来,因为办公桌上方的这盏灯拉得很低,灯光只照到他半张脸,是上半张脸在灯光外下半张脸在灯光里,李书琴这才注意到王党生的牙真是白,因为离灯近,白得像是要放出光来。
  “坐。”王党生又说,把桌上很粗的一支红蓝铅笔拿了起来。
  李书琴这才发现自己还站着,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挨近了那把椅子。
  “坐吧。”王党生手里的红蓝铅笔掉一个过儿,两头都削过,尖尖的。   不知怎么,已经有眼泪从李书琴的眼里流了出来。
  王党生看着李书琴,看着李书琴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慢慢慢慢流下来,别人说得真对,李书琴怎么看都像是那个电影演员王丹凤,离近了看更是如此。漂亮有时候是会让人感到紧张的,如果说,李书琴去找郑连长对郑连长是一个意外的话,那么李书琴的出现或者是她的存在对王党生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煎熬,而这煎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什么就说,别哭。”王党生说,其实他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女人要说什么了。因为李书琴的漂亮,他一来学校就记住了她的名字。李书琴婚前生过一个孩子的事让他兴奋,说不出的兴奋,这兴奋好像有些不对头,但即使是不对头也无法管住自己的兴奋。这兴奋到底有多么复杂只有王党生自己知道,一想到李书琴已经找过军宣队的郑连长,一想到郑连长在会上为李书琴说的话,王党生还是觉得煎熬,王党生不清楚李书琴找郑连长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但他又像是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这就让他更煎熬更难受,像是有一股火,在王党生的身体里左奔右突。这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王党生让自己先忍住,他明白李书琴迟早会找上门来。现在,她真来了,就在自己的眼前。
  “有什么事你说。”王党生说,其实这是句废话,李书琴的事他全都知道。
  还是上个学期临放假的时候,军宣队和工宣队开通报会,分析学校里的事,这种会,工宣队和军宣队双方都会把最近学校里边的情况讲一下,眼下的工作重点既然是斗私批修,工作要点就放在那些出身不好和思想有问题的教员在斗私批修这个问题上,是要求一个一个过关,郑连长也不是嘴不牢,而是他必须说,只有这样,也必须这样,这是纪律。郑连长把李书琴找过他并对他说的事讲了出来。“就这样,她在婚前生过一个私孩子,这种事她要是不说别人永远也别想知道,我认为她的态度基本还是端正的。”
  郑连长把李书琴的事情讲了出来,并补充了一句。
  “还有这事。”有人说,会议室里马上一片哗然。
  有人马上跟着说这种事她不讲别人还真不会知道,“这种事。”
  “我看差不多能过了吧,是不是该下一个了。”郑连长说。
  “即使这样也暂时不能过,问题是她把工宣队放在什么位置?她找过没找过工宣队?”王党生忽然在一旁开了口,并且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这一拍,他既不能拍重了又不能拍轻了,是要让在场的人知道他说话的份量,是代表工宣队在表态,他这么一说,别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像李书琴这样出身不好的教员,又有海外关系,海外关系是一件谁也说不清的事,可大,也可小,她這样的人,谁会给她说话,像她这样的人,是既可教育又可以一下子被打倒的那种,这就取决于她的态度。工宣队王党生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开口说话。这种事,也压根没人会为她说什么。但她生孩子的事随后很快就在学校传了开来,这虽是十多年前的事,但现在被说出来却是最新的新闻,是天大的新闻,也许比天还要大。
  “问题是她把工宣队放在什么位置。”王党生又重复了一下。
  郑连长忽然有些不自在,但他沉得住气,看一眼王党生,也不再说话,在这上面,郑连长最能沉得住气,他又看了一眼王党生,甚至还笑了笑,他这一笑很有意思,按说他不该笑,因为是开这样的会,郑连长的笑里边有很多内容,只不过一般人看不出,就是和郑连长熟的人也不会看得出。
  大家就把李书琴的事暂时放下,开始研究下一个。
  再研究别的事情的时候王党生分明有些走神,后来他去了一下厕所,从厕所出来,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大字报,专门找李书琴的看,关于李书琴,其实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她出身问题和她的海外关系,王党生想,如果把她生私孩子的事在大字报上说出来那会是什么效果。
  “也许,也许。”王党生在心里说,这让他有些烦躁。
  王党生从大字报栏这边转到了另一边,大字报栏很高,是让人们专门用来贴大字报的,两面都贴。站在另一边,王党生忽然笑了一下。“漂亮的女人事就是多。”王党生在心里说,就这个李书琴,让他想到了他上小学时候的那个姓陆的女校长。工作后,他有时间还是要去看一看陆校长。他很喜欢看陆校长穿着深蓝色旗袍手里拿着个小包的样子,陆校穿旗袍的样子那么好看,甚至有一次王党生问自己的母亲说,“妈你怎么不穿旗袍?”王党生的母亲笑着说,“你妈可不是穿旗袍的,穿不来,穿了旗袍蹲不下来怎么做活儿?”
  陆校长虽说是校长,但那时她还带着一门手工课,她教学生们做笔筒,用很厚的马粪纸,先卷筒,然后再在圆筒外面糊一层白纸,然后再在上边画花草山水,陆校长还教学生们做手工花,学校里会给学生们发几张花花绿绿的皱纹纸,当然事先会让学生们从家里带一根筷子来,把皱纹纸在筷子上卷起来,然后用手从两面一推,然后把纸再慢慢展开,便是一片很好的花瓣了。就这个陆校长,是教会学校毕业的,会做各种手工,会弹脚踏风琴,好像是什么都会。上班以后,王党生像是总也忘不了这个陆校长。前不久听说就是这个陆校长被批斗得受不住自杀了,是上吊自杀,这让他在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人们把细节告诉给了他,那个陆校长,洗过澡,把头发梳清爽了,换了那件她经常穿的旗袍,连鞋子也换了。死之前她还抽了许多支香烟,人们都知道陆校长是抽香烟的,牡丹牌的和凤凰牌香烟。人们在学校东边的那道渠里发现了她,她把自己吊在一棵很矮的紫穗槐树上。人坐着,很安详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那里打瞌睡,她周围都是烟头。
  王党生想起了在陆校长家里的事,陆校长给他看她年轻时候的相片,那相片里的人真是漂亮,他忍不住对陆校长说陆校长您年轻的时候真漂亮。陆校长笑着说你一个孩子家懂得什么是漂亮。王党生脸红了一下,在心里说,比这更厉害的我也懂,那时候,王党生和几个要好的男同学热衷于手淫,几乎是每天都要来一次,在屋后,或在学校东边的那道护城河里,或是在紫穗槐下,他们还互相比,当然,他手淫的时候就总是想着这个他满可以叫作妈妈的陆校长。
  陆校长因为没有孩子,所以就很喜欢同学们去她家。   有一次,在陆校长家里,王党生突然对陆校长说:“我长大了娶媳妇就要娶一个像您这样的漂亮女人。”
  陆校长好像是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张开嘴,不知该怎么说了,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说你才十五岁啊。
  陆校长死后不久王党生还悄悄去渠那边看了一下,他知道是哪棵紫穗槐,他站在那里还能看见地上的烟头。后来他把那些烟头一个一个都拣了起来放在一个罐头瓶子里。他听见自己在心里说,陆校长你哪怕是活下去在学校里扫大院也好,你为什么要去死。从小到大,王党生心里的美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校长,他喜欢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校长,这是他心里的秘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想不到,眼前这个李书琴比陆校长还漂亮,人们说李书琴长得像王丹凤一点都不假,上次家访去李书琴的家,他就吃惊于李书琴的漂亮,此刻,这个漂亮女人就站在眼前,她坐下来了,离自己是那么近。
