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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天晚上回家，冲着镜子，秦思政会骂一百个不要脸，说你这家伙，头顶秃没了，眼泡越肿了，按道理该找个老伴，跳个广场舞了，可人老心不死，偏偏看上那么个青春女人，不是自己找虐吗？洗漱完毕，躺在宽大典雅的手工订做的大床上，虽然可以任意调节床的硬度和舒适度，秦思政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寤寐，眼前浮现的还是徐小凤的倩影。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对秦思政这把年纪的离婚男人来说，稍微有些夸张，但喜欢上一个人，想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这一点上，秦思政像只燃烧的狐狸，跟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没啥区别。要说有区别，秦思政着急想上床，男孩子们多半会风花雪月过渡一下。
秦思政是三年前认识徐小凤的。当时徐小凤刚从北京回来，名片上印的是北京天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平城分公司总经理，需要秦思政帮忙开展业务。秦思政是省经信委某处的副处长，有些方面能帮着说话，联系业务打个招呼什么的不成问题，还掌控着一定的项目审批权。徐小凤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他，第二天找到他办公室，约他吃饭，边吃边谈。
在一家环境雅致的茶餐厅，听着窗外流水潺潺，徐小凤端茶倒水，殷勤备至。看着眼前明眸皓齿、娇笑连连的徐小凤，秦思政哪有吃饭的心思，魂儿都快丢了，得知她单身，更对她有了某种好感。碍于身份，他竭力保持正经，可内心波涛起伏。
现场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顾客，不知道大白天喝多了酒，还是故意显摆威风，因为女服务员上菜慢了，又跟他顶了一句“今天客人多”，他就大发威风，出手扇了女服务员一耳光，并破口大骂：“什么货色，敢跟老子顶嘴？”
女服务员不愿意了，连哭带抢白：“凭什么打我，又不是我不上菜的？你打我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你去打老板啊！仗着你有几个钱，能吃得起一顿饭，就这么张狂？你以为你是谁啊？就是省长、市长来了，还不是该等就等，不想等你不会到别家吃啊？”
该顾客粗粗胖胖，一时气急，跳起来要踹，这时候，徐小凤挡在了前面：“你再动粗，我马上报警，旁边就是派出所，民警一分钟能赶到，你这是寻衅滋事还有故意伤害，说重一点，够得上判刑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是这么亭亭玉立的女程咬金，该顾客一时踌躇起来，再看看她旁边站过来的秦思政，不由得收敛了几分气焰：“呵呵，打抱不平了？真有你的，女侠呀！”该顾客的同伙一看，知道不能闹下去了，连忙把他拉到座位上，并对徐小凤和秦思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这兄弟喝多了。”
那顾客还是不依不饶，指着女服务员说：“死婊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徐小凤高喝一声，指着那胖子：“你给我出去！”
这一声，有点石破天惊的架势。那顾客一愣，还真搞不清徐小凤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被得罪。整个一层的顾客，都围拢过来，纷纷指责，喊着让那顾客出去，一时间，那顾客不敢说话，其他几个同伙架上他，讪讪地走出去了。
秦思政一声冷汗。一方面，他那么喜欢徐小凤的正义与刚直;另一方面，他暗自侥幸，刚才事情没有闹大，不然，他一个公务员，参与到打架斗殴的事件中，惹出事来，传到单位，再怎么正义，也影响不好，毕竟，他跟一个青春貌美的女人在一起，难免说不清，万一有个死伤什么的，受到刑事处罚，还会被开除公职。
可徐小凤做生意，虽然求人，但不舍身，一段时间下来，秦思政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徐小凤顶多请吃个饭，送钱献身的事想都别想。秦思政暗示了几次，徐小凤跟听不懂似的，只知道赔笑，撒娇卖萌。没有好处，秦思政当然不给办事，有些事，要担好大的风险呢，就是给好处也不敢。他淡淡地跟徐小凤斡旋着，等着迫她就范的那一天。谁知没过多久，徐小凤的公司倒闭了，准确地说，分公司关门了。这让秦思政有些愧疚，早知道，打几个招呼，介绍几个客户，让徐小凤有点生意做就好了。可徐小凤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后来他打电话约她吃饭时，依然笑容满面。他问她，不做公司了，做什么呢？
“在家带孩子呗。”
“谁的孩子，还是你二胎弟弟？”
“还有谁的？我自己的，我是个单亲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多大了？”秦思政心里吃惊，但装作不在意。
“三岁。”
“你离婚了？”
“我没结婚，就是有了，就要下了。”
“你前男友的？”
“唔……”
“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吗？给抚养费吗？”
“唔……”徐小凤大口吃着菜，似乎提都不想提。
秦思政当然不好再追问了，后来很少提她有孩子的事。就这样，闲暇时，两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隔一段时间，相约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有时，秦思政也带徐小凤参加一下应酬，旁人开玩笑说他女友，徐小凤一口否认，但场面上，流光溢彩，给足秦思政面子。有晚借着酒劲，秦思政想带徐小凤到家里过夜，从出租车上下来，拉扯了几下，被徐小凤甩起提包，重重砸到臉上，砸出了鼻血，并有十多天没搭理。
秦思政为此有些沮丧，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是再冒昧，肯定得不到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毕竟，自己比她大二十多岁，还离过婚。虽然官至副处，有些权势和财产，但反腐高压的形势下，他稍微不注意，官位不保不说，说不定人都进去了。这种情形下，自己应该有危机意识，追求女人，态度要低下，不要等着别人投怀送抱。可徐小凤有一个孩子，这让他如鲠在喉，有时候放不下身段，觉得自己不一定要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至少有两三个月没联系吧。这期间，秦思政也会了几个女人，各有特色，有一个对他明显有意思，还过夜了，有些曲意逢迎的味道，但他跟晒蔫的泥鳅样，打不起激情。
这天，秦思政约徐小凤在公园广场的肯德基见面。最近他发消息，徐小凤基本上说忙，顾不上聊天。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念头，徐小凤找上了新男友。他知道，徐小凤不乏追求者，可她说，自己近一两年内不会找男友，先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但问题是，情感上的事，万一遇到了，谁还考虑得那么清楚呢？如果徐小凤找上了男友，那么秦思政想得到她，无疑更难了。 刚见面坐下，徐小凤的手机就响了。
“明天做一天行不行？后天我已经说好了，到矿大，促饮料，已经答应那边了，人家说在前，不好意思再放鸽子不去啊！”徐小凤对着手机赔笑，两个酒窝可爱地凹下去，小虎牙露出来，大嗓门遏制不住地说，“你知道，其实我挺想做你这个单的，网吧里做，也不冷，促起来容易，提成也多！”
“不行，中间不能换人！”手机那端声音也大，毫不含糊。秦思政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纳闷儿，这是在做什么？
“那我问问后天的活能不能推掉！”徐小凤挂了电话，看了一眼秦思政，“还是网吧里促销泡面快，只要网管不烦你，一天做四五百块不成问题。对了，我还没给你说过，这两天我忙着发传单、干促销呢，当天结账，够花，就是累，没时间跟你聊天。”
秦思政心里一惊，觉得这女的，一阵子当老总，一阵子又做促销女，按他估量，一天促销个七八百块，提成下来，她也就挣个一百来块，可促销那活，可是十分劳累，说不定还要受气，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却干上了这个！
“你要找工作，给我说一声，我给你推荐到哪家企业，在办公室做个文员，比这个好啊？”
“像我这么漂亮的，到哪个公司，不会被盯上，做公关交际花？”
“这也是啊，但你可以不去啊，连续几次不去，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再说，我推荐过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那我岂不是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朋友嘛，何必这么在乎。”
“算了，我明白你心思。我干促销，时间上自由，今天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今天早点干完早点下班，最迟也超不过六点，回家可以带小孩。”
“难道不累吗？”
“你说累不累，早上六点起床，给孩子做上早饭，换好衣服，已经六点多快七点了，坐车到指定地方，八点多了，开始搞促销或者发传单，要站一天，回到家，天大黑不说，还得给娃娃做饭，还好我有个铁闺蜜，早上能帮我送娃娃到幼儿园，晚上能给娃娃喂个饭。”徐小凤虽说辛苦，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兴奋。微信响了，她打开后听了一段语音说，“这两天活真多，明天后天又有一个人找我，去购物中心发传单，头天在购物中心门口，后天去几个小区发，你说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好？后天我已经答应另一个工头，去矿大促饮料啊！”
秦思政心想，这女人真奇怪！可他又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欢，温柔地看了一眼，让她别着急，嘴上使劲鼓励，“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来，别把自己累着就是。”
“累倒没关系，只是我不想把后天的活推掉，明天我就想找个活只干一天，去网吧里做最好，可后天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去矿大促销饮料的。带我们去网吧促销的这个工头，性格好点，有次我们在一个公寓门口站得冷了，他叫我们到收发室去休息一会儿，他来看摊子;这个带我们去购物中心发传单的是个大学生，不过人不好，每次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妓女似的，不知道是嫌恶还是恶心。你说第一次吧，我不会发传单，他就冲我大喊大叫，说我占了别人的地盘，让我到马路对面去，他不能好好说话啊，为啥对我恶声恶气的？”
秦思政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听到徐小凤口中有一个大学生，不由得跟着气愤起来，“他怎么能这么对你？这小子有点犯贱！你就跟网吧里促销方便面的这个工头去！没必要跟那些假模假式的大学生在一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最近多挣点，过段时间带娃娃去亲子中心玩一玩，你不知道，亲子中心那些项目贵的啊！”
“哎哟，你这个女总，现在居然为五斗米折腰成这样，不过，我给你说，你这样促销下去，我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促销大王！”
“什么大王，是促销皇后！有一天，我的钱比你多了，吃饭我请客。”
“好，那时候，我可要点一些龙虾鲍鱼什么的。”
“尽管点，吃不了打包。”徐小凤豪气地笑着说，“老让你请客，我也不好意思啊。我有事走了，谢谢你的饭啊。”
“这么早回去啊，要不再走走！”
“去哪儿啊？老带我去一些见不到人烟的地方，多没劲！我得回去看娃娃，也得休息休息了，我大姨妈来了，这两天特别累，腰酸腿疼的，特别是发一天传单下来，感觉骨架散了似的。”
“那回去炖只鸡，好好补补！这样，我开车来的，我送你回吧。”
“算了吧，我自己回，等下到商场，还要买个防晒霜呢。要不去逛逛商场，我好久没逛商场了。”徐小凤看着秦思政，邀请道。
“你不是说你累了吗？”
“女人逛商场，哪有累的。”徐小凤呲着小虎牙，睨着他，“你不想去就算了。”
秦思政把脖子往风衣里缩了缩，心想自己虽然单身，可年近五十，大白天领着一个名分未定的年轻女人逛商场，让人看到了，万一传出闲话，畢竟不合适，要是国外就不存在了！于是摆了摆手拒绝，“有点起风了，回吧，万一下雨就麻烦了，你身体受凉熬不住。”
徐小凤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行吧，今天就到这里，有时间再见吧。”
二
从世纪华联抱着厚厚一摞传单出来，两个女大学生望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有些无所适从。她俩站在街边，不知道发给怎样的行人。其中一个拿出一张传单，试探了一番，看到擦身而过的路人，个个熟视无睹、着急匆忙的样子，怯怯地抬了几次胳膊，最终没有送出去;另一个刚抽出一张来，被路过的一个老大妈接走了。
“这是今天新加盟的两个女大学生，她们才来，又不会活络关系，”徐小凤对其他几个常在一起发传单的老手说，“我们带带她们。”
“带啥呀，让她俩感受感受去，了不起的，见了我们，不叫声大哥大姐吧，也不用昂起头，似乎她们干的不是发传单的活。”
“何必冷落呢，都是打工挣几个钱。”徐小凤说。
“还是各顾各吧，你看她俩对我们的样子，别热脸贴上冷屁股！” 大家用一辆借来的小板车，推着一车传单。徐小凤站在车子踏板上，被大家推着走。徐小凤迎风张开双臂，有个男的扑到后面，做出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在船头拥抱露丝的造型。大家笑闹成一片，说是猪八戒抱嫦娥。
这家印发传单的公司，指派了一名约莫四十出头的妇女为监督员。该妇女胖嘟嘟的，更年期提前来了般，阴恻恻的一脸看什么都不爽的样子，像特务一样跟踪着。徐小凤她们的板车速度快，该中年妇女一路小跑，胸脯一抖一抖的，还喊着让他们慢点。他们不管。发传单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巧活。他们把传单发完就是，没必要搭理这些盯梢的。
徐小凤首先占领了离世纪华联不到五百米的小区门口。这个小区占地五百亩，住户很多，而且大多会去世纪华联选购，再加上这个小区的大门位于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旁边是公交站台，人流量大，候车者无事会翻看传单，一摞传单，一阵子就能发光。
这是个发传单的绝佳位置，一帮男女任由徐小凤占领这个位置。徐小凤起初跑来发传单时，大家不相信，这么个标致女子，跑来发传单来了，是否脑袋进了水，腿脚抽了筋？可徐小凤人漂亮不说，还见过世面，豪气、大方、爱打抱不平，加上干活踏实，不偷懒耍滑不说，性格也特好，他人有事相求，比如今天传单没发完，或者家里有事要走，就会帮人发完，加上是个爱笑的人，没太多心思，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伙人的主心骨。后来得知徐小凤也是个苦命人，还拖着一个小孩，大家便有意无意地帮衬起她来，有了活，就喊一声她，有了好位置，就让给她。
徐小凤嘴甜，不同的人，不同的称呼，说最近华联超市里的这家公司在搞特价促销活动，花一分钟时间看看传单，有空过去转一转。这样一说，大多数人会接过去扫一眼。就是不想看的，也不好意思拒绝徐小凤的那张如花般的笑脸。徐小凤分到的一摞传单，不到两个小时，全发光了。徐小凤望着两个女大学生还在华联超市对面，胆怯而笨拙地找人塞传单时，忍不住喊了两嗓子，你们俩，到这里来！
徐小凤安排一个女大学生，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发传单，并把她观察出来的“十发十不发”说了一遍，比如，“大爷大妈发，孩童残疾不发”“慈眉善目发，贼眉鼠眼不发”……这些内容，说一遍记不住，她拿出两张复印的卡片来，塞到俩女大学生手里，让她俩有时间记会，并告诉她俩，要想快速准确地发传单，必须放下架子，热心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
看到徐小凤跟俩女大学生在一起，那个派来监督他们的胖女人疑神疑鬼地走过来，听了一阵子，没抓到什么把柄，就要求她们三个不能一起发，应该有人去小区里发。徐小凤就带着一个叫胡玉梅的女大学生进了这个小区。
在小区里发传单，也有技巧。首先朝一栋楼一栋楼的信箱里塞，没塞完的，见到小区里的人员，包括保安、清洁大妈，人手一份。徐小凤告诉胡玉梅，发传单，胆子要大，别人看她，她瞅别人，而且笑容不能断绝，一看有合适的人选，立即抽出一张单子来，递送到对方手上。另外，不能耽误路人太多的时间，否则别人可能会因为你的动作太慢，浪费时间而拒绝你。发出传单的时间，和对方的距离，需要拿捏得非常准确。
徐小凤不断示范。她天生有这种敏感似的。递出去的传单，刚好就能塞到对方手里。徐小凤提醒胡玉梅，不要整天蓬头垢面蔫不拉幾的，这样不好，一脸灿烂微笑的女子，送一张纸过来，当然没人拒绝，万一上面有该女子的电话呢？如果你没精打采，对方肯定觉得上面的信息也极其无聊，就会摆摆手，不接传单。
公司派来的盯梢的在不远处若即若离观望地着，看徐小凤会不会顺手把一沓子扔到垃圾桶或者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但徐小凤不会这样，并教导胡玉梅要实诚。虽然发传单，一天也就一百块左右的收入，但拿钱干好活才是天经地义，拿了钱，投机耍滑那可是罪不可赦。
“干一行，爱一行，既然做了这行，我们不能亏了雇主。”徐小凤冲胡玉梅笑笑，“我知道你们大学生，肯定不想降尊纡贵来干这个活，但现在工作不好找，你们既然出来打工，体验生活，你就认真对待每一份工作，哪怕是捡垃圾的工作。”
“可是姐姐，你这么漂亮，怎么来发传单了呢？我们班上漂亮一点的女生，追的男生可多了，大多数家里还是有钱有势的。”
徐小凤叹了口气：“这活来钱快，干起来没那么多麻烦。”
可麻烦来了。一个小区保安过来，喝着让她俩站住，大声问，谁允许你们进来乱发的？胡玉梅紧张而胆怯地看着徐小凤，徐小凤淡淡一笑，冲保安淡淡一笑说：“我就是进来了，找个人还不行吗？再说业主都需要这些内容，不需要，不就顺手扔垃圾桶里了吗？我们又没弄脏你们小区，我们可是很爱护公共环境的。再说了，都是打工赚点辛苦钱，大哥你没必要为难我们吧？”
年轻的保安一看，徐小凤比小区里绝大多数女业主还漂亮，还更有范儿，现在说话也在理，对他也客气，就没了脾气，就只好摆摆手，推着车子离开，任由徐小凤发单子。徐小凤带着胡玉梅，跑了三十多栋楼，胡玉梅怀里的一摞单子就发光了。
“姐姐，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这么帮我。”
“等你挣了大钱再说，今晚姐姐没时间。”
“姐姐肯定是去约会？”
“想哪儿去了？”徐小凤心里一凉，心想自己多久没约会过了。秦思政刚才倒是打电话来了，说晚上一起去吃火锅。可她没有答应。
她其实累。白天忙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小孩吃穿睡。她女儿彤彤三岁了，白天看不到妈妈，晚上见到后特别高兴，要妈妈给讲故事，做好吃的，陪她看动画，等她玩累了，沉沉睡去后，徐小凤还要洗彤彤白天穿脏的衣服，准备第二天的早餐，还有彤彤要带走的零食、玩具、作业等。
三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升起来，清晨的风吹着有些凉，徐小凤带着昨天那俩女大学生，转了几路车，赶到矿大旁边的一个创业园时，工头周学成已经等在路边。周学成是大三的学生，长相精干，脑子活络，负责发传单已经有一年半的历史。他跟徐小凤合作过几次，这时，瞅着徐小凤带俩女大学生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小跑过来，从身边的蛇皮袋里掏出三件衣服递过来：“给，穿上！” 那是一条橘红色的裙子，颜色醒目，丝质面料，穿上多半像个芭比娃娃，如果十几个人穿上这样的裙子齐刷刷站成一排，倒能形成浩大的宣传声势。
“到哪儿去换呢？”徐小凤望望四围，这是在郊区的路边，周围有许多大柳树之外，就是一些小企业小公司的门头，还有零星的商店、餐厅、网吧，没有适合换衣服的地方。
“自己找地方！”周学成冷冷地说。他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阴阳怪气的。
“好，我找个厕所去换！”徐小凤懒得与他计较。接触过几次，她觉得这个大学生，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多少人情味。而胡玉梅和蔡晓燕是第一次来，虽然是昨天徐小凤跟周学成说了后同意的，可看到周学成这副态度，难免有些紧张。
“小凤姐，这个男的怎么这么没素质？”胡玉梅问。
“谁知道呢？可能心情不好。”徐小凤说。
找了一圈，一个厕所都看不到。商店里没厕所，餐馆还没开门，企业门卫堵着不让进去，网吧里现在不好进去换衣服，因为今天的目标，就在网吧进行促销，现在冲进去换衣服，显得忒不专业。按徐小凤理解，作为专业促销人员，一进门，应该以工装和专业服务出现。
