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爸后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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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孟磊在簋街吃麻小。
  三巡未过,孟磊已看了七回手机,他穿穿脱脱塑料手套,每脱下一次,机灵的服务员就立马奉上一双新的。我不禁停下剥壳的手,等孟磊第七次放下手机,火药味十足地埋怨道:“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你忙,就先走吧。”
  孟磊与我结婚七年了。我以写作为生,他在海淀区一家三甲医院做医生,我们的孩子贝贝今年五岁。家里四世同堂,孟磊的父母、姥姥早从西安老家来到北京,与我们住在相邻的两个小区,彼此照应。
  孟磊笑笑,第八次戴上手套。
  “没什么事,但琦琦,今天,我们确实要早点儿回家。”
  “怎么了?”
  “妈说,他们在收拾行李,过两天要和姥姥一起回西安,今晚早点儿把贝贝接回去。”
  “哦,他们怎么突然想起要回西安?”我喃喃念着,加快手上和嘴上的速度。
  “马上就要七月半了,他们陪姥姥回西安给两个姥爷上坟。”孟磊又拧开一只鲜红小龙虾的头,百忙之中,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我白做了这么多年他媳妇。
  “说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你家为什么有两个姥爷,为什么你妈还愿意给另一个爸上坟?姥姥快九十了,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如此折腾?”我的问题一连串。
  “说来话长,年代久远。”手机屏又亮了,孟磊欲言又止,又一次脱下手套。
  “行了,别吃了,走吧,路上跟我说。”我制止了服务员再一次奉上新手套的动作,示意买单、打包。
  吹着北京农历七月的风,一路向西,秋意浓,我听了以下的故事——

一大辫子的诱惑


  1951年,于小梅十九岁,是上海铁路局徐州段一家医院的护士。
  那时的小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茂盛的黑发,上班时,鼓鼓囊囊盘起来,紧紧张张塞在护士帽里;下班后,梳成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垂在衬衫第二粒纽扣处,一说话,她发育良好的胸脯就微微起伏,带着辫梢随之微动。
  不夸张地说,小梅是医院的院花。
  多少病人难忘怀,她蒙着洁白口罩的小圆脸,一双清澈的眼,笑意像要随时倾泻出眼眶。
  1951年的秋天,铁路局有个给青年员工的机会,去北京培训两个月,小梅所在的医院推荐了她。在这个培训班,小梅遇见了一位姓司马的年轻人。
  司马,祖籍新疆,在兰州的铁路部门工作,头发略卷,肤色略白,眼窝很深,高高大大。小梅初见他时,需仰视,后来熟了,日渐亲密,踮起脚尖,伸出手,指甲刚好能碰到他的下巴。
  司马比小梅大几岁,看得出,他有熠熠生辉的政治前途。培训班一开始,他就代表全体学员发言,之后,他作为班长,组织活动、督促学习、展开讨论,每次讨论都能说到点子上,总比别人看得更远一些。
  一句话:司马是个有领导力的人。
  一句话:小梅对他一见钟情。
  噢,不,是互相一见钟情。
  司马第一次发言,小梅就被他迷住了。只见他全程脱稿,口若悬河,手势恰到好处,全场掌声雷动。“我们院长也不过如此吧。”小梅暗暗赞叹。学员坐了四排,小梅在第一排,掌声最热烈的是她,巴掌拍得最红的也是她。
  接着,是周末舞会。司马站在舞池中央,建议男学员邀请女学员。女学员们不好意思,你推我,我推你,脸都冲着地板,弄得男学员也忸怩、局促起来。只有小梅的目光和司马是平视的,不畏惧,没抗拒。于是,司马一马当先,朝小梅走过去,说:“那就我先来吧!”他伸出手,小梅落落大方站起来,也伸出手……
  培训结束,小梅的组织评价一栏填着:积极配合班长的工作。配合啥呢?就从配合完成开场舞开始。
  至于司马,对小梅的好感早在开场舞前、配合工作前。
  报到完,几位先来的新学员就在培训地宿舍楼前简陋的篮球场上过球瘾。司马个子高、技术好,处处占优势,他奔跑、躲让、弹跳、投掷,得中一个三分篮。一回头,却发现有位队友被其他队员冲撞在地,一倒不起,少顷,嘴唇发白,面色灰暗,竟然小便失禁,把球裤都弄湿了。大家手足无措之际,是路过的小梅冲过来,边按压做心肺复苏,边指挥包括司马在内的众人,联系急救……
  那一刻,小梅跪着,印着单位名称的背包搁在地上,显然,和他们是一起来培训的,还没办理入住。小梅一条大辫子的辫梢随起伏的胸脯微动,另一条则刮擦着地面,沾染上了尘土。等惊险一幕过去,倒下的那位缓过气,医院的人也抬着担架赶到,小梅仰起涨得通红的小圆脸,拾起背包,掸掸土,匆匆而去。她不知道,一旁忙着协调的司马,百忙之中,不忘对她的背影留下深情一瞥,此后,那两条大辫子的辫梢,一直刮擦着司马的心,令他整夜起伏。
  兩个月,六十一天,含一个大月。参观,学习,讨论,总结;两次出游,分别去了景山和天坛;每周末有舞会,诸多工作需配合,朝夕相伴,越走越近,却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培训结束,司马送走了全班同学;他和每个同学都进行了站台挥手告别仪式,招呼每个人去兰州玩,除了小梅。送小梅时,司马在一派团结的气氛中,声音紧张,表情严肃,态度活泼,他问:“小梅同志,你想过去兰州工作吗?”