  “你喝水。”王党生说,但他马上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不喝不喝。”李书琴忙说,王党生的神情让她感觉到不自在,她身子有些发抖。
  但更不自在的其实是王党生,他觉得自己此刻身上很紧,紧得到处发僵,两只手也麻起来,他把两只手互相搓了搓 ,还是不行,便又用左手捏右手,右手捏左手,两只手的骨节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人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但一个人往往有时候就管不住自己的情感,那种感觉来了,那是种致命的感觉,在那一刹间王党生想到了陆校长,只要一想到陆校长,王党生的反应便是全身性质的,是无法抗拒的,眼泪也会从他的眼里往外涌。
  王党生的眼里有了眼泪,这真是让人吃惊,起码是让李书琴。
  坐在王党生对面的李书琴愣在了那里,这个工宣队,这个王党生,怎么会,怎么会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这太出乎李书琴的想象了,李书琴甚至都想是不是房顶上的灰尘迷了他的眼,她抬起头朝上边看了一下。
  “你别动。”王党生说,已经站起来,去了门那边,他背对着李书琴,把头仰起来,长出气,长出气,再长出气,这么一来,他觉得好一点了,但其实是更无法控制自己,他好像就那么站了好长时间,再返身回来的时候,李书琴忽然觉得自己被从后边抱住了。一下子死死抱住。但也只给抱了一下,王党生马上又松开了她。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王党生说。
  李书琴已经站起来,却站不稳,怎么也站不稳。
  “我这里谈话很不方便,找个地方谈。”王党生突然说。
  李书琴朝窗子那边望去,因为工宣队和军宣队都是住在学校的辦公室里,窗子上根本就没有窗帘,一开始,有人往窗玻璃上糊了白报纸,但后来又都撕掉了,因为军宣队和工宣队都认为这是一项纪律,一切都要光明正大地摆在那里。还有一条纪律就是如果有异性来谈话门一定要开着,不能关门。
  “找个地方谈。”王党生又说,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可抗拒的,但又充满了不可言说的魔力。李书琴很听话,心里是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但她已经转过身,她此刻好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跟着王党生转过身了,往门那边走了,出了门以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走在王党生的前边还是后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她以为王党生会把她领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比如,学校的什么地方,比如,她不知道的一个去处,但她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她一点点都不害怕,甚至是有些渴望。但王党生停下来,让她先走,他跟在她后面,王党生让她从西边那条路出校门,他自己,从东边,就这样,他们各走各的,她走过了花池,王党生走过试验室,从那边的偏门出去,出了校门,从树行子再往外走,王党生紧走几步才赶上她,小声说:
  “你们家的王老师听说不在,去你家。”
  学校里传来排练节目的声音,手风琴,还有鼓声。
  王党生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不可抗拒,他刚才那从后边的一抱对李书琴来说是摧毁性的,一切都没有过渡,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这既让李书琴感到害怕,又让李书琴有绝处逢生的那种感觉。而在王党生那里,一切都已经想了许久许久了。他想了好久了,也观察了好久了,王党生对李书琴是如饥似渴,他觉得最好让自己的如饥似渴变作一种惩罚,对这种人,对这种出身很坏的人的一种惩罚,王党生也明白这不过是自己在给自己找理由,一个人在这种事上总是要找理由的,虽然不着边际毫无道理,但可以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应该这样,必须这样,而且,这样做好像还比较贴近革命行为,说得过去。
  “走!”王党生的声音忽然有些生硬,他咳嗽了一声。
  “就去你家,咱们好好谈。”王党生又说。
  说这话时,王党生忽然又是工宣队的人了。但那从后边的一抱,已经确定了他们的关系更接近是朋友,是距离拉得近得不能再近的人,此刻的李书琴有点晕头转向,身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好像又不知道。王党生是工宣队的队长,她觉得接下来也许可以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其实简单得要命,可以有人保护自己就行,除此,她不敢有别的任何奢望。
  “去我家?”李书琴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不要说话,快走。”王党生示意。
  王党生再次让李书琴先走,保持着距离,这注定了以后他们一定要保持着距离,他们之间的距离与生死线几乎等同。李书琴的家离学校不远,和学校只隔着一道墙,但要绕一段路。但还是很快就到了,院子门口黑乎乎的,是两堆污雪,说它化了它还没化,说它没化,却已在化,汤汤水水,遍地泥泞,像是李书琴此刻的心情,不干不净。
  “你那件旗袍我看到了,可惜现在不能穿了。”
  进李书琴家的时候王党生忽然又小声说了这样一句话,说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从前边一下子伸进了李书琴的衣服里放在了她的乳房上:
  “你不穿旗袍也很好看。”
  让王党生和李书琴都想不到的是,他们一出校门的时候就有个人影跟上了他们,他们走得快,那个人影也走得快,他们慢下来,那个人影也跟着慢下来,是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是不即不离,如影随形。   这个人在李书琴家门口站了很长时间。
  地上的月光,像泼了一地的水。
  16
  这天晚上,王党生临离开的时候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李书琴说了一句话:“我和你的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这话真是多余,换个人也不会说。
  王党生又说:“我倒很想看你穿旗袍的样子。”
  李书琴打了一个寒颤,看着王党生。
  “很想看。”王党生说。
  “旗袍?”李书琴说。
  “就是旗袍。”王党生说。
  “你让我穿旗袍给你看?”李书琴说。
  “下次来你穿给我看。”王党生说。
  “下次?”李书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那件事本可以不说的,生孩子的事,没人会自己往外说的,这种事,一不是敌我矛盾,二又不是政治问题,你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但传出去比这两种性质影响都坏。”王党生一边穿鞋一边又说。
  “我……”李书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你真是没有头脑。”王党生又说,这句话明明是责备,却让人感到亲切。