没办法，只好四处问人。有一个晨练的老大妈指着周学成旁边的巷道，说那两棵树之间有一指示牌，从中间的巷道穿进去，就可以找见厕所了。
让徐小凤感到可气的是，周学成拉来的一卡车饮料，刚好挡住了厕所的指示牌，可是从周学成的角度看过去，指示牌非常清楚。应该说，这个周学成，明知道旁边是厕所，居然不告诉一声，而是让她们自己找地方，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带着俩女生，寒着脸从周学成旁边走过，到了厕所，把裙子换了，把自己的衣服包在背包里，才想起来，给合伙租住的闺蜜常凤荷打个电话嘱托一声，今天她女儿彤彤需要去门口社区卫生所打疫苗针，她这么早出来了，没办法抱着去打针，只好让常凤荷去抱着孩子去打针了。
就这么一个电话的时间，胡玉梅和周学成吵起来了。周学成指责胡玉梅不好好换裙子，把裙子的线缝给撑开了。胡玉梅说，本来就是烂的，我拿进去就这样子，你这么说，是不是嘲笑我胖啊？
他俩一吵架，其他陆续赶来的促销人员就拉架，可周学成不依不饶，觉得自己丢了面子，非要让胡玉梅滚蛋。
“要走，我们一起走！”徐小凤斩钉截铁地说，“你也是个学生，怎么这样苛刻呢？”
“你自己清楚，就这么点事，装得像个大老爷似的，人人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才是？行了，这个钱我也不挣了，你找人挣去！”
徐小凤脱了裙子打算离开时，其他促销人员纷纷指责周学成，表示也要离开，今天不打算做了。周学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些张皇失措。饮料、方便面都拉来了，要是不促销出去，跟公司已经签了合同，违约可是要赔偿的！他干咧着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该赔个礼道个歉，还是继续保持强硬的姿态。这时候，胡玉梅有些不忍心了，扯扯徐小凤的袖子，说：“小凤姐，看他也挺可怜的，算了吧！”
徐小凤当然也不想白跑一趟，就转头对周学成说，“要我们继续做也可以，你得向她賠礼道歉。”
周学成看着一脸不好意思的胡玉梅，只好赶驴下坡：“对不起，今天早上因为一些事，心情不好，希望你不要怪罪，是我吹毛求疵。”
徐小凤对大家说：“看在他赔礼道歉的份儿上，大家给我一个面子，今天继续在这里做下去，但得声明一点，以后他再这副态度，我们谁也不跟他合作，本来嘛，大家都挣个辛苦钱，如果在一起不开心，何必合作呢！”
众人纷纷称是。周学成也没办法，只好赔上一副笑脸，并表示今天中午他请客吃饭。胡玉梅念在他是个大学生的份儿上，觉得事情跟自己有关，就冲周学成笑笑说，你也不容易。周学成说，我不会做事，我应该态度好一点，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促销吧，我给你说，矿大附近有七家网吧，你去左边的第三家，那里人多，环境也好一些……
这时，促销人员都换好了衣服，男的一身西服，女的是鲜艳的粉红色裙子。工头周学成清清嗓子，说了一下今天的任务，附近七个网吧，每个网吧需要两名成员去促销，主要为饮料和泡面，还有各种零食，提着筐子进去。起步工资一天八十，促销额达到五百，抽成十块，达到一千，抽成三十，达到两千，抽成五十。
网吧里灯光昏暗，乌烟瘴气，电脑屏幕闪烁不定，每一个打游戏的玩家比科学家还要认真。徐小凤提着一筐子促销的泡面和饮料进去，光头网管咧着嘴笑，说，能不能给我一灌功能性饮料。这些网管也想趁机勒索。徐小凤瞥了一眼，像没听到一样，来到那些聚精会神打网游的家伙前，弯下腰，轻轻拍打对方肩膀，等对方取下耳机，便问要不要泡面或饮料，顺便提醒该补充点营养了，不然身体会搞垮，然后甜甜地笑一笑，把手里提的东西送到对方前面。打网游者大多反感有人打扰，不过看到徐小凤那张花朵般绽放的笑脸，还是忍住了心头一腔怒火，想要的胡乱点上几样子，不想要的摆摆手。徐小凤见怪不怪，在她搞促销的十多天里，什么人都见过了，有些因为被打扰而怒目相向，甚至破口大骂。不管买与不买，她都会冲对方赔个灿烂的笑容，顺便跟对方讨论一句所打的游戏。徐小凤在打网游上很有一套。对方一看，她这么专业，会引为同路人，甚至惺惺相惜，当然会买一些她筐里的促销品。半个多小时下来，徐小凤就卖出了一大半。快到午饭时节，已经卖出去三筐了，营业收入将近千元。
有一个胖小子，敦敦实实的，平头，小鼻子小眼大嘴巴，听了徐小凤的打法建议后，立即眉开眼笑，一口气买了十厅可乐、十个火腿肠、三包泡面，并让她把泡面泡好。她给泡好后，端过来时，发现这个胖小子又愁眉不展，歪鼻子出气。于是，她像个老师一样，站在胖小子身后，半弯下腰，说了一些打这款网游的诀窍。
“呀，你是高手呀！”
“玩过。”
“你别站在那儿指点我了，你也来，带着我打。” “我今天的促销任务还没完成呢！”
“这点任务，算什么？网吧里每个人你给发两厅可乐、两块面包、两个火腿肠、两个泡面，就说是网吧送的，账都算到我头上。就这样，我让网吧管理员分发，你先来打游戏。”对方炯炯有神，招手让那个光头网管过来，吩咐说，“你以网吧的名义，给大伙把这个筐里的东西平均分了，钱我来给。”
这算美差。徐小凤坐到胖小子身旁的电脑前，用身份证开了个网号，开始打这款游戏。她是游戏高手，有一年多没打了，账号和密码几乎想不起来。进去后，在网络世界，她是当仁不让的女王，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好多人听她的。她带着这个叫“大青蛙”的家伙在游戏世界里如鱼得水。但打着打着，她突然厌烦起来，就像一场龙卷风在大晴天里突然袭来一样，她觉得自己内心翻天覆地、凌乱不堪。
四
当年徐小凤父亲在工地上打工，被19层一支钢钎掉下来，刺穿了身体以后，她母亲选择了改嫁，把她带进了继父家。那时候她豆蔻年华，很快发现继父的眼光不对劲，行为不对劲，手脚不对劲，于是她申请住校，一个月几乎不回家一次。后来，迷上了网游，经常在网吧里过夜，有些新游戏开发出来，还会请她来试用，打到一定程度，还能挣钱。
也就打网游的过程中，她认识了刘文华。
刘文华是南方一所高校的教授，不知怎么迷上网游了，经常连天连夜鏖战。可他的水平实在很菜，在游戏里，让徐小凤欺负得狼狈不堪。当时徐小凤才十五岁，读高一。父亲过世，母亲改嫁，继父行为不检，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感觉自己当时唯一的伴侣就是伤痛。伤痛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身体了，随时啮噬她的心。她觉得世界没意思至极。她几乎是放弃了肝肾脾的休息时间，通宵达旦地上网打游戏。游戏太好玩了，她把键盘敲得跟弹棉花似的，连续作战十几个小时，甚至在网吧里呆上一个礼拜。她在网游中满足了随心所欲、唯我独尊的快意，也让刘文华吃尽苦头，最后甘心做她的小弟，听她呼来喝去，任由指挥。后来说起来，她俩都想不起是在哪个游戏中组队成为朋友的，反正她打口袋妖怪时，他问清楚了也跟进来探讨打游戏心得，她打魔兽，他也亦步亦趋……很多游戏里，她是老师、老大、高人、公主，他是学生、小弟、菜鸟、仆人，她经常骂他：
“卧槽，你这什么走位！”
“对不起，我……”
“你在干嘛呀！这个时候还绕！直接过来啊，卧槽！”
“马上马上，你等等我……”
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刘文华成了徐小凤呼来唤去的跟屁虫、出气筒。他心甘情愿，对她大为崇拜，随时按她的意思调整自己的行为及路线。最重要的是，刘文华有钱，他能花得起大钱买装备，给徐小凤买，给自己买。徐小凤并没有因为帮着买了装备而高看他一眼，相反，对他的笨拙有时怒火万丈，“卧槽”个不休。他连声道歉，像个考试失利的学生，表示努力改进。他和她相互看来，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游戏伙伴。她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轻松地突出一系列难关，击败那么多对手。他倒像个富豪家里被宠坏脑子、到社会上见到强者只会听从的屁孩，卖力地讨好她，跟着她在游戏里耀武扬威、狐假虎威。
他俩在游戏里，有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几句，唯一没聊的是各自的年龄和情史。她太小，他太大，各自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自己的年龄，只给对方展现最好的一面。
在她几乎忘记现实，而在游戏里纵横驰骋时，现实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身上，她被学校开除了。高中生，不属于九年义务制，她长时间旷课，学校找不到她本人，又无法和家长有效沟通的情况下，毫不客气地开除了她。她母亲得知她被开除的消息后，跑到学校里找校长痛哭流涕，可校长叫保安进来，把她母亲请了出去。
徐小凤决心去打工。她告诉刘文华，自己因为长时间打游戏，被学校开除了，既然不读书了，她就要去打工挣钱，要打工，就没时间玩游戏了。
“你来找我吧，我在北京。”
“好，我到北京来打工。”
她背上简单的行囊，到了北京。从北京西站走出去，看着他高高举着写她名字的牌子，她一下子懵住了，她没想到，和自己几乎朝夕打网游的家伙，居然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有些谢顶，鼻子底下留两撇胡子，乍一看还以为是日本人呢。她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直呼其名？叫伯父？还是网名？倒是他，沉稳地一笑，接过她的行李包，拍了拍她肩膀，说，走吧。
“去哪儿？”她警惕地问。她总觉得，他跟她一般大，而现在，他看上去比她父亲还大得多，又那么深不可测地看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钻进了一个迷宫中，找不到方向。
“找个住的地方，先住下来，你洗个澡，然后带你去吃饭。”
“哦哦哦。”她故作装深沉。他带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七拐八弯地来到一个停车场，然后走到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前面，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地发问。
“去该去的地方。”他把她推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上，一踩油门，车迅猛开驰。
她抿嘴不语。他把她带到一个环境秀丽的小区里，乘电梯来到一个跃层大房间，告诉她，“楼上是你的地盘，楼下是我的，你在上面打游戏，我在下面打游戏，互不干扰。”
她扫了一眼房间的装修，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豪华与高贵。她内心开始崩塌，游戏里当家作主、指挥若定的态度没有了，她怯怯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讲解哪间是卧室、哪间是盥洗室、哪间是厕所、哪间是书房……他说了一通，让她洗澡，换洗衣服。他下了楼，躺在客厅沙发上，开始打起了游戏。
洗完澡，到小区门口吃了饭，她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他就带她去天安门逛，逛完回家。她担心他会提出一些非分要求，但他没有，“他说了句你上楼吧”，就钻到了自己楼下的卧室里。她在二楼的主卧中，反锁了门，不敢相信自己能住到如此豪华的房间里，周围高贵而洁净，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末了，拿出自己防身的一把小刀放在床头柜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早上，他做好早餐，喊她下来吃，吃完早餐，他有事就出去办事，没事就带她四处逛，后海、恭王府、故宫、南锣鼓巷、鸟巢、水立方、清华园、颐和园、圆明园等，他俩兴之所至，就去这些人头攒动的景点里。更多的时候，他俩继续打游戏。可这个时候，她不好意思在游戏里继续支使他，他也就觉得没以前那样好玩，有点索然无味了。
她提出她要上班，不能这样白吃白住了。
“上班可以，问题是，你连身份证都没有，而且年龄这么小，到哪儿给你找份工作？”
“你不用管，我去试试。”
“可以，我陪你去，我不开口。”
当然没有一家单位想要她。她个头挺高的，快接近十八岁了，但脸上稚气未脱。招聘者都要身份证，她没办法。没身份证，你凭什么让对方承认你是十八岁呢？
她长叹短吁。他忍不住就说，你不行，到我公司里上班吧。
她这才知道，他有一家公司。
她成了他公司的仓库保管员，一天所做的工作，就是填写进出货物的单子，并保管好。她慢慢了解了，他公司的产品，大多是化工产品，但那些化学代码，她基本上不认识。她只是根据一个老大姐的指令，登记好进出货物就行了。
公司离他住的小区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有时候他开车带她到公司，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过去。她坚持每天准点上下班，以便对得起那份工资。而他，在北京的时间，相对比较清闲，除了晚上会会客户之外，白天大多在家里打打游戏，收拾收拾房间。他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会定时来打扫。
过一两个月，他要回趟南方。他说他家在广州，在北京只是做生意。他在的时候，饭菜几乎由他来做，她只负责吃。他不在的时候，她便一个人做饭，还好，住校两年，她有一定的独立生活能力了。他给她留了一笔钱，就在鞋柜里，说她不想做饭了，就叫外卖。可她一直没动那笔钱，坚持自己买菜做饭。
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特意赶回北京。一大早，阳光透过碎花的窗帘，像银币般，铺满了整个房间。当天是周末，她懒洋洋地躺着。他做好了早餐，一碗她爱喝的八宝粥，一塊小甜点，两个鸡蛋，还有一枝玫瑰。她望着那枝玫瑰，觉得有些异样。他在她床边坐着，微笑着，用勺子给她喂八宝粥。她闭上眼睛，躺着享用了这一切。
他拍拍她脸蛋，示意她起床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一把把他拥入怀中，他被吓了一跳，而她却兴奋得像个疯子，搂着她脖子满床打滚。他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像一只直慢慢适应线团的大花猫，陪着她闹啊打啊笑啊，不知谁先用嘴封住了对方的嘴，接下来，男女之间该做的事情，全都做了。
五
每隔一段时间，他要回广州，去上课、指导自己的学生论文、完成相关的科研任务等。尽管赚不了多少钱，但他觉得，那是他存在的意义所在。他不在北京的时间里，她住在他大房间里，一个人生活，有些孤单，也有许多欣喜。他回来了，除了偶尔去公司，更多的时间，是跟她在一起。他把她从仓库保管员安排到办公室文员，再到经销部经理，有时候，会带她去见一些客户。
不管是去吃饭还是请人吃饭，他要求她少说话，多微笑，少喝酒，多吃菜。她一一听命，也大开眼界。那些动辄一顿饭三五万的私人会所中，她压根儿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吃饭的方式，一桌人吃得红光满面，一溜宫女打扮的服务员在后面伺候着，不断端茶倒水，点烟斟酒。她极不习惯，又很快接纳了这一切，微笑着，听这帮老总分析世界经济风云、人事变迁，到了末了，喝开心了，又一个个显出不醉不归的架势，拉着她非要喝个够。她往往以不善喝酒推辞，但事实上，她发现自己酒量挺大，来者不拒，居然能保持清醒退场。
徐小凤从他们闲聊中得知，刘文华是南方一所高校的教授，名声响当当的，很受弟子们喜爱，不仅如此，还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既是知识分子，又是生意人，这很难得。刘文华做生意精打细算，慢慢大了起来，很多产品出口国外，效益很好。
虽然刘文华和徐小凤一个劲地强调他俩是上下级关系，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小经理，可熟悉的朋友，从他俩偶然一瞥的眼神中，早探清了所有关系样，敬酒时连“早生贵子”的祝福语都说出来了。徐小凤还要辩解几句，刘文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回到家里，她问他怎么不辩解一下，他淡淡一笑说，越描越黑，解释什么啊。
有时候他回广州了，有些客户来北京，他没法接待，就安排徐小凤去见这些生意上的伙伴，具体位置，他都给订好。其实都是些老总，见面多在一些私人会所、豪华宾馆或酒店餐厅里，主要是为了表示一个态度，这些人不缺吃也不缺喝，但到北京来了，你邀请他坐坐，就觉得有面儿，坐在一起，说一些贴心话，谈一些生意。
刘文华不在北京，就会告诉对方，“老王啊，我人不在北京，我安排一个人接待一下，你有啥话、有啥要求，尽管跟她提，她我很放心。”
对方就明白了，刘文华派了一个很放心的人跟我接洽。
有些人理解偏差了，什么要求都提，比如去唱歌，就要唱一些特别的歌，比如找几个妹妹相陪什么的，徐小凤就很为难。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想去见你那些朋友了。”
“最近回不来，你得帮我应酬应酬，这些生意伙伴，得陪好。”
“他们说的我又听不懂，喝酒的时候，他们还要占我便宜，我不想去了。”
“再坚持坚持，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没着急回来，而是安排她不断接待客人，一拨又一拨。
有些客人，对她动手动脚不说，最后肆无忌惮地叫小姐，喝醉了，五迷三道，放浪形骸，什么行为都有。她看不下去，出去把单买了，独自离开回家。
刚睡下，刘文华打电话来：
“怎么跑了？”
“我瞌睡了。”
“这是工作，瞌睡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那些男人，一个个跟禽兽似的。”
“你就把他们扔下不管了？他们现在找不到宾馆，非要我过去接他们，我能过得去吗？你赶紧过去，打车把他们送回去。”
“卧槽，凭什么？为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她开始发泄了，把这段时间积蓄的不满，像泄洪一样排出来，拣难听的骂，比打网游的时候还过分。
他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像做错了似的，最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六
徐小凤连夜跑回了家乡，不知道赌气还是为什么。刘文华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连夜追回来，甚至有好几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直到有一天，她重新办了电话号码，删除了自己在游戏中的一切踪迹，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时，刘文华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神奇地出现在她面前，恳求她跟他回北京。
她决心已定，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走回头路。刘文华苦求无用，就决定在她家乡成立分公司，让她担任分公司总经理，说是给她的一点心意。为了成立分公司的事情，他跑了许多天，选门面，找工商、银行、税务等部门，办理各种手续，折腾了半个多月。公司开业之际，他给了她一张卡，说是分公司的启动资金，卡里有五十万。
“我的青春损失？”
“这是你应得的。”
“行，卡我留下，不是我要用，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用。”
“我们有孩子了？”
“不是我们，是我。自此，你我一刀两断。这钱，我留给孩子，自己不会花半毛。”
“你有孩子了？”他惊喜至极。
“跟你无关。”她淡淡地说。
他笑而不语。离开这个城市时，他说我经常会来看你们的，但说完这话后，跟大海里的鱼冒个泡一样，随即消失不见了。徐小凤倒是收到发来的一批总公司的样品，但什么话都没有。两三个月之后，刘文华跟完全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当徐小凤跟几家公司签订合同，需要总公司发货时，才发现总公司的业务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联系刘文华时，他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游戏里的联系方式也久久不见回音。
徐小凤心一沉，这下完了！
簽了合同，到时交不了货，那属于违约，要赔偿的。徐小凤着急万分，嘴唇都起泡了，可北京那边根本不见动静。没办法，她只好飞到北京，到总公司里去找刘文华。可赶去时，令她震惊万分，办公室里人去楼空，物业人员毫不知情，连当年她看管的仓库也是大铁锁把门，像是好久没来过人了。
徐小凤赶紧求助秦思政，这事怎么处理？当时秦思政跟她相识不久，在拿腔作势了一阵后，还是帮忙处理了一下。这几个交定金的公司，秦思政是熟悉的，跟老总打了个招呼，把定金退还回去，赔偿相关的损失，在一起吃顿饭，算是解决了。但这相关的损失赔偿下来，五十万打不住，徐小凤填了一些自己的积蓄，加上刘文华留给孩子的五十万，算是把这些事情摆平了，没闹到法院去。可徐小凤做生意开局不利，加上总公司都联系不上，分公司自然没法开，就只好关门歇业。掐指一算，她这个总经理，当了还没到一年。
