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荒外最近多出了一家酒庐,店老板在门前埋下了一颗种子,酒庐里面卖的是上好的桃花酒。
千荒里各种奇奇怪怪的生物都前去讨要一点酒喝,有人尝过一滴,说是甜的,如蜜糖滋味一般,有人满斟数杯,品出了茶香。到最后,众人纷纷醉倒在了酒庐外面,现出了原形。
千荒的主人温馥得知,难得出了一次门去看,还没到门前就有毛绒绒的一团滚到脚下,再抬眼望过去,是醉倒一片的千荒子民。
来时路上铺着一片大雪,脚印一直延伸到这里。她掀开门帘进去,桌柜后的青衣男子直接掂出了一壶桃花酒来:“天寒,姑娘的这一壶酒要温吗?”
温馥本来只是来此询问酒庐之事,闻言却犹豫了一下,她伸手去接酒壶,道:“不用了。”
酒庐的陈设极简单,一方小桌与两只小凳。温馥坐在一边,捧了酒壶,掀开了斗笠的轻纱,将酒一饮而尽。
择孟坐在她对面,神色清淡,对着满屋子的酒香不为所动。他看着温馥饮酒饮得畅快,便问道:“姑娘口中的酒是什么味道的?”
那传说中的千荒主人看起来竟然只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她抬起头,眼神清透:“苦的,十分苦。”
“哦?”择孟不动声色,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却慢慢攥紧了袖角,“姑娘看起来年纪尚小,不经世事,为何会品出苦味?”
温馥笑意纯粹,看起来像是未经世事。她将手抚上了自己的左半边脸,也不遮丑,就这样看着择孟道:“我脸上这些是烧伤,听槐青长老说,好像是遇见了个什么人,纠缠了一番,最后我们两个都没落着什么好。”
择孟便点了点头,听见她的声音依旧脆生生的,不带一丝惘然地道:“想来,那一段经历是十分难过的。”
“是吗?”择孟这样问着,不由自主地又看着她。
“也许是喜忧参半吧!”她又道,“我没什么印象了。”
择孟只是静静地坐着,许久后才道:“你方才尝的这一壶桃花酒是苦的,那大概是难过的经历要远多于开心的,你既然忘记了,那就很好。”
“那你又为何会在这里卖这种奇怪的酒呢?”温馥看了看手上的酒壶,好奇地问。
“当是历劫吧……我欠着一个人两次命债,有人将这种酒的配方交给我,让我也去看看每一处的感情。”择孟微微叹道。
“命债,那倒是很严重。”温馥若有所思,“那你历劫要多长时间呢?”
“说不准,也许半生……也许一生。”
温馥不大明白卖酒算是什么劫,却也没问。
窗外飞雪如絮,已经落了一片白茫茫。她盯着窗外看了许久,才道:“千荒不留外人的。”
“我知道。”择孟声音平静,“再过一个时辰我便离开。”
二
在很多年以前,千荒就已经是闭塞不开、浮于东境之外的一处地方,最是荒凉。
与此地相反,东境之内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是宿郭,入城是一处峡谷,谷中长满了桃树,四季常开不败,粉色蔓延一片。
真正入城后,市集小摊,茶馆酒楼,应有尽有,不输凡世的繁华。
这全赖这地方有一个年纪甚轻、最爱热闹的城主——温馥。
温馥是上一任城主的女儿,年纪轻轻就修为强大,在父亲过世后,虽然族中多有不满的声音,却还是风雨飘摇地登上了城主之位。
至今整整十五年,恰好也逢温馥五十七岁的生辰,她提前一个月派了信使去各城传话,邀各城城主携家眷前来赴宴。
消息传出去半个月,却并没有人前来。眼看着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温馥坐在峡谷中开得最盛的那一棵桃树上等消息。
等着等着,她派出去的信使都回来复命了,却也没看见一个客人到来。
温馥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站成一排的信使,顺手拈了一瓣桃花咬在嘴里:“都有哪些城主要来宿郭啊?”
