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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骅一直在寻找女儿周泱。刚才电话里小龙告诉他，七年前女儿失踪案有了进展。
对周骅，小龙总是表示理解和宽容。这些年周骅来长街派出所，小龙总是端茶倒水，递香烟，很真诚，他觉得愧疚，既没帮他找到女儿，还欠他救命之恩。
那一年他吸粉过量，被周骅背着送进二院的急诊室，医生用L形的金属喉镜撬开嘴巴，找到食道，查看有没有呕吐反射症状，护士报告血氧浓度直线下降，呼吸心跳骤停。周骅猛地推开身边的医生护士，抢过主治医生的手术刀，有些笨拙地却很精准地切开气管部位，接上呼吸机，然后埋头专心做心脏按压，小龙的心跳慢慢恢复，血氧也上来了，周骅表情淡然，随手拿起一个带阀门的氧气囊，连上给氧面罩，几公升的氧气送进小龙的鼻腔，双管齐下，不一会儿，小龙睁开眼睛。医生和护士都傻了眼。周骅还开玩笑提醒他们以后做手术必须穿上无菌衣，金属喉镜没有消毒，如果一個铤而走险的医生在器械上做了手脚，法医几乎没有可能找到犯罪证据的。
两个月后，小龙被清除出刑警队，下放到长街派出所当了一名片警。
这些年小龙为周骅的案子殚精竭虑，刑警队有句戏言，凡是小龙摆不平的案子基本要等几年，小龙破过不少大案，在警界声名显赫。可到了派出所，这个案子几乎撂了，一茬茬的80后、90后的毕业生进了警局，几乎没人了解完整的案情：一死一失踪。可周骅依然找小龙，只有他当时在案发现场。
周骅退休前是本市医学院法医系的副教授，俩人曾经因为办案，有过不少接触，女儿周泱在俄罗斯留学，毕业前放春假回到老家，周骅找到以前药剂专业的学生张志雄，在综保区为女儿谋一份差事，给一家生产工业用浸胶帆布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做外贸关务，周泱是在工厂失踪的，对周骅的打击很大，小龙第一次见到周骅，他已经不堪一击，内心的堡垒土崩瓦解，他陷入赤裸裸的真实之中。一晃七年过去，周骅步履蹒跚，他得了严重的糖尿病。
我们经过调查，怀疑汤丽是你杀的，小龙开玩笑地挠挠头。
可以这么认为，人证、物证和口供，你只要拿出一条，我就跟你走，再说，汤丽是我什么人？你不清楚？周骅微笑。
周教授，你为人师表，德高望重，你不是要找真相吗？怎么到你这儿就不敢承认了？
小龙，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可谁给我真相呢？我女儿在哪儿呢？周骅从怀里掏出一张女儿的照片，她的气色甜美，唇形饱满，细细的眼线使得秀气的眼睛更加明亮，一双水亮的眸子盈盈如歌，好似流转之间处处是风情，那是手机自拍照，背景是车间，忙乱的工人、行车、三元乙丙香樟胶铁桶、焊接枪飞溅出的火花点。那是周泱失踪前最后的一张照片。
办公桌是颇有年头的原木制作，光滑的桌面透着古朴，周骅将照片和一包白色晶体的塑料袋推给小龙，若有所思地说，本来以为你喊我来真会给我一个惊喜，这样，我们做笔交易，只要你帮助我找到凶手，哪怕我只见一面，我立刻跟你走，否则，你永远找不到证据。怎么样？我只要答案，周骅微笑。
小龙鄙夷地抬起头，你还有点教授的荣誉感吗？
周骅有些激动，我早就不是什么狗屁教授，我永远是孩子的父亲！周骅身体一晃，差点跌倒，小龙赶紧揽住他的腰，周骅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注射器，小龙用手背轻轻探了一下他的面颊，感觉烫手，周骅疲惫地摇摇头，注射完胰岛素，缓缓跨出派出所的门槛。
长街的暮色已经很浓，窄窄的青石板路面有些滑，周骅轻松地微笑，问小龙，考你个历史常识，咱们脚下的青石板有多少年头了？小龙有点意外，怔怔地注视着周骅。
周骅说，那一年，周泱刚到张志雄的公司实习，我请他在前面的林家铺子喝酒，你做陪，当时都喝高了，我接到同事的电话，让我立刻去长街边的青弋江大埂，说发现了一具被刀具解割的男性尸体，断了的手掌心里紧握着石块，很像长街的青石板被弄碎了，周边还闻到了酒气，我在手机里命令他们先做毒物和病理测试，找一下胸腔里有没有微小密集的水泡，你断言青石板不可能被弄碎，因为长街下面埋着一座完整的战国时代的城堡，青石板不过是古建筑房顶的瓦砾，坚固到不可分割，张志雄也附和，前年南京大学考古系来这里用仪器做过声波检测，他租了长街的两间仓库，存放堆积了一些出口的浸胶帆布，向街道办申请用水泥加固仓库门面，街道办主任拒绝了，解释街面负荷承重城建委有具体规定，店面要拆迁，因为下面是空的，已经上报省里，长街已经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保护单位。
小龙感慨一声，我的判断没错吧？不过你那会儿喝了酒，潜意识会这么以为。酒精的作用，周骅闭上眼睛，眼皮开始悸动——他想到七年前，女儿所在的公司举行足球赛，那年的今天是比赛日，她是拉拉队的主力队员，她悄悄告诉了瘫痪在医院病床的母亲，她结识了天鑫浸胶集团老总张志雄的公子张宣。她感觉毫无准备的心慌，母亲为她打扮，抚弄着妆扮细节里的最后一个皱褶后，她和同伴站在绿色的草茵地上，蝴蝶般的花团锦簇，她们很投入，但并不喧闹，踩着节奏分明的音乐轻快踢踏，不时撩起色彩鲜艳的宽大圆裙旋转，周泱的裙摆翻飞如一个个绚丽的漩涡。一架五人座的钻石直升机超低空在她们头顶划过，洒下一条love形状的彩带，张宣朝周泱微笑地挥手。后来俩人去了镜湖公园，周泱的头发私里留下了一小片香樟树叶，被周骅细心用手拈出来，放在鼻孔下嗅嗅。
那时父女俩的关系还说的过去，甚至母亲去世不久，周泱还参加了父亲的婚礼。婚宴大厅，张宣似乎愤怒得很，冷笑的目光逼视周骅，阿姨的尸骨未寒，你却急着娶人，不怕阿姨晚上来找你！天底下有你这号当爹的吗？
汤丽打扮得极其妖娆妩媚，迈着猫步走来，平静的说，别软话不听，非要吃硬的。
我还就是软硬不吃的主，你要怕我闹事，赶紧喊你同事来。
你俩都出去！汤丽的口气带着职业的冷漠。
姑娘不能走！周骅斩钉截铁。
周泱目光涣散，表情有些茫然，爸，您让我走我就走。
周骅双脚像踩了个空，头深深低下，姑娘，有些事很复杂，你还不懂。周泱扭过身，张宣将手里一枚戒指扔到地毯上，阿姨去世前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做结婚礼物。 我不需要，你和周泱留作纪念吧，汤丽脸色赤白。
你是新娘，我又不是新郎，张宣嘲笑一声，拽上周泱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跨出大厅。
两天后周泱失踪，张宣的尸体在长街附近的一间仓库边被刑警找到。案子一直挂了六年。
小龙手机响了，他吆喝了两句，似乎听不清楚，脸上虽然轻松地微笑，却也藏不住心事忡忡，他伸手握了下周骅的手，挥手和他告别。小龙的手背有点寒颤，悠忽之间，周骅回忆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凌晨，在一个40呎的集装箱货柜里，箱门虚掩着，周骅和一拨特警，箱门虚掩着，轻微的，劈面相逢，小龙手里的枪响了，电筒的光柱的来回地乱晃之下，一个正和小龙扭在一起的家伙，尖嘴猴腮三角眼，像贴在墙上的一张纸，让风一吹，奋力挣脱什么，仿佛又被什么力量拽住，瘫倒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年轻的大眼睛女便衣，周骅怔怔地探手摸了下她的颈动脉，心神恍惚地给她抹上那双睁开的吃惊的眼睛。
