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庄子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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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庄子呀,你在《逍遥游》里极力赞美北海的一条鱼—鲲。说它硕大无比,不知有几千里。这个巨鲲化为鸟,就叫鹏。更是惊人的大,其背就不知有几千里。然后你妙笔生花,说大鹏背负晴天,一个展翅就是九万里。你见过大鹏了吗?应该没有。因为它是观念之物。但你不乏想象力。真的很出色。表现了你大气大美的一面。
  但是你写大,就必须击小;你写高,就必须毁矮;你写厚,就必须非薄。这是你的思路。当然也是你的亮点。所以,你嘲笑“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问题就在这里。就拿夏蝉来说,它体形区区,且夏生秋死,确实不知一年的光景为何概念。但它的可爱之处是一个夏天鼓足了劲,拼命的在林子里嘶叫,为我们带来了许些野趣,清凉和宁静。它自己栖于高枝,餐风露宿。产下后代后,一周便死去。丝毫不恋生。所以在你死后的一千多年后,有一位大诗人叫白居易,他写诗赞叹道: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可见,这个幼小,这个短命,这个稚嫩,然道就没有意义吗?是什么遮住了你的视野,使你看不到小的就是美的呢?
  其实你也看出了大有大的问题。夏蝉和斑鸠就曾讥笑大鹏说:我们一下子就可飞起来,碰到榆树之类的小树就停落在上面,有时飞不上去就落在地上,何必非要高飞九万里去南海呢?但是你就是不承认,最后还是讥讽这两种虫鸟,说它们怎么会知道小与大是有区别的这个道理。真不知何故?
  你常说不能和井底之蛙谈广袤,不能和夏虫说冬雪。但是广袤也不知井底之蛙所看到的那块天的诗意呀;冬雪也不知夏虫在骄阳里所感受到的火辣呀。
  —2— 庄子呀,你的有些行为真可谓惊世骇俗。
  不认识的人死了,你还勉强可以这样做。亲戚朋友死了,你铁石心肠的话也可这样做。但对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妻子之死,还“鼓盆而歌”,只能晕倒一片。我们现代社会流行一句顺口溜,难道在你那个时代也适用:已婚男人有三盼:升官发财死老婆。
  可不,晕倒的不仅是我,还有你的好友惠子。惠子充满疑惑地问:“你的妻子和你生活了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现在老了,死了,你没有悲伤哭泣也就算了,竟然还敲着瓦盆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你糊来糊去地答道:“不是这样的。我何尝不伤悲呢?只是后来想一想,人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不但没有形体,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但是在似有若无的变化当中,忽然有了气息。气息变化而有形体,形体再变化才有了生命。现在我的妻子又变化成死亡,这就像四季运行一样的自然。她如今安息在自然的这个大环境之中,如果我还为此悲伤痛哭,岂不是太不通达命理了吗?所以我才不哭的啊。”
  当然,这是你的生死观。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生死死,万物流转。从大的方面说你是机智的。但问题是你把妻子对你的感情,你把你对妻子的感情,放在这冰冷的概念里游玩,这就令人困惑了。生就是死,死就是生。那到底是生还是死?是死还是生?不间断的无数个瞬间组成的生,那么这个生应该是实在的呀。光看到生死的瞬间转换,不看到在转换中的无数个瞬间组合的生,那人的生究竟还应该庆贺不?那人的生究竟还有意义吗?在这点上,人家那位法国哲学家萨特,说得就比你中听:因为你活着,故你必须对自己的活着负责。这位法国人把人的偶然之生,视为一种责任。虽有沉重之感,但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还有那位诗人歌德说得更鲜活: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这才是对人的个体生命的一种关怀,对人的至高的感性存在物的高扬,对人的生活的一种首肯。所以,思之死总是伴随着生之思。对死的领悟意味着生的澄明。
  而你总是把人的鲜活放置在冰冷的概念和逻辑之中冷冻,总是强调“死生命也”,把生的动机警惕地看成是“劳我以生”(让我劳累)。这样的活着不是更累更胆战心惊吗?何以逍遥?何以自在?所以,你才有“鼓盆而歌”的冲动。因为死倒反将累人的生给解脱了,所以值得庆贺值得狂欢?