接下来，怀孕、生小孩、坐月子、雇月嫂，时光在艰难又欢喜中熬过去了。有了小孩，就有许多现实的问题要考虑，城里生活，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需要买房买车，娃娃长大需要上学，而且上好一点的学校还得多花钱。她得拼命挣钱。但她没有学历，也不愿意做一些苟且的事情，为此，工作屡屡受挫，不是对方不满意，就是自己扬长而去。零零碎碎挣的钱，也就够个生计。这样零打碎敲一年多，她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她也开始想，自己应该找一个男人，跟他共同来抚养这个小孩。她知道秦思政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心思，可是老男人，会不会再骗了她呢。她一次次不让他上手，就是看他对她有几分真心。
她看过电视剧《蜗居》。她也想过，自己会不会成为蜗居里的女主人公？
后来她得知秦思政早就离婚了，妻子带着女儿到了国外，现在不怎么联系。她有些纠结，秦思政真要娶她，她到底答应不？秦思政也不算是什么大官，可至少有点权势，见过些世面，而且也有些生活情趣。每次吃饭，秦思政都是带她去一些偏僻的私人会所性质的地方，装修典雅考究，两个人要一个小包间，还有专门的服务员伺候。她很不适应。秦思政微微一笑说，那就别让服务员站在旁边了，咱俩自己动手。秦思政给她夹菜倒茶，殷勤备至。她有些感动。从小到大，她似乎缺这么一份爱。但问题是，从秦思政那炽热的眼神，徐小凤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什么角色。她委婉地拒绝着，秦思政却步步紧逼，像一只迫近的咻咻喘气的狼狗。
“你到底要什么？你要钱，一个月多少？要房子，想住多大的？我考虑考虑，会给你解决的。”秦思政开玩笑说，“我不会亏待你。”
“你没亏待我啊，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要钱，也不要房子，过几年，找一个疼我的老公，我就嫁了。”其实，徐小凤心里清楚，自己找的不仅仅是疼她的人。
“人生，多体验一点没错。”
“体验着呢，我人生丰富着呢。”
“我是说情感。”
“情感也很丰富，你看，未婚生子。”
“既然你能给别人生一个，要不，也给我生一个？”
“你想生，就跟你老婆再生一个呗，我又不是专门的代孕妈妈。”
“你别躲躲藏藏的，我的心思，你是明白的。”
“什么心思？”
“我想你和我做朋友，男女性质的那种朋友。”
“哎呀，你都有家了，我可不想当小三。”
秦思政看她回绝得这么痛快和自然，有些愣了，只好说明白，“我是单着呢，可我也没想过结婚，看你一天这么累，想替你分担一些。”
“累是有点，可累并快乐着，我自己劳动，自己赚钱，也没什么不好呀。”徐小凤吃着菜，心想这个话题多么乏味啊。她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来的，应该是温情脉脉的，像和刘文华在太阳泼洒的暖洋洋的清晨里慵懒而温情脉脉地接吻一样。 这一次长谈后，秦思政很久没来找她。期间，有几个陌生人来，打问过秦思政的事，神情严肃，并告知徐小凤要保密。那几个人手里还拿着秦思政和她吃饭走路聊天的合照，看上去，明显是偷拍的。那几天，她觉得挺奇怪，但后来，慢慢忘记了。忘了也就忘了，可至少快一年了，她没见到秦思政。遇到节假日，她发个微信问候，也没有回音。她心想，这个棺材瓤子，多半觉得追求无望，就毅然决然换了个对象去追求。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当然不用特意通知她，说我去找另外的女人了。她以为这次和他玩完了，但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发传单，主要促销一些电饭锅、电水壶等家用电器时，发现有一个老头，混在顾客群中，虽然手上接了一份传单在翻看，但是眼神不断在瞄向她。
“你来了啊？”她见到他，非常意外，但由衷地高兴，就高声招呼，“我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他笑了笑，非常惨淡，说：“没事来逛逛。你好。”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客气，疏远，还充满惆怅。他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两鬓间一片白霜，现在像被一场风霜打出来的。她诧异万分。
“一年多没见了吧？我以为再见不到了。”等眼前的顾客少一点，她跟他开聊。
“这一年，嗐，不说了，你还好吧？”
“我挺好的，日子，不就这样过吗。”她依然很开朗。
“待会儿，你下班，我请你吃个饭。”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眼神有些游移，担心她不接受邀请。
“没问题啊，一年没见了，我请你。”她扬了扬手中的一摞传单，“很快的，等我。”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清静的餐馆，点了几个家常菜。秦思政几杯啤酒下肚，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开始还遮遮掩掩的，后来一股脑儿放开了，滔滔不绝，似乎肚子里的话沤了好长时间，再不说出来，要发霉变质了。他说一年前，他被人告了。按理没什么事的，因为每个官员后面都有一摞一摞的告状信，但他偏偏赶上了纪委进驻、企业员工闹事。这一下，上面就开始查了，不久他被双规，规定地点规定时间交代问题。他不知道怎么交代，近三十年的官场打拼，谁知道自己在哪些地方犯了错误。他闭口不言，纪委人员也不着急，一面从外围取证，一面等他坦白。他很快招架不住，心理防线不断崩溃，就交代了自己不少问题，同时还交代了相关领导的一些问题。这些年，虽然他没有大开口子受贿，但毕竟有一些利益输送、人情往来。他被举报的信中，有人反映他跟徐小凤之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不定有利益输送，这一点他矢口否认。而這个举报人，其他方面也没举报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所以他的坦白，很快得到认定。而工作人员跟徐小凤多次接触，加上旁证，证明徐小凤跟秦思政之间没有男女朋友关系，再说了，有也没什么，两人都单身，于是举报人的内容很打折扣。
秦思政最终从副处长降为一般职员。他本来打算年内扶正的，这么一来，不仅当一把手没有希望，而且降为一般工作人员后，成为全单位的笑话。
“我受不了所有人看我的眼光，有同情，有鄙视，有无奈，有责怪，但唯独没有理解。”秦思政像吃了口青绿的核桃皮一样哭丧着脸说，“家里的老太太对我也不待见，觉得我多半得罪某个领导了，妻子女儿在国外，她们觉得，我下来就下来了，别多想，好好生活，可是，跟她们多说几句话，都不能够，你说我这日子过的，嗐！”
“当官有什么好，一天光想别人的事了，把自己累坏了。”她说。
“既然走行政，不当官，就觉得自己没得到认同，价值感体现不出来，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当官一点儿也不好玩。”
“是没意思，但你还得头破血流挤进去，就像高考一样，不考不行。”
“这些想想我就头疼。来，开心吃，霉运会很快过去，你会迎来大大的晴天。”
“到我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大晴天呢。”
“身体健康，生活快乐，还不是晴天？”
秦思政无言以对，笑了笑，喝了口啤酒：“我还能当你朋友吗？”
“我一直不是朋友吗？”
“以前我老想那个，现在没那个心思了。”
“干不动了吧。”
“没心思了。”
“我对你们这些老男人没好感，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心术不正，老不正经。”
“哈哈哈，”秦思政一阵大笑，“那你还跟我经常出来，不怕我下迷药什么的？”
“不怕，你没那个胆子，我第一次就感觉到了。”
那天吃完饭，他俩经过一个巨大的公园，里面松柏森森，假山耸立，林荫幽静，秦思政告诉徐小凤，他从一名乡镇基层干部干起，一步步爬到这一高位，很不容易，但就一封举报信，差一点人都进去了，想起来还是不免后怕，所以人一辈子，不能妄求太多。
七
徐小凤在公交车上接到了好几个电话。她的传单微信群里，噼里啪啦发出一些伙伴们正在发传单的照片，主要是给召集他们的工头看。这个工头，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到处跑商场联络这些发传单的事宜。联系上了，再招人，找到合适的人，就去做各种各样的促销。这样的小工头，现在挺多的。徐小凤现在不定期给好几个工头干活。而这个周学成的工头，最近跟女朋友分手了，对徐小凤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胡玉梅给徐小凤提过，他曾经打问过她的各种爱好和生活状况。
最近徐小凤没心思，跟她合租房子的闺蜜回家了。她白天要发传单，只好早上先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下午五点得回去。亏了她人缘不错，下午早走，没发完的传单，其他伙伴帮忙发了。而这个工头周学成，也能网开一面，并没有说啥。这跟刚认识他时候那副色厉内荏的感觉好多了。但徐小凤一开始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他的频频好感，装作没有感受到。他送的一些巧克力等，当众和大家分食了。
她不想跟他纠缠，所以态度非常明显，该拒绝就拒绝。可这个周学成，属于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觉得这是徐小凤在考验他，为此更加殷勤，恨不得像只哈巴狗一样随时随地摇尾巴跟随。这让徐小凤发愁。她不喜欢黏黏糊糊，更讨厌轻佻的表白。自从她父亲在工地上打工被钢钎穿透身体之后，她的处境日益恶化，母亲不断更换男朋友，她也遭受许多耻笑。她在城里上农民工子弟学校，不少同学了解她的情况，就说她母亲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是一只很多男人穿过的烂鞋。她隐约明白其中的恶意，但不知怎么反抗。不仅如此，随着她身体抽条，有些男生老来找她，说要跟她耍朋友，还经常在学校门口堵她。她告诉老师，老师说，为何偏偏堵你，你少跟这帮同学混，不行吗？苍蝇不叮无缝蛋！她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好好学习，一天别想惹男生，学生就是为了学习，早恋会害死人的。她委屈至极，问她母亲干吗老换男朋友，她母亲说：“我给你找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爸爸。” 为了找到一个“好爸爸”，她母亲跟人到另一个地方生活，把她留给了奶奶。奶奶跟叔叔生活在一起，她住到叔叔家，饱尝了各种没有父母的滋味，经常一个人跑到楼顶，望着一轮月亮发呆。还好，奶奶那么疼她，把一个老人能付出的，全给了她。
基于此，徐小凤从周学成有意无意掠过的眼神里，她知道他喜欢她，至少在关注着，并希冀以某种方式占有。她知道，要是有可能，他会想尽方法向她表示好感。
对付这种年轻人，她已经有一套方法了。首先说，我要一套房子，你给吗？如果答应了，那就说，我还要一辆车，法拉利就算了，路虎吧，你给吗？能答应的，继续说，至少一年有二十万的零花钱吧？按当地收入，这是个不小的数字，能吃得消的，继续往下提要求。没有男人喜欢这么物质的女人，那些满口应承的，基本上只有一张嘴，你让他掏出半毛钱，他才不愿意呢。当然，她对不喜欢的人，故意装成一个物质女郎，有些贪恋她美色的，垂涎三尺的，基本上听了这些话，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她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但知道，哪有这么多爱情啊？哪能一见面就爱上啊？男人的话，跟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还能把他找回来？她认识了一个中年大叔，结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每一次想起来，那心脏，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她不得不暂停手里的事情，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周学成在面对一个又一个问题时，都答应得非常痛快，但后缀了一个限制词，五年后。房子，有，五年后。法拉利，有，五年后。零花钱，有，五年后，三十万都有。
周学成野心勃勃，想组织一个庞大的促销团队，至少要上千人，一声号召，站满几条中心街道两旁，那效果，比任何一次声势浩大的广告宣传或会展活动更有影响力。到时候，他从每个促销人员身上每天收十块，每天会有上万的进账。日积月累，可想他的财富会有多少？
徐小凤对周学成的计划不置可否，但也不是那么讨厌周学成了，毕竟，他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
现在呢，奶奶要到城里来看徐小凤，这下可愁死了她。一年多没见了，奶奶借着到城里做白内障手术的机会，要来看看自已刮屎接尿拉大的孙女。现在有了一个干啥事都离不开大人的小孩，她该怎么见奶奶呢？她晚上还要喂奶，不能不把孩子带在身边，而且她给奶奶说的是自己结婚生子了，只是这两年压力大，就没过来看望奶奶，只好固定时间给家里寄钱。她奶奶一直想看看孙女女婿，还有她的孩子，重孙女。
奶奶的到来成为徐小凤心头的一根刺。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个假丈夫，让奶奶开开心心地在这里呆上几天，然后开开心心、放放心心地回去。
这个假丈夫找谁呢？
孩子的父亲在哪儿呢？
她想来想去，给周学成打电话：“你过来给我充个数……”
“充数，充什么数？”周学成一听徐小凤有事让他做，非常兴奋。
“我奶奶要来看我了，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给奶奶说？你就说我俩领证了，只是还没办婚礼，过几年经济条件好点，再补办。”
“这不是欺骗老人家吗？”周学成纳闷儿，“要不，小凤，我现在向你求婚，咱俩在你奶奶来了前，领了证，这不就合情合理了吗？”
“可我不喜欢你，我找你帮忙，是因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让我跟你结婚，肯定不行。”徐小凤沉着地说。
“既然如此，我凭什么帮忙？”周学成一听徐小凤说得绝对，立即反击起来，“我没这个义务，你找错人了。”
徐小凤挂断手机。但片刻，周学成又回了过来，意思是刚才情绪太激动了，冷静下来一想，徐小凤既然遇到难处了，自己作为朋友，无论如何不情愿，也得帮一把：
“你放心，你奶奶来了，我把她当亲奶奶照顾，比亲奶奶还亲。”
夜空如墨，徐小凤放了一大半的心。这个周学成，有时候令人厌烦，但心眼也不是那么坏，毕竟在社会上打工不容易，他见识了那么多冷眼，对其他人，不免抱一些警惕与防范。但问题是，她如果找一个老公，肯定不会找这么一个浑身长满刺的人。她想起刘文华，那是个笑呵呵的中年大叔，不帅，却温情脉脉，把她当女王，也当小孩，给她工作，也给她自由，让她高兴，也让她不痛快。这种感情，想想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有时候突然在大脑中闪白一下，瞬間撞击脑神经，于是不免要感慨一番。确实，随着时间流走，很多事情在发生变化，感情虚无缥缈的东西，自然也在改变，这时候，想起刘文华，是仇恨，还是哀怨，抑或当做梦一场呢？
徐小凤的奶奶来城里了。奶奶是晚上八点多到的，徐小凤和“丈夫”周学成从火车站接了奶奶，带她到当地最热闹的观光夜市吃了一顿。奶奶一路舟车劳顿，一点食欲都没有，但当着孙女，特别是孙女婿的面，强打精神，说旅途见闻、家乡琐事。聊了半天，奶奶突然问周学成，你啥时候跟我孙女结婚？周学成忘记说好的“领证”一事，看着她，红了脸，有点吭吭哧哧。奶奶说，你不想结婚，就别耽误我家孙女，我家闺女有的是人要。周学成说我会考虑尽快结婚的。奶奶说，什么尽快不尽快，我要是你，明天就去领结婚证，我家孙女后面排队等着结婚的人多着呢。他说，这个奶奶，现在的年轻人跟你们观念不一样了。奶奶说，观念不观念我不管，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结婚生子的，不结婚生子，那是造孽，对不对？他点点头，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彤彤，正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黑宝石般的瞳仁里，几乎都是疑问与不解，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明摆着，小孩现在没父亲，这奶奶是不是真把他当成生父了？
“你放心，我不会赖上你的。”徐小凤开玩笑地说。
“你如果欺负了我家小凤，小心我这个老太婆不放过你。”徐小凤奶奶故作恫吓。
“奶奶，如果小凤愿意，我们明天可以去领结婚证的。”周学成顺杆子爬。
“就是就是，明天我就看着你们领证，我就是证婚人。”徐小凤奶奶一下子乐开怀了。 “奶奶，明天我还上班呢。”
“请个假，就给你们领导说奶奶说的，要是不答应，我去找你们领导。”
徐小凤没办法，只好说明天再说，然后带奶奶住进了她租的两室一厅里。闺蜜回了老家，她奶奶刚好可以住到闺蜜房间。闺蜜特喜欢养猫，房间里有四只大大小小的猫，猫随意蜷缩休息，猫毛四处纷飞。奶奶讨厌猫，全赶到客厅里来了。被赶离了原来的窝窝，猫叫得哀哀的，徐小凤喂了一堆猫食也不顶用。还有，替她来充任“丈夫”的周学成，嘿嘿嘿嘿龇牙笑着，想挤到她的卧室里，不愿跟猫一起在客厅里安眠。徐小凤眼睛一斜，周学成立即在卧室门口讪讪地说，这样可信度才更高。然后补充了一句：我在地下打地铺。徐小凤有点伤脑筋，这事情怎么办？既然名义上夫妇，肯定装得像回事才行，但一个男人放在身畔，万一这家伙夜半不老实怎么办？
“你出去，到客厅里睡。”徐小凤想了想说。
“万一奶奶问起来呢？”周学成不情愿地抱起铺到地下的毯子。
“就说孩子晚上醒来哭闹，你睡不好。”徐小凤说。
周学成无奈，抱着被子睡到客厅里。他倒是想假戏真做，奈何徐小凤身上有一种震慑力，令他不敢造次。
果不其然，刚睡下没多久，徐小凤奶奶窸窸窣窣地起床上厕所，一看周学成在客厅睡，立即责怪起来：“你当父亲的，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孩子哭闹，你不会哄哄？让小凤多睡一会儿？不能光图自己的安乐，快进去！”
“奶奶，小孩老半夜中醒来，我一醒，就睡不着，失眠厉害。”周学成告饶。
“我不管，你进去。”徐小凤奶奶牵着他耳朵，把他撵起来，然后一弯腰，卷起周学成睡觉的被子。
“奶奶，我来，我来。”周学成一把抱起被子。
“我看着你进去！”徐小凤奶奶一努嘴，严厉地说，像个怒其不争的教师。
周学成没办法，硬着头皮敲开徐小凤的卧室门。但一进门，被迷迷瞪瞪的徐小凤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傻啊，你不会说你夜半说梦话，怕吵醒我们两个人啊。”
“我哪有你那么聪明。”周学成埋怨，看着穿薄衫睡衣的徐小凤，觉得妩媚之极。
“我不管，反正我告诉你，你离我和女儿两米之外，喏，你就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吧，如果靠近一米之内，休怪我不客气。”徐小凤冷脸说，“我枕头下放着辣椒水，小心喷得你三天缓不过来。”
“这样能坐一夜？”周学成看那把方凳连个靠背都没有，不由得哭丧着脸。
“你自己想办法。”徐小凤恨恨地上了床，搂着梦中抽泣的女儿彤彤。
八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带奶奶游玩了这个城市里的各大景点、繁华场所，可她奶奶最感兴趣的地方，不是人潮如织的海洋馆、风景区，也不是零零总总的特色小吃，而是这个城市里批发服装鞋帽的温州商城。她在里面逛了一整天，购买了一大包衣服，晚上回到徐小凤租住的房间里，把所有衣服摊开在沙发上，细细过上一遍，还要念叨着再去，说有些亲戚朋友给落下了，这不好。
在奶奶购物上，徐小凤舍得花钱。她挣得不多，手里几个钱，早花得没有了，平时那么喜欢砍价，可为了给奶奶买衣服，只要奶奶中意的，二话不说掏钱买下来。这让周学成有点心疼，何苦当冤大头呢？还抢着砍了几次价。有个女店主看他砍得那么凶，说，你一个大男人的，给老人买个衣服，还这么抠！
周学成赧颜，试图反驳。
徐小凤推了推他：“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走，下一家！”
周学成恨恨不已地休战。这几天，他抱着眼睛咕噜咕噜转溜、对万事万物煞有其事地观察的小彤彤，跟在徐小凤和她奶奶后面，极力装成一个称职的家庭男人，可他发现，除了抱孩子，其他方面，他毫无用处。徐小凤奶奶和徐小凤一样，乐观、随性、对事物充满好奇，尽管老了，逛哪儿都兴致盎然;而他一贯沉稳、话不多、对一切充满警惕，对逛商场等不以为然。去景区的一路上，来回车辆、门票、吃饭等等，徐小凤打点得头头是道，衔接得无可挑剔，周学成只能跟木偶似的，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该吃时吃，该上车时上车，一路听徐小凤挽着奶奶的胳膊兴奋地说呀说，他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奶奶临走的那天晚上，徐小凤在厨房里做饭，做大餐，全是精挑細选的食料，村子里平时根本吃不到。周学成打算在厨房里帮忙，打下手，可徐小凤不让，让他陪奶奶喝茶看电视。沙发上，周学成面对着奶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尴尬地坐了半天，奶奶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让周学成心惊肉跳。奶奶说：“我家小凤是个受过苦的女孩，她要是跟你好，看上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钱财。”