  李书琴的身子突然靠住门框,人已经愣在那里。
  “你知道不知道这种事情能把一个人彻底搞臭。”王党生又小声说。
  “我。”李书琴又说,接下来还是没话。
  “要是政治问题和敌我矛盾也算。”王党生说。
  “我是想向党交心,想向党交心。”李书琴讷讷地说。
  “不说这了,你穿上旗袍还是蛮好看的。”王党生说,已经穿好了鞋。
  “现在谁还敢穿旗袍?”李书琴说。
  “你在家里穿,只穿给我看。”王党生说。
  “好。”李书琴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王党生突然又抱住了李书琴,说他这会忽然又想了,但时间不早了。
  “我那件旗袍还得补补。”李书琴说。
  刚开学的第一天,学校已经通知李书琴把她的旗袍取了回来,因为学校要汇演,要把大礼堂收拾出来。那些被拿去展览的东西原则上是谁的谁就可以自己拿回去处理。东西都放在礼堂舞台旁边的那一间小屋里,那间屋子里的两面墙上都是镜子,墙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化妆油彩,还有鼓,还有卷起来的旗子,卷起来的标语,还有三条腿的乐谱架子,东一个西一个地都堆在那里。
  “咱们的事,不要对别人说。”王党生临出门时又说。
  李书琴没说话,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王党生走后,李书琴把门关好,整个人已经呆头呆脑,她一屁股坐了下来,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想着王党生说的话,想着这个王党生在自己身上激烈地一起一伏的运动,王党生会这样,这她完全想不到,但事情发生了,她倒觉得自己的心里平静了不少,她用双手抱着自己,她觉得很冷,她打着寒颤,一个寒颤接着一个寒颤,她觉得自己会不会是感冒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不热,几乎是凉的,她给自己找了一片感冒药,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应该干件别的什么事,她弄不明白自己应该干件什么事,她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给王重生马上写封信,她脑子里亮了一下,但这也只是瞎亮。
  “对,马上写,”
  李书琴对自己说,也只能对自己说。写信的这个想法一下子就明确了,而且是迫不及待,是太重要了。她把信纸找了出来,信纸没几张了,蓝墨水还有半瓶。
  李书琴坐下来,把台灯打开,把信纸铺好,她在第一张纸上写了一行字:
  “重生。也许我们可以不用离婚了。”
  李书琴看看自己写在信纸上的字,觉得这么说不妥,又写第二张,但第二张的信纸上还是这句话:“重生,我们也许不用离婚了。”她不满意,不知道该怎样写这封信,便又写了三张,“重生,我们这下也许不用离婚了。”这一封,显然还是不行,李书琴不知道该怎样写这封信了,她一直在桌边坐着,床上很凌乱,地下是刚才丢弃的一团一团的卫生纸,那上边是既有她的也有王党生的。
  李书琴就那么坐着,一直在写,直到把信纸写完,纸上还只是那一句话:
  “重生,也许我们这次不用离婚了。”
  李书琴明白这只能是写给自己看,只能是写给自己。
  后来,她不再写,她走到挂在墙上的镜子前,长方形的水银镜子,镜面上有大朵艳丽的牡丹花,是她和王重生结婚时别人送的,李书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李书琴眼睛特别亮,亮得有些怕人,但又特别的空洞无物,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又是空的,李书琴忽然靠近了镜子,冲着镜子吐了口唾沫,停停,又吐了一口。就这样,她对着镜子站了很久,直到两腿发麻。
  夜慢慢深下來,李书琴有了动静,她把那件银灰色竖道子的杭州绸旗袍找了出来,旗袍的前面已经被她用剪子划开。李书琴准备用线把它从里边勾一下,既然王党生想看,就穿上让他看。此时的李书琴忽然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只要有王党生在,也许,那些大字报就不会再出现。
  李书琴把旗袍在床上铺开,住上边喷了一点水,这样勾好后就不会起皱,但即使用线勾好,看上去也许还是像一个大疤痕,她看着铺在床上的旗袍,忽然又不想做了,也不想动,后来,她仰身躺在铺在床上的旗袍上。外面,天已微亮,鸟在叫,声声清脆。她感觉到王党生还在自己身上起伏,再起伏,喘息,小声喘息,大声喘息,把一口很长很长的气猛地吐出去,方才停止。
  “生孩子那种事,既不是敌我矛盾又不是政治问题,但它可以把一个人搞臭,所以你要沉得住气。”李书琴的耳边还响着王党生说的这句话。李书琴又从床上下了地,她又站在了那面镜子前,镜子里的那个人看着她,她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镜子里的那个人把手放在了胸前,那只手慢慢慢慢往下滑,滑到了肚子那里,停住,张开,然后猛地一抓,一抓,又一抓。
  李书琴听到自己一连串的尖叫。
  “重生,重生,重生,”
  17
  天暖和了起来,柳絮如雪,槐花已开。   学校里关于李书琴生孩子的大字报突然多了起来,简直是铺天盖地。这在当时被叫作“阶级斗争新动向”,只要一有什么新动向,大字报马上就会铺天盖地的跟着来。这样一来,不认识李书琴的人也认识了李书琴,不知道李书琴婚前生过一个私孩子的人也都知道了李书琴生私孩子的事。现在无论李书琴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有人在对她指指戳戳,上课的时候,她总是走神,不是忘了这一段就是忘了那一段,她很怕面对学生们的那种目光,她想回避,但又无法回避。这件事,李书琴是始料不及,鉴于这种情况,学校决定暂时把李书琴的课停了,因为她确实无法站在讲台上把一堂课有始有终地讲完,生私孩子的事让她抬不起头来,贺北芳现在是见了她就绕道走开,如果面对面碰在一起也不再和她说话。
  “大贺。”有一次,李书琴在路上碰到了贺北芳,低声喊了一声。
  大賀把脸掉向一边,很坚决,像是没听到她在说话。
  学校安排李书琴去大礼堂扫地打扫卫生,她暂时也只能做这些。
  门房老黄的工作是扫院,烧开水,分发报纸,但也是发发一般的报纸,比如说《参考消息》这样的报纸就是办公室主任专人来分发管理,学校里边有资格看这份报纸的也只是那么几个人,每个月几张,看完还要认真收回。还有另外两个接受监督改造的老师分别打扫厕所和操场。
  李书琴现在能去的地方好像只有大礼堂,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好像是喜欢上了那个地方,平时那里很安静,只有下午学校的宣传队会来这里排节目,天气毕竟不那么冷了,大礼堂里可以排练了,也不用再生那两个火炉子。因为全市要组织会演,校宣传队这几天排练得很紧张,他们在台上排,一遍遍地重复一个动作或是从头到尾连排,乐队是一遍一遍地起,一遍一遍地停。李书琴在下边呆呆坐着看,她可以看到贺北芳在台上拉手风琴,拉着拉着,贺北芳的嘴有时候会跟着动。
  贺北芳现在根本就不跟李书琴说话,她也能看到呆呆坐在下边的李书琴,但她只是从眼角感觉李书琴的存在,从不正眼去看一下。李书琴总是坐在后边偏左的地方,她怕让自己坐在阳光里,坐在明亮的地方。她没地方去,她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等台上一排练完就去收拾一下。要是碰到开大会她就苦多了,她要把大礼堂扫一遍,从前边扫到后边,还要洒水。
  贺北芳现在对李书琴是这种态度,不再说话,当面碰到会一下子把脸掉开。而那个杨老师,却总是直直看着李书琴,或把头慢慢慢慢转着看李书琴,然后猛地笑一下,他的笑里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好像没什么东西。
  这一天,李书琴在生大礼堂的炉子。
  “坐壶水,待会儿我们要喝。”杨老师在她一旁说。
  李书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杨老师在对谁说话。
  杨老师突然就火了起来,说:“李书琴,有你的好日子过!”