三十多位信使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齐齐摇头。
他们也是苦不堪言,宿郭城中乐趣甚多,初时各地城主闲来无事便也乐得前来游玩。后来因为温馥实在是太过热情,武力值又过于强大,他人一来就强行邀对方住上一年半载才肯放人走。从此温馥名声传遍,没人再敢轻易前来宿郭。
温馥嚼了嚼花瓣,不大开心地点着人数:“一、二……三十二个,”她重新又燃起了一点希望,“谁还没有回来?”
信使們互相看了看,然后道:“槐青长老还没回来。”
温馥思索片刻道:“槐青是去请的谁?”
“他去了十方,说是要把境主请来,给您一个惊喜。”
温馥悬在半空中的脚不晃了,她在桃树顶上猛地跳起来:“谁?境主?”
要说温馥还有害怕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境主叶朝,她这人最喜欢闹腾,最不守规矩,可境主却是兼顾三十三城,法理分明,容不下一点杂乱。
她蹲下身,磨牙道:“你们先回去,万一先看见槐青了,告诉他,给本城主等着!”
众位信使瑟瑟发抖,本来在外奔波了近一个月,磨破了脚也说破了嘴皮子,得令后赶紧往城中跑。
从谷口处走来一个青衣的身影,温馥瞄了一眼,再一次站起身。
择孟?来的怎么是他?
三
温馥害怕的人之中,另外一个就是择孟。
在十五年前,她父亲过世,城主之位待定。境主派了左使前来奉诏旨,温馥在得知此消息时还没想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机。
槐青则怒其不争地在她旁边道:“你这么多年的课业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个时候境主派左使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还想不清楚吗?”
温馥无所谓地转了个身:“自然是为我加封城主之位的。”
槐青冷哼了一声:“你这个样子凭哪一点担得起城主之位?”
她语塞,抬手便要去教训槐青。槐青忙抬手告饶,在她旁边坐下:“我听说境主身边的左右使,左使铁面无私、不近人情,右使则与人友善,随性肆意。” 温馥皱眉:“来了一个不对脾气的。”
“哪有那么简单。那个右使以我来看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若境主派了他来,大概也就是多训导几句。可若是左使,恐怕就要找些麻烦,甚至,城主之位换人也不是没可能。”
他忧心忡忡,温馥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她问:“那个左使叫什么名字?”
“择孟。”
“知道了,他一来,我就给他个下马威。”
“喂!”槐青赶忙劝阻,“你年纪小,境主不放心也是正常,可千万别胡来啊!”
“我知道啊,”温馥笑得狡黠,“境主不就是不放心我的实力吗?给他看一看就好了。”
所以在择孟到宿郭的那一日,一贯繁闹的城中街道萧索,家家闭户。
他却也没什么反应,拿着诏旨直接前去城主府找温馥。
与城中相反,府里嬉闹一片,温馥正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姑娘在桃林里捉迷藏。槐青坐在樹梢上,低头看了一眼择孟:“喂,你是来找温馥的吗?她就在那一群姑娘里面。”
择孟停下脚步,冲他道了谢,便接着往深处走。
桃林中全是清脆的笑声,他站定脚步后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很快对着其中一个姑娘道:“在下奉境主之命前来奉诏。”
那人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一挥手。周遭的姑娘都偎了上去,他身侧瞬时萦绕着一片奇异的桃花香。
是幻境,择孟反应过来,慢慢抬起头,盯着面前姑娘的脸。
她同温馥相貌一样,笑容却怪异得很,冲着择孟,轻声吐字:“左使大人,这幻境怎么样?好玩吗?”
择孟神色平静,一点也不见陷入幻境中的慌乱:“自入城以来,在下所见皆为幻象,温馥姑娘的灵力果然强大。”
温馥在幻象外笑了笑:“你还挺聪明,竟然也知道早已身处幻境中。”
“不过,”他向前走了两步,“既然我明知而偏入,便是为了进来破阵的。”说完,他将手中的一把折扇掷出,催动灵力,不费什么力气地就将幻境撕开一条裂痕,紧接着,整个幻境四分五裂。
四
温馥心神震荡,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择孟踩着落花从桃林之中走出,果然,他们还站在入谷处。
她气急败坏,挽起袖子便要上去再战,被择孟轻巧地避开,反倒自己胸前又受了一掌。
择孟一只手拿着诏旨,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侧:“资质尚可,可担城主之位。”
温馥愤而去夺,但他又将诏旨从容收回袖中:“诏旨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要等两年。”
“什么?!”温馥语气震惊,“你还要在这里住两年?”
