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颗星
　　离开饭桌，走出店门
　　天已经黑了。天黑了真好
　　在夜色中，一路扔掉瓷娃娃们的笑
　　扔掉爬满身上的眼珠
　　風吹来，有点冷，但很舒服
　　它干干净净地拂过我的脸颊
　　把那些残余在脸上的目光，耳旁的话吹掉
　　一个人，朝着西边天空升起的那颗星走
　　整个天空中，它最亮
　　我也见过它许多次，却不知它的名字
　　只是觉得，不停地朝着它走
　　我就越来越像个初生的婴儿
　　生日
　　红酒只剩下半杯
　　杯口留下好看的红唇印
　　她起身关灯，从窗口望出去
　　半轮月亮在天上，亮晶晶的
　　她望了好一会儿，伸手拉下一半窗帘
　　让一半的月光流进来
　　她坐在一半暗影里
　　半杯红酒站在一半的月光里
　　白裙子
　　黄昏是鸟群驮来的
　　它们归巢的时候
　　每只鸟的翅膀上都驮着一小块暮色
　　最后一只鸟飞进窝里
　　天就黑了下来
　　我站在露台上
　　白裙子像一小块还在亮着的天空
　　附近的鸟儿以为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为此它们多说了一会儿话
　　多为我唱了几首歌
　　金色的琥珀
　　灯一盏一盏地熄了
　　月亮在天空黄生生地替它们亮着
　　虫子们会整夜在草丛里唱着，在冬天来临前
　　它们想把一生中想唱的全部唱完
　　我坐在窗台上，整整听它们唱了大半夜
　　月亮一直好心地陪着我
　　在幽深的天穹里
　　它是一颗好看的金色琥珀
　　渡口
　　黄昏，芦苇安静地站在水中
　　它们的安静，让天空和水面也是安静的
　　我像一株芦苇一样站着
　　我看到雪白的苇花将天空擦亮了一块
　　最后一只倦鸟借此回到了树上
　　我看到在湖对岸
　　一只红漆小木船横在水面上
　　重阳·夜听虫声
　　间或还有虫声传进屋来
　　虫鸣不似初秋时那么盛大了
　　这些虫子呐，一到秋天
　　总是一次次把我的夜晚唱凉
　　宣纸上写下几个字：
　　（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
　　墨浓，纸未干。字们，湿漉漉地站着
　　一缕月光进来，拥着它们
　　一起躺在宣纸上
　　出走的水
　　风中没有雨的味道，我可以等
　　万物都忍着，耐着
　　我忍一忍，耐一耐
　　有什么不可，一场雨会来的
　　渴死的水会活过来
　　石头缝里会开出花朵
　　石头缝里开出花朵的时候
　　从你身体里出走的水
　　全部都会回来
　　蓝
　　云贵高原十一月的天空
　　蓝得让我想捧起小小的一块
　　用它来洗洗脸
　　我的脸一定会在瞬间细腻光滑如婴孩
　　眼睛会扑闪着干干净净的光
　　我常停下脚来，抬头看着蓝的天
　　想把眼光看到这蓝里面
　　可我盯着看了许久，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它只是蓝、蓝、蓝，无限地蓝
　　而树叶却在扑簌簌地落
　　我于是低下头来，继续走我的路
　　走了好长一段，忽然发觉
　　这蓝天在一直看着我
　　看着所有的事物
　　此时，我愿意相信
　　这蓝天下的人和物
　　都是纯洁美好的
　　一颗露珠碎了
　　你的眼睛装下太多，因此你的身体过于拥挤
　　夜里，你的梦黑沉沉的，带着污浊的喘息
　　叶片上的露水，天空的星光，月光
　　试图进入你的梦里，洗洗你的梦，洗洗你的身体
　　可是通往你梦的路口太拥堵，它们只好折回头走了
　　有一颗露珠不甘心，等在你窗前的树枝上
　　想在你一睁眼时，跳进你的眼底
　　可是你一睁眼就急匆匆穿衣，梳洗，推门而去
　　那颗等了一夜的露珠，从树叶上落下来
　　在晨风中碎了
　　我想这样爱你
　　我不说亲爱，不说宝贝
　　但我想用我从未做过粗活的手
　　给你洗衣，做饭
　　把齐腰的长发挽起来
　　把指甲上的颜色清洗干净
　　把摇滚风的手镯褪下来
　　让我习惯笔墨纸砚
　　习惯写诗的手
　　开始去习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
　　等我喊一声：开饭啦！
　　你就像个大爷或馋猫
　　从电视机边走过来