  小梅没回答他,低着头,脸冲着站台的地。
  隔着车窗,他们交换了通信地址。司马站在窗外,小梅探出头来。
  车开了,像所有电影中所有车站情侣的分别,司马跟着车慢走、快跑,摇着手,喊着“再见”,看着车渐行渐远。
  很快,小梅发现没必要留地址,因为,当她拉开背包拉链想要找什么东西时,看见了一封信。那是司马悄悄塞在她背包里的。   信的开头是:我亲密的战友于小梅同志,我们可以有两种生活,政治生活和爱情生活……
  结尾还是那句:你想过来兰州工作吗?
  车窗外,北方的秋天,天正蓝,云正白,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夕阳如一枚鸭蛋黄,远远挂着,红油汪在幸福的圆中。
  那封信,小梅也就读了一百遍吧。等指甲掐出一道白印似的月牙儿爬上天,小梅就着火车在轨道上的嘎吱嘎吱声,找出纸、笔,给司马回信。
  “我亲密的战友司马奋强,我们的两种生活是融在一起的,我想起你,就鼓起勇气……”
  辫梢刮擦着信纸,小梅在信中约会司马:下一个节日,在徐州见;下下个节日,在兰州见。
  他们恋爱了。

二介绍信


  一年,一百七十七封信。常常发出信,就接到信。两个人都成了邮递员的好朋友。
  一年,只要能在一起的假期,他们就排除万难,待在一起。
  1952年的夏天,小梅和司马谈婚论嫁,调动的事儿也提上日程。都好办,毕竟在一个系统里,毕竟都是业务骨干,毕竟有对口的单位愿意接收,毕竟小梅的父母通情达理——只要司马人好,女儿远嫁也不怕。事情决定了,两边一起努力,筹备婚事,向组织汇报。只等一张介绍信,有了介绍信,就可以拿着去领结婚证;关键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有结婚证,就下调令。
  喜糖由司马准备,床上用品由小梅家包办。新房就是司马在单位的宿舍,原来是两人间,照顾他结婚,室友提前一个月搬走了。新的水瓶、新的痰盂、新的镜子……每一天,司马都像燕子衔泥一样往小窝里衔回点儿什么,而小梅如蚂蚁搬家,每隔一段时间,就拜托顺路顺车的朋友,往兰州带点儿什么。
  1953年的元旦,是小梅和司马大喜的日子。小梅提前请好婚假,从徐州出发,前往兰州,背包里是她的嫁衣。除此之外,她还带了两床新被子,一床被面红,一床被面绿。“红男绿女,红男绿女”,临行前,小梅的母亲叮嘱了她两遍,千万别弄错了,新婚之夜,红的给司马盖,绿的留给小梅自己。
  司马在兰州火车站接小梅。车门开,他接过装被子的大包袱,包袱皮是一床印着牡丹花的旧床单,最上方打个十字结,像个包子。小梅只拎一个印着“××铁路医院”的背包,她蹦下车,两条大辫子从前甩到后,从后甩到前,辫梢特地绑了红纱系的蝴蝶结。
  “真像一个新娘子!”走进宿舍,司马放下大包袱,摸着蝴蝶结。小梅踮起脚,伸出手,指甲够到他的下巴,司马的下巴上一片淡淡的青,是为迎接她,起早刮的。
  贴双喜,铺铺盖。自行车、缝纫机摆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是新家最值钱的家当。对了,还有一块男式手表,几乎花光小梅所有积蓄,专门托人从上海买来,用嫁衣小心包裹,带到兰州。现在,它套在新郎官手腕上。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人来看新娘子,每天都有人来帮忙布置。他们一口一个“司马家的”,叫得小梅脸红心热。有妇女主动要求在婚礼前一天,把儿子送来压床;也有受过司马接济的,带着自家做的吃的喝的。
  12月27日晚,送走一拨客人,司马再把小梅送回招待所。路上,小梅踢着石子,终于忍不住问:“介绍信开下来没?我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一位熟人经过,司马冲他打招呼,小梅也跟着微笑、点头。熟人走过去,小梅把话茬儿拉回来,司马见躲不过,拉她胳膊:“别在这儿说,咱回去说。”
  回到招待所,小梅追着问介绍信。司马先是坐在床沿儿,拍拍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洁白床单,示意她坐下。他再站起来,双手握住小梅的双肩,目光恳切地直视她。他想让她相信,这事儿他一定能解决,希望再给他些时间。
  “出了什么问题吗?”小梅仰起小圆脸,一脸茫然。
  “是有点儿问题。”司马的表情复杂。
  “你之前告诉我,是管开介绍信的领导出差了,等来了再开,来了就能开。”小梅有些着急,胸口起伏,声音发颤。
  司马不知怎么和小梅说,他放开小梅的肩膀,又坐回床沿儿,挨着小梅坐,他的左手和小梅的右手十指相扣,可小梅没空儿享受这沉默的缠绵。她挣脱司马热乎乎、有些发汗的手,用力推他的左胳膊,有些烦乱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推了好几下,司马才长吁一口气,对小梅说:“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去了东北?”