  李书琴被吓着了,忙站起来,看着这个杨老师。
  “告诉你,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杨老师突然冲过来,用手指点着李书琴的鼻子又说,“有本事你也跑到国外去,去投敌,去叛国。”
  李书琴给吓傻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一天,李书琴接到了通知,其实也没人通知她要做什么,只是有人告诉她要她在教研室里待着,什么地方也不要去。李书琴就在教研室里待着,一直待到天黑,才有人把她从教研室里带到了学校的大礼堂,带她的人是高二的一个学生,李书琴教过他。
  “有什么事。”李书琴想问问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不许说话。”那个学生马上说,“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
  “天快黑了。”李书琴又说,天其实已经黑了。
  “你以为天黑你就可以逃跑吗?”那个学生说。
  李书琴不敢再问,跟在这个学生后边,穿过操场,前面就是学校的大礼堂。
  一进大礼堂,李书琴就吃了一惊,空荡荡的大礼堂舞台上站着不少人,李书琴并不认识那些人,但她在这些人里边看到了门房老黄,这就让她明白站在上边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没有神情不紧张的,而且都灰溜溜的,他们都是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李书琴并不知道。
  舞台上的灯亮着,有几分刺眼,在这样的灯光下,舞台上的那些人的脸色一律都黄白难看,那些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也不知道戴红袖章的学生把他们带到这里要做什么?这是一次市里的统一行动,至于怎么行动,谁也不知道。
  李书琴也被带到了舞台上,她一上台子就马上往边上站,她往边上站的想法很简单,就想和那些人分开,她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她靠近了礼堂东边的那个小化妆间,好像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安全了,过了许久,有人被带了出去,也有新的人被带了进来。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学生们对李书琴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她剪头发。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在台上。
  “干什么?”李书琴吓坏了,小声问。
  “干革命!”那个手里拿着理发推子的学生说。
  “你们要干什么?”李书琴又问了一句。
  “我们要干革命!”这个学生又说。
  李书琴被重重一按,人已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李书琴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压在了她的头上,接着有什么粗暴地插到了她的头发里,她不难猜想那是把梳子,紧接着李书琴看到自己的头发落在了自己的脚下。
  “别给我推光头。”李书琴听见自己在说。
  “给你推光头倒便宜了你。”那个学生说。
  李书琴不敢再说话,但她也不知道这个学生要给自己把头推成什么样子。
  被剪头发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一声不吭,也许是那个女人的一声不吭影响了李书琴,李书琴也不敢再吭一声。李书琴被吓坏了,若在平时,她想她一定会反抗,但事到临头,她吓坏了,一动不敢动。学生们要把她的头发剪掉一半,只剪一半,是时下女流氓和坏分子们流行的阴阳头,凡是被剃了这种头的人几乎没一个好人,不是破鞋就是流氓,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还不会被推这种阴阳头。   李书琴被按在那里,但此刻就是没人按她她也许都不敢动,她感觉自己是中了电,电流从两只脚那里传上来,嘴却是麻的,她原来只知道两条腿和两条胳膊会抖,她从来都不知道嘴唇也会抖,只有在那一刻她才知道嘴唇原来也会抖,“嗦嗦嗦嗦,嗦嗦嗦嗦”地抖,接着是下巴也开始抖,被剪掉的头发从她的头上纷纷落到她的脚下,她的头发不长,但落下来却感觉都是长发,纷纷的长发,而且还有重量,一下子就落到她的脚下。只有在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切想反抗的想法都无法存在,都会消失殆尽,她一动不动,话也说不出来,她感觉到有一个看不见的自己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一下子飞了出去,站在一边看另一个真实的自己,她看到坐在那里的自己抬起了手,摸了一下被剃了一半的头发,紧接着,她看到坐在那里的自己又把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又摸了一下自己,然后是,坐在那里的自己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发出了尖叫,尖叫声拖得很长,人忽然就朝一边倒了下去,軟绵绵地倒了下去,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
  李书琴是晕倒了,但这并不妨碍她第二天被拉到车上去游街,这次游街是市里的一次大行动,二十多辆解放车,每辆车上两个人,被四个戴红袖章的人扭着,李书琴的阴阳头给人的印象是她的半个脑袋忽然不见了,她被两个戴红袖章的学生扭着站在车头后面,人们在下边恍恍惚惚看到一个只有半个头的女人,这个人就是李书琴。李书琴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李书琴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飞了出去,飞到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她在人群里看着被扭在车上的自己,是半个头有头发,半个头没头发,胸前的那个大黑牌子上写着白字,白字上又给用红笔打着叉,一个叉,两个叉,三个叉,李书琴这三个字每个字上都给打了红叉。这次游街,是从西门外广场开始,开会,喊口号,有人不断地上台上去念稿子,然后游街才开始,这二十多辆解放车,每一辆都开得很慢,往南去,再往东去,再往北,然后再往西,也就是几乎在城里绕了一个大圈子,李书琴的那辆车最后还是开回了学校,天已经黑了,因为站在车上,李书琴可以看得很远,她朝那边看,她不知道东南西北,她也不知道那边是哪边,是她的心让她一下子看到了教堂,教堂那边更黑,是一个黑黑的轮廓,小时候她被姥姥带到教堂去,当然那个教堂不是这个教堂,她还记着教堂里好看的花玻璃,那些窗子一律都是狭长的。还有管风琴,那声音是很好听的。
  “下来下来,回学校了。”有人对李书琴说。
  李书琴站在车上不会动了,一动不动。
  “下来下来。”又有人对她说。
  李书琴还是没动,那两个人走开了。
  李书琴还那么站着,一直站着,直到有一个人跳上车,把她从车上轻轻拉下来,并且扶了她一把,这个人是门房老黄。
  “你赶快回去吧。”
  门房老黄小声对她说,把什么东西朝李书琴手里塞了一下,但那东西又马上从李书琴手里掉了下来,是一个食堂的二面馒头,烤过了,硬硬的。这整整的一天,李书琴什么都没吃,也没喝过一口水。后来人们才知道,市里的这次统一行动是为了迎接毛主席送给工人们的芒果的到来,人们不知道芒果是什么,但迎接芒果的动静搞得是够大,没过几天,从北京接来的芒果开始在市里各单位展出,人们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去瞻仰芒果,才知道这不过只是一种个头并不大的黄色热带水果,被放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而且只有一个,还是蜡制的复制品。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排着队去看芒果,但看了之后,谁都说不出什么。出身不好的那些人,还没有资格去看这种果子。
  18