择孟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叨扰了。”
于是择孟就在宿郭城主府住了下来,温馥和他三天两头就要打起来,每次都稍逊一筹,却也从没有服气过。
除此之外,他还日日揪着温馥读书,亲授课业,温馥稍有不耐烦就会被一通教训。
两年下来,温馥学乖了不少。却也没想到,两年期满,择孟准备回十方的时候她也会有不舍。
当着全城人的面,择孟亲手将诏旨交给了她,语气认真刻板:“温馥城主,望今后你能治理好宿郭,平安兴盛。”
她接过诏旨,深深地拜了下去:“温馥谨遵境主诏旨。”
之后,择孟一声招呼也没打,在满城轰动时一个人离开了宿郭。
温馥想过去十方找他,却被槐青叮嘱城主若非特殊情况,不得离开城中。
所以她不得不放下这些心思,却没想到今日又能见到他。
“择孟!”在他走到近处的时候,温馥猛然飞扑下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像是疑惑了一会儿,而后才回忆起来:“温馥城主。”
温馥明知故问:“你怎么来宿郭了?”
“城主生辰,境主派我前来代他贺寿。”择孟认真答道。
温馥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他一句“生辰快乐”,只好开口道:“十五年前那日我生辰宴席上没看到你,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离开了,也没道别。”
“我只是完成了任务,所以便离开了,并无他意。”
“我知道。”温馥舒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遗憾。不过今日你能来也很好。”
而后,她又想起了槐青,疑惑道:“槐青怎么没回来?”
“槐青长老被境主留下了,”择孟道,“境主让他详尽地写下你这十五年来任城主之时日常的起居与行事。”
温馥脸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干巴巴地问道:“每一件小事都要写吗?”
择孟点头:“是,可有不妥?”
她立刻重新挂上了笑容,摆了摆手:“不,没有什么不妥的,极好,极好!”
宿郭城主温馥五十七岁生辰,除了此次槐青长老缺席,从十方外来了一位左使择孟之外,与往年并无太大不同,仍是一次满城庆贺,阵势之大可载入宿郭史册的大场面。
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温馥带着择孟游览了小半个城,举目繁华,盛世琳琅,却也铺设过度。
择孟一直在十方中待着,众人之间相处皆克制有礼,颇有规矩,对这种景象稍有些不习惯。
“温馥城主,方才那人未与你行礼,稍有不妥。”择孟看向一旁的温馥,轻声提醒道。
温馥摆了摆手,只顾着看河岸的桃花灯,随口道:“他许是没看见,无妨。”
五
没过多久,择孟又提醒道:“已经巳时了,到了歇息的时间,城中也不应该如此喧闹了。”
温馥干脆地拉过了他的手,道:“我教你做桃花灯吧。”
择孟抽回手,摇了摇头:“在下并不需要学这个,它并无用处。”
“怎么没有用?”温馥转了转眼珠子,“学会了可以做这个讨喜欢的女子欢心。”没等他再开口破坏气氛,温馥补道,“即便现在没有,以后也总会有的。”
宿郭的桃花灯,是用桃枝编织而成,桃枝木质坚硬粗糙,在桃妖一族手中却柔韧自如,但雏形成了后,外表也是黢黑难看。
用灵力点缀上桃花之后却完全不一样,像是有一树风声与花香从不规则的缝隙间穿过,生出了一簇簇的清艳。
每个人手上做出来的桃花灯都不一样,温馥最后于灯的中心处放了三瓣带着露水的桃花,几滴露水分别折射出各色明亮的光。
择孟真诚地夸赞道:“很好看。”
“送你了!”温馥往他面前一递。
择孟迟疑了一下,她便道:“你做好的那个送我,有来有往,刚刚好。”
择孟便在她一步步的指导下开始做桃花灯,接连试了十几次,却未能有一个成形的,他最终放弃般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善此事。”他抬起头看着温馥,一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暖光摇曳,他道,“温馥城主,看来我这次的生辰礼物送不成了,但境主有礼物让我代他交给你。”
星光在他手上铺开,照亮了半边河岸,许多人将目光移过来。
“这是宿郭的星图,境主亲手将它绘了出来,托我送给你。”
温馥接过,笑容欣然:“替我多谢境主了。”
择孟在宿郭待了一天,第二天便又要离开。温馥这一次早有准备,死缠烂打地把他留了下来,便借着长久以来的好客名声耍无赖。
“你难得千里迢迢地来一次宿郭,再多住一些时日才不枉费啊!再说了,境主那里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事。”
温馥见他不为所动,只好道:“十五年前你对我亲授课业,现在过了那么久,你不应该看看我治城的成果,顺便提一些意见吗?”