警所的审讯室没有监控录像设施，那个尖嘴猴腮咆哮着，龙哥，都他妈什么年代了？快餐、快递、快捷酒店，什么都得快，赚钱也得快啊，连我这一货柜的浸胶帆布都用飞机运了，混江湖道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道义、规矩能养活我这帮兄弟吗？他大口喘息，像要把周围的氧气全部吸进肚子里，桌子对面坐着小龙和周骅，小龙的手背下意识地和周骅的手掌触碰在一起，也是寒颤的，尖嘴猴腮哆嗦了一下，瞟了周骅一眼，既然都是兄弟，我再说一遍，你们的女警官是我开枪的，可她惹我了，要扣留所有的半成品，然后送到广州海关化验中心，我恳求能不能取样化验，不耽误船期，她拿枪顶着我脑袋，这边马来西亚的客户催得紧，等于断了财路。小龙恶狠狠地踹了尖嘴猴腮一脚，我是你兄弟？狗日的，再说一遍？尖嘴猴腮嚣张跋扈地继续咆哮反驳，周骅觉得恶心，起身走出了警所。
晨曦的光无限柔和，他沿着长街边的青弋江的大埂走了一段路，还是一无所获，他想起很多年前放学后，他牵着周泱的小手沿着大埂漫步，正是暮春，没有风，柳树上的枝条纹丝不动，但有很好的阳光照射下来，阳光让父女俩的后背暖洋洋的，周泱不解地问河岸和河漫滩上飘飞的柳絮是什么。周骅随口回答，它们是长在地里的棉花，不过会飞，周泱缠着周骅要坐飞机，周骅愉快地笑了，当然了，等你长大了，爸爸送你出国留学，你会坐很久的飞机。不一会儿，父女俩头上、身上沾满了柳絮，女儿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大团柳絮在他们脚下打着旋儿。一晃几年下来，那一刻，周骅不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心里毫无目标，一眼望去，河漫滩上的青草和小树叶子上也沾着柳絮，他就在一片青草里躺下来，慢慢掏出塑料药盒，给自己打了一针胰岛素，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之前的那种纠结、愤懑、压抑之感一扫而光。他闭上眼睛，身心平静，仿佛又回到了警所的审讯室。
小龙凑近尖嘴猴腮，别笑了，我再重复一遍，你要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
我需要付出的太多了，你也一样，龙哥，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可对我也重要，我必须出货，否则张志雄饶不了你！
你一点不害怕？那个女人死了，枪柄上有你的指纹，你也当着姓周的面承认开了枪，小龙的目光高傲冷峻。
尖嘴猴腮嘿嘿笑了，别忘了那个娘们事先坐在半挂车的驾驶室里，我俩跟着集卡车从卡口的重车道驶过电子地磅，你用身体挡住了监控球机的镜头，会有截图作为证据，其次你俩似乎约定好了，在205国道上你超车时，还探头望了一眼驾驶室，我用手机拍了下来，集卡进了港区，你俩不约而同跳下驾驶室凑到一起，那个娘们是不是算计好了背着我给那拨人打了电话？
卑鄙！ 简直是魔鬼！
魔鬼有两种，一种生来只会害人，另一种是为专门对付你们而生，尖嘴猴腮争锋相对，但语气却很平静。
张志雄不是民营企业家吗？他的研发中心还在搞外发加工和化工原料的进出口，别忘了进出综保区卡口的保税原料手续是武警和海关缉私的管辖职能，我不能一手遮天，别逼我，小心玉石俱焚！小龙高傲冷峻地逼视着他。
你别无选择，因为你大脑挨过一枪子，你需要粉，需要安神镇定，你离不开张志雄，唉，听说过和氏璧的故事吧，如果蔺相如把和氏璧先给了秦王，他还能活着回去吗？所以我得出去，尖嘴猴腮淡淡一笑，轻声细语。
正好相反！小龙眼睛血红，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周骅这些年虽然从法医系提前退了休，可一直返聘在市局的刑警队，协助勘察各类凶杀案件现场以及尸体解剖和鉴定，女儿不在了，瘫痪多年的老伴再次突发脑溢血，在重症监护室里撒手人寰。他不要报酬，他只要找到女儿失踪的线索。电梯门一开，大眼睛女警的尸体盖着一块白布，一个护士推着手推车，从小龙身边经过，奔向解剖室。小龙赶紧把眼睛移开，怏怏而退。
几个小时过去，周骅松了松那张紧绷的瘦长脸，走出解剖室，小龙的脸像抹了水泥的墙壁，一点缝隙没有，他满肚子都是辩解之词，无论如何，枪上落下的都是他和尖嘴猴腮的指纹。周骅面无表情，沙哑又疲惫地说，恭喜你，汤丽是被一把七公分的藏刀从颅骨刺入，力量的惯性自然会导致贯通到底的结果，子弹只是划过右脸颊，没有构成致命伤害，而且弹道测试结果显示子弹的射点是从那个马仔的位置出发的。
小龙松了口气，不过皱着眉头，从集装箱门外的监控视频看，除了我和那个朱辉的马仔，你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人。
周骅微微笑了笑，我是三级糖尿病患者，无缚鸡之力，而且藏刀上没有留下凶手的指纹，只能推测他身高一米七四公分以上，体重在七十公斤左右，躲在黑暗的地方，不过，身体力量实施的伤害很严重，虽然视频里看不清凶器，但从持刀的手臂来看，应该不是发力的姿态，要么用什么东西先抵住汤丽的头部，应该是某种单手持握的电子压力装置。
能判断藏刀开锋的角度吗？小龙的耐心已经干涸，语气里有了急躁。
视频经过处理后，还原了藏刀四维图像，应该是夹角六十度的三棱锥状刀，而且经过改装后带有驱动装置。俩人静默了片刻，或者，是很久。天色暗下來，过道里暗光涌动，周骅面如鬼魅，低下头。 到底怎么了？小龙问。
没什么，我偷梁换柱了，周骅说。小龙扶了扶周骅的肩膀，谢谢你，老兄，天知，地知。周骅控制不住自己，眼眶挂着浑浊的泪珠，身体随着拱出的泪水颤动起来，他“啪”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是一下，小龙紧紧抱住他，浓重的绝望和孤独，周骅嘴里一股苦腥味，他瘫软在小龙的臂膀里，哀嚎，我闻到了刀柄上有香樟树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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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鑫集团的老总张志雄在长街的西南角上岛咖啡屋订了最好的两人包间，选择这里是因为安静、偏僻。他在等待周骅。从里面落地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宽广曲折的青弋江浩然东流，江面的上空犹如烟花绽放，不时划过一道道璀璨的蓝光，那是他租用的钻石飞机在超低空往返于集装箱码头和工厂之间，他的第一份订单出口到俄罗斯，客户叫苏茵，和张志雄是大学同学，苏茵是哈尔滨人，九十年代初去俄罗斯定居，先在莫斯科开了一间酒吧，和前苏联的一些军人子弟混在一起，兼做白粉生意。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苏茵在一个退役的军人俱乐部酒会上邂逅张志雄，当时他的公司生产的浸胶帆布出口到俄罗斯的军工企业，他拼命找机会拉关系。那晚苏茵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胸前别着一朵硕大的水晶胸花，熠熠生辉，好像别着逝去的青春，张志雄情不自禁拥抱了一下苏茵，太美了，老同学！苏茵不仅美，还聪颖，那次聚会，俩人谈成了一笔买卖：要在浸胶帆布上做大生意。不过刚开始，俩人做白粉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仅限于国内，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或者莫斯科的一些偏僻的地方，比如墓地。每次交易都很顺利，俩人交易完，匆匆而过，可彼此都要多看一眼，好像是一对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终于张志雄忍不住，问苏茵为什么选择墓地。