  这天,王重生忽然从重庆急匆匆赶回来了,回来之前,他根本就没有和李书琴打招呼,回来之后他也没有告诉李书琴,这边的事他都知道了,这次回来对他来说是太重要了,他的同学,和李书琴在一个学校工作的候捍东把李书琴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王重生万万想不到李书琴在和自己结婚之前会生过孩子,还会被游街。听到这消息后,他跑到江边去坐了老半天,后来他坐在那里背字典,让自己不要太激动,但字典上的字忽然在他的眼里乱成一片,到后来他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王重生再也坐不住了,买了张火车票就赶了回来。绿壳子火车开得很慢,像虫子爬,而车上播放的那首人人都会唱的歌曲却是节奏飞快,这首歌的节奏是一顶一顶的那种感觉,让人想动,让人想跳,最后的那一句是“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王重生在这首翻来覆去的歌曲声中睡了醒醒了睡,其实他一直都是迷迷糊糊,说不上是睡还是醒,两眼通红充满了血丝,他在心里想,再这么下去自己也许会瞎掉,他一次次跑火车上的厕所用凉水洗眼睛,接下去,他想去卫生间已经不行了,卫生间里也挤满了人,人们只好解开裤子从车窗朝外撒尿,火车带起的风好大,又把人们撒出去的尿吹回来,像雨点,或密集,或三点两点。
  王重生先去了李书琴的学校,他要看一下,证实一下,他从校门口进去,对面就是学校的大礼堂,大礼堂的前面便是很高的大字报墙,大字报墙猛看上去就是纸的墙,而且是很厚的纸墙,人们天天都在往上边贴大字报,旧的一层,新的一层,今天一层,到了明天又是一层,人们只是往上不停地贴,却没人敢往下撕,所以有的地方的大字报墙难负其重,竟然有倒了的。学校里的大字报墙是在礼堂的前边,也是方便让人们观看,王重生进了校门,往西走,然后往北拐,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六个字,每个字几乎都有小课桌那么大:“大流氓李书琴”,李书琴这三个字被狠狠打上了很大的红叉,每打一个红叉恐怕都得用掉一瓶红墨水,他站住,眼睁得老大,再往那边看,又是,再走几步再看,还是,到处是李书琴这三个字,到处是红叉。忽然间,王重生身上软得像是没了一点点力气,他让自己接着往下看,就又看了几张,之后,他站都站不稳了,好像身子已经不存在,消失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有头部还在,在空中漂浮,不少大字报上都直指李书琴生孩子的事,最要命的评语是“资本家黑五类糜烂腐朽的人生”。
  王重生站在那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就是连自己都一下子被人剥光了,剥得一丝不挂。他快走几步,从大字报墙下边快步走过去,再过去,就是学校的教室,一排,又一排,三排四排,五排六排。树已经泛绿,那种新绿真是好看,看上去像是有,仔细看又像是没有。王重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几何数学教研室,他的同学,也就是把李书琴最近的事告诉他的候捍东就在这个教研室里,这时候学校里正是上课时间,教研室里只有候捍东一个人,他在等他,为了等他临时换了课。王重生走进这个教研室的时候,候捍东正好在收拾什么,他忙招呼王重生坐,顺手拉了一把椅子给王重生。王重生却没坐好,不知怎么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办公桌上的粉笔盒被带到了地上,稀哩哗啦一阵响。   “没关系没关系。”候捍东说。
  候捍东蹲在那里,把粉笔一根一根都拣回到粉笔盒子里。
  “大字报你也看到了吧。”候捍东小声对王重生说。
  王重生点点头,他本来话就不多,此刻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教研室的门口,堆了许多树苗,春天到了,又要种树了,学校年年都要种树,但没有多少树能够活下来,迎春的树苗有些性子急,还没种,居然一朵两朵地开出黄黄的花来,虽然根子还都在外边裸露着。
  王重生忽然蹲在那里哭了起来,哭了两声,马上停住,然后站起来说他要走了,“回重庆去。”
  “你今天刚回来。”候捍东说。
  王重生对候捍东说,他和李书琴的事结束了,他用了“结束”两个字。
  “我和她结束了。”王重生说。
  “这种女人,出身加上海外关系,还有这种事,结束了也好。”候捍东说。
  “是结束了好。”王重生说。
  候捍东给王重生倒了一杯水,要他不要激动,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大字报你也都看到了,这种女人真要不得,不但出身不好,而且……”
  候捍东没有把话说下去,王重生眼里又有了泪水。
  “什么都别说了。”王重生对候捍东说。
  “中午一起吃个饭。”候捍东说他除了饭票还有些粮票,可以去外边吃。
  王重生却想起了什么,和候捍东要了纸笔。
  “你做什么?”候捍东把纸和笔递到王重生手里的时候问了一句。
  “这个城市,我不想再来了。”王重生说。
  王重生在候捍东的办公室把离婚起诉书写完的,一共四份,自己一份,李书琴学校这边一份,市革委领导小组那边还要有一份,还有一份是要交给军宣队,他把一份交给了候捍东,让候捍东转交给组织,那时候,离婚手续真是很简单,只要对方出身不好或有什么别的什么问题,只须向组织说明就可以解除婚约。
  这一次回来,王重生甚至于都没有回家,晚上就买到了回重庆的票,晚上,他在车站旁边的“东方红饭店”里吃了一碗面,两毛钱三两粮票,就着这碗面,他喝了半斤白酒,那种六十度的白酒。开往重庆的车是后半夜的,王重生甚至于在候车室里睡了一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一直在流眼泪。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部,那地方好像是很冷,那地方毕竟缺一件,只要有什么不舒服的事王重生都会觉得那地方空空荡荡,而且用手摸上去又像是没有一点点知觉,他后来坐起来,把那本随身带着的小字典取了出来,他想让自己背几个字,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本小字典,他总是随身带着,他坐在那里看了几个陌生的字,看看背背,背背看看,但接下来,他突然一阵狂吐,把吃下去的面条和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来,这样一来他像是清醒了。
  王重生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他把字典收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李书琴见一面,是好离好散明明白白,便马上又去退了票,然后步行回家,背着他那个黄色背包,背包上有一颗红五星,五星旁边有三个红色的横道,表示是光芒。红五星上边又是五个字:为人民服务。现在市面上又有了新的背包,依然是用黄色布做的,但上边的图案是用更黄的油漆印刷的芒果,芒果上边也有五个字,是鲜红的:毛主席万岁。
  王重生一路上想好了,他只要李书琴回答他一句话,除此,他什么也不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都半夜十二点多了,王重生虽然有家里的钥匙,但他没用钥匙去开门,而是敲门,门马上开了。
  李书琴吃了一惊,想不到王重生会这么晚突然回来。出了什么事?是重庆那边有事还是这边?更加吃惊的是王重生,他盯着李书琴,差点叫出声来,王重生从来都没见过李书琴是这个样子,李书琴自己把那半个头的头发也剪掉了,她只好这样,这样一来,李书琴现在就像是一个男人,一个说不出岁数是大还是小的那么一个古怪的男人,头上的短发一如乱草,因为是用剪刀匆匆剪的,是十分的零乱而且难看。王重生想不到李书琴会是这样,当下心里难过起来,是十分的难过,但这难过下边又是恨,恨与难过就像是水泥与水与沙,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好硬好大的一块。
  李书琴的声音很小,而且很弱,她连问了几句,王重生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但他还是喝了水,喝了一大缸子冷水,他渴极了,伤心极了,伤心之上还有失望和愤怒。后来,王重生要李书琴坐下来,他只要她回答他一个问题,那个人是谁?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请您告诉我。”王重生说,王重生用了一个“您”字,这样一来,他和李书琴之间的距离便一下子拉开,拉得要多远有多远。
  李书琴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煞白,说不出话来。
  “我只要你一句话。”王重生说。
  但是无论王重生怎么问李书琴都不说。
  “你说。”王重说。
  李书琴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这天晚上,王重生一直坐在外边屋的小床上,他没合眼,一夜没合眼,后来,他取出那本字典,他已经背到了第227页,但字典上的字忽然间都活了,他的眼睛捕捉不到它们,它们跳来跳去。
  李书琴在里边屋的床边坐着,也一夜没合眼,奇怪的是她没有眼泪,这让她自己都觉着奇怪,她手里拿着一条手巾,绞来绞去。
  后来,王重生在外屋又说:“我只要你告诉我一句话,他是谁?”