  “好像有一个,没见过,和全家都没联系,大概是死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小梅更茫然了。
  “这次因为我们的婚事,组织上对你全家进行审查,发现你有个叔叔在张作霖手下干过,还是奉军的一个头目……”司马没再说下去,他看见小梅眼中逐渐升腾起的恐慌,像一层雾,听到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我是我们单位重点培养对象,所以组织在政治審查上就会更苛刻些……但你不要担心,”司马又抓住小梅的手,十指相扣,不让她挣脱,“这事儿,我来解决,你放心,给我点儿时间……领导真的出差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能把介绍信开出来。”
  小梅的脸是木然的,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件事。一个从未见过、只听说过、在她脑海里毫无存在感的叔叔,隔着时间的长河,隔着千山万水,怎么就影响到她的生活了?而且,在徐州都没审查出的事儿,为什么在兰州审出来了?
  1952年12月27日夜,冬风刮了一夜,没有月亮。招待所的窗外,枯树桠伸向天空,像要争取一线生机。
  司马怕小梅想不通,想不开,没有离开。

三话梅糖的味道


  司马坚持婚礼照常进行,每天向小梅说十遍:“这事儿,我来解决。”
  他每天给小梅打十针强心剂,药都是一样的:“生米煮成熟饭,领导出差回来,也不能说什么。”   “可是你的前途呢?”小梅还是有些担心。
  “应该不会……我来解决。”司马脸上闪过一丝犹疑,被小梅敏感地捕捉到。
  “如果最终介绍信还是开不出来呢?”小梅再将一军。
  “我说了,我来解决。”勇敢的司马战胜了优柔寡断的司马,将那一丝犹疑很快藏起。
  婚礼照常进行。
  元旦当天,闹洞房的人挤得司马的宿舍水泄不通。床上,红被子放左边,绿被子放右边,花生、枣、桂圆、瓜子,象征性地每样撒一点儿,撒在红绿被子周边。
  新房的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以及司马得过的各种奖状。窗户、水瓶、痰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喜糖摆在盘子里,盘子搁在小方桌上。新郎官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手表,新娘子穿着红棉袄,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垂在棉袄第二粒纽扣处,辫梢绑着红色蝴蝶结,两个人的胸口都别着大红花。他们拜了三拜,弯腰、立正,再弯腰、再立正。小梅的蝴蝶结一抖一抖,“哐”,最后一拜,小梅的头撞上司马的,她疼出眼泪。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中,有人窃窃私语:“司马家的,怎么不爱笑啊?”
  直到婚假休完,司马的领导出差回来,介绍信还是没有开到。随着归期渐近,几次,小梅想问司马,情况怎么样了;几次,又咽回去。几次,她半夜醒来,见枕边无人,四处去找,却发现司马披着工作服,在门口抽烟。一天夜里,门口天寒地冻,砖瓦结构的平房和平房间有一片空地,积雪如画布,一盏昏黄的灯将司马的影子拉得极长,印在布上。小梅半坐着,隔着木窗,正对着那影子,眼泪流到嘴巴里。
  婚假完了,小梅又发电报到徐州,硬请了几天病假。病假也休完了,实在没理由待,她开始收拾行李。
  司马往她包里塞喜糖,嘱咐小梅回去散给同事。其他一些土特产:一包百合、一条本地产的烟带给岳父岳母,一袋茶叶送给姐姐一家,一个小瓜留着车上自己吃。他一样一样安排着,还像在北京培训时,是所有人的老大哥。收拾到最后,立在一边的小梅没忍住,她似火山爆发,忽有洪荒之力,推开一米八几、壮得如牛一般的司马,冲向床边的柜子,把印着牡丹花的旧床单翻出来,往床上一铺,再两手扯着绿被子的四角,往旧床单中间一撂。她边抹眼泪,边打十字结,像包一个没多少馅儿的包子。司马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小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哭完,情绪平复了,她才抽噎着说:“红男绿女,红男绿女。红的,留给你;绿的,我带走,等什么时候,你把介绍信开下来了,我们正式结婚登记了,红被子和绿被子,再合在一起。”
  司马乘火车把小梅送回家,一进巷口,他们就被左邻右舍围着问:“办过婚礼啦?姑爷一表人才啊!什么时候抱大胖儿子?快要去兰州了吧?”稍后,他们和亲戚们喝着回门酒,听到的问题类似,给答案的态度也类似:含含糊糊、支支吾吾。
  三天后,司马离开徐州。又是雪天,车站,铁轨躺在一片白中,兀自伸向远方,像一段未知的前途。小梅自始至终只在上次整理被子时爆发过一次,她站在绿皮火车下,睫毛沾着雪。司马从车窗伸出手想拍她的小圆脸,但够不着。司马挤出一个笑,小梅回他一个笑;司马刚想说些什么,被小梅阻止了,她点点头:“我放心,你能解决。”
  此去一年,司马来徐州探亲五次,小梅再没去过兰州。信来信往,倒和从前一样。常去司马单位的邮递员是个胖子,姓王。王胖子每次给司马送信,都不忘问一句:“司马,嫂子啥时候调过来?一定是工作太忙了。”一次,司马接过信,王胖子惊呼:“司马,你抬头纹都长出来了!”