话说到这里,择孟才有所动摇,指点道:“你治城确有一些不妥。”
温馥又想起以前被他念叨得耳朵起茧,无奈为了留下他,只得点头笑道:“是啊是啊!所以你才应该再多看看。”
择孟这人刻板得近乎无趣,连要留下来都为自己规定好了时间:“三月为期,三月后我就离开。”
三月就三月,温馥不以为意,当初她是情窦初开,什么都不懂,换到现在,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知晓择孟的心意。
六
温馥对自己太过自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看见择孟房中跳出来一只母狐狸甚是难以置信。
“她她她!”温馥指着那只狐狸开口,“她怎么会在这儿?”
“那只狐狸是我许多年前捡到的,当时受了伤,后来便一直养在我身边。”
“不行!”温馥一跺脚,“我这里不养什么狐狸,再说了,她都已经修出人形了,为什么还要待在你身边?”
那只狐狸跳进择孟怀里,乖巧地抬头望着他。
择孟便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十方吧。”
“别,”温馥急忙拦住他,只好委曲求全,“那就养着吧,不过它不准在城中乱跑。”
择孟点头应下:“好。”
三月之中,温馥带着择孟将宿郭走过一遍,其间忽略了他的种种意见,只当两人在游山玩水。
在择孟将离开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将择孟约在了宿郭谷口见面。桃花盛开数里,她心情忐忑,对着状况之外的择孟送出了一颗桃花树种子。
择孟并未伸手接下,他只疑惑道:“温馥城主送我这个做什么?”
“先拿着!”温馥反手往他手心一扣,局促地开了口,“择孟,”她抬着头紧张地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
“那,你……”温馥稍微迟疑了一下,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不对!她神色一变:“有人动了谷底的暖玉。”
他们赶去的时候罪魁祸首还没来得及逃,暖玉灵力强大,本来就非常人能轻易碰的,这人想要盗暖玉,却反被灵力所伤。
可温馥也并不好过,暖玉关系到他们一族的灵力,外人并不知晓,看来此人是有备而来。
盗玉的人受了伤伏在地上,慢慢转过身来。
“笙一,”择孟神色惊讶,“怎么是你?”
小狐狸委屈道:“我听说桃林底下埋着很好的酒,骗人,什么都没有,我还受了伤。”
宿郭城中,没人会让一个外人到桃林低下挖东西。
温馥冷哼了一声,垂眸盯着她,手上聚起了一道灵刃:“说,你到这里来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笙一惊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是来找酒喝的。”
她手执灵刃慢慢走近了些,嘲讽道:“这么蹩脚的借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温馥。”择孟蹙眉唤了她一声。然而她手中灵刃早已劈手落下,笙一在地上躲闪了一下,肩侧还是出现了一道血痕。
“择孟!”笙一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发出了哀鸣,“我好疼啊!”
“温馥!”择孟直接伸手拦下温馥,“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你先冷静一下。”
温馥勉强聚起了灵力,微微呼出一口气:“再清楚不过了,她若无异心哪有那么巧,正好挖到暖玉所在的位置,她若没有动暖玉,我身上的灵力也不会如此不稳。”
“万一……”
温馥直接推开了他的手:“让开!”
“若我可为她担保呢?”择孟挡在了笙一面前,坚持道。
温馥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之后才道:“你担保不起。”
七
“你相信她,可我同你不一样。择孟,你教过我一些东西,其中一条,万万以城中子民性命安危放在第一位。”温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打吗?”