“就是就是，奶奶，小凤是个好女孩。”
“可你这个小伙子，把钱财看得忒重了，小凤不会喜欢上你的。”
周学成听了这句话，嘴里一口茶水差点给呛了出来，强咽了下去，可咳嗽个不停，咳嗽得满眼泪花，人影憧憧。而徐小凤的奶奶，拿着一个毛绒玩具逗着彤彤，压根儿没注意到周学成的狼狈样似的。
奶奶要走时，提出要把重孙女彤彤带走：“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就没法工作，时间长了，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呢。”
“这不是还有他吗？”徐小凤用肘子捣了捣身边的周学成，“是不是？”
“是啊，奶奶，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凤母女俩。”
“照顾好母女俩？算了，我早看出来了，你和她就不是一家人，我不想被你俩蒙了，话给说开，小周，你赶紧找一个老老实实的姑娘，小凤不适合你。小凤啊，你也是，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知道，男人不是好东西，一个人在城市里，难免会受骗吃苦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留心些。彤彤，我带回去养，你年轻轻的，拖一个孩子，怎么能有自己的生活？”
“不行的，奶奶，每天见不到彤彤，我会吃不好睡不着的。” “行吧，那我就不带走了，你如果一个人带不过来，就给家里打电话，我来城里，替你带。”
奶奶离开了，佝偻着，拖着大包小包。
可她留下的话，似乎一语成谶。
不多久，徐小凤遇到一个男生，官二代，叫魏明凯，高大帅气，刚从国外回来，准备在国内发展。他在路边打车时，看到徐小凤戴着一大顶凉帽，穿着一袭花格子布裙，长发飘飘，却左跑右拦，辛苦地发传单，见一个人塞一张，还不断赔上一个笑脸。他觉得有趣，不由得特意从她身旁经过。徐小凤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并冲他一笑。他被这笑容迷住了。他手持传单，走了几步，转过头说想买这家公司的产品，是否可以找她。徐小凤本来说上面有联系电话的，可想到公司老板说的，卖出一单，提成百分之五，不由得让他扫了自己手机的二维码，说想买这款产品就找她。
魏明凯父亲，曾是省商务厅厅长，家里不差钱。魏明凯从小到大，见识过各种女人，后来留学美国之后，对独立自强的女人，有一些特别的情愫，发现徐小凤的不同之處后，时常聊天，并不时约她逛街吃饭。徐小凤基本推却，要么说忙着工作、发传单，要么说在家洗衣服，出不来。被拒绝的次数多了，魏明凯心有不甘，主动找上门，在大街上帮着发传单，等着徐小凤下班，然后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流露出有点想找徐小凤做女朋友的意思，但也不敢冒昧表白，生怕一旦被拒，连朋友都不得做。
九
秦思政没想到，自己人生失意之际，徐小凤却迎来了人生的春天。徐小凤跟他吃饭时，故意刺激他似的说：有一个官二代看上我了，高大，帅气，家里颇有资产，本人已经开始创业，有自己的葡萄庄园，开的车三十万以上，你说我嫁不嫁啊？
秦思政当然摇摇头，说：嫁呗，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哪儿找去？
但嫁给他，我得把我女儿安置好，他一直以为我单身，不知道我有女儿。
你这是隐瞒。
我没隐瞒啊，他没问。
你也喜欢他，怕说实话了，他不愿娶你？
我侧面旁敲侧击过，他说他没问题，可怕他父母接受不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你女儿？
我思前想后，想让你来帮我看管。反正你也单着，快退休了，当官彻底没希望了，不如在家带带孩子。你也知道，我家女儿还挺喜欢你的。
嗐，退休了，也还有很多事做啊，再说了，我为什么找你？难道你不明白？是因为我人老心不老，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做一回新郎！
这我知道，可在这个城市里，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如果你觉得行，你有什么条件，提吧，我能做的，我会考虑。
我的条件，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跟你过日子。
哼，你想跟我上床吧？你眼神早告诉我了。可我告诉你，不行！
秦思政嘿嘿干笑说，你想错了，一开始有那么点意思，但后来，我是真想和你一起生活，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还真不多了。能屈能伸，能高能低，场面上流光溢彩，私底下朴实温厚，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肯定会不顾一切去追求的，可那时候，基本上是相亲介绍的，哪能这么自由地恋爱呢？
老秦，你今天嘴上涂了蜜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也早不说，我快要答应对方求婚了，你再这样说，就不够意思了。你要是当我为朋友，那你就得帮我照顾小孩，要不咱们朋友也没得做。
哈，你这说的，赤裸裸要挟，似乎是你在求我，而不是我求你吧？
不是求不求的问题，现在我确实没办法了。
好，那我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每周会来看彤彤，当然，她只能叫我干妈，然后我每周也来看你，你不会不想见我吧？你看，你帮了我，我也关心你，你就当我这是看望孤寡老人献爱心了。
我有这么悲催？
不是悲催，是事实了，我看你现在也没几个朋友，女儿老婆在美国，也不跟你怎么联系，你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关系好的朋友。
你这也是朋友？
是，我这个人，认定了你是朋友，你放心，我会当好朋友，生死相交。
够豪气，我认你这个朋友。可万一，我要成个新家怎么办？
你就说你带了一个女儿？
我能有这么小的女儿？
你就说你收养的。
对方不信怎么办？
那你不要跟她结婚。
嗨，你这是，我……
当朋友就得这样。
好……我考虑一下，我一个人没办法带小孩，还得请一个保姆。
嗯，你得请一个保姆，放心可靠的保姆，帮你看家照顾小孩。当然，你开头一段时间不适应，但过一段时间，你会觉得很幸福。
是你幸福吧？你开开心心嫁给一个多金大少，在家里做少奶奶。
当然，作为朋友，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容我再考虑考虑。秦思政摸着谢顶的光脑壳，有些伤感地说。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贪腐风波，他副处长被拿掉了，成为单位里的反面教材。他明显老了，头发全白了，言语缓慢，钓鱼的时候差点掉进河道里，跟徐小凤初见时的那种略带强势的沉稳，判若两人。秦思政说，从内心来讲，我实在不愿意做这种活雷锋，我抓紧要找一个女伴，再跟她生一个小孩，如果再抓不住这个尾巴，那就太遗憾了。
徐小凤点点头说，理解理解，老秦，你这样的男的，把自己的人生精心策划得天衣无缝，一旦出现一些漏洞，会尽快补上，哪能为他人付出那么多呢？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还真以为你或许真爱上我了。
秦思政不置可否地一笑。
徐小凤站起来说，没关系，你愿意了，给我消息。
十
秦思政许久没回消息。官二代魏明凯却催得甚紧，说他母亲也着急等徐小凤回话，到底结婚不？如果确定有过一辈子的打算，就赶紧把婚结了。新房早就布置好了，就等着徐小凤同意，把该履行的程序履行完，搬到一起住了。 魏明凯的意思是，他父母希望他早成家，然后干事业！
徐小凤说，你又不是给你父母过的。
魏明凯虽然谈天论地头头是道，思想也颇为多元，但在婚姻这一点上，非常中国，说，婚姻大事，该听父母的还得听父母的。
在一番精心策划的浪漫求婚告白之后，徐小凤喜极而泣，不由自主地答应了魏明凯的求婚，在他带领下，去看了那已经装修好的新房，二百多平米，上跃，装修得非常精美。小区环境在本城属于第一流的，有湖有假山有运动场。加上那官二代经营的美轮美奂的葡萄庄园，一个本城商业繁华地带整层的公司办公的营业房，从物质层面看，这些让她这辈子足够赚了。作为农民工二代，她想也没想过这样生活一辈子。比起刘文华，这位官二代年轻、帅气、精明，又充满现代观念，更值得托付终生。
可秦思政像嵌入到大海里了一样，打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让徐小凤非常焦虑。女儿彤彤托付不到可靠的人家，她就没法出嫁。本来奶奶说可以到城里来领的，問题是奶奶年纪大了，最近电话里老说腿脚疼，站起来都困难，这时候自然没办法来帮她带女儿了。把女儿送到奶奶身边，也不大合适，毕竟，叔叔家有一堆小孩，叔叔阿姨对她有看法，再送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儿去，那恐怕会赶出来的。徐小凤可不想让女儿受罪。
即使貌美如花，奈何造化弄人！徐小凤深夜辗转反侧，泪水连连。
思来想去，徐小凤决定，还是跟魏明凯坦白好。既然看中了我的人，那么，我的一切，你应该喜欢，如果不喜欢，觉得女儿是个障碍，说明你还是不够爱我。哪怕你是官二代，我也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给你。但是，她也明白，现在的婚姻，感情只是一方面，外在的附加物也不少，很多时候，内在的美丽抵不上外在的容貌，外在的容貌往往败于现实的物质财富。万一，这个官二代，仅仅看中的是自己的容貌，一旦发现还有女儿，觉得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不娶了怎么办？
徐小凤只好投掷硬币来决定，可一次一次，她不满意，再投掷，结果次数越多，她心里越不安，越犹豫，就拖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女儿彤彤急性高烧，伴有呕吐、烦躁和癫痫，急促的鼻息声嘶嘶嘶响着，瘦弱的小身板不时抖动、抽搐、蹬腿，嘴角也一翻一翻的。到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脑膜炎，而且是病毒性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医生说，如果救治不及时或不得当，会死人的。
无疑晴天霹雳。
这是一种难缠的病。第一天住院就花了五千多，医生估计，接下来每天差不多这个数，治疗效果好，需要住院半个多月，效果不好，一两个月也难说。就她目前的收入，是挽救不了的。指望家人？刘文华如一滴水，早就消失在人海中;徐小凤父亲早不在了，母亲跟另外一家人过，几乎不联系。唯一疼她的奶奶，饱受腿疼之苦，也需要治疗。
富二代的魏明凯，能借给她钱吗？她得说清楚用途，可这个能说吗？
为了女儿，她得说。省医院住院部门口，人来人往，她在电梯口迎接他。进了电梯，朝十二楼上升的几分钟内，她说出为何在医院里、需要他帮忙的原因。她把自己如何去北京、如何跟刘文华一起，如何离京出走，如何在省城又开始打拼，整个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我不是想骗你，而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魏明凯听得痴痴的，半晌才说，你怎么这样，欺骗人？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既然有过女儿，就不能再装成一个姑娘。
我没装，我就一直这样。话虽如此，徐小凤自知理亏，便哀求地补充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可这个机会还没找到，彤彤就得了这么大的病，我没多少钱，就需要你帮忙。
电梯到了十二层，儿科的牌子醒目地出现在眼前，许多愁眉苦脸的家长抱着恹恹的孩童进进出出。魏明凯出了电梯，停了下来，说，小凤，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一时接受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我明白。
这里有点钱，你先给孩子看病，我改天来看她。官二代冲儿科的牌子望了望，从钱包中抽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徐小凤说，现在进去不合适，我得想清楚，然后来找你。
徐小凤悲伤至极，可女儿在抢救，她得想方设法找到治疗费，以便院方不停止供药。
三天过去了，官二代魏明凯没有消息，这就是回答，他狠心拒绝了她，以及她的女儿。徐小凤认识的人，都求救过了，能帮忙的，搭凑了几百上千元，转发到微信里;帮不上忙的，要么不回消息，要么说最近手头拮据，见谅之类的。这些干涸或涓涓而来的小溪，汇集成的河流，没法浇灌这么巨大的干旱。徐小凤万般无奈，给秦思政发消息说了她目前的困难，并承诺，只要救好女儿，她这辈子就陪他过。
秦思政的手机虽然打不通，可短消息还是接收到了。到了晚上，秦思政回消息来了，而且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说，小凤，我早说过，年轻人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钱财的分量越来越比感情重，其实，你不用这么说，我帮你是应该的，这个医疗费，我先给你垫上，你和我之间，你再想想，我不能在你危难之中，跟你谈这个事。
可徐小凤知道，秦思政这种人的做事原则就是，付出必有回报，如果得不到回报，他是不可能把钱借给她的。秦思政自己说过，他就不是活雷锋，成人之美的事情，他不做，救人于困危之中，他凭什么做？
这个人口几百万的城市里，她不知道有谁还能再帮她一把！在这个城市里，跟她合租房间的小刘，关系最好，但她打拼了几年后，还是嫁回农村去了，听到消息后，把家里的八千元存款都打给了她。这是最大的一笔。但这还是不够。徐小凤无助地瘫倒在医院的过道里，看着一对年轻夫妇也在那边抱头痛哭，不由得悲痛欲绝。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每个人体千差万别，痛苦难以分享，喜悦无从感知，每个人就像一棵棵小草，哪怕有大地的哺育和阳光的照耀，但依然面对不可预测的灾难，还是在孤独而坚韧地生活。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不求回报地予以帮助呢？ 千灯万盏，我只有一轮月亮。徐小凤才发现，从过去、现在到未来，都得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扛，这么多的灯火，明明灭灭，没有一盏，特意为她点亮。
秦思政就秦思政吧，老就老点吧，眯眼就眯眼吧，心思深就深点吧，她除了上天给一副好容貌，后天也有那么多不足，虽然喜欢到咖啡馆里喝个下午茶，或者一个人听着幽怨的音乐出神地想问题，但这一切，不见得自己多么有品味和高贵啊！她发消息，让秦思政带钱过来。秦思政说，我马上。
医院里灯火通明，秦思政带着她去交了钱，然后一起到门口的餐厅吃饭。小孩已经熟睡，秦思政请了一个护工帮忙照料。徐小凤已经三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这时候，面对一桌精心调烹的菜肴，居然无从下咽。秦思政建议她到附近的湖畔上走走。徐小凤没有拒绝。期间，秦思政名正言顺地牵起了她的手，或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徐小凤清楚，这些动作，意味着她默认了他提出的朋友关系。
十一
晚上徐小凤要回家，想洗个澡。秦思政说开车送她。她推掉了，她说一个人走走。她走在公交站台上，不知道谁扔了一块香蕉皮，她踩上去，脚下一滑，一個趔趄，脚踝处一阵刺痛，再站起来，走路时发现使不上劲，而疼痛如一股洪流，冲击着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她意识到自己脚崴了。
公交车来时，她单腿走路，一跳一跳地上了公交车。乘客坐得满满的，过道里也有不少。司机喊着乘客往后靠。她一跳一跳，往车尾挪。一车人不知所以然，纷纷观望。她视若无睹。可车一晃动，她不由得用上了崴了的那只右脚，于是钻心的疼痛使她瞬间失去了意志。她摔倒了。旁边一个男的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扶起她，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这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中等身材，大众相貌，平素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印象，这时候不由得多看几眼。他给她让了坐，自己站到了一旁，望着窗外，一脸的平静。她的脚踝越来越疼，如火炙烤，如面包发酵。到站后，准备下车，可感觉一条腿都疼得动不了，单脚起跳也非常吃力。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哎哟一声，又倒回座位上。
这个男人赶紧把她扶起来，并对司机喊，等等，等等，还有人要下车！
关了一半的车门，又打开了。
这个男的扶起她，把她送下车。公交车走了，他俩站在路边，他招手帮她打车。她说，你怎么办，等下趟公交车？他说不用，我把你送医院，你这个情况，需要拍个片子，不然耽误了，可是很麻烦的。他打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挂了急诊，拍片子，陪她等结果。她连声说不用了，你回吧。这个男的说他也闲着，本来晃悠着回家，也是一个人看看电影什么的，现在有事做了，刚好也是个打发闲暇时间的机会。
徐小凤笑了笑，不作声了。两人等片子出来期间，各自玩了一阵手机，又瞎聊了几句。她得知这个男的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担任制作总监，主要是搞一些动漫、影视方面的内容。她不大懂，但觉得，对方虽然其貌不扬，可是个文化人，难怪这么热心肠。片子出来了，医生指着上面的黑白阴影说，没事，韧带拉了一下，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尽量少动。
徐小凤放了心，不然，她真崴了脚，这几天谁去照看女儿彤彤呢。
从医院出来，男的说，打车送你回家吧。
好的，谢谢！徐小凤心情较好，愉快地答应了。
她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继续一跳一跳地走路。上楼梯时，跳起来费事，他说，不介意我背你吧？她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弯腰，双手往后一揽，就把她背到身上，一口气送到六楼，还脸不红气不喘。他把她放下了，她打开门，他笑了笑说，我就回去看电影了，你擦点红药水，睡一觉，明天应该能走路了，不过尽量少走。
她拉了拉他衣袖，说，你别走了，房子里就我一个人，你可以进来坐坐。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地说，参观参观，好长时间没进过女人房间了。
俩人的对话都有那么一些意在言外的味道。徐小凤意识到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这样的对话，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燠热过后凉风轻袭的夜晚，很适合跟一个陌生人无所顾忌地交流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男的，她毫无戒心，似乎认识了许久一样。她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煮了一壶自己新买的黑茶，然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大胆地吹进来。男的在参观她在柜子里的收藏品，一些新奇的水杯、游戏碟什么的。她说她要去洗个澡，让男的自己倒茶喝，如果闲得无聊，可以帮她拖拖地，好几天没拖了。这个男的立即去找来拖布，认真地拖地。徐小凤就进了浴室，开始洗澡，在揉搓自己赤裸的身体时，她突然发现，跟往常一样，她进了浴室并没锁门，要是这个男的不小心冲进来洗拖把什么的，她还真无法面对呢！
还好，他没有推门进来。
她洗完澡，裹着浴袍，带着热喷喷的香味走出来时，他有些害羞似的别过头去说，女人出浴后，是最美的时候。她笑了笑，说，我没洗澡就不美了？他说当然很美，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这个城里并不多见。