  小梅的信已改寄到家里,每次收发信件,都通过母亲转交。躲过同事的七嘴八舌,躲不过母亲的殷殷关切。关切有千万种表达方式,但千言万语都围绕着:“司馬信里提到调令的事没?”
  关于迟迟未来的调令,小梅和司马准备了种种理由,包括医院有紧急任务,非小梅参加不可;司马有政治学习,过了这几个月再说;徐州这边不放,还要做院长的思想工作;兰州那边有名额,但司马有同事,家里更困难,两地分居更久,他们把调动的机会先给了别人,正在排队……
  1954年初,司马又来徐州看小梅,距上次探亲仅一个月。这次,他是出差顺路,只在徐州停留几个小时。他事先没通知小梅,先去了小梅家,得知小梅今天是夜班,转身去了铁路医院。
  深夜十一点,小梅茂盛的黑发盘起来,塞得护士帽鼓鼓囊囊。她从病房走廊的一头走向另一头,走廊尽头是穿着铁路制服、高高大大的司马。已经值了几天班的小梅头昏脑涨,没提防,撞上司马,撞进他怀里,她“哎哟”一声,刚想说“对不起”,没料到对面的人捉着她的手,用指甲碰她的下巴。小梅本能地踢打,待反应过来,惊喜地尖叫,用另一只手狠狠捶了司马一拳:“你怎么来了!”
  他们走到医院僻静的一角,令小梅惊喜的,除了司马的到来,还有他带来的消息。司马说,他已经放弃对现任领导的希望,他谈过、冲动过、辩解过、被刁难过,事情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所以,他已忙着自己的调动。
  “你调动?”小梅不解,含着一块糖,说话含糊不清。糖是司马从兜里掏出来,亲手剥了糖纸,塞进她嘴里的。
  “是的,我调走。”司马笃定地点头。
  司马解释,现单位好几个人等着提干,他是焦点人物之一,管理难免严格些。他的一个好朋友在青海的兄弟单位,远是远了点儿,想来小梅也不会介意的。朋友管开介绍信,只要能调动成功,就能开出介绍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去领结婚证”。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万全之计。
  “青海?条件会很艰苦吧?”小梅心疼地看着司马。
  “不怕,现在国家要修青藏铁路,正是缺人的时候。”司马眼中燃烧着温暖的小火焰。
  时间紧张,他边说边把兜里的糖都掏出来,放进小梅护士服的口袋。他又打开随身携带的包,有四分之一个酱肘子、两只蝴蝶结发卡。他刚从北京开完会回来。“还记得,那会儿,去景山,咱们拿刀割着酱肘子卷大饼野餐……”
  “哈哈哈”,两人同时迸出一阵笑。那次郊游,作为南方人的小梅根本不懂这种北方才有的粗放吃法。当时,是司马为她割肉、司马为她卷饼,这是他们之间最愉快的时光——因为暧昧。这也是自1952年12月27日以来,两人唯一一次露出发自肺腑的笑。   这两张照片,我早就看过,此刻再看,却别有一番感触:“真难得,你们相处得不错。”我将相框搁在膝头,仔细端详。
  “人和人之间也讲缘分,我们两家人,我和司马叔,都很投缘。”婆婆微笑。
  婆婆姐弟成长各阶段的照片、孟磊的照片、姥姥和孙姥爷的照片……就这样,我们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翻了一个多小时相册。
  其中,一张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正红色背景,写着“结婚三十五周年纪念”。相片中,姥姥穿着米色羊绒衫,戴一串米粒形状的珍珠项链,嘴唇矜持地笑成一个弧状,容貌和婆婆现在几乎一样。姥爷则穿着咖色手织毛衣,鬓角已白,眼周笑得堆起褶子。