　　那时，人间烟火深处
　　我将盛开如莲
　　初秋
　　这时候我只身打马走天涯
　　雁阵排在天上
　　菊花开在人间
　　有虫儿隐伏在尚未枯黄的草中
　　紧一阵，歇一阵地唱
　　渐凉的风掠过肌肤
　　惊起了手臂上的汗毛和疙瘩
　　数星星
　　梨花该白，就白了
　　桃花该粉，就粉了
　　燕子的翅膀上只托着流云
　　坐在三月粉绿的窗帘后面数云
　　一朵，两朵，三朵…… 　　数着数着，天就黑了
　　坐在九月的芦苇亭边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数着数着，星星就滑了下来
　　影子在前
　　影子在前
　　我在后
　　它常常跑出来
　　替我紧贴
　　被我们远离与漠视的大地
　　无声提醒我
　　别忘了自己的出处和归途
　　夜行
　　他一个人朝远处走去
　　竹杖、芒鞋、布衣
　　在道路拐角处
　　头上的小白帽最后亮了一下
　　天色暗了下来
　　他置身于暗，成为暗的一部分
　　站在灯火里的人，看不见他
　　他却把灯火里的一切看得很清
　　并在抬头的时候
　　找到了满天繁星
　　曙光
　　数着饥渴的铁钉第几次敲击肠胃
　　干裂的嘴唇拒绝一滴水的抚慰
　　声色中按捺下升腾的狼烟
　　众口里守住唇齿上的誓言
　　夜来临，夜是一种黑
　　穿过自身的空洞是一种黑
　　睁着眼在夜里祈祷
　　人和夜都在黑里
　　在黑里，天空显现出了星光
　　然后，天渐渐亮了
　　在晨曦中，你和夜
　　都成了光亮
　　自语
　　美景，要和可心的人一起看
　　美食，要和心爱的人一起分享
　　这是人生一大幸事
　　如果只有影子和自己同行
　　那就坐下来，跟
　　云朵，飞鸟，游鱼，说说话
　　然后把好吃的东西
　　分一些给脚下的蚂蚁
　　至于泪水，要学会忍着点
　　说，哦，不过是风把沙子
　　吹进了眼里
　　九月
　　列车载着我，去追一轮落日
　　两面山川树木飞快向后退却
　　列车穿过落日，晚霞热烈一如你的召唤
　　当我肩披余晖，站在暮色中的城市
　　无数亮起的灯光中，今夜有一盏是我命定的归宿
　　也会是我凋零在墙角的灯盏花
　　黄昏在高大的悬铃木上徘徊
　　九月的风把最后一缕暮光连同叶子吹落
　　你在树下，面容模糊
　　在纷纷的落叶中，我希望是
　　搭在你臂弯中的那件衣服
　　我的骨头
　　我相信我的骨头，一定很硬
　　每一次，当命中的雪落下来
　　它们总对蜷缩在床上的我喊
　　起来！你这家伙，起来抖一抖
　　任它三万六千片雪花，也不过是一汪水
　　我起来，听到它们在我身体里咔嚓咔嚓响
　　它们嘲笑我说，胆小鬼
　　就算某天，泥土把你深埋
　　我们也会用尽最后一丝磷火
　　照着你的灵魂上路
　　旗帜
　　脆薄的玻璃杯相碰在一起
　　暗红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摇晃
　　暗红是一种暧昧的颜色
　　诱惑，暗藏着险恶
　　酒，抑或是粘稠的血液
　　窗帘背后的床笫
　　女人的虚空与欲望
　　日暮时分回光返照的云朵
　　在暗红的波浪中，再一次
　　我又站在一条黑暗无尽的走廊
　　（干杯，为我们，为一切！）
　　在眩晕的涡流中，造物主
　　又一次抓住我无力的手
　　（不，我不是你們中的一分子，从来不是！）
　　我自觉与你们保持距离，对你们怀有警惕
　　玻璃易碎，肉身易腐
　　我忠诚于自由与独立的意志
　　一个人走过的那些路，会是我
　　个人生命史中骄傲的旗帜
　　干，但，我不是为我们
　　我为透明的蓝和纯净的白而干杯！
　　春风里
　　什么都没有了，也好
　　从此不用再担心失去什么
　　剩这一副皮囊，走在春风里
　　花枝上都是美人，泥土里都是泥土
　　如果还有笑，就抛给路边的乞丐
　　如果还有泪水，就留下来
　　滋润脚下的青草
　　荒芜
　　春色盛大地行走着
　　漫过屋子的时候
　　站在窗前不动声色的树
　　一夜间绿了，夜里月光漫过来
　　落在颤动的枝叶间的月光是香甜的
　　从窗口流进房里的月光
　　照着大衣柜，照着一张大而空的床
　　屋里的月光水一样的凉
　　它想逃到外面的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