他把窗户关小一些，并给她倒了茶水，让她赶紧喝两口，缓解缓解疼痛。她跟他坐在茶桌的两端，毫无戒心地聊天、喝茶，甚至谈起了喜欢的明星。那个男人，似乎觉察到了她心思似的，那么顺从地听她聊天、跟她喝茶，并拿出所有的智慧，讨她欢心。她说了自己跟父母怎么从农村跑到城里来的，又在城里遇到的零零总总的男人，最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女儿住院了，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隔壁房间里那几只猫又喵呜喵呜地喊叫起来，她说，我得给它们喂点东西，好几天没喂了，放的猫食肯定吃光了。他说，我也过去看看。看得出，他很喜欢猫，每一只猫只要被他抱在怀里，就出奇的安静，一双魅惑的眼睛，会闭上那么一阵子。她说，这些猫挺喜欢你的。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他突兀地反问了这么一句，继续抚摸着怀里一只黑亮黑亮的小猫，你放心，你现在遇到的困难，不是什么大困难，我来帮你解决。
夜深了。他俩回到她的房间，继续喝茶、聊天。对面楼层的灯火，像菊花一样一盏盏开放，又像烛火一样渐渐熄灭。男的望着窗外，说夜色真美，遇到你真好。徐小凤笑了笑，轻轻拉上窗帘，将窗外的灯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里。她觉得，裹着柔软浴袍的身体里面，有一盏灯火亮起来了。
冶进海，1980年生。先后在外国语学校、报社、电视台任职，文学博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在《民族文学》《花城》《青年文学》《光明日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有作品先后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报刊转载，入选多个选本。
责任编辑 冯祉艾
每天晚上回家，冲着镜子，秦思政会骂一百个不要脸，说你这家伙，头顶秃没了，眼泡越肿了，按道理该找个老伴，跳个广场舞了，可人老心不死，偏偏看上那么个青春女人，不是自己找虐吗？洗漱完毕，躺在宽大典雅的手工订做的大床上，虽然可以任意调节床的硬度和舒适度，秦思政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寤寐，眼前浮现的还是徐小凤的倩影。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对秦思政这把年纪的离婚男人来说，稍微有些夸张，但喜欢上一个人，想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这一点上，秦思政像只燃烧的狐狸，跟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没啥区别。要说有区别，秦思政着急想上床，男孩子们多半会风花雪月过渡一下。
秦思政是三年前认识徐小凤的。当时徐小凤刚从北京回来，名片上印的是北京天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平城分公司总经理，需要秦思政帮忙开展业务。秦思政是省经信委某处的副处长，有些方面能帮着说话，联系业务打个招呼什么的不成问题，还掌控着一定的项目审批权。徐小凤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他，第二天找到他办公室，约他吃饭，边吃边谈。
在一家环境雅致的茶餐厅，听着窗外流水潺潺，徐小凤端茶倒水，殷勤备至。看着眼前明眸皓齿、娇笑连连的徐小凤，秦思政哪有吃饭的心思，魂儿都快丢了，得知她单身，更对她有了某种好感。碍于身份，他竭力保持正经，可内心波涛起伏。
现场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顾客，不知道大白天喝多了酒，还是故意显摆威风，因为女服务员上菜慢了，又跟他顶了一句“今天客人多”，他就大发威风，出手扇了女服务员一耳光，并破口大骂：“什么货色，敢跟老子顶嘴？”
女服务员不愿意了，连哭带抢白：“凭什么打我，又不是我不上菜的？你打我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你去打老板啊！仗着你有几个钱，能吃得起一顿饭，就这么张狂？你以为你是谁啊？就是省长、市长来了，还不是该等就等，不想等你不会到别家吃啊？”
该顾客粗粗胖胖，一时气急，跳起来要踹，这时候，徐小凤挡在了前面：“你再动粗，我马上报警，旁边就是派出所，民警一分钟能赶到，你这是寻衅滋事还有故意伤害，说重一点，够得上判刑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是这么亭亭玉立的女程咬金，该顾客一时踌躇起来，再看看她旁边站过来的秦思政，不由得收敛了几分气焰：“呵呵，打抱不平了？真有你的，女侠呀！”该顾客的同伙一看，知道不能闹下去了，连忙把他拉到座位上，并对徐小凤和秦思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二位了，我这兄弟喝多了。”
那顾客还是不依不饶，指着女服务员说：“死婊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徐小凤高喝一声，指着那胖子：“你给我出去！”
这一声，有点石破天惊的架势。那顾客一愣，还真搞不清徐小凤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被得罪。整个一层的顾客，都围拢过来，纷纷指责，喊着让那顾客出去，一时间，那顾客不敢说话，其他几个同伙架上他，讪讪地走出去了。
秦思政一声冷汗。一方面，他那么喜欢徐小凤的正义与刚直;另一方面，他暗自侥幸，刚才事情没有闹大，不然，他一个公务员，参与到打架斗殴的事件中，惹出事来，传到单位，再怎么正义，也影响不好，毕竟，他跟一个青春貌美的女人在一起，难免说不清，万一有个死伤什么的，受到刑事处罚，还会被开除公职。
可徐小凤做生意，虽然求人，但不舍身，一段时间下来，秦思政发现，自己看错了人。徐小凤顶多请吃个饭，送钱献身的事想都别想。秦思政暗示了几次，徐小凤跟听不懂似的，只知道赔笑，撒娇卖萌。没有好处，秦思政当然不给办事，有些事，要担好大的风险呢，就是给好处也不敢。他淡淡地跟徐小凤斡旋着，等着迫她就范的那一天。谁知没过多久，徐小凤的公司倒闭了，准确地说，分公司关门了。这让秦思政有些愧疚，早知道，打几个招呼，介绍几个客户，让徐小凤有点生意做就好了。可徐小凤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后来他打电话约她吃饭时，依然笑容满面。他问她，不做公司了，做什么呢？
“在家带孩子呗。”
“谁的孩子，还是你二胎弟弟？”
“还有谁的？我自己的，我是个单亲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多大了？”秦思政心里吃惊，但装作不在意。
“三岁。”
“你离婚了？”
“我没结婚，就是有了，就要下了。”
“你前男友的？”
“唔……”
“他知道有这个孩子吗？给抚养费吗？”
“唔……”徐小凤大口吃着菜，似乎提都不想提。
秦思政当然不好再追问了，后来很少提她有孩子的事。就这样，闲暇时，两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隔一段时间，相约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有时，秦思政也带徐小凤参加一下应酬，旁人开玩笑说他女友，徐小凤一口否认，但场面上，流光溢彩，给足秦思政面子。有晚借着酒劲，秦思政想带徐小凤到家里过夜，从出租车上下来，拉扯了几下，被徐小凤甩起提包，重重砸到臉上，砸出了鼻血，并有十多天没搭理。
秦思政为此有些沮丧，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是再冒昧，肯定得不到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毕竟，自己比她大二十多岁，还离过婚。虽然官至副处，有些权势和财产，但反腐高压的形势下，他稍微不注意，官位不保不说，说不定人都进去了。这种情形下，自己应该有危机意识，追求女人，态度要低下，不要等着别人投怀送抱。可徐小凤有一个孩子，这让他如鲠在喉，有时候放不下身段，觉得自己不一定要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
至少有两三个月没联系吧。这期间，秦思政也会了几个女人，各有特色，有一个对他明显有意思，还过夜了，有些曲意逢迎的味道，但他跟晒蔫的泥鳅样，打不起激情。
这天，秦思政约徐小凤在公园广场的肯德基见面。最近他发消息，徐小凤基本上说忙，顾不上聊天。这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念头，徐小凤找上了新男友。他知道，徐小凤不乏追求者，可她说，自己近一两年内不会找男友，先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但问题是，情感上的事，万一遇到了，谁还考虑得那么清楚呢？如果徐小凤找上了男友，那么秦思政想得到她，无疑更难了。 刚见面坐下，徐小凤的手机就响了。
“明天做一天行不行？后天我已经说好了，到矿大，促饮料，已经答应那边了，人家说在前，不好意思再放鸽子不去啊！”徐小凤对着手机赔笑，两个酒窝可爱地凹下去，小虎牙露出来，大嗓门遏制不住地说，“你知道，其实我挺想做你这个单的，网吧里做，也不冷，促起来容易，提成也多！”
“不行，中间不能换人！”手机那端声音也大，毫不含糊。秦思政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纳闷儿，这是在做什么？
“那我问问后天的活能不能推掉！”徐小凤挂了电话，看了一眼秦思政，“还是网吧里促销泡面快，只要网管不烦你，一天做四五百块不成问题。对了，我还没给你说过，这两天我忙着发传单、干促销呢，当天结账，够花，就是累，没时间跟你聊天。”
秦思政心里一惊，觉得这女的，一阵子当老总，一阵子又做促销女，按他估量，一天促销个七八百块，提成下来，她也就挣个一百来块，可促销那活，可是十分劳累，说不定还要受气，这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却干上了这个！
“你要找工作，给我说一声，我给你推荐到哪家企业，在办公室做个文员，比这个好啊？”
“像我这么漂亮的，到哪个公司，不会被盯上，做公关交际花？”
“这也是啊，但你可以不去啊，连续几次不去，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再说，我推荐过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那我岂不是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朋友嘛，何必这么在乎。”
“算了，我明白你心思。我干促销，时间上自由，今天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今天早点干完早点下班，最迟也超不过六点，回家可以带小孩。”
“难道不累吗？”
“你说累不累，早上六点起床，给孩子做上早饭，换好衣服，已经六点多快七点了，坐车到指定地方，八点多了，开始搞促销或者发传单，要站一天，回到家，天大黑不说，还得给娃娃做饭，还好我有个铁闺蜜，早上能帮我送娃娃到幼儿园，晚上能给娃娃喂个饭。”徐小凤虽说辛苦，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兴奋。微信响了，她打开后听了一段语音说，“这两天活真多，明天后天又有一个人找我，去购物中心发传单，头天在购物中心门口，后天去几个小区发，你说我怎么办？我去哪儿好？后天我已经答应另一个工头，去矿大促饮料啊！”
秦思政心想，这女人真奇怪！可他又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欢，温柔地看了一眼，让她别着急，嘴上使劲鼓励，“你觉得怎么合适怎么来，别把自己累着就是。”
“累倒没关系，只是我不想把后天的活推掉，明天我就想找个活只干一天，去网吧里做最好，可后天我已经答应了别人，去矿大促销饮料的。带我们去网吧促销的这个工头，性格好点，有次我们在一个公寓门口站得冷了，他叫我们到收发室去休息一会儿，他来看摊子;这个带我们去购物中心发传单的是个大学生，不过人不好，每次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妓女似的，不知道是嫌恶还是恶心。你说第一次吧，我不会发传单，他就冲我大喊大叫，说我占了别人的地盘，让我到马路对面去，他不能好好说话啊，为啥对我恶声恶气的？”
秦思政听得有些稀里糊涂，听到徐小凤口中有一个大学生，不由得跟着气愤起来，“他怎么能这么对你？这小子有点犯贱！你就跟网吧里促销方便面的这个工头去！没必要跟那些假模假式的大学生在一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最近多挣点，过段时间带娃娃去亲子中心玩一玩，你不知道，亲子中心那些项目贵的啊！”
“哎哟，你这个女总，现在居然为五斗米折腰成这样，不过，我给你说，你这样促销下去，我觉得有一天，你会成为促销大王！”
“什么大王，是促销皇后！有一天，我的钱比你多了，吃饭我请客。”
“好，那时候，我可要点一些龙虾鲍鱼什么的。”
“尽管点，吃不了打包。”徐小凤豪气地笑着说，“老让你请客，我也不好意思啊。我有事走了，谢谢你的饭啊。”
“这么早回去啊，要不再走走！”
“去哪儿啊？老带我去一些见不到人烟的地方，多没劲！我得回去看娃娃，也得休息休息了，我大姨妈来了，这两天特别累，腰酸腿疼的，特别是发一天传单下来，感觉骨架散了似的。”
“那回去炖只鸡，好好补补！这样，我开车来的，我送你回吧。”
“算了吧，我自己回，等下到商场，还要买个防晒霜呢。要不去逛逛商场，我好久没逛商场了。”徐小凤看着秦思政，邀请道。
“你不是说你累了吗？”
“女人逛商场，哪有累的。”徐小凤呲着小虎牙，睨着他，“你不想去就算了。”
秦思政把脖子往风衣里缩了缩，心想自己虽然单身，可年近五十，大白天领着一个名分未定的年轻女人逛商场，让人看到了，万一传出闲话，畢竟不合适，要是国外就不存在了！于是摆了摆手拒绝，“有点起风了，回吧，万一下雨就麻烦了，你身体受凉熬不住。”
徐小凤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行吧，今天就到这里，有时间再见吧。”
二
从世纪华联抱着厚厚一摞传单出来，两个女大学生望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有些无所适从。她俩站在街边，不知道发给怎样的行人。其中一个拿出一张传单，试探了一番，看到擦身而过的路人，个个熟视无睹、着急匆忙的样子，怯怯地抬了几次胳膊，最终没有送出去;另一个刚抽出一张来，被路过的一个老大妈接走了。
“这是今天新加盟的两个女大学生，她们才来，又不会活络关系，”徐小凤对其他几个常在一起发传单的老手说，“我们带带她们。”
“带啥呀，让她俩感受感受去，了不起的，见了我们，不叫声大哥大姐吧，也不用昂起头，似乎她们干的不是发传单的活。”
“何必冷落呢，都是打工挣几个钱。”徐小凤说。
“还是各顾各吧，你看她俩对我们的样子，别热脸贴上冷屁股！” 大家用一辆借来的小板车，推着一车传单。徐小凤站在车子踏板上，被大家推着走。徐小凤迎风张开双臂，有个男的扑到后面，做出电影《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在船头拥抱露丝的造型。大家笑闹成一片，说是猪八戒抱嫦娥。
这家印发传单的公司，指派了一名约莫四十出头的妇女为监督员。该妇女胖嘟嘟的，更年期提前来了般，阴恻恻的一脸看什么都不爽的样子，像特务一样跟踪着。徐小凤她们的板车速度快，该中年妇女一路小跑，胸脯一抖一抖的，还喊着让他们慢点。他们不管。发传单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巧活。他们把传单发完就是，没必要搭理这些盯梢的。
徐小凤首先占领了离世纪华联不到五百米的小区门口。这个小区占地五百亩，住户很多，而且大多会去世纪华联选购，再加上这个小区的大门位于城市的一条主干道上，旁边是公交站台，人流量大，候车者无事会翻看传单，一摞传单，一阵子就能发光。
这是个发传单的绝佳位置，一帮男女任由徐小凤占领这个位置。徐小凤起初跑来发传单时，大家不相信，这么个标致女子，跑来发传单来了，是否脑袋进了水，腿脚抽了筋？可徐小凤人漂亮不说，还见过世面，豪气、大方、爱打抱不平，加上干活踏实，不偷懒耍滑不说，性格也特好，他人有事相求，比如今天传单没发完，或者家里有事要走，就会帮人发完，加上是个爱笑的人，没太多心思，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伙人的主心骨。后来得知徐小凤也是个苦命人，还拖着一个小孩，大家便有意无意地帮衬起她来，有了活，就喊一声她，有了好位置，就让给她。
徐小凤嘴甜，不同的人，不同的称呼，说最近华联超市里的这家公司在搞特价促销活动，花一分钟时间看看传单，有空过去转一转。这样一说，大多数人会接过去扫一眼。就是不想看的，也不好意思拒绝徐小凤的那张如花般的笑脸。徐小凤分到的一摞传单，不到两个小时，全发光了。徐小凤望着两个女大学生还在华联超市对面，胆怯而笨拙地找人塞传单时，忍不住喊了两嗓子，你们俩，到这里来！
徐小凤安排一个女大学生，站在她刚才的位置上发传单，并把她观察出来的“十发十不发”说了一遍，比如，“大爷大妈发，孩童残疾不发”“慈眉善目发，贼眉鼠眼不发”……这些内容，说一遍记不住，她拿出两张复印的卡片来，塞到俩女大学生手里，让她俩有时间记会，并告诉她俩，要想快速准确地发传单，必须放下架子，热心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
看到徐小凤跟俩女大学生在一起，那个派来监督他们的胖女人疑神疑鬼地走过来，听了一阵子，没抓到什么把柄，就要求她们三个不能一起发，应该有人去小区里发。徐小凤就带着一个叫胡玉梅的女大学生进了这个小区。
在小区里发传单，也有技巧。首先朝一栋楼一栋楼的信箱里塞，没塞完的，见到小区里的人员，包括保安、清洁大妈，人手一份。徐小凤告诉胡玉梅，发传单，胆子要大，别人看她，她瞅别人，而且笑容不能断绝，一看有合适的人选，立即抽出一张单子来，递送到对方手上。另外，不能耽误路人太多的时间，否则别人可能会因为你的动作太慢，浪费时间而拒绝你。发出传单的时间，和对方的距离，需要拿捏得非常准确。
徐小凤不断示范。她天生有这种敏感似的。递出去的传单，刚好就能塞到对方手里。徐小凤提醒胡玉梅，不要整天蓬头垢面蔫不拉幾的，这样不好，一脸灿烂微笑的女子，送一张纸过来，当然没人拒绝，万一上面有该女子的电话呢？如果你没精打采，对方肯定觉得上面的信息也极其无聊，就会摆摆手，不接传单。
公司派来的盯梢的在不远处若即若离观望地着，看徐小凤会不会顺手把一沓子扔到垃圾桶或者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但徐小凤不会这样，并教导胡玉梅要实诚。虽然发传单，一天也就一百块左右的收入，但拿钱干好活才是天经地义，拿了钱，投机耍滑那可是罪不可赦。
“干一行，爱一行，既然做了这行，我们不能亏了雇主。”徐小凤冲胡玉梅笑笑，“我知道你们大学生，肯定不想降尊纡贵来干这个活，但现在工作不好找，你们既然出来打工，体验生活，你就认真对待每一份工作，哪怕是捡垃圾的工作。”
“可是姐姐，你这么漂亮，怎么来发传单了呢？我们班上漂亮一点的女生，追的男生可多了，大多数家里还是有钱有势的。”
徐小凤叹了口气：“这活来钱快，干起来没那么多麻烦。”
可麻烦来了。一个小区保安过来，喝着让她俩站住，大声问，谁允许你们进来乱发的？胡玉梅紧张而胆怯地看着徐小凤，徐小凤淡淡一笑，冲保安淡淡一笑说：“我就是进来了，找个人还不行吗？再说业主都需要这些内容，不需要，不就顺手扔垃圾桶里了吗？我们又没弄脏你们小区，我们可是很爱护公共环境的。再说了，都是打工赚点辛苦钱，大哥你没必要为难我们吧？”
年轻的保安一看，徐小凤比小区里绝大多数女业主还漂亮，还更有范儿，现在说话也在理，对他也客气，就没了脾气，就只好摆摆手，推着车子离开，任由徐小凤发单子。徐小凤带着胡玉梅，跑了三十多栋楼，胡玉梅怀里的一摞单子就发光了。
“姐姐，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你这么帮我。”
“等你挣了大钱再说，今晚姐姐没时间。”
“姐姐肯定是去约会？”
“想哪儿去了？”徐小凤心里一凉，心想自己多久没约会过了。秦思政刚才倒是打电话来了，说晚上一起去吃火锅。可她没有答应。
她其实累。白天忙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小孩吃穿睡。她女儿彤彤三岁了，白天看不到妈妈，晚上见到后特别高兴，要妈妈给讲故事，做好吃的，陪她看动画，等她玩累了，沉沉睡去后，徐小凤还要洗彤彤白天穿脏的衣服，准备第二天的早餐，还有彤彤要带走的零食、玩具、作业等。
三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升起来，清晨的风吹着有些凉，徐小凤带着昨天那俩女大学生，转了几路车，赶到矿大旁边的一个创业园时，工头周学成已经等在路边。周学成是大三的学生，长相精干，脑子活络，负责发传单已经有一年半的历史。他跟徐小凤合作过几次，这时，瞅着徐小凤带俩女大学生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小跑过来，从身边的蛇皮袋里掏出三件衣服递过来：“给，穿上！” 那是一条橘红色的裙子，颜色醒目，丝质面料，穿上多半像个芭比娃娃，如果十几个人穿上这样的裙子齐刷刷站成一排，倒能形成浩大的宣传声势。
“到哪儿去换呢？”徐小凤望望四围，这是在郊区的路边，周围有许多大柳树之外，就是一些小企业小公司的门头，还有零星的商店、餐厅、网吧，没有适合换衣服的地方。
“自己找地方！”周学成冷冷地说。他今天不知道吃了什么药，阴阳怪气的。
“好，我找个厕所去换！”徐小凤懒得与他计较。接触过几次，她觉得这个大学生，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多少人情味。而胡玉梅和蔡晓燕是第一次来，虽然是昨天徐小凤跟周学成说了后同意的，可看到周学成这副态度，难免有些紧张。