  “其实我爸活着的时候,和我妈感情也很好。”婆婆用指肚摩挲着她父母的影像,轻轻地说。
  姥姥房间传来声响。
  “姥姥醒了?”我问。
  “好像是,我們去看看。”正往屋里走,婆婆忽然拽拽我的衣角,提醒我,“我已经告诉她,你想写她,但……毕竟都是些伤心事……”
  我忙说:“我懂,多余的话我不会说,有啥疑惑的,还是问妈。”
  我们走进卧室,瘦削的姥姥坐在临窗的靠椅上。她上身穿一件红色针织开衫,下身着一条灰色长裤,腿上盖着床薄毯,腿边倚着一支褐色木质拐杖。她从红色针织袖管中伸出的手,青筋凸起,头发花白,发量稀疏。那双灵活的大眼告诉我,她的精神依旧矍铄。
  我满脸堆笑,快步走近,喊着:“姥姥起来啦?”姥姥露出一个只属于长辈的笑,她捏住我的手,与我闲话家常,问贝贝呢?我说,爸和孟磊带她出去玩了。
  婆婆走近姥姥,刻意放大嗓门,提高音量,问:“要不要去阳台晒晒太阳?”姥姥的耳朵有点儿背。
  姥姥点点头,婆婆扶她起来,我正要帮忙,被婆婆拦住:“你先在这儿待着,我还有东西给你看。”
  她们离开卧室,没多久,婆婆回来了。她径直走向姥姥床边的衣柜,打开白色柜门,喊我的名字。我不明就里,走过去,只见衣柜分上下层,下层是四进抽屉,上层是高约四十厘米的橱子,一床看不出花色的床单包裹着什么,整个把橱子塞满了。婆婆一扯,那床单如幕布落下——
  一床红被子叠在一床绿被子上,两床被子,袒露在我面前。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可我的呼吸却像要暂停似的。
  “琦琦,你来看这被子。”婆婆和我站在衣柜的两侧,我们的头微微仰着。
  缎子被面,光滑、精致,除了红和绿,还有金色。隔着折痕,隐约看出,是一对金鸳鸯。我伸出手,微微碰触它们,又迅速收回,我为我食指上的老茧感到抱歉。
  1953年,于小梅和司马奋强在兰州,没领成结婚证,但婚礼如期举行。探亲假完,于小梅把绿被子背回徐州,红被子留给司马奋强,告诉他,什么时候领成结婚证,什么时候,红被子和绿被子再合在一起。
  1994年,两人再婚,司马搬到小梅家,他背了红被子来,发现床上,放着一床绿被子。
  “这被子……从西安又带到了北京。”婆婆声音平缓,在我耳边,徐徐道来,如电影旁白。
  我腿有点儿软,后退几步,退到姥姥床边,“咚”地坐下。说实话,这一刻,我才能确认,于小梅和司马奋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是旧照片中冻住的前排左三、大高个,后排居中、小圆脸,而阳台上那位耄耋老人千真万确是事件的亲历者,我的女主角,他们对上号。

二《结婚证》


  一个月后,我带了本杂志去婆婆家,我在杂志第八页折了个角,婆婆打开就能发现,那篇名为《结婚证》的文章。文章结尾处,我表述了为什么要写它——
  “除了爱情,更打动我的是,时代的车轮总不经心碾压无辜的人,可故事中的人,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谁主动伤害谁。他们用自己最大的努力,付出坚守,付出珍重。”
  《结婚证》比我想象得更要受欢迎。一段时间内,我陆续收到几十家杂志的样刊和转载稿费,常有不同平台的新媒体小编来加我微信,请求授权刊登,微博也时不时有热心读者给我发私信。
  “我很喜欢《结婚证》,请问是真的吗?”
  “我是一名音频主播,我可以念一念《结婚证》吗?”