  李书琴在里屋一声不吭,像是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
  “我只要你一句话。”王重生又说。
  李书琴还是不吭声,一声不响。
  李书琴明白她和王重生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知道王重生的性格,她知道王重生此刻是怎样的难受,李书琴伤心极了也难过极了,虽然伤心,虽然想放声大哭,但李书琴还是一声不吭,她甚至觉得这样更好,把事情了结了,李书琴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她能聽到自己内心在崩裂,她能感觉到自己五内俱摧,能感觉到自己在纷纷瓦解,已经瓦解成了一堆没人要的碎片。   李书琴突然开口说了话,三个字:“这样好。”
  “他是谁?”王重生在外屋马上接着问,也是三个字,王重生执拗得很。
  李书琴说出“这样好”这三个字之后不再说话,她坐着,她倒愿王重生突然从外屋冲进来揪住自己就打。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说它慢,它其实很快,说它快,它又很慢,天快亮的时候,她听见王重生站起身,弄出些小响动,是背他的背包,穿鞋,动了一下水杯,漱了一下口,然后,拉开门,是轻轻一拉,这是他的家,然后,关上门,是轻轻一关,这是他的家。
  李书琴在屋子里站了起来,轻轻站起来。
  门轻轻响了一下,王重生走了,走之前,王重生又在小院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王重生才出了院子,在王重生关院门的那一刹间,李书琴把那条毛巾,手里的那条毛巾,一下子,狠狠塞进自己嘴里,这样一来就谁都听不到她的哭声了。
  王重生走了好一会儿,李书琴才从里边的屋里出来。
  王重生忘了拿那本小字典,在床上放着,小字典的四个边角已经翘了起来,虽说为了保护书,王重生在小字典的四个边角上都打了一层蜡,但四个角还是翘了起来。李书琴把那本小字典拿起来,有眼泪掉在上边,一滴两滴,一滴接着一滴。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叫着重生这两个字。
  “重生——”
  “重生——”
  “重生——”
  19
  王党生这天晚上又来了,他现在是时不时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悄悄的,趁着黑来,趁着黑去。这次来,他带来了一把理发推子,他要帮着李书琴把头发理理,理齐了,以后长长了会好看些。他进来,把门关上,再插好,再把窗帘拉拉,其实窗帘早已经拉上,他只不过是不放心又检查了一下。然后他和李书琴到了里屋,他要李书琴坐下来,他拉了一下那把没扶手的椅子,把它拉到灯的下边,头上的那盏灯,照例是十五瓦,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然后又去拉李书琴,李书琴现在轻得像是没有一点点份量,像个纸人,很薄,仿佛吹口气就能把她吹跑。李书琴一句话也不说,木头人一样,王党生也不说话,但他不是木头人,虽然他在给李书琴理发的时候从始至终也没说什么,但他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东奔西突。王党生会理发并不稀奇,他在厂子里经常给车间的工人们理发,工人们之间经常是互相理,洗完澡坐在那里理发仿佛是一大享受,车间里还为此买了几把推头推子,后来是一个小组一把。但王党生从来都没给女人理过发,这就让他有些紧张。他理得很慢,但还是没理好,他站在李书琴身边转,这里理理,那里理理,人就转了一个圈,这里理理,那里理理,就又转了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地下来,李书琴的头发就更短了。“很快就会长起来长长的。”这是王党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用梳子敲敲理发推子。他又说,“这种事你都经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比这更‘那个’的事了,”王党生用了个“那个”,他喜欢用的词是“这个”“那个”这两个词在王党生这里被使用的频率极大。他会对李书琴说“咱们‘那个’吧。”,或者说“我‘这个’起来了,”或者是“你‘那个’来了没?你来呀,你来呀,我都快来了你还不来?”
  王党生放下了理发推子,他不能再理了,再理李书琴的头发就更短了,从他一进门开始,李书琴就几乎没说话。但王党生每次来,李书琴的心里就会亮一点,感觉是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心里亮起来,但那亮并不能给她带来一点点温暖,是没温度的,有几分像是鬼火。即使是王党生,也能看出李书琴最近更瘦了。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就像是一个灯笼,有光芒从里边照出来,整个人通体是透亮的,而李书琴这个灯笼现在是几乎没有了亮光,要说有光亮,也很微弱,这微弱的光可能也许只有王党生能看到,但在别人看来,李书琴这个灯笼已经彻底熄灭了,没一点点光亮,从里到外已经黑成一片。
  王党生要李书琴把旗袍穿上,他示意她,他要开始了。
  “我‘那个’已经不行了。”王党生说,他要李书琴快把旗袍穿上,只要李书琴一穿上旗袍,王党生就会更加兴奋,这简直是莫名其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
  他对李书琴说,“穿上,快穿上。”
  李书琴现在整个人都木了,她在王党生的注视下把自己全部脱光了,那件旗袍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它缝起来。前边是分开的两片,但一旦穿在身上,旗袍一搭在李书琴的身上,那前边被李书琴用剪刀划开的大缝就看不到了,只要她不走动,站在那里。但王党生还是对李书琴说,“你抽空把它缝上嘛,这旗袍多好。”
  李书琴把旗袍穿好了,她把每个扣子都扣好,王党生已经兴奋了起来,他也已经把自己很快全部脱光了,是一丝不挂,他身体上的肌肉很好。穿上旗袍的李书琴和不穿旗袍的李书琴起码在王党生的眼里是大不一样,像是更让人刺激,再加上现在的李书琴简直就是一个光头,虽然还有短短的头发,但看上去光光的,王党生一下就兴奋了起来,不可遏止了。他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一枚很大很大的钉子,他要用这枚钉子把李书琴钉得死去活来。
  “就在这里。”王党生指指桌子。
  李书琴看着王党生,马上明白了,她没再往床那边走,用双手扶住了桌子。
  王党生从后边进入了,他把他的那枚大钉子纳入李书琴的身体,一开始慢慢动了两下,顺畅了,便快了起来。
  李书琴被推动着,身体一前一后地跟着动。她不用不停地往上撩垂下来的长发了。
  “你转过来。”王党生的兴致一点一点高涨起来,他要李书琴换一个姿势,要李书琴转过身面对着自己,这样一来呢,王党生感觉到更兴奋了,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穿旗袍的李书琴,或者说她就是王丹凤,他先抱了一下李书琴,然后把身子矮了下去,虽然李书琴穿着旗袍,但旗袍前边被划开的缝隙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方便,王党生把身子矮下来,然后又顺利进入了,先一矮,然后一挺,然后王党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火车头,加足了马力,轰轰轰轰地车轮飞转起来。
  王党生忽然低声叫了起来,“王丹凤,王丹凤!”