苏茵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外祖父曾告诉我，人死后，头发和指甲还会长一段时间，你说什么时候它才会停止不长呢？什么时候头发和指甲才会意识到这一切才会结束呢？俩人同居了一年半，张志雄浸胶帆布的研发有了突破性进展，帆布的夹层里设计了玄关，订单如雪片。他收不住手了，逼着苏茵，而她却捣鼓起各类首饰和工艺品，拿到俄罗斯去卖，周骅的女儿那时刚好失踪，张志雄愧欠无比，带着他四处散心，周骅跟着他找线索，这样结识了苏茵。
记不清是哪一次苏茵回来，周骅请她在长街的林家铺子喝茶，俩人闲聊，苏茵有意无意从挎包里拿出几颗宝石和几串子弹制成的首饰，摊在桌上，让人看了既意味深长又惊心动魄，张扬着一种凛冽的美。
这颗宝石的形状是天然形成的吗？周骅心细，不免话里有话。
是天然，也是天意，苏茵瞟了他一眼，喜欢吗？
周骅将宝石放在右眼上，眯缝起左眼朝太阳的方向望去。
你看到了什么？苏茵有些忐忑。
看到了，看到了宝石和太阳的交相辉映中染成的一大片北国风光，周骅放下宝石，揉了下右眼，说，确切地说是晶莹剔透的雪花。
苏茵脸上浮起一朵惊讶的微笑，她语气有点撒娇，周老师，您不用开口，我就觉得您是个大法医，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一定会找到您女儿的。周骅第一次发觉苏茵的脸上有了一丝尴尬和不安。
你打算和张总结婚吗？周骅扯回自己的胳膊，就势打断她的恭维。苏茵愣怔了一下，侧脸看着窗外，眼睛里忽然就闪出了泪花。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噩梦，她随时会找到我，我的噩梦就永远不会醒，这次回来是要了断一些事情，她撸起袖子，白皙的胳膊都是殷红的伤痕，滴答，滴答，周骅仿佛听见血在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周骅没有流露出丝毫表情，拨弄着钻石，这很危险，氰化钾不能和皮肤接触，甚至空气，周骅将宝石揣进口袋，很漂亮，送给我做个纪念吧，苏茵点点头，有些结巴地问，张志雄没告诉过您？那里的地下市场，氰化钾的价格比黄金要贵好多倍。周骅没搭理，站起身，平静地说走，出去转转，看看江南小镇，你以前很少来过，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青石板路面弯弯曲曲，路面也坑洼不平，走了一截路，店铺愈加冷清，墙面上画着硕大的拆字，倒是青石板路面的两侧，时而会突起几棵树木，树上有鸟儿跳上跳下，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喧嚣的青弋江近在咫尺，与这情景形成强烈对比，而周骅一路沉默不语，苍老的身影踌躇地移动着脚步，险些滑倒在青石板上，她赶紧扶住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周骅很可怜，真像给世界抛弃了，变得有些无依无靠。她瞧着阴森森的青石板，忽然不再犹豫，一字一顿地问，周老师，张志雄难道没告诉你15763指的是什么？周骅有些愕然，出于职业习惯，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周骅跨进上岛咖啡屋，包厢的水晶灯雪亮，长方形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几盏明亮的蜡烛中央放着一尊耶稣铜像。又是几年不见，张志雄西装革履，抽着雪茄，洋气十足，他上下打量着周骅瘦削的黑乎乎的脸，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俩人落座，服务生开始上菜，鹅肝，黑椒牛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周骅示意服务生关掉水晶吊灯后，掏出塑料药盒，先打了一针胰岛素，光线暗淡下来，他显得有些饿，吃完了牛扒，用餐布擦擦嘴，指着那尊耶稣像，幽默地调侃一句，神是最高级的生物，对我们这些低级生命的顶礼膜拜不感兴趣，你会在意一只蚂蚁崇拜你吗？张总？
张志雄放肆地笑着，老兄，你终于走出阴影了，我们可以合伙了，答应我了吗？他示意服务生带紧门。周骅毫不犹豫点头，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这些年张志雄一直向他提供白粉给小龙。俩人签完合同，张志雄平和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早答应我，也不会有今天，不愧是法医，思维缜密，总想依赖推理和证据获取答案，不过，谜底揭开前，我再重申一遍，合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我知道，周骅平静地拿起餐巾。
作为老乡，我还得补充一些我的故事，我是因为抢劫，被哈尔滨化工学院勒令退学后回家进了市帆布厂的，顶了我老父亲的职，当年厂子效益不错，我在出口部，后来产品远销莫斯科，我跟着去了那儿，后来呢，老毛病又犯了，给当地的黑道充当替罪羊，你可能不相信，我被关进西伯利亚劳改营，我认为那里才是世界最有名的常青藤大学，比哈佛、麻省理工牛逼多了，我在那儿明白了人生的全部意义。我的狱友是全世界最牛的恶棍和杀人犯，可有一位老人是个例外，他是个化学教授，叫马哈罗夫，有一年的圣诞节，监狱放假，我们聊了许多，我告诉他我也曾经学过化学，我将自己分得的一壶红茶、一块奶酪送给了他，他淡淡一笑，说谢谢，弹了一首钢琴曲《茉莉花》，身在异国他乡，我听了很伤感，马哈罗夫的钢琴造诣深厚，肖邦、莫扎特和舒曼的曲子随手就来，他崇拜犹太钢琴家霍洛维茨，他曾开过钢琴班，奸杀了一名烏克兰的小女孩，用的只是他实验室的注射器。 张志雄说这番话时，眼神无比温柔。我们在监狱打发最无聊的时光是玩扑克牌，不过赌注是自己的生命，那一次马哈罗夫输给了一个叫赫尔金的抢劫犯。赫尔金准备了一把尖刀，刀面有不少锈迹，但要捅死一个人轻而易举。赫尔金把刀子藏在枕头底下，那个夜里他喝了酒，凶神恶煞地扑向马哈罗夫的床铺，举刀就捅，我惨叫了一声，他掀开毛毯，我浑身是血，肚子被扎了个窟窿，他挥刀再砍，可再也劈砍不动，他晃晃脑袋，以为是幻觉，骂骂咧咧，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依旧如饿狼扑食般挥舞着刀乱劈乱砍，坐在暖气片旁边的马哈罗夫一阵狂笑，然后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大口喘息，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后来呢？周骅平静地问。