  我也忘不了它,在多个线下沙龙提到它。
  一次,在敦煌图书馆,我给一群中学生讲怎么搜集素材,以《结婚证》为例。讲完故事,还没讲方法论,台下的中学生们已热泪盈眶。
  另一次,在上海书展,我有本新书开发布会。记者提问:“新书中,您最喜欢哪个故事?”我又举它为例。书展是开放空间,观众走来走去,可那天,观众越来越多,椅子不够用,站着的人围着坐着的人,站着的人围着站着的人。当我说到在婆婆家,看见红被子叠在绿被子上,一位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用食指关节拭泪,而他,不是唯一一个。
  这些消息,我都转告了婆婆。从爱护姥姥出发,婆婆只把首发的杂志给姥姥看过。
  “姥姥看完,什么反应?”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说话。”
  “哦……”
  “很久没说话,”婆婆停了下,“但她把杂志一直放在那儿。”她冲姥姥的床头努努嘴,我趁姥姥晒太阳时去看,果然,姥姥的枕边,躺着那本杂志,一副老花镜搁在上面。
  渐渐地,司马和小梅在我的生活中告一段落。《结婚证》只是我写过的众多故事之一,不同的是,原型仍在我的生活里。
  转眼,已是2020年。
  三月底的一个下午,我正忙着在各种买菜APP上抢青菜,公公忽然给我来了电话。
  疫情原因,孟磊所在的医院有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形势紧张,他工作更忙,已经有半个月不在家了。
  “琦琦,出大事了。”公公态度慌张。
  “是孟磊吗?”我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坐正身体,“他确诊了?”想想不对,孟磊没给我消息,怎么会先给他爹消息。
  “呸呸呸!”公公骂我乌鸦嘴。
  “对,呸呸呸!那是……”我的脑子飞快转了下,“姥姥……又……”疫情对于高龄老人是个坎儿,姥姥前几天在洗手间晕了过去,摔到腰,我们叫了“120”,现在,已经回家。   “你姥姥情况是不好,这次……是你妈。”我公公马上否认。
  “怎么了?”我疑惑。
  “今天早上,你姥姥精神好点儿,叫你妈进房间,说有话要跟她单独谈……”我公公咽了下口水。
  “然后呢?”我着急了。
  “你妈从姥姥那儿出来后就一直哭,哭了几个小时,还一边哭,一边喊‘爸爸’,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听。”
  “姥姥跟她说什么了?是交代后事吗?”
  “差不多。你姥姥说,她不一定能撑过今年,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婆婆。”
  “什么事?”我急了。
  “‘你后爸是你亲爸’。”公公像脱水的行者走在沙漠上,艰难地嚼一块干馕。
  “后爸是亲爸?”我喃喃重复,待反应过来,半晌说不出话。

三亲爸后爸


  1954年1月到4月,三个多月,发生的事儿,于小梅三十多年都没有消化。
  春节前,她在徐州电话局与司马奋强通话,得知司马调动去青海的事有困难,结婚证还是领不成,她主动挂断电话。心痛引起胃痛,于小梅蹲在地上,好一会儿。稍后,她回医院做了检查,发现怀孕已两个多月。
  秘密无人分享,于小梅只能一个人在夜里咬着被角哭。
  秘密被母亲发现,那个灯火通明的夜、开家庭会议的夜,父母和她约定,过了春节,如果司马还不能带着介绍信来,她就要服从安排,嫁到外地。
  这期间,小梅写给司马的信,都被小梅的母亲拦截;司马寄来的信,也都被她封锁。
  没有信的日子,小梅整天以泪洗面、心灰意冷,她为司马找了各种理由,太忙或彼此都需要冷静,然而,她的内心却附和着母亲的质疑——
  如果司马想娶你,为什么一直不来徐州?一封信也没有?
  如果司马不是在意他的前途,为什么不能弃之不顾,辞去公职也要和你在一起?至于拖到现在?
  如果司马真的在意他的前途,你现在逼着他娶你,他就算娶了,你这一辈子也是欠他的,你还得起、我们还得起吗?
  目前的形势,谁都看不清楚。妈和爸有一天也会自身难保,最好给你找个老实可靠、贫苦出身的,不求有大出息,但求他的苦能罩着你,过上安稳日子。
  ……
  春节很快到来,小梅凸起的肚子慢慢显怀,小梅的母亲在苦口婆心外,开始忙碌起其他的事。
  一个湿冷的雨天,她敲开铁路医院院长办公室的门,在感谢院长对小梅的栽培之余,娓娓诉说着女儿的困境和最大的秘密。
  院长和小梅母亲同龄,沉吟片刻,她决定为小梅安排流产手术,并表示,如果需要,还可以开一张肝炎的病假条……
  但小梅拒绝手术。
  与此同时,小梅的姐夫用最快的速度去了趟西安。他的发小姓张,在西安铁路局工作。老张的妹妹是该市城南铁路医院的护士,和丈夫两地分居,想对调到徐州来。老张央小梅的姐夫帮着踅摸可以对调的人已有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小梅和司马早是一对,老张甚至想帮小梅介绍个西安的对象,以成全自己的姨妹。現在,双方都有这个需求,当事人也同意,对调,很快就批了下来。
  姐夫和老张握手告别时,还拜托他再做一件事,帮小梅迅速嫁掉。