  王黨生小声叫着,而且,他要李书琴答应。
  但李书琴没有回应,她不习惯,开不了口。   王党生动着,忽然又改了口。
  “陆校长——”
  “陆校长——”
  “陆校长——”
  王党生越动越快,简直要抽搐了,他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希望李书琴回应,但李书琴还是无法回应,她无法,她闭紧了嘴,她不清楚在最关紧要的时刻王党生为什么要喊出“陆校长”这三个字来,“陆校长”这三个字怎么能从他的嘴里喊出,谁又是陆校长?李书琴对此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奇怪,但她也没问。但因为她和王党生是面对面,便用手,从后面,一下子抓住了王党生的头发,抓住,抓住,抓住。她用了力,不知是爱还是恨,她用了力,在那一刻她想到了王重生,她手上的力量就更大了,她越用力王党生就越兴奋,但他还是不敢大声叫出来,声音像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只不过这只野兽被困在王党生的喉咙里。他要让这声音回去,那声音却非要出来,这简直是让人难受极了,是难受,是欲仙欲死。
  王党生忽然说,小声说,“快快快,你叫,你叫我。”
  王党生的这话有什么意思?像是一点点意思都没有,但他快不行了,只要李书琴一叫他也许就会结束了。而李书琴却真的叫了出来,叫的却是“重生,”“重生,重生,重生。”李书琴不但叫,她还要王党生答应,王党生不假思索,他也没时间思索,他果真答应了,这又有何难?
  李书琴叫一声“重生”,王党生就答应一声,李书琴叫一声“重生”,王党生就再答应一声。也就在这时候,出事了。
  没有任何响动,也没有任何前奏,外屋的门突然被什么猛地一下子撞开了,根本就没有第一声撞击或第二声撞击,也许有,但王重生和李书琴都没有听到,他们实在是太专注了,是一下子,门被从外面“哐”的一下子撞开,不是撞开,而是整个门一下子被推倒在了墙上,门的金属合页从门上脱落了,门和门框一下子脱离了,可见外面的人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都抓起来!”是军宣队郑连长的声音。
  从外面闯进来的人其实要比王党生和李书琴都慌,因为他们从来都没看到过这种场面,屋里十五瓦的灯光之下,李书琴穿着那件旗袍,头发并不像通常说的那样凌乱,因为她已经没有头发可凌乱,而王党生却全身赤裸着,王党生赤裸的身体在那一剎那间竟然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晃眼,晃得人们都睁不开眼。在那一刹那间,人们都有些懵,不知道屋里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书琴怎么还穿着旗袍?他们在搞什么?这只是一闪而过的疑问。
  “都抓起来。”郑连长又大喝一声。
  这天晚上,除了军宣队的人,郑连长还特意叫上了工宣队的人,这就是郑连长的心机,也是有经验,而且是有全局观念。工宣队的人此刻没有任何话好说,王党生更是没话,他一丝不挂,只这一丝不挂就让他知道从此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他赤裸的身上粘了不少从李书琴头上剪下来的短头发,屁股上,肩上,脸上,他出了太多的汗,这一晚是他出汗最多的时候,是出大力流大汗,是汗把李书琴的头发粘在了王党生的身上。他背过身去,面朝里,把屁股对着从外面闯进来的人,虽然别人看不见他什么,他还是用两只手捂着自己私处。
  李书琴浑身在颤抖,而且是越抖越厉害,此刻她真像是中了电,电流一刻不停地击打着她,她站不稳,慢慢慢慢蹲下来,她想用自己的两条胳膊捂住自己,她不蹲下来还好,她一蹲下来,被她用剪子划开的旗袍前襟便像是一下子被打开的幕布,里边的内容就全部被暴露了出来。
  “站起来!”郑连长忽然有些失态,几乎是愤怒。
  “你给我站起来!”郑连长又大声说。
  李书琴此刻没有站起来的可能,她的脑子在那一刹间失灵了,可以说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了,她现在会的就只有浑身颤抖。这就更让郑连长生气了,郑连长往前迈了一步,也就是只朝李书琴迈了一步,多少年的训练让郑连长对尺寸有十分精准的把握,他一下子抬起腿来,就像在操场上搞训练,他可以一下子把腿抬起来,绷住,半尺或一尺,说抬多高的尺寸就抬多高的尺寸,然后会一下子绷住不动,几平是丝毫不差,他对这个尺寸把握的精准度令人吃惊,他一下子把腿朝李书琴抬起来,直直地抬起来,不是踢,要是踢,就不是郑连长的水平了,他是把腿笔直地一抬,抬起来,却在暗里使了劲,用脚又一挑,这一挑,正好挑在了李书琴的那地方,虽然不是踢,但力道比踢还厉害。
  李书琴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有几分沙哑,比贺北芳老师的嗓子还沙哑。。
  “你给我站起来吧你!”这是郑连长的声音。
  李书琴被郑连长的脚一下子挑了起来,身子朝后一弹,整个人撞在了墙上,然后又顺着墙滑了下去,然后再一扑,整个人朝前趴在了地上,这一回,人们什么也看不到了。接下来,郑连长要旁边的人把王党生的上衣扔给王党生,但没把裤子给他,自始至终,郑连长连看都没看一眼王党生,他对王党生说了两句话:“遮一下,别给你们工人阶级丢脸!”
  “你不要忘了,工农兵,你们工人是排在第一位的!”