赫尔金死了，马哈罗夫救了我，因为他有显赫的家世，又是将军的后裔，他获释出狱不久，我也跟着出来了，后来我进了他的帮会，我像条狗跟着他，他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我，他需要我帮他找到和他匹配的心脏器官，他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他家族里有中国满族人的血统，他渴望继续活下去。就这样，我们和哥伦比亚的毒贩做白粉交易，又到尼日利亚贩卖武器，我付出了很多，遭遇过好几次暗杀，但都幸免劫难，张志雄指着餐桌上的耶稣铜像，精神抖擞地说，喏，马哈罗夫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有几个私生子，我记不住他们的俄罗斯名字，长得像他妈的羊肉串儿，我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我老了，至今孑然一身，张志雄努力睁大微醺的绿豆眼，叹口气，只有我和卡佳的孩子，哦，不对，是和苏茵生的儿子张宣，我很喜欢他，可这个家伙性格太像他母亲，刚烈，还想杀我，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我要请你给我帮忙，因为我和他母亲已经分道扬镳了。唉，世界变了，无论是刀剑还是微笑打造的帝国，到底是福运还是灾祸，是要后来人判断的，奥匈帝国几十年后就分崩离析了——这是人民的选择，当然喽，不能因为奥匈帝国不存在了，就否定它当年存在的价值，张志雄开始信马由缰、喋喋不休了。
周骅的脸变得煞白。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将门紧紧带上，将手插进宽大的口袋里，看着张志雄嘴里叼着雪茄，身上散发出浓郁刺鼻的烟草味，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硬是将一身毛呢西服穿出了几分轻盈，他掩饰不住笑意，一直等待与他继续聊天，周骅也笑了，这一笑，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人一旦到了天命之年，退到社会的边缘，有时神情比成人更加天真，周骅索性凑到张志雄身边坐下，他清了清嗓子，给他讲了一则寓言，说有一只狐狸饿得皮包骨头，一次偶然从一小洞钻进一个葡萄园，可四周都是高墙，他没在意，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后它发现自己变胖了，再也不能从原来的小洞钻出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减肥，这一进一出狐狸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张总，如果换做你，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还会钻洞吗？
我不后悔，这样的愚蠢错误如果有，我还会再犯，张志雄神情坦然，微笑地看着周骅缓缓从口袋里摸出塑料药盒，戴上白手套，打开盒盖，抽出注射器，对准他的颈部，声音压得有些低，可惜你没有机会再犯了，你得下地狱，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痛苦的地方。张志雄笔直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像在一艘布满金光的船上航行，船颠簸着，很慢，没有航向，没有终点，他感觉晕船，又像沉到了海底，意识开始模糊。
张志雄手里雪茄落在地上，周骅依然戴着手套，帮着他艰难地翻身蹬腿，让他趴在桌上，好似醉得香沉。他试着打开包厢的窗户，青弋江的风呼啦啦地扑进来，江面上空的钻石飞机依然超低空轰鸣，各种颜色闪烁，像飓风中的蝴蝶的翅膀。他尽可能清理着一切可能存在的指纹和痕迹，包括红酒杯，蜡烛光有些怪，他从红酒里望着自己的脸，脸在酒里有一种雾态的褶皱，他咽了口唾沫，毅然放弃继续喝最后一口红酒的欲望，他必须找到那个人。他喘了口气，将桌上那尊耶稣铜像揣进口袋里，转身拉开包厢的门。
和周骅分手后的几天，小龙焦头烂额，一直忙于朱辉碎尸案的前期勘验，这个家伙的死亡时间约一个月左右前，恰好是在大眼睛汤丽被藏刀杀害后不久，部分被肢解的尸体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大部分尸骨是在十里长街尽头的镜湖边发现的，七亩半的镜湖是个鱼塘，四周种植了香樟树、柳树和花草，弄出几分花园的景致。尸骨散落在花草中，现场勘探，好像被硫酸液体高度腐蚀，DNA比对后和殡仪馆为同一人，尸骨呈白骨化，从骨盆的位置的蛆虫生长周期以及骨质风化的情况推测，在殡仪馆存放的胳膊和颈部遍布的绿色蜡状物分析，应该是脂肪腐烂之后转化后的尸蜡，另外颈部软组织有凹陷的刀口，没有伤及颈部动脉，但有四乙基铅的残留物。尸检后的初步推论是，朱辉先是被药物撂倒急性中毒，再用硫酸消除现场痕迹后进行肢解，可能时间仓促，抑或凶手力量单薄，只搬运了少数被肢解的尸骨和衣物。小龙又调阅了停尸间的视频监控，没有发现熟悉的可疑之人。
望着省厅法医专家的车驶离市局大院，小龙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周骅，他在特警队的技术科拨通了周骅的手机，那一端有气无力地回应自己在发低烧，视力模糊，血糖高居不下。手机定位的确是在他的家，小龙松了口气，装着若无其事地口吻，直说吧，朱辉死了，你怎么看？
刑侦的程序我清楚，如果没什么事儿，我挂了。
你有朱辉的手机号码吗？
有，可我不能告诉你，你们没有权利检查我的手机，依然是无所谓的口气。
小龙有些激动，据我了解，你女儿其实一直很讨厌你，不仅仅因为你在外面有了汤丽，嫌弃瘫痪多年的老伴儿，而且你还一意孤行，反对女儿和那个叫张宣的纨绔子弟来往，你骨子里其实就是乖张、暴戾、无法正常与人沟通的老家伙。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在日常工作中，你的灵魂都是阴暗丑陋的，当年为了让我帮你找到你女儿，你让朱辉找人把我灌醉了，用气手枪子弹在我的后脑勺开了个洞，从此我的交感神经始终处于亢奋中，汤丽死了，为了能出去，开脱自己，朱辉玩嗨了，什么都抖了出来，包括你和张志雄那个鸟人的关系，不愧是经验丰富出手不凡的老法医，单凭这一条，我就可以让你进去。
重复的话我不说了，周骅慢慢挂断手机，其实他的手机是网络的虚拟号码，号码的位置虽然显示在家，可他人卻在殡仪馆。他要找的人在那儿。 最初观察女儿手机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在车间里忙乱的工人群里，他用同位素探测仪和其它技术手段还原了几副面孔，除了尖嘴猴腮的朱辉，还有个叫倪守刚的中脸胖子，他原先是殡仪馆的火化工，家住长街，后来和南方的人体器官购买商勾结，倒卖医院拉来的去世死人肾脏被判了几年，出来后利用以前的人脉资源，承包了丧事一条龙业务，兼职在张志雄的长街成品仓库当保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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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间的球形监控头被一只五彩氢气球遮住了，“哗啦”一声，倪守刚从贴着标号的尸体冰柜里拎起几个残缺不全的尸骨，见惯不惊地扔在火化炉边，顷刻气味复杂、混乱，偶尔飘出一股莫名的臭味。周骅有些气喘，朱辉身体所有的关键部分都在这里了，因为这些部分都含有致命的物证——四乙基铅。朱辉的脸看起来既安详又狰狞，眼睛是睁开的，颈部凹陷的开放式刀口呈暗褐色，周骅戴上胶皮手套，用手捏住死者的颌骨，另只手不停地搓揉其脸部和头部，喘息着，一定要把力量和温度渗透进去，他的眼睛闭上了，转世投胎就会是个大人物。倪守刚将剩余的尸骨抱到工作台上，堆砌在一起，按动电动摁纽，焚化门缓缓打开，工作台自动推进，门闭合，朱辉从天堂算是滚入地狱。