  关于找个什么样的,小梅只有一个要求,能容下她和她的孩子。
  老张在周围扒拉了一圈,最终锁定孙福成。一个山东逃荒来的司炉工,三十岁,还没转正。逃荒路上,死了老婆、孩子,人老实、心地善良,就是穷了点儿,但知根知底,认识好几年了。
  老张随信附来孙福成的照片,没有更好的选择,小梅的父母冲姐夫点了头。姐夫再问小梅,小梅把脸偏过一边,看都没看照片。姐夫再看姐姐,姐姐眉毛一皱,示意“就这么着吧”。于是,姐夫在灯下给老张回信,把这事儿给定了下来。
  车票、行李、手续都用最快的速度弄完。1954年,果然如小梅的母亲预言,她和小梅的父亲在单位受到冲击,是姐夫送小梅去的西安,老张和孙福成在西安站接的车。
  那天,于小梅进了孙家的门,所谓孙家,只有孙福成一个人。两人面对面无声坐着,终于,于小梅想对孙福成解释一下过往,孙福成拍拍炕沿儿先开口:“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我命苦,你也命苦,我们成个家不容易。说起来,我还配不上你,你是医院的正式工。只要你不嫌弃我,以后,你就是我老婆,你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一辈子对你们好。”
  说完,孙福成就去忙了,还特地为小梅煨了一只猪脚。
  马不停蹄,小梅去城南铁路医院报到。
  孕期心情抑郁,工作又忙,小梅生产时,整整提前了两个月。外人看来,恰是足月。
  小梅没奶,孙福成千方百计,搞到一只羊。
  一日,于小梅绑着头巾,披着棉袄,坐在炕上。她拍着襁褓中的孙敏,透过平房窗户,看见孙福成在屋外挤奶。沧海桑田、天翻地覆、造化弄人、随遇而安……一个个成语从天而降,落在她眼前。她把孩子拍睡着了,端详着孩子的脸,轻轻说:“咱俩也要一辈子对他好。”
  孙福成给孩子起名“敏”,过了很久,小梅才知道,那是他在灾年夭折的女儿的名字。他也确实兑现了诺言,将孙敏视如己出,是那个年代少见的生闺女还要散红鸡蛋的好爸爸。
  1971年,司马奋强四处打听城南铁路医院是不是有个叫于小梅的护士、是不是徐州人、是不是在北京培训过,孙福成和于小梅的生活如齿轮般咬合精准、正常运转,亦如古井水宁静幽深、波澜不惊。
  1978年,表彰大会结束,当晚,于小梅躺在床上,将头斜倚在孙福成的肩膀处,她提起自己见到了司马奋强。孙福成问:“谁是司马奋强?”于小梅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向丈夫提过前男友的名字,于是,她用更准确的词,“小敏的亲爸”。
  她明显感觉孙福成的肩和整个右臂顿时僵了。结婚二十四年来,孙福成第一次向她发火,他推开妻子,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出门。于小梅问他:“你去哪里?”孙福成没理她,于小梅扯件衣服套上,跟着出去,只见孙福成拿着烟袋,坐在平房廊下一只他亲手做的木头板凳上,烟袋锅敲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后半夜,孙福成带着一身烟味回来。
  他躺下,于小梅没睡,看着他。他浓如墨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像个加粗加黑的破折号。于小梅轻声说:“对不起。”孙福成重重叹口气道:“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我就是小敏的亲爹,咱们四个孩子的爹!”
  他把头歪向一边,于小梅把他的头掰回来,就算和解了。
  1994年,在亲爱巷漫步时,于小梅对司马奋强提起老孙的好、老孙的执念。
  “他不是自私。”于小梅强调。
  “当然,我懂。”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在司马奋强的皮鞋上,他的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
  “这是他亲手建设的家,像一个堡垒。”于小梅感叹。
  从徐州回西安,窗外,一路风景。
  夕阳如一枚鸭蛋黄,远远挂着,司马奋强忽然对小梅说,他决定,出于对老孙的感激和尊重,有生之年自己绝不向孙敏主动提起他才是亲生父亲的事。虽然他早就猜到了,无论是孙敏的出生年月,还是她的肤色、轮廓、自来卷都已证明。其实,当年,他也猜到了,所以,才会抱着一定要再见到小梅的决心,调到西安,寻访她的下落。
  “你后爸是你亲爸,你亲爸才是你后爸。”八十八岁的于小梅自觉时日无多,用枯柴一样的手握住六十六岁的女儿孙敏交代后事。她气若游丝,说几个字,就要歇一歇,“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要告诉你,因为,你的两个爸爸,都是好人。”
  在孙敏的记忆中,有几幕,总也挥不去。
  小时候,大概七八岁吧,全家一起去西安长乐公园。当时,她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但爸爸只把她扛在肩头,弟弟们在后面走。她绑着两个红色蝴蝶结,小辫子在耳边一蹦一蹦。她双手搂着爸爸的脖子,居高临下,不可一世,骄傲得像个公主。