“小凤姐，这个男的怎么这么没素质？”胡玉梅问。
“谁知道呢？可能心情不好。”徐小凤说。
找了一圈，一个厕所都看不到。商店里没厕所，餐馆还没开门，企业门卫堵着不让进去，网吧里现在不好进去换衣服，因为今天的目标，就在网吧进行促销，现在冲进去换衣服，显得忒不专业。按徐小凤理解，作为专业促销人员，一进门，应该以工装和专业服务出现。
没办法，只好四处问人。有一个晨练的老大妈指着周学成旁边的巷道，说那两棵树之间有一指示牌，从中间的巷道穿进去，就可以找见厕所了。
让徐小凤感到可气的是，周学成拉来的一卡车饮料，刚好挡住了厕所的指示牌，可是从周学成的角度看过去，指示牌非常清楚。应该说，这个周学成，明知道旁边是厕所，居然不告诉一声，而是让她们自己找地方，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带着俩女生，寒着脸从周学成旁边走过，到了厕所，把裙子换了，把自己的衣服包在背包里，才想起来，给合伙租住的闺蜜常凤荷打个电话嘱托一声，今天她女儿彤彤需要去门口社区卫生所打疫苗针，她这么早出来了，没办法抱着去打针，只好让常凤荷去抱着孩子去打针了。
就这么一个电话的时间，胡玉梅和周学成吵起来了。周学成指责胡玉梅不好好换裙子，把裙子的线缝给撑开了。胡玉梅说，本来就是烂的，我拿进去就这样子，你这么说，是不是嘲笑我胖啊？
他俩一吵架，其他陆续赶来的促销人员就拉架，可周学成不依不饶，觉得自己丢了面子，非要让胡玉梅滚蛋。
“要走，我们一起走！”徐小凤斩钉截铁地说，“你也是个学生，怎么这样苛刻呢？”
“你自己清楚，就这么点事，装得像个大老爷似的，人人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才是？行了，这个钱我也不挣了，你找人挣去！”
徐小凤脱了裙子打算离开时，其他促销人员纷纷指责周学成，表示也要离开，今天不打算做了。周学成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些张皇失措。饮料、方便面都拉来了，要是不促销出去，跟公司已经签了合同，违约可是要赔偿的！他干咧着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该赔个礼道个歉，还是继续保持强硬的姿态。这时候，胡玉梅有些不忍心了，扯扯徐小凤的袖子，说：“小凤姐，看他也挺可怜的，算了吧！”
徐小凤当然也不想白跑一趟，就转头对周学成说，“要我们继续做也可以，你得向她賠礼道歉。”
周学成看着一脸不好意思的胡玉梅，只好赶驴下坡：“对不起，今天早上因为一些事，心情不好，希望你不要怪罪，是我吹毛求疵。”
徐小凤对大家说：“看在他赔礼道歉的份儿上，大家给我一个面子，今天继续在这里做下去，但得声明一点，以后他再这副态度，我们谁也不跟他合作，本来嘛，大家都挣个辛苦钱，如果在一起不开心，何必合作呢！”
众人纷纷称是。周学成也没办法，只好赔上一副笑脸，并表示今天中午他请客吃饭。胡玉梅念在他是个大学生的份儿上，觉得事情跟自己有关，就冲周学成笑笑说，你也不容易。周学成说，我不会做事，我应该态度好一点，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促销吧，我给你说，矿大附近有七家网吧，你去左边的第三家，那里人多，环境也好一些……
这时，促销人员都换好了衣服，男的一身西服，女的是鲜艳的粉红色裙子。工头周学成清清嗓子，说了一下今天的任务，附近七个网吧，每个网吧需要两名成员去促销，主要为饮料和泡面，还有各种零食，提着筐子进去。起步工资一天八十，促销额达到五百，抽成十块，达到一千，抽成三十，达到两千，抽成五十。
网吧里灯光昏暗，乌烟瘴气，电脑屏幕闪烁不定，每一个打游戏的玩家比科学家还要认真。徐小凤提着一筐子促销的泡面和饮料进去，光头网管咧着嘴笑，说，能不能给我一灌功能性饮料。这些网管也想趁机勒索。徐小凤瞥了一眼，像没听到一样，来到那些聚精会神打网游的家伙前，弯下腰，轻轻拍打对方肩膀，等对方取下耳机，便问要不要泡面或饮料，顺便提醒该补充点营养了，不然身体会搞垮，然后甜甜地笑一笑，把手里提的东西送到对方前面。打网游者大多反感有人打扰，不过看到徐小凤那张花朵般绽放的笑脸，还是忍住了心头一腔怒火，想要的胡乱点上几样子，不想要的摆摆手。徐小凤见怪不怪，在她搞促销的十多天里，什么人都见过了，有些因为被打扰而怒目相向，甚至破口大骂。不管买与不买，她都会冲对方赔个灿烂的笑容，顺便跟对方讨论一句所打的游戏。徐小凤在打网游上很有一套。对方一看，她这么专业，会引为同路人，甚至惺惺相惜，当然会买一些她筐里的促销品。半个多小时下来，徐小凤就卖出了一大半。快到午饭时节，已经卖出去三筐了，营业收入将近千元。
有一个胖小子，敦敦实实的，平头，小鼻子小眼大嘴巴，听了徐小凤的打法建议后，立即眉开眼笑，一口气买了十厅可乐、十个火腿肠、三包泡面，并让她把泡面泡好。她给泡好后，端过来时，发现这个胖小子又愁眉不展，歪鼻子出气。于是，她像个老师一样，站在胖小子身后，半弯下腰，说了一些打这款网游的诀窍。
“呀，你是高手呀！”
“玩过。”
“你别站在那儿指点我了，你也来，带着我打。” “我今天的促销任务还没完成呢！”
“这点任务，算什么？网吧里每个人你给发两厅可乐、两块面包、两个火腿肠、两个泡面，就说是网吧送的，账都算到我头上。就这样，我让网吧管理员分发，你先来打游戏。”对方炯炯有神，招手让那个光头网管过来，吩咐说，“你以网吧的名义，给大伙把这个筐里的东西平均分了，钱我来给。”
这算美差。徐小凤坐到胖小子身旁的电脑前，用身份证开了个网号，开始打这款游戏。她是游戏高手，有一年多没打了，账号和密码几乎想不起来。进去后，在网络世界，她是当仁不让的女王，叱咤风云，说一不二。好多人听她的。她带着这个叫“大青蛙”的家伙在游戏世界里如鱼得水。但打着打着，她突然厌烦起来，就像一场龙卷风在大晴天里突然袭来一样，她觉得自己内心翻天覆地、凌乱不堪。
四
当年徐小凤父亲在工地上打工，被19层一支钢钎掉下来，刺穿了身体以后，她母亲选择了改嫁，把她带进了继父家。那时候她豆蔻年华，很快发现继父的眼光不对劲，行为不对劲，手脚不对劲，于是她申请住校，一个月几乎不回家一次。后来，迷上了网游，经常在网吧里过夜，有些新游戏开发出来，还会请她来试用，打到一定程度，还能挣钱。
也就打网游的过程中，她认识了刘文华。
刘文华是南方一所高校的教授，不知怎么迷上网游了，经常连天连夜鏖战。可他的水平实在很菜，在游戏里，让徐小凤欺负得狼狈不堪。当时徐小凤才十五岁，读高一。父亲过世，母亲改嫁，继父行为不检，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她感觉自己当时唯一的伴侣就是伤痛。伤痛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身体了，随时啮噬她的心。她觉得世界没意思至极。她几乎是放弃了肝肾脾的休息时间，通宵达旦地上网打游戏。游戏太好玩了，她把键盘敲得跟弹棉花似的，连续作战十几个小时，甚至在网吧里呆上一个礼拜。她在网游中满足了随心所欲、唯我独尊的快意，也让刘文华吃尽苦头，最后甘心做她的小弟，听她呼来喝去，任由指挥。后来说起来，她俩都想不起是在哪个游戏中组队成为朋友的，反正她打口袋妖怪时，他问清楚了也跟进来探讨打游戏心得，她打魔兽，他也亦步亦趋……很多游戏里，她是老师、老大、高人、公主，他是学生、小弟、菜鸟、仆人，她经常骂他：
“卧槽，你这什么走位！”
“对不起，我……”
“你在干嘛呀！这个时候还绕！直接过来啊，卧槽！”
“马上马上，你等等我……”
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刘文华成了徐小凤呼来唤去的跟屁虫、出气筒。他心甘情愿，对她大为崇拜，随时按她的意思调整自己的行为及路线。最重要的是，刘文华有钱，他能花得起大钱买装备，给徐小凤买，给自己买。徐小凤并没有因为帮着买了装备而高看他一眼，相反，对他的笨拙有时怒火万丈，“卧槽”个不休。他连声道歉，像个考试失利的学生，表示努力改进。他和她相互看来，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游戏伙伴。她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轻松地突出一系列难关，击败那么多对手。他倒像个富豪家里被宠坏脑子、到社会上见到强者只会听从的屁孩，卖力地讨好她，跟着她在游戏里耀武扬威、狐假虎威。
他俩在游戏里，有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几句，唯一没聊的是各自的年龄和情史。她太小，他太大，各自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自己的年龄，只给对方展现最好的一面。
在她几乎忘记现实，而在游戏里纵横驰骋时，现实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身上，她被学校开除了。高中生，不属于九年义务制，她长时间旷课，学校找不到她本人，又无法和家长有效沟通的情况下，毫不客气地开除了她。她母亲得知她被开除的消息后，跑到学校里找校长痛哭流涕，可校长叫保安进来，把她母亲请了出去。
徐小凤决心去打工。她告诉刘文华，自己因为长时间打游戏，被学校开除了，既然不读书了，她就要去打工挣钱，要打工，就没时间玩游戏了。
“你来找我吧，我在北京。”
“好，我到北京来打工。”
她背上简单的行囊，到了北京。从北京西站走出去，看着他高高举着写她名字的牌子，她一下子懵住了，她没想到，和自己几乎朝夕打网游的家伙，居然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有些谢顶，鼻子底下留两撇胡子，乍一看还以为是日本人呢。她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直呼其名？叫伯父？还是网名？倒是他，沉稳地一笑，接过她的行李包，拍了拍她肩膀，说，走吧。
“去哪儿？”她警惕地问。她总觉得，他跟她一般大，而现在，他看上去比她父亲还大得多，又那么深不可测地看着她，她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钻进了一个迷宫中，找不到方向。
“找个住的地方，先住下来，你洗个澡，然后带你去吃饭。”
“哦哦哦。”她故作装深沉。他带着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七拐八弯地来到一个停车场，然后走到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前面，拉开副驾驶车门，“上车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地发问。
“去该去的地方。”他把她推上车，自己坐到驾驶座上，一踩油门，车迅猛开驰。
她抿嘴不语。他把她带到一个环境秀丽的小区里，乘电梯来到一个跃层大房间，告诉她，“楼上是你的地盘，楼下是我的，你在上面打游戏，我在下面打游戏，互不干扰。”
她扫了一眼房间的装修，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豪华与高贵。她内心开始崩塌，游戏里当家作主、指挥若定的态度没有了，她怯怯地跟在他身后，听他讲解哪间是卧室、哪间是盥洗室、哪间是厕所、哪间是书房……他说了一通，让她洗澡，换洗衣服。他下了楼，躺在客厅沙发上，开始打起了游戏。
洗完澡，到小区门口吃了饭，她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他就带她去天安门逛，逛完回家。她担心他会提出一些非分要求，但他没有，“他说了句你上楼吧”，就钻到了自己楼下的卧室里。她在二楼的主卧中，反锁了门，不敢相信自己能住到如此豪华的房间里，周围高贵而洁净，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末了，拿出自己防身的一把小刀放在床头柜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早上，他做好早餐，喊她下来吃，吃完早餐，他有事就出去办事，没事就带她四处逛，后海、恭王府、故宫、南锣鼓巷、鸟巢、水立方、清华园、颐和园、圆明园等，他俩兴之所至，就去这些人头攒动的景点里。更多的时候，他俩继续打游戏。可这个时候，她不好意思在游戏里继续支使他，他也就觉得没以前那样好玩，有点索然无味了。
她提出她要上班，不能这样白吃白住了。
“上班可以，问题是，你连身份证都没有，而且年龄这么小，到哪儿给你找份工作？”
“你不用管，我去试试。”
“可以，我陪你去，我不开口。”
当然没有一家单位想要她。她个头挺高的，快接近十八岁了，但脸上稚气未脱。招聘者都要身份证，她没办法。没身份证，你凭什么让对方承认你是十八岁呢？
她长叹短吁。他忍不住就说，你不行，到我公司里上班吧。
她这才知道，他有一家公司。
她成了他公司的仓库保管员，一天所做的工作，就是填写进出货物的单子，并保管好。她慢慢了解了，他公司的产品，大多是化工产品，但那些化学代码，她基本上不认识。她只是根据一个老大姐的指令，登记好进出货物就行了。
公司离他住的小区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有时候他开车带她到公司，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走过去。她坚持每天准点上下班，以便对得起那份工资。而他，在北京的时间，相对比较清闲，除了晚上会会客户之外，白天大多在家里打打游戏，收拾收拾房间。他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会定时来打扫。
过一两个月，他要回趟南方。他说他家在广州，在北京只是做生意。他在的时候，饭菜几乎由他来做，她只负责吃。他不在的时候，她便一个人做饭，还好，住校两年，她有一定的独立生活能力了。他给她留了一笔钱，就在鞋柜里，说她不想做饭了，就叫外卖。可她一直没动那笔钱，坚持自己买菜做饭。
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特意赶回北京。一大早，阳光透过碎花的窗帘，像银币般，铺满了整个房间。当天是周末，她懒洋洋地躺着。他做好了早餐，一碗她爱喝的八宝粥，一塊小甜点，两个鸡蛋，还有一枝玫瑰。她望着那枝玫瑰，觉得有些异样。他在她床边坐着，微笑着，用勺子给她喂八宝粥。她闭上眼睛，躺着享用了这一切。
他拍拍她脸蛋，示意她起床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一把把他拥入怀中，他被吓了一跳，而她却兴奋得像个疯子，搂着她脖子满床打滚。他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像一只直慢慢适应线团的大花猫，陪着她闹啊打啊笑啊，不知谁先用嘴封住了对方的嘴，接下来，男女之间该做的事情，全都做了。
五
每隔一段时间，他要回广州，去上课、指导自己的学生论文、完成相关的科研任务等。尽管赚不了多少钱，但他觉得，那是他存在的意义所在。他不在北京的时间里，她住在他大房间里，一个人生活，有些孤单，也有许多欣喜。他回来了，除了偶尔去公司，更多的时间，是跟她在一起。他把她从仓库保管员安排到办公室文员，再到经销部经理，有时候，会带她去见一些客户。
不管是去吃饭还是请人吃饭，他要求她少说话，多微笑，少喝酒，多吃菜。她一一听命，也大开眼界。那些动辄一顿饭三五万的私人会所中，她压根儿没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吃饭的方式，一桌人吃得红光满面，一溜宫女打扮的服务员在后面伺候着，不断端茶倒水，点烟斟酒。她极不习惯，又很快接纳了这一切，微笑着，听这帮老总分析世界经济风云、人事变迁，到了末了，喝开心了，又一个个显出不醉不归的架势，拉着她非要喝个够。她往往以不善喝酒推辞，但事实上，她发现自己酒量挺大，来者不拒，居然能保持清醒退场。
徐小凤从他们闲聊中得知，刘文华是南方一所高校的教授，名声响当当的，很受弟子们喜爱，不仅如此，还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既是知识分子，又是生意人，这很难得。刘文华做生意精打细算，慢慢大了起来，很多产品出口国外，效益很好。
虽然刘文华和徐小凤一个劲地强调他俩是上下级关系，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小经理，可熟悉的朋友，从他俩偶然一瞥的眼神中，早探清了所有关系样，敬酒时连“早生贵子”的祝福语都说出来了。徐小凤还要辩解几句，刘文华笑笑什么也不说。回到家里，她问他怎么不辩解一下，他淡淡一笑说，越描越黑，解释什么啊。
有时候他回广州了，有些客户来北京，他没法接待，就安排徐小凤去见这些生意上的伙伴，具体位置，他都给订好。其实都是些老总，见面多在一些私人会所、豪华宾馆或酒店餐厅里，主要是为了表示一个态度，这些人不缺吃也不缺喝，但到北京来了，你邀请他坐坐，就觉得有面儿，坐在一起，说一些贴心话，谈一些生意。
刘文华不在北京，就会告诉对方，“老王啊，我人不在北京，我安排一个人接待一下，你有啥话、有啥要求，尽管跟她提，她我很放心。”
对方就明白了，刘文华派了一个很放心的人跟我接洽。
有些人理解偏差了，什么要求都提，比如去唱歌，就要唱一些特别的歌，比如找几个妹妹相陪什么的，徐小凤就很为难。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想去见你那些朋友了。”
“最近回不来，你得帮我应酬应酬，这些生意伙伴，得陪好。”
“他们说的我又听不懂，喝酒的时候，他们还要占我便宜，我不想去了。”
“再坚持坚持，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没着急回来，而是安排她不断接待客人，一拨又一拨。
有些客人，对她动手动脚不说，最后肆无忌惮地叫小姐，喝醉了，五迷三道，放浪形骸，什么行为都有。她看不下去，出去把单买了，独自离开回家。
刚睡下，刘文华打电话来：
“怎么跑了？”
“我瞌睡了。”
“这是工作，瞌睡重要还是工作重要？” “我不喜欢这样的工作，那些男人，一个个跟禽兽似的。”
“你就把他们扔下不管了？他们现在找不到宾馆，非要我过去接他们，我能过得去吗？你赶紧过去，打车把他们送回去。”
“卧槽，凭什么？为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她开始发泄了，把这段时间积蓄的不满，像泄洪一样排出来，拣难听的骂，比打网游的时候还过分。
他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像做错了似的，最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六
徐小凤连夜跑回了家乡，不知道赌气还是为什么。刘文华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连夜追回来，甚至有好几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直到有一天，她重新办了电话号码，删除了自己在游戏中的一切踪迹，准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时，刘文华像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神奇地出现在她面前，恳求她跟他回北京。
她决心已定，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走回头路。刘文华苦求无用，就决定在她家乡成立分公司，让她担任分公司总经理，说是给她的一点心意。为了成立分公司的事情，他跑了许多天，选门面，找工商、银行、税务等部门，办理各种手续，折腾了半个多月。公司开业之际，他给了她一张卡，说是分公司的启动资金，卡里有五十万。
“我的青春损失？”
“这是你应得的。”
“行，卡我留下，不是我要用，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用。”
“我们有孩子了？”
“不是我们，是我。自此，你我一刀两断。这钱，我留给孩子，自己不会花半毛。”
“你有孩子了？”他惊喜至极。
“跟你无关。”她淡淡地说。
他笑而不语。离开这个城市时，他说我经常会来看你们的，但说完这话后，跟大海里的鱼冒个泡一样，随即消失不见了。徐小凤倒是收到发来的一批总公司的样品，但什么话都没有。两三个月之后，刘文华跟完全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当徐小凤跟几家公司签订合同，需要总公司发货时，才发现总公司的业务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联系刘文华时，他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游戏里的联系方式也久久不见回音。
徐小凤心一沉，这下完了！
簽了合同，到时交不了货，那属于违约，要赔偿的。徐小凤着急万分，嘴唇都起泡了，可北京那边根本不见动静。没办法，她只好飞到北京，到总公司里去找刘文华。可赶去时，令她震惊万分，办公室里人去楼空，物业人员毫不知情，连当年她看管的仓库也是大铁锁把门，像是好久没来过人了。
徐小凤赶紧求助秦思政，这事怎么处理？当时秦思政跟她相识不久，在拿腔作势了一阵后，还是帮忙处理了一下。这几个交定金的公司，秦思政是熟悉的，跟老总打了个招呼，把定金退还回去，赔偿相关的损失，在一起吃顿饭，算是解决了。但这相关的损失赔偿下来，五十万打不住，徐小凤填了一些自己的积蓄，加上刘文华留给孩子的五十万，算是把这些事情摆平了，没闹到法院去。可徐小凤做生意开局不利，加上总公司都联系不上，分公司自然没法开，就只好关门歇业。掐指一算，她这个总经理，当了还没到一年。
