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想在有生之年过上一种“理想”的生活。
　　年尾的薛莊已经松懈下来了，每户人家都在置办着规格不一的年货。腊坊整日无休，悬挂在房梁上已经腌制好了的腊肉把油脂滴落在草与朽木混合的地板上，被腊油经年累月覆盖的地面传出浓郁悠长的香味，飘散数十米之外。年轻的父亲们每天回家都带着一挂鞭炮，薛庄每户人家的后院都已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火藥库，只待三十那天夜晚的火光升上天空。
　　此时的薛庄充满着期待，这种期待是有依据的。孩子们每天第一个从床上爬起来把昨日的日历撕去，糖果与肉的味道仿佛率先出现在他们的嘴边。随着日历上数字的变化，每个人心中的盼望都一天天累积了起来。但就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之中，总有一些微小的事件显得格格不入，打断了这种连续的喜悦。
　　最近的夜里，常从沈大娘的房里传出几声梦呓时的叹息。先好像是一阵激烈地争吵，紧接着是沈大娘的辩解，最后是一声拉长地、无奈地叹息。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从沈大娘白天的举止来看，与往日又好像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该干活干活儿，该煮饭煮饭，不过同她认识的人都知道，沈大娘跟她们不一样，沈大娘想住大宅子，这是她的心病。
　　沈大娘年轻的时候家境好，也读过书，她记得《红楼梦》中贾府有前厅后院的大宅子的模样，那种宅子里的生活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印象，并在她之后的生活中被屡屡目睹，成了她所亲眼证实过的生活，于是她也想住这种宅子，到现在都想。
　　沈大娘是寡妇，街坊们都知道她原先的老头儿姓薛，曾经是官府里的差役。十一年前的一场传染病把薛老头带走了。但沈大娘不是那种死了丈夫就自怨自艾的那种女人，许多年来她一个人把他们的孩子沈萍拉扯大，还把她送去了学堂，送孩子去新学堂念书是薛庄许多小康之家都望尘莫及的，沈大娘却凭借着她的坚韧和丈夫留下的一点点积蓄做到了，现在又萌生了换大宅子的念头。人们虽然承认沈大娘是个能干的女人，但对她想要换大宅子这件事还是深信不成的，只是沈大娘的一厢情愿罢了。
　　外人的猜疑总是多余又令人厌恶的，他们宁愿通过细枝末节来推断一个人的生活，也不愿意花时间去真正地了解。所幸的是沈大娘并不在乎外界的议论，她知道她并不是没有钱，只要她愿意，她就是薛庄最富有的人，她只是不愿这么快就背弃对亡夫的承诺，外界缺乏根据的猜测使沈大娘更加确信了一个人只有自己才完全了解自己。
　　如今，薛老头去世时住的那间屋子依旧保留着原有的陈设，官老爷送给他的“举案齐眉”还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博古架上大大小小的瓷瓶在沈大娘的悉心照料下不染一尘，所有的事物都继续着他们的生命，但最好的东西不在这里。他们的主人在十年前已经离开了，肺炎的逐渐恶化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空洞，他无心赏玩这些他平日爱不释手的宝贝，他把沈大娘唤到床头，在她的惊愕之下挪开了炕头上的那些老砖。那是明代的瓷器，雪白的白釉上青龙穿云而过，那是薛家真正的宝贝。
　　此时的薛老头内心是歉疚的，他早知道沈大娘想要住进大宅子的梦想，但他还是隐瞒了这个瓶子的存在。他把手搭在沈大娘的手上，不住地自责，他是不常认错的人。“我不在了之后，如果你们遇到了什么难处，就把这瓶子卖了吧，我把这瓶子守到现在，我没有辜负薛家，也不想委屈你。”薛仲嘴唇动动，似乎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话，但他没有说，沈大娘知道他要说什么。
　　沈大娘小心地把每一块砖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是一堵坚实的墙。此后的许多年，沈大娘都不曾把它再拿出来看个清楚，她对此并不好奇，有时她甚至怀疑它是否还在那里存在着。真正的宝贝总是不见天日的，就像自古的美人总被金屋藏娇一样。比起这个瓶子，沈大娘对那些摆在日光之下的当年被薛老头天天把玩的玩意儿更有感情。每当她想起薛老头的模样，他都因她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因而多一份地努力干活，以弥补这种内心的歉疚。
　　日子每过一天，沈大娘住大宅子的日子也就少一天，沈大娘心中有预感，这瓶子最终可能还是要卖的。沈萍察觉到这种苗头之后，也撺掇着母亲有所行动。她在新学堂念书，脑子里的东西也都新潮一些，况且她天天见到自己的同学涂脂抹粉的，她也想学，这样就能在男同学面前挺直腰杆一些。最重要的是，她不知这是父亲的遗物，更不解母亲为什么守着一件宝贝却不把它兑换成富裕的生活。站在母亲的角度想，她也不想看到母亲承担着本可免去的辛劳。
　　岁月是不饶人的。沈大娘开玩笑时总说这岁月就像她小时候旁边的地主家，恶毒地奴役着干活的奴隶，而那些奴隶却在这种奴役之下逆来顺受、自得其乐了。她知道这种比喻不恰当，自己的生活更没那么不堪，但她还是乐意打这种不恰当的比方。她还感觉时间就像一把大锉刀，把她心头上这么多年压着的石头一点点地锉薄，然后把粉末吹到风中。
　　沈大娘开始尝试着自己与自己沟通了。沈大娘开始回想她这么多年来不愿碰触的记忆，然后把她能想到的理由一条条捋顺，讲给自己听，于是她开始发现：薛老头当初也没说这瓶子非不卖不可，况且现在社会不同了，过好日子是最打紧的，沈大娘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相信他不是那种遗老遗少。对了，还有沈萍，她学文化也不能停，只有有了文化，才能接触到学校里的少爷们，以后才能给自己落个好人家，这可不是为了她自己。
　　凛冽的冬日里没有被节日笼罩的地方总是显得更冷清了，这也是一月的本来模样，是人们用团聚、二踢脚和锅里炖着的猪肉这些令人心头暖洋洋的东西把世界温暖了，互相支撑过一个冬天。而在没有这些的地方，一切都冰冷孤寂。
　　薛老头如今就躺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沈大娘需要寻找一种年轻时的勇气，或者促使她吐露心声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她没有找到。几次上坟在薛老头的面前沈大娘都没敢把她的想法说出来，如此一复一日。直到一天，沈大娘在如同往常的梦呓中再一次梦见她心中的宅子，它一直就在对面，沈大娘如同往常一般凑到门口向里张望，她大胆了迈过门槛走了进去。他发现薛老头正在门口坐着，还像往常一样把玩着新淘来的玩意儿。他看到沈大娘，摆摆手叫她进来。她不能接受薛老头自己住进大宅子而独自抛下她，于是醒来之后，沈大娘去了薛老头的坟前，将她心中默念了成百上千次的念头一次倾吐了出来。她好像看到风在盘旋，看见有未来得及南飞的家雀落在坟头，看见薛老头的笑容，她知道这是幻觉，但她愿意相信。
　　来年的春节沈大娘终于了却了她的心愿，住进了大宅子，她要请原来的街坊们都来住上两天。当晚，沈大娘让沈萍从外头买一棵槐树苗回来，然后亲手把槐树苗栽在院子的中央，那是新生活的象征。沈大娘和沈萍并立在门廊的台阶上，这偌大的院子当下就在她们眼前，一切琐碎的生活都被抛在身后，沈大娘自觉达到了一种人生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