周骅微笑，递给倪守刚一盒烟，说里面有张银联卡。倪守刚点点头，擦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抽出根香烟，点燃狠狠吸了几口，咳嗽一声说，待一会儿你进炉子，我一定不让你难受。周骅有些迟钝，吃惊，疑惑，最后死死盯住他，倪守刚眼神并非那么锐利，不像鹰，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带着些许困倦。一时无话，隐隐觉得气氛古怪、窘迫。
周骅一拍脑门，略去了必要的铺垫，又摸出一张银联卡，总共150万，够了吧？事情在迅雷不及掩耳间骤然起了变化。还有半天条命的钱吧，黄志福（小龙）那伙人已经找了我，我没吐半个字，汤丽活着，你做了伪证，黄志福还蒙在鼓里，你掂量一下。
周骅弯头缩腰，淡淡一笑，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鬼不成灾啊，你也是公安，兄弟，保重。周骅将银联卡扔到地上，我们还得继续合作。他像个老人，缓缓走出了殡仪馆，上了自己的车，车一颠一跳地拐了个弯，甩下一溜尘土，倪守刚愣愣地望着那一溜尘土，喊了一嗓子，嗨，老哥，15763是我倉库下面的青石板。
月亮怪怪地惊悚地悬在半空。
其后的几天，周骅一直闷在家里，每天睡到自然醒，身体总是发低烧，他在做最后的准备，苏茵在微信里给他发了条信息：马哈罗夫要亲自来验货。他回复：和我没关系，我只要找到女儿。苏茵给了一个笑的脸谱，你女儿在旅行。他无聊地放下手机，走进女儿的房间，浅橘色的曼纱幔窗帘，质地轻薄，女儿睡觉喜欢开一盏灯，这让她觉得安全，她的理由是爸爸常年在外面抓坏人，指不定有坏人要报复。她告诉瘫痪在床上的母亲，只有光明才能驱散黑暗。他打量书房的一切，书架上下整齐地摞着书，沙发上歪歪倒倒的靠枕和玩偶，是少女时代至今的玩伴，还有CD架，储物柜，放化妆品的琥珀色边桌，上面有一封信，还摆放着一个一家人的合影木质相框，里面的她，刚去俄罗斯读大一放假回来，不扑粉，裸露着苍白面孔上淡淡的雀斑，穿一件红色的线衫，牛仔裤和球鞋，温暖地依偎在母亲的病床前。
上高中时她很叛逆，经常逃课，还抽烟，上网，周骅再忙，总要参加家长会，总要去网吧找她，而他身边总有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比她大不了多少，据说从警校毕业。周骅向她解释那是他工作上的搭档，叫汤丽。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和父亲嚷，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一切！青春期让她的喉音变粗，满楼道粗重的回音跌落下来，母亲躺在家里的床上听到了，潸然泪下。周泱偷偷将母亲的首饰在网上贱卖掉，给母亲交医药费，母亲最后得了脑溢血，她抱着母亲痛哭，妈，我不能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给那个贱女人，我要挣钱，我要治好您的病。
遗憾母亲没等到她挣到钱的那一天，临咽气前将一封信让周骅转交给女儿，信的内容大意是：姑娘，妈以后不在了，可一定会在天上望着你，陪伴你，记住，有妈就有家，妈妈是你的墙，你的门，你的炉灶和暖胃的甜点。你能告诉妈你在想什么？那个叫张宣的男孩子是你的希望吗？是你生活的全部？这个世界拥有幻想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的第一步注定要失败，我赞同你爸爸说得这句话，尽管以后他不能像妈妈那样照顾你，疼你。回到现实中来吧，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你眼睛里重重叠叠的黯淡令妈妈不安，是什么牵了你的魂？你要知道，你是妈妈沉重的影子，妈妈多想看到你从前的样子，早晨的霞光里你灿烂的笑容，和你出门前回头叫我一声“妈妈”，还有你念的那句诗，“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融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它像力量在挽紧妈妈的心脏。姑娘，妈妈的好女儿，妈妈期待你的回答，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妈妈都能听得见，看得见。
周骅无法形容女儿看完信后的感觉，只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从殡仪馆出来，父女俩并肩，接下来的寂寞是无限的，周骅以为她会以大声的哭，招来任何人的关注，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空气里的无助像腊月天的寒气冻得她浑身打颤，她终于开口了，对自己念叨，人在经历噩耗后会经历否定、抵触、悲痛和接受，其实我很无能为力，我有个父亲，还是个公安，可我却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父亲来看，他和妈妈不停地争吵，最后离婚，妈妈生病，直到去世，他似乎无动于衷，周泱双手扶住街边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如同绝望的攀岩者，悠忽间，她忽然失声痛哭，我一定要拿命来换他一生的后悔。女儿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盘恒，目无旁顾，大踏步朝前走了。
信掉在地上，泪水顺着周骅的脸颊绵延而下，纺线一样被拉长、拉细，终于跌落到地板上。手机发出震动声，是倪守刚发来的，不过发过来一段视频，苏茵被麻绳捆绑着，浑身挣扎，满脸沧桑憔悴。他关掉手机，搬过椅子，坐下来，似乎有一股子强烈的热力撑着他，使他不能安坐，复又站起来。
刻有15763字样的青石板被移开后，倪守刚领着周骅像钻进了地下隧道，下面很幽暗，适应光线后，周骅意识到，那是通过头顶上巨石的一条洞穴路，走了几百米后，前方现出微弱的亮光，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巨石下的石道，洞口迎面就是一大片香樟树林，初升的阳光，斜着穿过树林，满地树叶，周骅感觉好像是在镜湖边，可又不对，穿过树林，是一条向上盘旋的狭窄的石阶小道，错落行走了几十分钟后，他恍然悟出居然走到赭山顶上的停车场，确切地说，还有一架钻石直升机。 四周巨石苍苍、杂树掩映，他喘了口气，靠在一块巨大的、斜披于山崖上的整石前，惊讶地发现，列入眼眶里的居然是综保区，一片厂房鳞次栉比，天鑫集团的厂标矗立于他的左前方。他刚要开口，身边的倪守刚猛地给他套上黑头罩，好像还有几个人推搡着他，走了几圈路，周骅感觉进一间屋子，头罩被摘掉，周骅睁开眼，这是个狭长的小客厅，状如香蕉，古朴温馨。斑驳的墙上除了一只老式挂钟外，挂着各类品种、规格的浸胶布样品，借着筒形的羊皮灯在过道上投下鹅黄的光影，周骅闪电般的目光敏锐地看清每件样品下面都标着一行数字，其中有一块样品标着15763。
苏茵坐在他眼前的小方桌边，手指在方桌的蓝白格子台布上轻轻拂过，她微笑地说，法医先生，张志雄死了，我愿意做您的新娘，您求婚吧。
你不是被绑架了吗？周骅艰难地问。