接下来，怀孕、生小孩、坐月子、雇月嫂，时光在艰难又欢喜中熬过去了。有了小孩，就有许多现实的问题要考虑，城里生活，除了吃喝拉撒之外，需要买房买车，娃娃长大需要上学，而且上好一点的学校还得多花钱。她得拼命挣钱。但她没有学历，也不愿意做一些苟且的事情，为此，工作屡屡受挫，不是对方不满意，就是自己扬长而去。零零碎碎挣的钱，也就够个生计。这样零打碎敲一年多，她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她也开始想，自己应该找一个男人，跟他共同来抚养这个小孩。她知道秦思政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心思，可是老男人，会不会再骗了她呢。她一次次不让他上手，就是看他对她有几分真心。
她看过电视剧《蜗居》。她也想过，自己会不会成为蜗居里的女主人公？
后来她得知秦思政早就离婚了，妻子带着女儿到了国外，现在不怎么联系。她有些纠结，秦思政真要娶她，她到底答应不？秦思政也不算是什么大官，可至少有点权势，见过些世面，而且也有些生活情趣。每次吃饭，秦思政都是带她去一些偏僻的私人会所性质的地方，装修典雅考究，两个人要一个小包间，还有专门的服务员伺候。她很不适应。秦思政微微一笑说，那就别让服务员站在旁边了，咱俩自己动手。秦思政给她夹菜倒茶，殷勤备至。她有些感动。从小到大，她似乎缺这么一份爱。但问题是，从秦思政那炽热的眼神，徐小凤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什么角色。她委婉地拒绝着，秦思政却步步紧逼，像一只迫近的咻咻喘气的狼狗。
“你到底要什么？你要钱，一个月多少？要房子，想住多大的？我考虑考虑，会给你解决的。”秦思政开玩笑说，“我不会亏待你。”
“你没亏待我啊，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要钱，也不要房子，过几年，找一个疼我的老公，我就嫁了。”其实，徐小凤心里清楚，自己找的不仅仅是疼她的人。
“人生，多体验一点没错。”
“体验着呢，我人生丰富着呢。”
“我是说情感。”
“情感也很丰富，你看，未婚生子。”
“既然你能给别人生一个，要不，也给我生一个？”
“你想生，就跟你老婆再生一个呗，我又不是专门的代孕妈妈。”
“你别躲躲藏藏的，我的心思，你是明白的。”
“什么心思？”
“我想你和我做朋友，男女性质的那种朋友。”
“哎呀，你都有家了，我可不想当小三。”
秦思政看她回绝得这么痛快和自然，有些愣了，只好说明白，“我是单着呢，可我也没想过结婚，看你一天这么累，想替你分担一些。”
“累是有点，可累并快乐着，我自己劳动，自己赚钱，也没什么不好呀。”徐小凤吃着菜，心想这个话题多么乏味啊。她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来的，应该是温情脉脉的，像和刘文华在太阳泼洒的暖洋洋的清晨里慵懒而温情脉脉地接吻一样。 这一次长谈后，秦思政很久没来找她。期间，有几个陌生人来，打问过秦思政的事，神情严肃，并告知徐小凤要保密。那几个人手里还拿着秦思政和她吃饭走路聊天的合照，看上去，明显是偷拍的。那几天，她觉得挺奇怪，但后来，慢慢忘记了。忘了也就忘了，可至少快一年了，她没见到秦思政。遇到节假日，她发个微信问候，也没有回音。她心想，这个棺材瓤子，多半觉得追求无望，就毅然决然换了个对象去追求。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当然不用特意通知她，说我去找另外的女人了。她以为这次和他玩完了，但有一天，她在大街上发传单，主要促销一些电饭锅、电水壶等家用电器时，发现有一个老头，混在顾客群中，虽然手上接了一份传单在翻看，但是眼神不断在瞄向她。
“你来了啊？”她见到他，非常意外，但由衷地高兴，就高声招呼，“我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
他笑了笑，非常惨淡，说：“没事来逛逛。你好。”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客气，疏远，还充满惆怅。他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两鬓间一片白霜，现在像被一场风霜打出来的。她诧异万分。
“一年多没见了吧？我以为再见不到了。”等眼前的顾客少一点，她跟他开聊。
“这一年，嗐，不说了，你还好吧？”
“我挺好的，日子，不就这样过吗。”她依然很开朗。
“待会儿，你下班，我请你吃个饭。”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眼神有些游移，担心她不接受邀请。
“没问题啊，一年没见了，我请你。”她扬了扬手中的一摞传单，“很快的，等我。”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清静的餐馆，点了几个家常菜。秦思政几杯啤酒下肚，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开始还遮遮掩掩的，后来一股脑儿放开了，滔滔不绝，似乎肚子里的话沤了好长时间，再不说出来，要发霉变质了。他说一年前，他被人告了。按理没什么事的，因为每个官员后面都有一摞一摞的告状信，但他偏偏赶上了纪委进驻、企业员工闹事。这一下，上面就开始查了，不久他被双规，规定地点规定时间交代问题。他不知道怎么交代，近三十年的官场打拼，谁知道自己在哪些地方犯了错误。他闭口不言，纪委人员也不着急，一面从外围取证，一面等他坦白。他很快招架不住，心理防线不断崩溃，就交代了自己不少问题，同时还交代了相关领导的一些问题。这些年，虽然他没有大开口子受贿，但毕竟有一些利益输送、人情往来。他被举报的信中，有人反映他跟徐小凤之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不定有利益输送，这一点他矢口否认。而這个举报人，其他方面也没举报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所以他的坦白，很快得到认定。而工作人员跟徐小凤多次接触，加上旁证，证明徐小凤跟秦思政之间没有男女朋友关系，再说了，有也没什么，两人都单身，于是举报人的内容很打折扣。
秦思政最终从副处长降为一般职员。他本来打算年内扶正的，这么一来，不仅当一把手没有希望，而且降为一般工作人员后，成为全单位的笑话。
“我受不了所有人看我的眼光，有同情，有鄙视，有无奈，有责怪，但唯独没有理解。”秦思政像吃了口青绿的核桃皮一样哭丧着脸说，“家里的老太太对我也不待见，觉得我多半得罪某个领导了，妻子女儿在国外，她们觉得，我下来就下来了，别多想，好好生活，可是，跟她们多说几句话，都不能够，你说我这日子过的，嗐！”
“当官有什么好，一天光想别人的事了，把自己累坏了。”她说。
“既然走行政，不当官，就觉得自己没得到认同，价值感体现不出来，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当官一点儿也不好玩。”
“是没意思，但你还得头破血流挤进去，就像高考一样，不考不行。”
“这些想想我就头疼。来，开心吃，霉运会很快过去，你会迎来大大的晴天。”
“到我这个年龄了，还有什么大晴天呢。”
“身体健康，生活快乐，还不是晴天？”
秦思政无言以对，笑了笑，喝了口啤酒：“我还能当你朋友吗？”
“我一直不是朋友吗？”
“以前我老想那个，现在没那个心思了。”
“干不动了吧。”
“没心思了。”
“我对你们这些老男人没好感，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心术不正，老不正经。”
“哈哈哈，”秦思政一阵大笑，“那你还跟我经常出来，不怕我下迷药什么的？”
“不怕，你没那个胆子，我第一次就感觉到了。”
那天吃完饭，他俩经过一个巨大的公园，里面松柏森森，假山耸立，林荫幽静，秦思政告诉徐小凤，他从一名乡镇基层干部干起，一步步爬到这一高位，很不容易，但就一封举报信，差一点人都进去了，想起来还是不免后怕，所以人一辈子，不能妄求太多。
七
徐小凤在公交车上接到了好几个电话。她的传单微信群里，噼里啪啦发出一些伙伴们正在发传单的照片，主要是给召集他们的工头看。这个工头，是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到处跑商场联络这些发传单的事宜。联系上了，再招人，找到合适的人，就去做各种各样的促销。这样的小工头，现在挺多的。徐小凤现在不定期给好几个工头干活。而这个周学成的工头，最近跟女朋友分手了，对徐小凤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胡玉梅给徐小凤提过，他曾经打问过她的各种爱好和生活状况。
最近徐小凤没心思，跟她合租房子的闺蜜回家了。她白天要发传单，只好早上先把女儿送到幼儿园，下午五点得回去。亏了她人缘不错，下午早走，没发完的传单，其他伙伴帮忙发了。而这个工头周学成，也能网开一面，并没有说啥。这跟刚认识他时候那副色厉内荏的感觉好多了。但徐小凤一开始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对他的频频好感，装作没有感受到。他送的一些巧克力等，当众和大家分食了。
她不想跟他纠缠，所以态度非常明显，该拒绝就拒绝。可这个周学成，属于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觉得这是徐小凤在考验他，为此更加殷勤，恨不得像只哈巴狗一样随时随地摇尾巴跟随。这让徐小凤发愁。她不喜欢黏黏糊糊，更讨厌轻佻的表白。自从她父亲在工地上打工被钢钎穿透身体之后，她的处境日益恶化，母亲不断更换男朋友，她也遭受许多耻笑。她在城里上农民工子弟学校，不少同学了解她的情况，就说她母亲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是一只很多男人穿过的烂鞋。她隐约明白其中的恶意，但不知怎么反抗。不仅如此，随着她身体抽条，有些男生老来找她，说要跟她耍朋友，还经常在学校门口堵她。她告诉老师，老师说，为何偏偏堵你，你少跟这帮同学混，不行吗？苍蝇不叮无缝蛋！她告诉母亲，母亲说，你好好学习，一天别想惹男生，学生就是为了学习，早恋会害死人的。她委屈至极，问她母亲干吗老换男朋友，她母亲说：“我给你找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爸爸。” 为了找到一个“好爸爸”，她母亲跟人到另一个地方生活，把她留给了奶奶。奶奶跟叔叔生活在一起，她住到叔叔家，饱尝了各种没有父母的滋味，经常一个人跑到楼顶，望着一轮月亮发呆。还好，奶奶那么疼她，把一个老人能付出的，全给了她。
基于此，徐小凤从周学成有意无意掠过的眼神里，她知道他喜欢她，至少在关注着，并希冀以某种方式占有。她知道，要是有可能，他会想尽方法向她表示好感。
对付这种年轻人，她已经有一套方法了。首先说，我要一套房子，你给吗？如果答应了，那就说，我还要一辆车，法拉利就算了，路虎吧，你给吗？能答应的，继续说，至少一年有二十万的零花钱吧？按当地收入，这是个不小的数字，能吃得消的，继续往下提要求。没有男人喜欢这么物质的女人，那些满口应承的，基本上只有一张嘴，你让他掏出半毛钱，他才不愿意呢。当然，她对不喜欢的人，故意装成一个物质女郎，有些贪恋她美色的，垂涎三尺的，基本上听了这些话，二话不说就撤退了。
她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但知道，哪有这么多爱情啊？哪能一见面就爱上啊？男人的话，跟一阵风似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你还能把他找回来？她认识了一个中年大叔，结果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每一次想起来，那心脏，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掐住了，她不得不暂停手里的事情，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周学成在面对一个又一个问题时，都答应得非常痛快，但后缀了一个限制词，五年后。房子，有，五年后。法拉利，有，五年后。零花钱，有，五年后，三十万都有。
周学成野心勃勃，想组织一个庞大的促销团队，至少要上千人，一声号召，站满几条中心街道两旁，那效果，比任何一次声势浩大的广告宣传或会展活动更有影响力。到时候，他从每个促销人员身上每天收十块，每天会有上万的进账。日积月累，可想他的财富会有多少？
徐小凤对周学成的计划不置可否，但也不是那么讨厌周学成了，毕竟，他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
现在呢，奶奶要到城里来看徐小凤，这下可愁死了她。一年多没见了，奶奶借着到城里做白内障手术的机会，要来看看自已刮屎接尿拉大的孙女。现在有了一个干啥事都离不开大人的小孩，她该怎么见奶奶呢？她晚上还要喂奶，不能不把孩子带在身边，而且她给奶奶说的是自己结婚生子了，只是这两年压力大，就没过来看望奶奶，只好固定时间给家里寄钱。她奶奶一直想看看孙女女婿，还有她的孩子，重孙女。
奶奶的到来成为徐小凤心头的一根刺。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找一个假丈夫，让奶奶开开心心地在这里呆上几天，然后开开心心、放放心心地回去。
这个假丈夫找谁呢？
孩子的父亲在哪儿呢？
她想来想去，给周学成打电话：“你过来给我充个数……”
“充数，充什么数？”周学成一听徐小凤有事让他做，非常兴奋。
“我奶奶要来看我了，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给奶奶说？你就说我俩领证了，只是还没办婚礼，过几年经济条件好点，再补办。”
“这不是欺骗老人家吗？”周学成纳闷儿，“要不，小凤，我现在向你求婚，咱俩在你奶奶来了前，领了证，这不就合情合理了吗？”
“可我不喜欢你，我找你帮忙，是因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让我跟你结婚，肯定不行。”徐小凤沉着地说。
“既然如此，我凭什么帮忙？”周学成一听徐小凤说得绝对，立即反击起来，“我没这个义务，你找错人了。”
徐小凤挂断手机。但片刻，周学成又回了过来，意思是刚才情绪太激动了，冷静下来一想，徐小凤既然遇到难处了，自己作为朋友，无论如何不情愿，也得帮一把：
“你放心，你奶奶来了，我把她当亲奶奶照顾，比亲奶奶还亲。”
夜空如墨，徐小凤放了一大半的心。这个周学成，有时候令人厌烦，但心眼也不是那么坏，毕竟在社会上打工不容易，他见识了那么多冷眼，对其他人，不免抱一些警惕与防范。但问题是，她如果找一个老公，肯定不会找这么一个浑身长满刺的人。她想起刘文华，那是个笑呵呵的中年大叔，不帅，却温情脉脉，把她当女王，也当小孩，给她工作，也给她自由，让她高兴，也让她不痛快。这种感情，想想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有时候突然在大脑中闪白一下，瞬間撞击脑神经，于是不免要感慨一番。确实，随着时间流走，很多事情在发生变化，感情虚无缥缈的东西，自然也在改变，这时候，想起刘文华，是仇恨，还是哀怨，抑或当做梦一场呢？
徐小凤的奶奶来城里了。奶奶是晚上八点多到的，徐小凤和“丈夫”周学成从火车站接了奶奶，带她到当地最热闹的观光夜市吃了一顿。奶奶一路舟车劳顿，一点食欲都没有，但当着孙女，特别是孙女婿的面，强打精神，说旅途见闻、家乡琐事。聊了半天，奶奶突然问周学成，你啥时候跟我孙女结婚？周学成忘记说好的“领证”一事，看着她，红了脸，有点吭吭哧哧。奶奶说，你不想结婚，就别耽误我家孙女，我家闺女有的是人要。周学成说我会考虑尽快结婚的。奶奶说，什么尽快不尽快，我要是你，明天就去领结婚证，我家孙女后面排队等着结婚的人多着呢。他说，这个奶奶，现在的年轻人跟你们观念不一样了。奶奶说，观念不观念我不管，我只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结婚生子的，不结婚生子，那是造孽，对不对？他点点头，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彤彤，正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黑宝石般的瞳仁里，几乎都是疑问与不解，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明摆着，小孩现在没父亲，这奶奶是不是真把他当成生父了？
“你放心，我不会赖上你的。”徐小凤开玩笑地说。
“你如果欺负了我家小凤，小心我这个老太婆不放过你。”徐小凤奶奶故作恫吓。
“奶奶，如果小凤愿意，我们明天可以去领结婚证的。”周学成顺杆子爬。
“就是就是，明天我就看着你们领证，我就是证婚人。”徐小凤奶奶一下子乐开怀了。 “奶奶，明天我还上班呢。”
“请个假，就给你们领导说奶奶说的，要是不答应，我去找你们领导。”
徐小凤没办法，只好说明天再说，然后带奶奶住进了她租的两室一厅里。闺蜜回了老家，她奶奶刚好可以住到闺蜜房间。闺蜜特喜欢养猫，房间里有四只大大小小的猫，猫随意蜷缩休息，猫毛四处纷飞。奶奶讨厌猫，全赶到客厅里来了。被赶离了原来的窝窝，猫叫得哀哀的，徐小凤喂了一堆猫食也不顶用。还有，替她来充任“丈夫”的周学成，嘿嘿嘿嘿龇牙笑着，想挤到她的卧室里，不愿跟猫一起在客厅里安眠。徐小凤眼睛一斜，周学成立即在卧室门口讪讪地说，这样可信度才更高。然后补充了一句：我在地下打地铺。徐小凤有点伤脑筋，这事情怎么办？既然名义上夫妇，肯定装得像回事才行，但一个男人放在身畔，万一这家伙夜半不老实怎么办？
“你出去，到客厅里睡。”徐小凤想了想说。
“万一奶奶问起来呢？”周学成不情愿地抱起铺到地下的毯子。
“就说孩子晚上醒来哭闹，你睡不好。”徐小凤说。
周学成无奈，抱着被子睡到客厅里。他倒是想假戏真做，奈何徐小凤身上有一种震慑力，令他不敢造次。
果不其然，刚睡下没多久，徐小凤奶奶窸窸窣窣地起床上厕所，一看周学成在客厅睡，立即责怪起来：“你当父亲的，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孩子哭闹，你不会哄哄？让小凤多睡一会儿？不能光图自己的安乐，快进去！”
“奶奶，小孩老半夜中醒来，我一醒，就睡不着，失眠厉害。”周学成告饶。
“我不管，你进去。”徐小凤奶奶牵着他耳朵，把他撵起来，然后一弯腰，卷起周学成睡觉的被子。
“奶奶，我来，我来。”周学成一把抱起被子。
“我看着你进去！”徐小凤奶奶一努嘴，严厉地说，像个怒其不争的教师。
周学成没办法，硬着头皮敲开徐小凤的卧室门。但一进门，被迷迷瞪瞪的徐小凤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傻啊，你不会说你夜半说梦话，怕吵醒我们两个人啊。”
“我哪有你那么聪明。”周学成埋怨，看着穿薄衫睡衣的徐小凤，觉得妩媚之极。
“我不管，反正我告诉你，你离我和女儿两米之外，喏，你就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吧，如果靠近一米之内，休怪我不客气。”徐小凤冷脸说，“我枕头下放着辣椒水，小心喷得你三天缓不过来。”
“这样能坐一夜？”周学成看那把方凳连个靠背都没有，不由得哭丧着脸。
“你自己想办法。”徐小凤恨恨地上了床，搂着梦中抽泣的女儿彤彤。
八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带奶奶游玩了这个城市里的各大景点、繁华场所，可她奶奶最感兴趣的地方，不是人潮如织的海洋馆、风景区，也不是零零总总的特色小吃，而是这个城市里批发服装鞋帽的温州商城。她在里面逛了一整天，购买了一大包衣服，晚上回到徐小凤租住的房间里，把所有衣服摊开在沙发上，细细过上一遍，还要念叨着再去，说有些亲戚朋友给落下了，这不好。
在奶奶购物上，徐小凤舍得花钱。她挣得不多，手里几个钱，早花得没有了，平时那么喜欢砍价，可为了给奶奶买衣服，只要奶奶中意的，二话不说掏钱买下来。这让周学成有点心疼，何苦当冤大头呢？还抢着砍了几次价。有个女店主看他砍得那么凶，说，你一个大男人的，给老人买个衣服，还这么抠！
周学成赧颜，试图反驳。
徐小凤推了推他：“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走，下一家！”
周学成恨恨不已地休战。这几天，他抱着眼睛咕噜咕噜转溜、对万事万物煞有其事地观察的小彤彤，跟在徐小凤和她奶奶后面，极力装成一个称职的家庭男人，可他发现，除了抱孩子，其他方面，他毫无用处。徐小凤奶奶和徐小凤一样，乐观、随性、对事物充满好奇，尽管老了，逛哪儿都兴致盎然;而他一贯沉稳、话不多、对一切充满警惕，对逛商场等不以为然。去景区的一路上，来回车辆、门票、吃饭等等，徐小凤打点得头头是道，衔接得无可挑剔，周学成只能跟木偶似的，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该吃时吃，该上车时上车，一路听徐小凤挽着奶奶的胳膊兴奋地说呀说，他插不上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奶奶临走的那天晚上，徐小凤在厨房里做饭，做大餐，全是精挑細选的食料，村子里平时根本吃不到。周学成打算在厨房里帮忙，打下手，可徐小凤不让，让他陪奶奶喝茶看电视。沙发上，周学成面对着奶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尴尬地坐了半天，奶奶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让周学成心惊肉跳。奶奶说：“我家小凤是个受过苦的女孩，她要是跟你好，看上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钱财。”
“就是就是，奶奶，小凤是个好女孩。”
“可你这个小伙子，把钱财看得忒重了，小凤不会喜欢上你的。”
周学成听了这句话，嘴里一口茶水差点给呛了出来，强咽了下去，可咳嗽个不停，咳嗽得满眼泪花，人影憧憧。而徐小凤的奶奶，拿着一个毛绒玩具逗着彤彤，压根儿没注意到周学成的狼狈样似的。