  插队时,她和一个同乡的男知青恋爱两年。男知青先回城,渐行渐远渐无书,她为此专门回了趟西安,发现他已和别人出双入对。
  事发突然,她整日以泪洗面。起程回贵州的那天,她哭着问爸爸:“我以后是不是不会再遇到更好的人了?”爸爸看了她一眼,神色诧异,像把她的话当笑谈:“我闺女!怎么会?!”瞬间,她也意识到,嗨,天涯何处无芳草,真的是笑谈。
  三十多岁时,孙敏的婚姻出现危机,因为婆媳关系。她气急败坏回娘家,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地说出自己的委屈。爸爸等她说完,拍拍她说:“别怕,真的要离婚,我们给你带孩子,你就安心工作。”她扑哧一笑,又觉得,没到那一步,算了。
  再往后,是爸爸临终时。
  儿辈、孙辈环绕着他,他说,他这辈子知足了,有这么好的一切,都别哭。他长叹一口气,闭上眼。
  孙敏当时握着爸爸满是老茧的手,从温暖到冰凉。她迟迟不放,最后,被人强行拉开。
  与之对应的几幕,也不断浮现在孙敏眼前。
  爸爸灵堂上出现,给爸爸上香的高个儿老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司马叔。
  妈妈宣布要再婚时,她起初愕然,听完往事,再去看,有同情,有理解,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的司马叔。
  执意要和他们住得近的司马叔,他们,就是孙敏一家三口。
  不摘爸爸遗像的司马叔,陪妈妈去上坟的司马叔。
  唯一一次一起去旅游,跑前跑后张罗,一有机会就忙着按快门,提议去她插队的地方走一走的司马叔。
  去華县前,佝偻着背叮嘱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我不回来了,不想你妈眼睁睁看第二个男人走”,眼神复杂的司马叔。
  ……
  孙敏坐在沙发上,这些画面交错出现,两个爸爸影像交叠。
  她号啕时,在别人眼中,六十多岁的她像个孩子。在她心里,她也确实是个孩子,是坐在老孙肩膀上,抱着老孙脖子,两只羊角辫一蹦一蹦的那个孩子。
  她锥心地痛,只变成重复的称呼,“爸爸,爸爸”。她说不完整,她其实想说:“我想爸爸。”
  而于小梅,在房间里睡着了,像要睡一个世纪那么久,十指相扣,放在胸前。

尾声


  金桂飘香的九月,我和孟磊在景山闲逛,一粒小石子挡在我面前,我一脚将它踢飞。
  疫情最紧张的阶段已过去,但口罩还挂在每个人的脸上。禁足几个月的人们如蜜蜂从蜂巢中放出,嗡嗡嗡一片,四散在各个看起来安全的景点。我和孟磊,趁周末,来公园转转。
  自然,转转的不止我们俩。
  老老小小。孩子们在前面奔跑,老人们蹬着球鞋,撸着袖子,弓着膝盖,拾阶而上。最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对,就是姥姥,她被女儿孙敏——我婆婆推着,顺着骑行的坡道,缓慢前行。她穿一件厚实的红毛衣,在绿树掩映下,一派宁静祥和。几乎无人记起,前不久,她几出几进医院,家人连病危通知书都签过了。
  “姥姥的生命力真是强。”我们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开外的距离,我羡慕地说。
  “谁也没想到,她交代完后事,竟又奇迹一般,撑到现在。”孟磊附和。
  “姥姥一生不容易,但她遇到了两个好男人。至于妈,亲爸后爸,都很伟大。”
  “是啊,”孟磊拿手支着腰,喘着气,“对了,疫情过去,妈说,家里要重新装修下,墙要重粉,洗手间的下水道也老化了。最重要的是,要收拾出一块地方,把两位姥爷的遗像都挂上去,这些日子,她总梦到他们。”
  “应该的,应该的。”我依偎着孟磊,沉默良久,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应该对他们更好点儿。”
  孟磊拍拍我的头。
  “喂,你们赶上啊!”我公公把贝贝抱起,扛在肩头。他们在前方回转身体,大声喊我们。
  我和孟磊疾步向前,孟磊和我拎着大袋小袋,袋子里满是野餐的吃食。
  婆婆扶着轮椅的把儿,将轮椅停在半山腰的亭子边,再往上,就只有台阶了。
  我和孟磊把野餐布铺好,把酱肘子、卷饼、各种凉菜、酸奶、水果摆一圈,孩子嘻嘻哈哈坐内圈,大人们坐外圈。
  我拿饼卷了肘子肉,用保鲜膜套着,走到婆婆和姥姥身边。
  她们正顺着石头护栏从景山往下、往南看。这是北京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天蓝云白,故宫的屋檐像被神笔点过,每一撇都要飞起,琉璃瓦泛着金光,金光连成一片,姥姥正对着那片光,光折回来,映在她脸上,为她镶了一道金边。
  姥姥的脸病过后越发小了,口罩有些挂不住。往前数七十年,她面颊鼓鼓,头发紧紧张张地塞在护士帽里,白色口罩上一对笑眼,是铁路医院公认的院花。
  而今,她有些孱弱地倚在女儿的胳膊上,看向远方,像回顾一生,又像在思念谁。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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