看来您不光惦记您女儿，心里还有我，对吧？苏茵向倪守刚使了个眼色，犄角旮旯里走出了一个侧影，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稍微有些卷曲的浓密头发，是小龙，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鄙夷地望着周围，冷哼一声，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赚钱，一是毒品，二就是人，不过，女人卖不动。
倪守刚开口了，语气带着嘲讽挖苦，黄志福身价不凡，他可是个刑警卧底，不过我现在不愿给他们当狗使唤了。
正因为他是黄志福，全省的公安警察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变节，那只有这个家伙了，周骅惨白的有些浮肿的脸面流露出一丝惊慌，虚弱的身子向前探了探，他掏枪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拿他做投名状也不错，倪守刚轻而易举地夺过他手里的枪。
只要你同意帮我从长街出完第一批货，我可以干掉小龙。
我之所以来见你，拿下张志雄之后，我权衡利弊，觉得让小龙消失不妥，现在擅自平白无故地脱离了警方卧底行动，专案组肯定不会放过他，咱们没必要惹那个麻烦，杀一个警察不是一件小事。
他不是被降级脱离了刑侦小组的核心圈了吗？
那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别人并不知道，包括我自己，都认为他是个卧底呢，如果杀了他，也许警方会反扑过来，现在出货要紧，也许马哈罗夫先生正期待第一次交易的成功呢。
不愧是法醫，既然你如此的深谋远虑，为什么刚才那么鲁莽？你不会是来救他？你这号出尔反尔的空降兵，我倒有了新的想法，苏茵掏枪逼近周骅，当初小龙向我举荐了你，我为了摆脱张志雄的噩梦，答应和你合作，你为了女儿，你相信她还活着，对吧？况且为了15763能合法化的申报出关，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
是啊，换位思考，我和小龙只能留一个，我会选哪一个呢？一个是卧底，另一个是半路里杀出的退休法医，哪个更有价值呢？我已经表达了我来的目的，出尔反尔是策略上的大忌，周骅感慨地点头。倪守刚踹了他一脚，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反复无常都是小人。周骅佝偻着腰半跪在地上。
苏茵握住枪，眼睛定定地望着墙上的挂钟，眼神却是散的，如果我的回忆没有颠三倒四，按医生的说法，我的精神将恢复正常，可我又多么恐惧正常啊，因为这意味着我经历的痛苦，可能还会回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栖息在周泱留下来的挂钟里，与死去的时间呆在一块儿。
苏茵眼含泪水，一动不动，她穿了一件黑地红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上兜插了支红玫瑰。他将枪递给一直呆若木鸡的小龙，算我送给你的一份人情，喜相逢，动手吧。她缓缓转身坐回到方桌边，双手捧起经书，很快传出诵经的声音，阳光里的客厅，有股温暖的旧，质朴亲切，花草释放着淡淡的幽香，诵经声从此穿过，有种说不出的美好。
小龙瞪大眼睛，僵硬地举枪对准周骅的脑袋，目光冷峻，说你女儿还活着。周骅恍惚地扒开前胸的外套，腰间捆绑着密密麻麻的雷管，左手握着一只打火机，右手拿着药盒，脸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滴，他乞求，兄弟，帮我打一针吧。像炸了锅，所有的随从大惊失色，躁动不安围上来，除了苏茵。
小龙眼里寒气逼人，骂了一句都滚开！扔掉枪，跪下膝盖，攥了攥拳头，帮着周骅打了一针胰岛素，白色通明的液体顺着指缝间的针管进入体内后，周骅脸上的痛苦表情松弛了不少，他条件反射地自语，活着真不容易。
你刚才说了两次要死，为什么又不敢了？小龙单刀直入地问，言下之意为什么不敢点燃身上的雷管。
活着不容易和想死不是一回事，我属于前者，医生给我开了进口药，价格昂贵，可效果不明显，有时候会更难受，心里扑腾搅和，一刻也不得安宁，一种折磨衍生出两种折磨，我闭上眼，耳朵却张开着，怕女儿会突然敲门，这么多年你一直表态说她还活着，感谢你的谎言，每次我睁开眼，一瞬间感觉自己眼袋的重量，那里面拖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周骅颤颤巍巍挪到桌边坐下。
苏茵喝着红茶，吃着咸味奶酪，示意随从也给他也端了一份，然后定睛看着他说，马哈罗夫其实比周泱大近三十岁，2015年7月他和张志雄在综保区注册了独资企业天鑫公司，63是他的出身的年份，项号15763的浸胶布就是这么得来的。苏茵带着几许困倦，像个劳累的外科医生，打量着新来的病人，马哈罗夫长得又矮又小，眼睛像鹰一样，不苟言笑，气质阴郁，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张志雄带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军人俱乐部，席间马哈罗夫为我们弹奏了一首舒曼的钢琴曲，那天喝了很多酒，很尽兴，我们同乘一辆车回到旅馆，街上车马稀少，灯火寥落。到了旅馆，马哈罗夫邀请我俩下车喝点什么，张志雄爽快地答应了，考虑和张志雄一起，安全无虞，我跟着进了旅馆的房间。清酒、咖啡和茶中，我选择了奶油咖啡，我拈起杯子刚啜了一口，张志雄提示我去洗个手，眼神里暗示他要和马哈罗夫谈些生意上的事。我知趣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杯咖啡落肚，身体发软，视物模糊，我无力地嚷着要回家，马哈罗夫早已经将我捆绑得严严实实，张志雄微笑地起身带上门。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马哈罗夫用鞭子尽情地抽我，挥汗如雨，心醉神迷地俯视地毯上的我，我忍着剧痛，咬紧牙关，带着风情挑逗他，没错，你打死我吧，我就是这么勾引Peter张（张志雄）的，我知道，只有打女人才能让你兴奋，可你不知道，我也会兴奋，只有你们打我，别人怎么着都不行。马哈罗夫惊愕地放下鞭子，神情慢慢变得温柔和怜爱，最后竟然伏在我身上呜咽起来。 后来呢？周骅用审视犯人的目光盯着她。
我找到张志雄，要求和他结婚，他死鱼般的眼睛直愣愣望着我，然后点头同意了，因为我面色苍白，嘴唇发黑，身上还残有酱色的血渍和血痂，最关键我们有了十几岁的儿子，我们的生意见不得阳光，我手里还有他和马哈罗夫的证据。
再后来呢？周骅眼神空洞，脸色发白，还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周泱接替了我呗，和马哈罗夫搞到了一起，别怨我，你犯了个致命错误，不该杀了我的亲骨肉张宣，我们扯平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苏茵死死咬住嘴唇，就是不张嘴，一滴泪水终于出现在她眼角，周泱的第一次和我差不多，鼻孔里气若游丝，昏迷了几天，我每天给她喂米汤，用生理盐水清洗她伤口溃烂处的脓血，有一次看见嗡嗡飞绕的蚊蝇，她居然点燃了一支烟，笑了。
周骅站起身，扯着小龙的袖口，低低地说走。小龙架着他的胳膊，朝门外走，倪守刚凑近苏茵，眼眸隐约一暗，苏茵一摆手，周老师，您放心，周泱是个高超的演员，她的地位如女王一般不可动摇，她不只是现在的她，还是无数个过去的她的叠加，周骅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保证你们第一批货顺利出关。