奶奶要走时，提出要把重孙女彤彤带走：“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就没法工作，时间长了，身体和精神一起垮掉呢。”
“这不是还有他吗？”徐小凤用肘子捣了捣身边的周学成，“是不是？”
“是啊，奶奶，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凤母女俩。”
“照顾好母女俩？算了，我早看出来了，你和她就不是一家人，我不想被你俩蒙了，话给说开，小周，你赶紧找一个老老实实的姑娘，小凤不适合你。小凤啊，你也是，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知道，男人不是好东西，一个人在城市里，难免会受骗吃苦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留心些。彤彤，我带回去养，你年轻轻的，拖一个孩子，怎么能有自己的生活？”
“不行的，奶奶，每天见不到彤彤，我会吃不好睡不着的。” “行吧，那我就不带走了，你如果一个人带不过来，就给家里打电话，我来城里，替你带。”
奶奶离开了，佝偻着，拖着大包小包。
可她留下的话，似乎一语成谶。
不多久，徐小凤遇到一个男生，官二代，叫魏明凯，高大帅气，刚从国外回来，准备在国内发展。他在路边打车时，看到徐小凤戴着一大顶凉帽，穿着一袭花格子布裙，长发飘飘，却左跑右拦，辛苦地发传单，见一个人塞一张，还不断赔上一个笑脸。他觉得有趣，不由得特意从她身旁经过。徐小凤往他手里塞了一张，并冲他一笑。他被这笑容迷住了。他手持传单，走了几步，转过头说想买这家公司的产品，是否可以找她。徐小凤本来说上面有联系电话的，可想到公司老板说的，卖出一单，提成百分之五，不由得让他扫了自己手机的二维码，说想买这款产品就找她。
魏明凯父亲，曾是省商务厅厅长，家里不差钱。魏明凯从小到大，见识过各种女人，后来留学美国之后，对独立自强的女人，有一些特别的情愫，发现徐小凤的不同之處后，时常聊天，并不时约她逛街吃饭。徐小凤基本推却，要么说忙着工作、发传单，要么说在家洗衣服，出不来。被拒绝的次数多了，魏明凯心有不甘，主动找上门，在大街上帮着发传单，等着徐小凤下班，然后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流露出有点想找徐小凤做女朋友的意思，但也不敢冒昧表白，生怕一旦被拒，连朋友都不得做。
九
秦思政没想到，自己人生失意之际，徐小凤却迎来了人生的春天。徐小凤跟他吃饭时，故意刺激他似的说：有一个官二代看上我了，高大，帅气，家里颇有资产，本人已经开始创业，有自己的葡萄庄园，开的车三十万以上，你说我嫁不嫁啊？
秦思政当然摇摇头，说：嫁呗，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哪儿找去？
但嫁给他，我得把我女儿安置好，他一直以为我单身，不知道我有女儿。
你这是隐瞒。
我没隐瞒啊，他没问。
你也喜欢他，怕说实话了，他不愿娶你？
我侧面旁敲侧击过，他说他没问题，可怕他父母接受不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你女儿？
我思前想后，想让你来帮我看管。反正你也单着，快退休了，当官彻底没希望了，不如在家带带孩子。你也知道，我家女儿还挺喜欢你的。
嗐，退休了，也还有很多事做啊，再说了，我为什么找你？难道你不明白？是因为我人老心不老，想再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做一回新郎！
这我知道，可在这个城市里，能帮我的，也只有你了。如果你觉得行，你有什么条件，提吧，我能做的，我会考虑。
我的条件，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我想跟你过日子。
哼，你想跟我上床吧？你眼神早告诉我了。可我告诉你，不行！
秦思政嘿嘿干笑说，你想错了，一开始有那么点意思，但后来，我是真想和你一起生活，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还真不多了。能屈能伸，能高能低，场面上流光溢彩，私底下朴实温厚，要是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肯定会不顾一切去追求的，可那时候，基本上是相亲介绍的，哪能这么自由地恋爱呢？
老秦，你今天嘴上涂了蜜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也早不说，我快要答应对方求婚了，你再这样说，就不够意思了。你要是当我为朋友，那你就得帮我照顾小孩，要不咱们朋友也没得做。
哈，你这说的，赤裸裸要挟，似乎是你在求我，而不是我求你吧？
不是求不求的问题，现在我确实没办法了。
好，那我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每周会来看彤彤，当然，她只能叫我干妈，然后我每周也来看你，你不会不想见我吧？你看，你帮了我，我也关心你，你就当我这是看望孤寡老人献爱心了。
我有这么悲催？
不是悲催，是事实了，我看你现在也没几个朋友，女儿老婆在美国，也不跟你怎么联系，你现在只有我这么一个关系好的朋友。
你这也是朋友？
是，我这个人，认定了你是朋友，你放心，我会当好朋友，生死相交。
够豪气，我认你这个朋友。可万一，我要成个新家怎么办？
你就说你带了一个女儿？
我能有这么小的女儿？
你就说你收养的。
对方不信怎么办？
那你不要跟她结婚。
嗨，你这是，我……
当朋友就得这样。
好……我考虑一下，我一个人没办法带小孩，还得请一个保姆。
嗯，你得请一个保姆，放心可靠的保姆，帮你看家照顾小孩。当然，你开头一段时间不适应，但过一段时间，你会觉得很幸福。
是你幸福吧？你开开心心嫁给一个多金大少，在家里做少奶奶。
当然，作为朋友，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容我再考虑考虑。秦思政摸着谢顶的光脑壳，有些伤感地说。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贪腐风波，他副处长被拿掉了，成为单位里的反面教材。他明显老了，头发全白了，言语缓慢，钓鱼的时候差点掉进河道里，跟徐小凤初见时的那种略带强势的沉稳，判若两人。秦思政说，从内心来讲，我实在不愿意做这种活雷锋，我抓紧要找一个女伴，再跟她生一个小孩，如果再抓不住这个尾巴，那就太遗憾了。
徐小凤点点头说，理解理解，老秦，你这样的男的，把自己的人生精心策划得天衣无缝，一旦出现一些漏洞，会尽快补上，哪能为他人付出那么多呢？可是，有一段时间，我还真以为你或许真爱上我了。
秦思政不置可否地一笑。
徐小凤站起来说，没关系，你愿意了，给我消息。
十
秦思政许久没回消息。官二代魏明凯却催得甚紧，说他母亲也着急等徐小凤回话，到底结婚不？如果确定有过一辈子的打算，就赶紧把婚结了。新房早就布置好了，就等着徐小凤同意，把该履行的程序履行完，搬到一起住了。 魏明凯的意思是，他父母希望他早成家，然后干事业！
徐小凤说，你又不是给你父母过的。
魏明凯虽然谈天论地头头是道，思想也颇为多元，但在婚姻这一点上，非常中国，说，婚姻大事，该听父母的还得听父母的。
在一番精心策划的浪漫求婚告白之后，徐小凤喜极而泣，不由自主地答应了魏明凯的求婚，在他带领下，去看了那已经装修好的新房，二百多平米，上跃，装修得非常精美。小区环境在本城属于第一流的，有湖有假山有运动场。加上那官二代经营的美轮美奂的葡萄庄园，一个本城商业繁华地带整层的公司办公的营业房，从物质层面看，这些让她这辈子足够赚了。作为农民工二代，她想也没想过这样生活一辈子。比起刘文华，这位官二代年轻、帅气、精明，又充满现代观念，更值得托付终生。
可秦思政像嵌入到大海里了一样，打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让徐小凤非常焦虑。女儿彤彤托付不到可靠的人家，她就没法出嫁。本来奶奶说可以到城里来领的，問题是奶奶年纪大了，最近电话里老说腿脚疼，站起来都困难，这时候自然没办法来帮她带女儿了。把女儿送到奶奶身边，也不大合适，毕竟，叔叔家有一堆小孩，叔叔阿姨对她有看法，再送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儿去，那恐怕会赶出来的。徐小凤可不想让女儿受罪。
即使貌美如花，奈何造化弄人！徐小凤深夜辗转反侧，泪水连连。
思来想去，徐小凤决定，还是跟魏明凯坦白好。既然看中了我的人，那么，我的一切，你应该喜欢，如果不喜欢，觉得女儿是个障碍，说明你还是不够爱我。哪怕你是官二代，我也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给你。但是，她也明白，现在的婚姻，感情只是一方面，外在的附加物也不少，很多时候，内在的美丽抵不上外在的容貌，外在的容貌往往败于现实的物质财富。万一，这个官二代，仅仅看中的是自己的容貌，一旦发现还有女儿，觉得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不娶了怎么办？
徐小凤只好投掷硬币来决定，可一次一次，她不满意，再投掷，结果次数越多，她心里越不安，越犹豫，就拖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女儿彤彤急性高烧，伴有呕吐、烦躁和癫痫，急促的鼻息声嘶嘶嘶响着，瘦弱的小身板不时抖动、抽搐、蹬腿，嘴角也一翻一翻的。到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脑膜炎，而且是病毒性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医生说，如果救治不及时或不得当，会死人的。
无疑晴天霹雳。
这是一种难缠的病。第一天住院就花了五千多，医生估计，接下来每天差不多这个数，治疗效果好，需要住院半个多月，效果不好，一两个月也难说。就她目前的收入，是挽救不了的。指望家人？刘文华如一滴水，早就消失在人海中;徐小凤父亲早不在了，母亲跟另外一家人过，几乎不联系。唯一疼她的奶奶，饱受腿疼之苦，也需要治疗。
富二代的魏明凯，能借给她钱吗？她得说清楚用途，可这个能说吗？
为了女儿，她得说。省医院住院部门口，人来人往，她在电梯口迎接他。进了电梯，朝十二楼上升的几分钟内，她说出为何在医院里、需要他帮忙的原因。她把自己如何去北京、如何跟刘文华一起，如何离京出走，如何在省城又开始打拼，整个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我不是想骗你，而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魏明凯听得痴痴的，半晌才说，你怎么这样，欺骗人？
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既然有过女儿，就不能再装成一个姑娘。
我没装，我就一直这样。话虽如此，徐小凤自知理亏，便哀求地补充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可这个机会还没找到，彤彤就得了这么大的病，我没多少钱，就需要你帮忙。
电梯到了十二层，儿科的牌子醒目地出现在眼前，许多愁眉苦脸的家长抱着恹恹的孩童进进出出。魏明凯出了电梯，停了下来，说，小凤，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一时接受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我明白。
这里有点钱，你先给孩子看病，我改天来看她。官二代冲儿科的牌子望了望，从钱包中抽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徐小凤说，现在进去不合适，我得想清楚，然后来找你。
徐小凤悲伤至极，可女儿在抢救，她得想方设法找到治疗费，以便院方不停止供药。
三天过去了，官二代魏明凯没有消息，这就是回答，他狠心拒绝了她，以及她的女儿。徐小凤认识的人，都求救过了，能帮忙的，搭凑了几百上千元，转发到微信里;帮不上忙的，要么不回消息，要么说最近手头拮据，见谅之类的。这些干涸或涓涓而来的小溪，汇集成的河流，没法浇灌这么巨大的干旱。徐小凤万般无奈，给秦思政发消息说了她目前的困难，并承诺，只要救好女儿，她这辈子就陪他过。
秦思政的手机虽然打不通，可短消息还是接收到了。到了晚上，秦思政回消息来了，而且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似的说，小凤，我早说过，年轻人的感情是靠不住的，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钱财的分量越来越比感情重，其实，你不用这么说，我帮你是应该的，这个医疗费，我先给你垫上，你和我之间，你再想想，我不能在你危难之中，跟你谈这个事。
可徐小凤知道，秦思政这种人的做事原则就是，付出必有回报，如果得不到回报，他是不可能把钱借给她的。秦思政自己说过，他就不是活雷锋，成人之美的事情，他不做，救人于困危之中，他凭什么做？
这个人口几百万的城市里，她不知道有谁还能再帮她一把！在这个城市里，跟她合租房间的小刘，关系最好，但她打拼了几年后，还是嫁回农村去了，听到消息后，把家里的八千元存款都打给了她。这是最大的一笔。但这还是不够。徐小凤无助地瘫倒在医院的过道里，看着一对年轻夫妇也在那边抱头痛哭，不由得悲痛欲绝。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每个人体千差万别，痛苦难以分享，喜悦无从感知，每个人就像一棵棵小草，哪怕有大地的哺育和阳光的照耀，但依然面对不可预测的灾难，还是在孤独而坚韧地生活。人与人之间，怎样才能不求回报地予以帮助呢？ 千灯万盏，我只有一轮月亮。徐小凤才发现，从过去、现在到未来，都得一个人承担，一个人扛，这么多的灯火，明明灭灭，没有一盏，特意为她点亮。
秦思政就秦思政吧，老就老点吧，眯眼就眯眼吧，心思深就深点吧，她除了上天给一副好容貌，后天也有那么多不足，虽然喜欢到咖啡馆里喝个下午茶，或者一个人听着幽怨的音乐出神地想问题，但这一切，不见得自己多么有品味和高贵啊！她发消息，让秦思政带钱过来。秦思政说，我马上。
医院里灯火通明，秦思政带着她去交了钱，然后一起到门口的餐厅吃饭。小孩已经熟睡，秦思政请了一个护工帮忙照料。徐小凤已经三天没好好吃一顿饭了，这时候，面对一桌精心调烹的菜肴，居然无从下咽。秦思政建议她到附近的湖畔上走走。徐小凤没有拒绝。期间，秦思政名正言顺地牵起了她的手，或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徐小凤清楚，这些动作，意味着她默认了他提出的朋友关系。
十一
晚上徐小凤要回家，想洗个澡。秦思政说开车送她。她推掉了，她说一个人走走。她走在公交站台上，不知道谁扔了一块香蕉皮，她踩上去，脚下一滑，一個趔趄，脚踝处一阵刺痛，再站起来，走路时发现使不上劲，而疼痛如一股洪流，冲击着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她意识到自己脚崴了。
公交车来时，她单腿走路，一跳一跳地上了公交车。乘客坐得满满的，过道里也有不少。司机喊着乘客往后靠。她一跳一跳，往车尾挪。一车人不知所以然，纷纷观望。她视若无睹。可车一晃动，她不由得用上了崴了的那只右脚，于是钻心的疼痛使她瞬间失去了意志。她摔倒了。旁边一个男的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扶起她，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这是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中等身材，大众相貌，平素不会给她留下任何印象，这时候不由得多看几眼。他给她让了坐，自己站到了一旁，望着窗外，一脸的平静。她的脚踝越来越疼，如火炙烤，如面包发酵。到站后，准备下车，可感觉一条腿都疼得动不了，单脚起跳也非常吃力。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哎哟一声，又倒回座位上。
这个男人赶紧把她扶起来，并对司机喊，等等，等等，还有人要下车！
关了一半的车门，又打开了。
这个男的扶起她，把她送下车。公交车走了，他俩站在路边，他招手帮她打车。她说，你怎么办，等下趟公交车？他说不用，我把你送医院，你这个情况，需要拍个片子，不然耽误了，可是很麻烦的。他打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挂了急诊，拍片子，陪她等结果。她连声说不用了，你回吧。这个男的说他也闲着，本来晃悠着回家，也是一个人看看电影什么的，现在有事做了，刚好也是个打发闲暇时间的机会。
徐小凤笑了笑，不作声了。两人等片子出来期间，各自玩了一阵手机，又瞎聊了几句。她得知这个男的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担任制作总监，主要是搞一些动漫、影视方面的内容。她不大懂，但觉得，对方虽然其貌不扬，可是个文化人，难怪这么热心肠。片子出来了，医生指着上面的黑白阴影说，没事，韧带拉了一下，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尽量少动。
徐小凤放了心，不然，她真崴了脚，这几天谁去照看女儿彤彤呢。
从医院出来，男的说，打车送你回家吧。
好的，谢谢！徐小凤心情较好，愉快地答应了。
她一只手扶在他肩膀上，继续一跳一跳地走路。上楼梯时，跳起来费事，他说，不介意我背你吧？她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弯腰，双手往后一揽，就把她背到身上，一口气送到六楼，还脸不红气不喘。他把她放下了，她打开门，他笑了笑说，我就回去看电影了，你擦点红药水，睡一觉，明天应该能走路了，不过尽量少走。
她拉了拉他衣袖，说，你别走了，房子里就我一个人，你可以进来坐坐。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地说，参观参观，好长时间没进过女人房间了。
俩人的对话都有那么一些意在言外的味道。徐小凤意识到这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这样的对话，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燠热过后凉风轻袭的夜晚，很适合跟一个陌生人无所顾忌地交流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男的，她毫无戒心，似乎认识了许久一样。她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煮了一壶自己新买的黑茶，然后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凉风大胆地吹进来。男的在参观她在柜子里的收藏品，一些新奇的水杯、游戏碟什么的。她说她要去洗个澡，让男的自己倒茶喝，如果闲得无聊，可以帮她拖拖地，好几天没拖了。这个男的立即去找来拖布，认真地拖地。徐小凤就进了浴室，开始洗澡，在揉搓自己赤裸的身体时，她突然发现，跟往常一样，她进了浴室并没锁门，要是这个男的不小心冲进来洗拖把什么的，她还真无法面对呢！
还好，他没有推门进来。
她洗完澡，裹着浴袍，带着热喷喷的香味走出来时，他有些害羞似的别过头去说，女人出浴后，是最美的时候。她笑了笑，说，我没洗澡就不美了？他说当然很美，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这个城里并不多见。
他把窗户关小一些，并给她倒了茶水，让她赶紧喝两口，缓解缓解疼痛。她跟他坐在茶桌的两端，毫无戒心地聊天、喝茶，甚至谈起了喜欢的明星。那个男人，似乎觉察到了她心思似的，那么顺从地听她聊天、跟她喝茶，并拿出所有的智慧，讨她欢心。她说了自己跟父母怎么从农村跑到城里来的，又在城里遇到的零零总总的男人，最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女儿住院了，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隔壁房间里那几只猫又喵呜喵呜地喊叫起来，她说，我得给它们喂点东西，好几天没喂了，放的猫食肯定吃光了。他说，我也过去看看。看得出，他很喜欢猫，每一只猫只要被他抱在怀里，就出奇的安静，一双魅惑的眼睛，会闭上那么一阵子。她说，这些猫挺喜欢你的。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他突兀地反问了这么一句，继续抚摸着怀里一只黑亮黑亮的小猫，你放心，你现在遇到的困难，不是什么大困难，我来帮你解决。
夜深了。他俩回到她的房间，继续喝茶、聊天。对面楼层的灯火，像菊花一样一盏盏开放，又像烛火一样渐渐熄灭。男的望着窗外，说夜色真美，遇到你真好。徐小凤笑了笑，轻轻拉上窗帘，将窗外的灯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里。她觉得，裹着柔软浴袍的身体里面，有一盏灯火亮起来了。
冶进海，1980年生。先后在外国语学校、报社、电视台任职，文学博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毕业。在《民族文学》《花城》《青年文学》《光明日报》等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有作品先后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报刊转载，入选多个选本。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