  但是,与你同时代的一位智者—荀子,他这样说:“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看,人的生死,就被他很轻巧、很智慧地转换成了歌与哭。这就很安详。没有概念的怪异和过剩的逻辑。所以,如果说清明是春祭,中元是夏祭,寒衣是秋祭,大年是冬祭的话,那一切祭的背面暗藏着的就是歌与哭的玄机。为生而放歌,为死而哭泣。
  我记得你在死前对你的弟子们说过:我死了以后,“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意思是说,不要棺材,不要厚葬,直接把我扔进旷野,来个天葬,回归自然。这里的关键是回归自然。所谓回归自然不就想再生一次吗?说明你还是在乎还是留恋生的。因为对人来说,毕竟只有生,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不管是智者还是愚者。
  闻一多说你是一种“神圣的客愁”。还真是一语中的。
  —3— 庄子呀,你做梦不要紧,但为什么偏偏梦见蝴蝶呢?梦见蝴蝶也就算了,但为什么还要议论一番呢?因为你这个一不小心的议论,用去了你的后代们多少脑浆和笔墨不说,还把原本清晰的问题越搞越糊涂了:究竟谁是蝴蝶?庄周是谁?
  你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变成了一只蝴蝶。一只翩翩飞舞、自由自在的蝴蝶。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庄周还是原来的庄周,并不是梦中那只有色彩、栩栩然的蝴蝶。于是,你发出迷惑的感慨:“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是庄周梦见自己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成了庄周呢?
  这里,你一不小心提出了“两个世界”的理论。一个是真实的世界;一个是梦幻的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是会思考的庄周,蝴蝶是会飞舞的蝴蝶;在梦幻的世界里,你是飞舞的蝴蝶,蝴蝶是会思考的庄周。把两个世界还原成一个,庄周即是蝴蝶,蝴蝶即是庄周。你说这就是“物化之境”。
  本来,问题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但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去公园,看见一对花蝴蝶在我的身边飞舞。我一下想起了你的“庄周梦蝶”的得意之作。我特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肌肤。有疼痛感觉的。表明我醒着,没有做梦。没有做梦,为什么也能看到蝴蝶?是我现实中的蝴蝶真实,还是你梦幻中的蝴蝶真实?如果梦幻是真实的,人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现实是真实的,人又为什么不能把握自己?如,我要抓住眼前的花蝴蝶,怎么抓就是抓不住。这是为什么?   说梦只能在醒着的时候。就像论死只能在生的时候一样。说我做了一个梦,这在语法上是过去式。说我做梦,这在语法上是现在式。把现在式混同于过去式,用过去式模糊现在式,是不是就是你“庄周梦蝶”的问题所在?
  梦和现实不是同一物。那么界定梦和现实的区别又有何意?
  做梦的时候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这是二个不同的“时候”。但是显然你没有意识到需要区分这两个“时候”。于是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当我们指向经验的庄周和蝴蝶时,我们就说庄周和蝴蝶都是现实之物;而当我们指向梦中的庄周和蝴蝶时,我们就说这是虚构的,非现实的。
  但是虚幻的梦境总是短暂的,易失的,靠不住的。梦醒之后人们必然还会陷入现世的生活烦恼之中。所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就是梦幻的现象学意象。美梦醒来总是早晨。背包出门,又要面对无聊、无奈、无果的现实。于是总想美梦不醒。于是有了梁祝化蝶的美丽故事。在永远不醒的梦幻中,喜结良缘,共度美好时光。一旦醒来说梦,就不是梦了。梦必定是在长醉不醒中才是现实。
  人生如梦。说这话的人是醒着还是睡着?你说是睡着。我说是醒着。
  本来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梦是梦。是你别出心裁,发明了用梦这个体裁把二者化一。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梦不能承受之重了。于是后人忙着为梦作各种解析,为梦作各种还原的实验。一个目的就是想把梦搞清楚。
  其实,梦之所以是梦,就在于它的不可究诘的神秘性。
  如果用庖丁解牛的刀,把神秘的梦境剔除得干干净净,甚至可以人为地编排或重复梦境,唐代的杜牧还能写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名句吗?南宋的汪元量还能有“蝴蝶梦中千种恨,杜鹃声里三更月”的意象吗?