小龙的车停泊在停车场，俩人上了车，小龙也不问，好像知道他要去哪儿，车沿着青弋江边的道路往前飞驰。树叶从车天窗落下来，散落在周骅的前胸，他脱下身上的雷管布袋，递给小龙，喃喃自语，今年青弋江洪水陡涨，万一堤坝爆炸破圩，长街会怎么样？浸胶布仓库会怎么样？小龙答非所问，老哥，谢谢你能来救我。专案组让我渗透进天鑫集团，被苏茵识破了。
她才是真正的变节卧底，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她和张志雄大学毕业分到规划局执法稽查大队，她做文秘，半年后失踪，我老战友告诉我的，那会儿你可能还没上警校呢。
还有什么？
我已经退休了，你还想问什么呢？周骅冷峻地反问。
小龙有些尴尬，抱歉地摇摇头。车停在城东政府的停车场，周骅摇晃着下了车，叮嘱小龙保管好雷管，然后径直坐电梯上了四楼的秘书处，敲了敲老战友的房门。确切地说，老战友是他舅爷，周骅老伴的长兄。对越自卫反击战那年，他俩从锅炉厂应征入伍，一块进了尖刀排雷班，攻打凉山的前两天，他的班上去了，所有的草叢路径埋了无以数计的苏式地雷。一层压一层，有的狰狞地从泥土里露了半截，有的干脆全身裸露。老战友踩得是拉线式的串雷，牵枝动叶，后面一拨战士被炸得血肉模糊，他还算幸运，被气浪抛到几米高重重抛下，大腿被弹片掀掉一块肉。周骅背着他下了山。俩人从此结下过命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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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官场，老战友素有王城如海一身藏的清高和圆滑，但不影响他和市长之间的密切，工作上的默契，性情之交，各自起点不同，但他们一路走来颇有打虎亲兄弟的架势。裘市长是在青弋江抗洪抢险中倒下的，当时巨大的泥石流凶神恶煞般涌来，他奋力抓住一棵香樟树，才保住性命。
躺在病床上，还未等老战友开口，他的眼皮微微悸动了一下，和盘突出他的设想：天鑫的张志雄被谋杀，影响招商环境，省领导要求限期破案，我的意见不如就此将公司迁出综保区，土地、厂房、设备固定资产不过一千万，资产评估报告建行和审计局已经递交了，建行冻结了天鑫的厂房车间，降低了投资的风险，这样合资后的天鑫集团可以迁址到长街附近的7号码头附近，既降低了运输成本，钻石飞机也不用飞了，还可以通过技术处理，获取改制后的一亿两千万的利润，防洪大坝的加固建设，财政有规定，专项费用不能超标，只能用这一个亿的资金。
什么样的技术处理？老战友将规划局提供的长街改造规划图恭谦地递给裘市长。
天鑫集团在长街的两万平米的仓库必须变成废墟，不能让老祖宗留下的徽派建筑断根了，我们还要建祠堂、牌坊，打造特色旅游文化。
裘市长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剩下的两千万肯定不够，他的目光有些居高临下。老战友笑得谦卑，还有点心领神会，指着规划图纸的手指很不自在地弯了弯。护士进来换点滴的药瓶，老战友站起身，裘市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需要长街这片废墟。护士小心翼翼离开，带上门。老战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慢慢推到床头柜上。
这是在赌命呢，如果我赌输了，掉的是脑袋，你们损失的不过是两千万。老战友非常熟悉裘市长的一举一动，不用双眼只凭感觉就可以判断他飞快地思索，这种默契只能产生于朝夕相处的人，看得出裘市长有些疲惫，但依然敏锐，老战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你妹妹白铭（周骅的妻子），裘市长声音微哑，似乎内心隐藏着太久太深的秘密，白铭活泼漂亮，有丰富的想象力，那年她去佐治亚州的医学院进修，我带团去美国搞招商，我们在一艘阿拉斯加的豪华游轮上不期而遇，那是个傍晚，过程很俗套，我记忆中她好像在读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她有些调侃地说她期盼能什么时候遇到一个梅什金公爵呢，我开玩笑地说如果说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体现了俄罗斯文学的宽广，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表现了文学的深刻，但我更喜欢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很魔幻，作家写作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看到，可惜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在他生前是禁止出版的，也得不到读者的反映，所以他很孤独，只为自己的内心写作。作家写作的意义消融于文学本身，想象力虽然得以蔓延生长，可最终好比水消失在水里一样，毫无意义。
我轻松地和白铭闲聊，我看到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她的手在暮色中微微颤抖，她的眼神被我的目光吸引，她勉强地笑笑，感谢我那么理解布尔加科夫，她似乎显得很情绪化，变得脆弱、伤感和悲观，她有点语无伦次，说自己有个叛逆的女儿，尽管她很爱她，可父亲是法医，常年出差在外破案，缺失父爱，她的智能、教养、伶俐、温柔都用不上了，唯有药物，她往往拒绝用药，可她永远捉摸不透自己得了什么疾病，时而激情昂扬，时而沉默寡言。她常常无助而恐惧，女儿不知道如何挽救她，甚至女儿自己也被母亲卷入那种情绪的漩涡，无法控制。女儿最终离开了她。白铭手里的咖啡杯忽然掉在地上，她尴尬地告诉我布尔加科夫曾经为了治疗白喉的病痛而注射吗啡，她试图去捡地上的杯子，可踉跄地跌倒在甲板上，她无力地解释自己有些晕船。我以为是女性的周期引起的，敏捷地喊来医生，可医生给她注射的是扑热息痛和杜冷丁。天黑了，我们俩都置身于浓浓的黑暗里。我陪伴了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她很快乐。裘市长的声音清晰而感性，有某种宗教仪式的虔诚和感动。老战友铁青着脸，站起身，走出病房。 老战友找到周骅家，听完他的叙述，周骅微笑地说，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失，世上有永恒不变的真理吗？老战友的声音在朦胧的光线里有着明亮的锐利，白铭手术当天注射了大剂量毒品，你也在场，以后愿意为我出庭作证吗？我要找到凶手，周骅长舒口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改制后的天鑫集团顺利迁址到长街7号码头附近，周骅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在老战友的运作下，简易的塑钢构厂房迅速搭起，高高的吊车和粗苯的打桩机森然矗立，黑压压，不可一世。设备、工人到位后，半个月不到，第二批浸胶帆布很快生产下线，用托盘打包准备订舱出港，可第一批出口到俄罗斯的11个集装箱的浸胶帆布依然堆放在上海洋山港，已经三个月了。