“我只要三日时间查明真相,”擇孟欲拦下她,“你先冷静一下。”
温馥将衣袖一挥,谷中桃花漫天翻飞,向着择孟裹挟而去,只是围困之术而已。择孟分出一线目光看向一旁的笙一,见她奄奄一息,而温馥已经倾身上前,掌间凝聚灵力。
一瞬也耽误不得,择孟在情急之下于指尖燃起了一小簇十方神火。
那两年的时间里,他知道这神火是温馥的克星,只这一点火星,能让温馥停顿片刻就好。
可这十方神火放出,却在风中火势大涨,顺着长风扬起数里,直接点燃了一片桃林。
择孟面前的桃花瞬时静止在半空中,而后纷纷落在地上,燃为灰烬。
温馥于顷刻之间被大火包围,在火焰中看了择孟一眼。她的灵力对十方神火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会助长火势,于是只能任剧痛席卷全身。
“温馥!”择孟愣了一瞬,他知晓她对十方神火极怕,因而控制得极好,绝不至此。
他将温馥从火海中抱出时,她浑身已经被火烧伤。四下整片桃林都被烧毁,火势蔓延进城。
十方神火在这东境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能运用自如,他素来控制得极好,没料到一时的差错竟酿成大祸。
他抱着温馥一路赶回十方求见叶朝,而槐青尚在殿中苦闷地记载温馥的言行。
槐青一看见这景象立即丢下了笔,连尚在境主面前也不顾了,眯着眼看向择孟:“她怎么了?”
“我的错。”择孟迅速跪下身,向殿上的人祈求道,“求境主救救温馥城主和宿郭全城。”
叶朝蹙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臣下使用十方神火失误,伤了她和谷中桃林。”
看来此事不简单,叶朝向着右使道:“你去将祭司找来。”
宿郭的星图已经全然暗淡了下去,叶朝抬起头,看向跪着的择孟:“桃妖这一族得上天恩赐,天生灵力醇厚,自身却也薄弱,极易受伤。因而宿郭初建的时候东境的创世神明便于谷中埋下了暖玉为他们滋养本体,却没料到当时暖玉有损,因此反倒成了十方神火的火引,使得宿郭全城灭亡。”
“择孟,你这一次,虽然无心,却害了全城。”
择孟跪得笔直:“可有補救之法?”
“我做不到,有一人却能帮你——千湖月栀。”叶朝看向远处,“要救他们,需要开启千荒,为他们滋养魂魄,百年后可重回宿郭。”
“开启千荒,要用天启,这天启本有一对,现在只有她那里还有一个。”
八
择孟找到了月栀,那白衣女子手指拨弄琴弦,笑着看他:“你想借用天启?可我这里,从来没有借的说法,只有交易。”
“在下要用天启两百年,用什么交换?”择孟丝毫不惧地问。
月栀打量着他,慢条斯理道:“十方神火与一半灵力。”
择孟答应得毫不犹豫:“好。”
“先别这么爽快。”月栀又道,“使用天启打开千荒耗费灵力极大,这些,也得你自己做。”
“我犯的错,理应由我一力承担。”
月栀笑了笑:“等你打开了千荒,自己是否还有命都未可知。”
“无妨。”
“那便以此为证。”月栀伸手,从窗外遥遥拈过一瓣梨花,点在他额心,“到了时候,该取的东西我会取的。”
叶朝将宿郭中所有人的魂魄全部收好,与各种杂念分开,放入暖玉之中,等择孟一力打开千荒后,将暖玉放进了神塔顶层。
择孟在开启千荒之时往里面看了一眼,其中荒芜万里,唯有一座高塔孤零零地矗立其中。
他忽然想到,温馥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在这里面,会不会受不了?