  20
  王党生消失了,是,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出事后,工厂的革委会把他马上就调了回去,这个人到了后来也只能是一个传说,一下子就没了。学校里没了他的声音,就像失去了点什么,王党生讲话虽带些当地口音,每句话的后边几乎都带着一个儿字,但不难听,甚至还比较好听,声音也洪亮,因为洪亮,所以就显得底气足,听起来让人感觉是一勃一勃的。人们都说王党生之所以很会讲话,是得了他媳妇任桂花的真传,讲话要怎么开始,讲到一定时间要怎么提高声音,下一段怎么接上一段,中间要停多长时间,她都会一点一点教给王党生。王党生的媳妇真是一个奇才,是无师自通,或者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在睡梦中得到了仙人的指点,按说她也没上过几天学,怎么就会讲得那么好?人们都觉得奇怪,但谁都解不开这个谜。人们都说王党生的口才全是他媳妇教出来的,关于这一点,也没人不相信,他媳妇真的和他认真交流过,是有空就教,是日日在教,夜夜在教,是口传心授,但那不是交流,而只能是教,像教学生一样地教,人们都说,王党生的媳妇,纺织厂的任桂花可真是个人物,她的政治生涯并没有受到王党生的影响,在接下来的漫长日子里,还到处在讲,有一次,还居然讲到了李书琴他们的学校,人们在下边忽然认出了她,一时交头接耳起来,说,这就是王党生的媳妇,这就是王党生的媳妇,这就是王党生的媳妇。坐在下边听报告的郑连长也很快知道了在上边作报告的居然就是王党生的媳妇,不免在心里感叹起来,感叹这个女人的定力,明明知道王党生就是在这个学校里翻的船,但她居然坐在上边作报告能够一点也不乱。“刘秋香,刘秋香,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人家了。”郑连长在心里说,一时有无限的感慨。   人们可以忘掉王党生,但却无法忘掉李书琴,因为她就是这个学校里的人,对于她的处分人们好像一下子都没了想法。连军宣队也拿不出什么想法来,出了那件事之后,学校里接连贴出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说法比较一致,口径都统一到是李书琴这个资本家的孽种拉工宣队下水这一点上来,这个说法显然又不那么好听,有损工人阶级的形象,所以马上被制止了。紧接着学校里把李书琴批斗了几次,这时候,李书琴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所以也没办法再给她推一次阴阳头,但人们发现批斗李书琴的时候念批斗稿是个大问题,问题是,一旦要批斗她就要提到王党生,这是个十分敏感的问题,军宣队的郑连长适时地表了态,说“为了不产生更加不好的影响……”郑连长也只说了半截话,话到这里突然断了,没了下文。
  “为了不产生更不好的影响,啊……”
  话到此,郑连长不再往下讲,是半句,不再多说,下边的话他不再说,这就是郑连长,不会给人留话把,不会明确地把自己推到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上让自己下不来台,也不会给别人制造问题,这就是郑连长。郑连长在那次会议上还点名表扬了杨老师,说多亏了杨老师警惕性高,政治觉悟好,才发现了问题,才不至于出现更大的问题……说到此,郑连长又停了下来,不再说了。关于杨老师,人们到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怎么尾随在王党生和李书琴的后面,天是那么冷,他原来也是很辛苦的。但表扬归表扬,杨老师的事到后来也没了下文。杨老师还在学校的宣传队里打洋琴,有时候会对正在排练的节目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他对人还是那么热情,甚至于自己谱曲自己写词,他编写了一个很好的节目,是且跳且唱的那种,节奏一勃一勃很硬朗很感染人的那种,叫作“革命红花校园开”,排练的时候他亲自上场做示范导演,这让在一边拉手风琴的贺北芳大吃了一惊,这个杨老师可真是多面手,居然还会跳,但他的风格无论怎么来都是新疆风,这么一转,一只手在身后,一只手要举过头,身子矮下来,再那么一来,当然身子和舞步都要猛地一拧转回来,又是一只手在身后,另一只手举过头,身子又矮下来,有点滑稽,但很好看。人们都看得出这是“库尔班大叔去北京”这个舞蹈的版本,但还是按照他的方法来了,因为服装变了,演员们都穿着接近军装的那种演出服,黄绿黄绿的一片,时代感就更强了。而且,这个舞蹈的好就好在每唱一段都要跺脚,这就让舞台上很有生气,这个舞蹈是男六女六,两排交叉,唱,转圈子,跺脚,都很让人兴奋。在正式演出前,市革委会文艺领导小组前来观摩过一回,很鼓了一气掌,还提了些意见,都觉得这个节目好,要学校宣传队好好打磨准备参加省里的调演。后来又有人提出了意见,说两排各六个人加起来就是十二个人,每个人手里拿个语录本不如六个人手里拿镰刀,六个人手里拿斧头交叉着好看。宣传队为此还请示了校革委会,居然一下子就通过了,因为有了新的道具,舞蹈的气势果然跟以前大不一样。调演的时间已经定下了,马上就要到了,这几天学校里的排练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主要是排练这一个节目,精排,往细了抠,其它的节目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要抓紧排练,学校里还让食堂专门送来了饭菜,一个汤,两个菜,馒头都放在一个很大的笸箩里,还有肉,红烧肉,每人可分到多半碗,贺北芳和杨老师还有宣传队的学生们都在舞台上吃,他们都吃得很香,他们都累了,出了太多的汗,使了太大的劲,偌大一个礼堂空空荡荡,是“嗦嗦嗦嗦”的吃饭声,还有“弗弗弗弗”的喝汤声,在这样的大礼堂,一旦静下来,哪怕有一点点别的什么声音都会被放大,突然,正在舞台上吃饭的人们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下边传上来的,人们都抬起头来,下边,李书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现在已经不负责打扫大礼堂了,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再做,人是又黑又瘦,身上穿了她那件杭州绸的旗袍,现在谁还敢穿着旗袍到处走?这就说明李书琴的脑子已经出了大问题,她真是出了大问题,人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李书琴是整天在到处乱走,嘴里是不停地说,但人们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手里拿着一本连皮子都不见了的语录本,一边走一边说话,说什么,没人知道,是不停地说。
  舞台上的人都停止了吃饭,都瞪大了眼睛朝下边看。
  李书琴在跳舞,她的身上是那件旗袍,舞姿滑稽得很,两条胳膊这边甩一下,再朝那边甩一下,然后再往前迈步子,然后再往左,紧跟一步,再往右,再紧跟一步,然后把两只手同时举起来,顿着脚,一下,一下,又一下,手一下一下往高举,然后再把身子转过来,两条胳膊再举高,再那样。李书琴是那么瘦,那么黑,那么憔悴,她跳得气喘嘘嘘,但她不肯停,继续跳,继续旋转,手又扬了起来,身子又在转了。
  “又来了。”台上的一个学生说,小声说。
  “滚出去!”这一声,是杨老师在大声怒喝了,他站在台口,大声怒喝,声音很是宏亮,仿佛他的声音就是一枚炸弹,在空蕩荡的礼堂里一下子就爆炸了。这一声真是很有作用,李书琴马上消失了,马上不见了。礼堂的门也关上了,那一道从外边照射进来的白光,太阳的白光,一下子收了起来,不见了。
  从此,几乎是一年四季,人们所能看到的李书琴就是在街上整日不停行走的李书琴,穿着她那件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脏更旧的杭州绸旗袍,手里拿着她那本连皮子都没有的语录本,她的手上,还戴着两个黄黄的戒指,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一个上边镶着一块红石头,一个上边镶着一块蓝石头,人们说那肯定是石头的,天冷的时候,李书琴还依然穿着那件旗袍,只不过她在里边穿了毛裤和毛衣,这么一来呢,旗袍就不那么好看了,有些雍肿,有些鼓鼓囊囊,有些不顺眼,有些难看,但顶顶特殊,是因为现在没有人敢穿旗袍,这种服装几乎已经从人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而惟一穿它的人,在这个小城里也就只有李书琴。即使在冬天,李书琴也是不停地在街上走,手里拿着那本连皮子也没有的语录本。但后来,有人发现她手里拿着的居然不是语录本,而是一本很破烂的小字典。那天她睡着了,靠着教堂门口的那根柱子,那是半截柱子,柱子上原先有一个长翅膀的小天使,现在不见了,教堂现在是工厂,生产五分钱一根的冰棍两毛钱一瓶的汽水和两毛五一瓶的酱糊,李书琴靠在那里睡着了,手松开了,那本没有皮子的语录本就从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有人轻轻过去,把那个语录本拿起来看了一下,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本小字典,上边已经掉了许多页,又被仔细一一粘好。
  走近她的人还发现李书琴的旗袍上破了许多小洞,但已经补好了。
  走近李书琴的那个人是这个教堂的尼姑,只不过她现在的身份是工人,做冰棍汽水和酱糊。她没有推醒李书琴,她把那本小字典又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这个过去的尼姑现在穿着一件很像是护士穿的那种工作服,白色的,很长,她从衣服里边悄悄取出了什么放在了李书琴的手边,是一瓶汽水。
  李书琴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她醒来了,又开始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她在说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听,可能,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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