  —4— 庄子呀,你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到处发议论,滔滔不绝。套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辩证法。但你可能不知道,辩证法在哲学大家尼采眼里,只是一种复仇的方式而已。但是这一回,你一反常态,来了个日本式的暧昧。
  这一天,你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但伐木人站在树旁不去砍伐。问他们为什么不砍伐?他们说是“枝叶太盛,难以派用”。于是你借题发挥,对弟子说:“这棵树就是因为不成材而能够终享天年啊!”
  走出山来,你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兴,叫童仆宰鹅款待。童仆问主人:“一只能叫,一只不能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能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日遇见山中大树,因无用而能终享天年,如今主人的鹅,因无用而被杀掉;先生你怎样看待呢?”
  你笑道:“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也就是说我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
  这里,你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大树长成了废材,因为无用却保全了自己;而鹅不能鸣,因为无用被杀。由物及人。是做一个有用之人好呢,还是做一个废材庸人好呢?
  你给了个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答案—见机行事。
  说白了,就是告诉人们该呈英雄时别装孙子,该装孙子时别呈英雄。答案虽带有中庸色彩,但操作起来难度很大。虽然充英雄和装孙子都不难,问题在于前提的确定比较困难。也就是说时机难以把握。什么时候该呈英雄,什么时候该装孙子,有时还真的难以判断。如果审时度势稍有偏差,需要呈英雄的时候装了孙子,需要装孙子的时候却呈了英雄,那就死定了。
  所以,从禅的意义上说,蚌之所以含明月,兔子之所以怀胎,全在于一个“机”字。庄子呵,依你的滔滔不绝,能回答何谓“机”吗?
  —5— 庄子呀,你还和你的弟子们继续谈论有用无用的话题。
  其实,万物皆有用,不等于万人皆用同一物。这个道理并不深奥。连惠子都能将它形象化:用大葫芦来盛水,它的坚固性不能胜任。把它剖开来做瓢,可瓢又太大,无地自容。它可谓大矣,但就是大而无用。于是我就把它打碎扔掉了。
  面对惠子形象化的责难,你反攻道:现在你有五石容量的葫芦,你反而愁它无用,你为什么不系着它当腰舟(类似救生圈),浮游于江湖之上?
  惠子不以为然地笑而不答。
  其实,蚌含明月成珠也好,兔望明月成胎也好,全在于自己的需要对事物作出有用无用的判断。智慧是从万物见万物。你的《庄子》一书,对思想的研究者来说是个至宝。但对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来说,连垫脚都不需要。你再强调“无用之用,乃为大用”都没用。因为他这辈子不需要《庄子》为他种地。
  这里,你讲物用的无限性,惠子讲物用的有限性。
  从物的无限性来看,万物皆备于我,故万物皆有用。不是不用,是时候不到。但同时我也被万物吞没了。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放,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家里岂不成了垃圾库?况且人寿有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将来性又有何意?有备无患又有何用?