那瓣梨花印记慢慢显现出来,他开始感到眩晕,却勉力支撑着,直到模模糊糊地看见叶朝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才彻底失去了力气。
择孟意识渐沉,不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怎样的地方。等他睁开眼的时候,身旁凑着一只小狐狸,在他身上蹭了蹭。
他慢慢动了动,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开始试着回忆。
他头疼欲裂,却没有半点印象,最终也只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择孟。
九
千荒中最热闹的时候只有每年的祀礼,人们向着高塔,祈求能早日找到通往千荒之外的路。
温馥是其中祈祷最用心的一个,她实在不喜欢这里,除了一条河与这里面的人之外,再无其他有生命的东西。
她甫一睁开眼所见到的世界便是这样,经年过去,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也尝试过找寻出去的办法,却也是一无所获,只能一天天在这里消磨着时间。
这里万物不生,就好像这天地之间生来就只有他们这些人一样。
可又不对,在记忆深处,温馥有一些其他的印象,好像有一些声音与气味,也有一点明亮,与这里全然不同。
温馥一直在找寻着这些东西,在每一次祀礼上,神塔会散发出淡淡的光,她便对着这些光许愿,希望有一天能走出这里。
就在她心里的声音渐渐落下的时候,她听见众人惊呼一声,看向了半空中。
温馥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一个青衣男子,手中抱着一只狐狸,从半空中飘下,落在了神塔之前。
“神明!”众人高呼一声,悉数跪了下去。
择孟进入这个地方十分莫名,面对现在的场景只得解释道:“我不是神明。”
“你是从外面来的吗?”温馥站起身,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欢喜,“与这里不同的一个地方。”
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吧,择孟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而他怀中的狐狸眼睛转了转,看向那座神塔顶端。
要知道,在这许多年里,从来没有外人进入过千荒。
于是温馥把他看成了走出千荒的希望,在祀礼结束后就跟在他身后,同他道:“我们自醒来就在这个地方,空茫一片的荒原,除了神塔和那条河流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笑了起来:“那里面竟然有一些小鱼,色彩斑斓,很好看。”
择孟跟上去看了看,若有所思道:“这条河中好像有神力护佑,同其他地方不同。”
“即便如此,在这里也没有其他的生物。”温馥怅然。
择孟蹲下身,看着那条不算清澈的河水中游动的鱼,慢慢伸手触碰水面,有东西从他袖中滚落出来。
“这是什么?”温馥将它捡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
择孟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脱口而出:“桃花树种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温馥眼前映出了大片的粉色,她喃喃道:“它长成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是很美的。”择孟看向她的手心,好像一瞬间想起了什么,一个笑容,一道声音,还有河边的亮光……
温馥看着他的神色,将种子递了回去:“你以后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好。”他应道。
于是温馥心里一片欢喜,她歪头又看了看择孟:“你是怎么进到千荒的?這里进来后就不能出去了。”
择孟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既然能进来,那应该就能出去。”他又看向温馥,“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找到出口。”
温馥抱膝回望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吹过一阵风,她飞快地转过脸:“多……多谢。”
十
他们走遍了千荒的每一寸地方,却都一无所获,最后择孟道:“还有神塔我们没有进去过,也许出去的办法就藏在那里。”
温馥有些迟疑:“神塔与我们性命相系,我们不能轻易进去。”
“不用担心,”择孟安抚她道,“我们只是去试一试,小心一些就好。”
笙一告诉他,他的记忆也许能在神塔中找到答案。
她说:“你有一个喜欢的人,死于大火之中。如果你不能想起她,那就没办法救她。”
他的脑海里残留着一点记忆,心却揪痛得厉害,他问:“你怎么知道?”
笙一笑了笑:“我原本就是你身边养着的狐狸,那日我也在场,是你负了她。”
是你负了她……择孟头痛欲裂,却再也想不起更多。
神塔的顶层就在眼前,择孟看向一旁的温馥,忽然歉疚道:“我骗了你。”
温馥愣住:“什么?”
“我进神塔之中,只是为了找回记忆,并不知道这里是否有出口。”他道,“对不起。”
他怀中的小狐狸猛地跃出,跳上了顶层的高台上。那里有一块暖玉正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它朝两个人得意一笑,咬开了暖玉。
宿郭桃林底下埋着的神器,能助她灵力大涨,然而上次前去夺取,非但没成,反而因为受了重伤而变回原形,一时之间难以恢复人身。
当日择孟怕带她回十方后境主会重罚她,将她在中途放下。幸而后来又遇见了他,她便利用他的灵力诱导他进入千荒。
今时今日,还是成功了。她既然会读心,那有许多事情,利用起来,便得心应手。
她在两人面前化出少女的姿态,面容天真,身形娇俏。
几乎同时,温馥周身燃起大火,一边脸上浮现出被烧伤的痕迹,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
十方神火,择孟霎时反应过来,而当日整片桃林在眼前灰飞烟灭的记忆又重现,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眸子里映着一片火红,嘶声喊道:“温馥!”
暖玉的光在半空中黯然失色,温馥静静地看了一眼择孟,想起往时所有,于是笑了笑,低声道:“择孟,宿郭满城,我负不起了。”
择孟上前抱住她,却见她周身萦绕着淡粉色的光芒,整个人像是要在他的怀里散开。
笙一得了神器中的灵力,正准备离开,却见眼前多了一个白衣女子。
“两百年期至,我来收回天启。”月栀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神色平静道。
她又看向笙一:“你是我族中的小师妹?”
笙一恶狠狠地瞪着她,表情怨恨,准备飞身离开。
“那自然该由我清理门户。”月栀淡声道,挥袖引过一道水灵,却并不是冲她而去,而是落在了温馥身上。
笙一聚起灵力攻向她,趁机从神塔一跃而下。
神塔之外河水翻涌,涌向千荒中形魂不稳的众人。
十一
月栀引千湖水,在城中布置聚魂灯已经极费心力,若要处理笙一,恐怕也力有不逮,况且,这里的情况一时都不能耽搁了。
她蹲下身,看着温馥微微摇了摇头:“竟只差一点,现在只剩一个办法了。”
择孟本已神色木然,闻言满怀希望地看向她:“什么?”
东境初建之时,是有一座小城作为雏形的,然而这处最终也遭受了天灾,全城毁灭。
这座城,名叫禅时,曾聚集着各种低等妖怪,在毁灭后被创世神明保留了下来,以待日后能重新建成。
月栀道:“只有一些低等妖怪的躯壳,他们要用,也只能勉强一试。”
择孟艰涩道:“性命为主。”
“千湖湖水,禅时城以及聚魂灯,”月栀冷然,同他一笔笔地算,“怕是极难抵的。”
“无妨,”择孟道,“我以性命相抵。”
“倒也不必。”
最后,月栀将禅时城建于千荒之上,又去见过一次境主叶朝。宿郭城的那个小长老槐青这一次万分坚持要进入千荒。
“在三百年之间,千荒万万不能有外人进入了。”月栀道,“左使我带走了,能守城的,现在只有右使了。”
右使岁酒烦闷至极,在心底暗骂了一句脏话。
月栀又看他一眼:“三百年,不准离开千荒外的结界半步。”
总归择孟最后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大,无非是一身灵力,此后终生必须听月栀的差遣。
在那之前,月栀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教他酿制一种特别的酒,又允了他三天的时间。
只这三天,择孟去千荒看了一眼,城中早有不同,比之往时繁华不少。只是各色奇奇怪怪的生物在其中行走,颇让人哭笑不得。
他于城外设下酒庐,将桃花树种子种下,只不过等了一时,却好似等了许久,直到风雪满头,这才等到故人。
温馥饮了酒,脸上泛起一层绯红,头顶竟冒出两只兔耳朵来。
择孟慢慢地为她斟酒,看向她的眼神无限包容而留恋。
木门却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槐青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冲着温馥道:“温馥,喝醉酒会耍酒疯的知不知道?!知书达理还要不要了?!”
她被吓了一跳,耳朵抖了抖,慌忙站起身走到槐青的身边。
槐青挑衅地看了择孟一眼,在温馥耳尖上捏了一下:“千荒不留外人,这位公子还是早些离开吧,省得天黑路滑,摔一个大跟头。”
择孟站起身,冲着温馥懵懂的眼神一笑:“告辞。”
然后他孤身走进风雪里,身后酒庐轰然幻灭,只余下那颗桃花树的种子,在冰天雪地之中,经灵力呵护,竟要发芽,抽出枝条,开满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