  从物的有限性来看,物的最大效用就是为当下服务。当下的我需要什么,我就视这个物为有用。我是万物的主宰者。因此,硕大的葫芦对我盛水没用,对我洗澡擦身没用,我就扔掉。千年大树对我也没用。我只需要碗口粗的木桩做栋梁,我只需要手臂粗的木条拴猴子。于是我砍伐了它们,因为它们对我有用。
  天生我才必有用。这话固然不错。但很容易把人悬在半空中,以为好高骛远就是“大用”,安分当下(如做好本职工作)就是“无用”。相对论中有句话: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有人从中体验到了诗意。庄子你说,这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6— 庄子呀,你在《秋水篇》里有一段流传千古的“濠上之辩”。人们都说你逻辑缜密,击败了你的好友惠子。但我阅读再三,觉得你一个恍惚,输掉了好棋。
  现在让我们还原当时的情形。
  庄子和惠子二人在濠水岸边游玩。
  庄子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说:“这些鱼儿多么快乐啊!”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惠子说:“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你也不是鱼,所以你因此也不知道鱼的快乐,这就相通了。”
  庄子说:“还是回到开头的话题。你说: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说明你是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才会问我的,我就是在濠河上知道的。”
  初看这段攻防,庄子呵,好像还是你厉害。你用“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反问,把惠子带进一个逻辑陷阱,想搅乱他的思考程序。如果惠子这样回答:“对。你问得对。我确实不知道你的鱼之乐究竟来自何处,”他就中了你的圈套了,交锋就以惠子的完败而结束。但是,惠子不愧是诡辩的名家。他思路一转,率先发出一句结论性的话语:“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这里,惠子智慧地抓住“我不是你”和“你不是鱼”,完整地推论出“我也不知”和“你也不知”的结论。
  这时的庄子应该是无语了。但是你突然冒出一句大实话:说我就是在濠河上知道鱼儿快乐的。如果单纯就逻辑层面来看,这么一句没有来由的话,是牵强附会的结果,更是理屈词穷的表现。你们二人的濠上之辩,最后站在逻辑制高点上的应该是惠子。
  本来,鱼怎么叫快乐?这在分析哲学看来是讲不通的。它只是一种审美的移情,心绪的表露而已。但提出的问题实在重大:逻辑推理与直观移情,究竟谁更靠谱?
  惠子也正是从这里出发,觉得人不可能感知鱼是否快乐,同时也不能将自己的快乐移情至他物之中。而庄子则以自己对他物的理解而推至对他物的感受。他自己高兴,就将自己的高兴之情传递至水中鱼,审美地认为鱼也是快乐的。这样来看,惠子是哲学的,庄子是美学的。哲学是老人痴呆,需要认知,诗情泛滥是大忌。美学是少女怀春,需要幻觉,诗意盎然是本真。从这一意义上说,这场诡辩的世纪盛宴,给我们视觉感官的刺激就是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现在看来真正诡辩的还是庄子。因为所谓移情的一个别名不就是强词夺理吗?
  —7— 庄子呀,你把万事万物看透看绝看尽,得出的一个结果就是绝圣弃智,从而天下大治。你说,人吃牛羊猪肉,麋鹿吃青草,蜈蚣爱吃蛇,鸱鸟和乌鸦喜欢吃老鼠,这四者间究竟谁能认识什么是世界上最好的滋味呢(四者孰知正味)?你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靠不住。你说: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你说:人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得湿疾而死;人站在树上就会颤栗害怕。人也太无用了。
  现在看来,你的一个基本思路是:一旦感受到人的有限性,可以退守的唯一出路只能是绝圣弃智,一了百了。在有限的“我”与无限的“物”之间,你不太情愿调整自我以更新“我”的对象,而是宁可借助更为成熟的思辨手段,从“自我”退回到“虚无”,从而一次性地化解对象。不用说,在思辨的世界里,这几乎是完美的,也是最高的。
  然而一旦抛弃对象,退到虚无,也就否定了理性的必要,后天作为的必要。因此从根本上也就断绝了改变外物的可能。这就是你—庄子的人生解脱?一劳永逸地化解束缚,化解问题本身。所以你和你的搭档老子是一个腔调: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澡雪精神,剖智绝思;放下执著,不用心机;遣欲澄心,直到心无所心,形无所形,空无所空,寂无所寂。这就斩断了人智通过努力还能达到的有限度的知的可能。在绝圣弃智的面前,人只好放弃一切可能。西方人对造物主的崇拜,在东方很自然地转向了对神秘主体本身的崇拜。然而抽掉一个客体去营造一个无所不包的主体,反而使得有限的自我在无法认识无限的自然时,失去了弹性和依托。
  我们知道,和尚爱画圆相,在于佛教。圆相原是代表涅槃的意思。而禅宗的圆相则是大自然的浑沌自体。但是鱼鳖只要看见圆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过去。因为它知道没有好事情。这是否就是你—庄子,绝圣弃智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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