苏茵火急火燎催周骅加快出口进度，周骅躲着她，让小龙转告她，原料的帆布知识产权证书没有到国家检疫局备案，如果马哈罗夫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洽谈未来合作事宜，不失为妙策啊。苏茵冷笑地反问小龙，他不就想要见到他女儿吗？好，我成全他。
一周后，周骅终于在离长街不远的一家富豪俱乐部的酒吧见到马哈罗夫。地点是小龙安排的，到达俱乐部，周骅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小龙领着他上下乘了几次抽象派形状的电梯，进了一道道按动隐蔽开关的玻璃钢门，才进到了一个造型离奇古怪的酒吧。小龙退出带上门。马哈罗夫起身迎接，寒暄几句，周骅感觉他很健谈，也很机智，帽子下面压着一张线条分明、骨架突出的脸庞，眉心川字纹路深刻。周骅恭维了一句，马哈罗夫汉语这么流利，不愧为中国问题的专家喽。
我之所以和您会面，并不是您的指挥和策划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错误，当然，那是一个美丽、而又富有正义感的错误。然而女人是不应该受到责备的，所以我把它解释为命运。
周骅欲擒故纵，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话题，我只想搞清楚先生未来要得到什么。
您为什么不认为你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中国有句老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的报应不过是时间问题，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无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周骅回应。
马哈罗夫沉默不语，一双鹰隼的眼睛像熄火一样黯淡下来，忽然他站起身，冷不防边门被踹开，烟雾弥漫、暗尘浮动的灯光里，射出一排子弹，吧台上一摞琳琅的酒瓶应声碎裂，葡萄酒像鲜血一样喷出来，周骅用手一摸，又黏又湿，带着甜味。接着又一声巨响，俩人被巨浪掀倒，玻璃碎片像下雨般哗啦啦脆响。
周骅没出声，伏在地上，机敏地观望，马哈罗夫不见了，小龙像影子一样摸进门洞，攥着周骅的手狂奔，好不容易钻进长街，周骅的腿都软了，小龙只好架着他，沿着青石板往前探路，远处宁静的俱乐部刹那间咒骂、奔跑、破碎，警笛尖锐如刀刃。小龙骂了一声，都是苏茵这个臭娘们设的局，她要加害你。
终于挪到街边的浸胶布仓库，周骅跌倒在一棵香樟树边，气喘吁吁。忽然两道雪亮的光柱直刺眼帘，倪守刚双唇紧抿，目不斜视坐在一辆越野车的驾驶座位上。像事先的安排，小龙搀扶着周骅钻进前排的簇新的黑色皮座椅上。
倪守刚警觉地瞥一眼后视镜，猛地划拉一下方向盘，青石板和车轮胎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声，越野车穿过十里长街，沿着青弋江大道，向着赭山方向疾驶。仪表盘上闪闪烁烁，跳着幽柔的绿光，也闪烁着周骅那张惊魂甫定的瘦长脸。
后排响起一个熟悉又愉快的声音，看来你是对的，黄警官，香樟树里含有的柠檬烃、丁香油酚，既能有效地稳定麻黄素的化学结构，又能抗氧化，保持冰毒的纯度，选这里作为仓库是对的，可张志雄先生认为没有理论依据，一直不理睬我的看法，真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啊。小龙点头，目光阴沉。周骅惶惶然转过脸，依然是马哈罗夫，他冲周骅友好地摆摆手，嘴唇和下巴的线条异常坚毅，甚至固执。
越野车进入山道，光线急剧收缩，路面猛然下沉，空气变得幽暗，山坡和杂树在窗外闪现，倪守刚车技不错，七拐八绕，轻巧减速，将车停在赭山顶的停车场，迷雾散开，天空短暂地浮现出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周骅惊奇地看到除了停了一架钻石直升机外，耳边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车门打开，马哈罗夫跳下车，很有礼貌地拥抱了一下迎上来的苏茵，她有一种挑逗性的活泼，那种轻佻和活泼比身上的紧身牛仔裙和紫色嘴唇的组合更逼人。马哈罗夫原本晦暗的脸色也有光泽了，笑盈盈张开的嘴巴，也不那么突出，脚步迈得既轻快又急切，走到一幫随从中央，苏茵小鸟一般跳跃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看到的情境连周骅也猝不及防，马哈罗夫扬手狠狠扇了苏茵一记耳光，凛然地说，那11个停滞在上海洋山的集装箱的货主是谁？知道吗？bitch！周泱出口到泰国和中东的几单货，已经被你们国家安全局盯得死死的。
苏茵被打蒙了，捂住火辣辣的脸，偶尔睁开眼望了周骅一眼，被泪水吓住似的，立刻闭上眼睛，一个随从按住她的胳膊。小龙慢悠悠地点燃一根烟，视线转移到苏茵身上，苏女士，你放着好好的公安不做，跟我们混这行，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是何苦呢？还是踏踏实实做你的卧底吧。
马哈罗夫微笑地鼓掌，盯着周骅，法医先生，请原谅昨天夜里让您虚惊一场，不过我不能不怀疑您为什么要找您女儿，可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眺望着远处白玉带似的青弋江，得意洋洋地自语，是个好主意。
难道你想要杀了我们？周骅冷冷地盯着马哈罗夫。
言重了，法医先生，我是个钢琴家，俄罗斯商人，杀人我可做不到。而且您和苏茵女士都是有背景的人，马哈罗夫的神情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真切和坦然，女人嘛，永远是被优待的，他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蛮横地将苏茵推到周骅跟前。小龙像是早有准备，使劲扔掉烟头，昂首阔步走到马哈罗夫面前，如果那11个货柜明天申报出港，你能放过他们吗？
马哈罗夫掏枪递给小龙，除非你杀了他们，他不停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带着欣赏又自嘲的口吻说，我怎么忘了你也是个警察啊，杀人总比被杀强，黄警官，杀了他们，您回去再做警察可能要三思了吧。小龙默默盯着他，然后目光漫无边际地扫来扫去，他握枪的手非常使劲，骨节凸出，手背上的青筋看起来好像要胀破了似的。他凝神盯住苏茵，眼神似乎有某种焦虑和紧迫感，如一条黏糊糊地贴在苏茵脊椎深处的蚂蟥。她终于恍悟过来。 那是两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凉爽而黯淡，风铃在仓库的屋檐下发出清脆寂寥的声响，小龙步履轻快，无声无息，苏茵跟在后面，进了仓库最里间的一只五斗橱前，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檀香气息，橱门打开，小龙移开一块青石板，现出一个墙洞，俩人钻了进去，没爬几步，一扇废弃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空气污浊而窒息，十几个工人正围着一摞摞浸胶布面，熟练地粉刷着黏稠的类似白色乳胶的玩意儿。小龙拽着苏茵刚爬起来没站稳，一个苗条女人手握一把枪瞄准她，开了一枪，子弹擦着苏茵的耳边呼啸而过，这是第一个梦，苗条女人低低地冷哼一声，苏茵惊恐地抱住小龙的胳膊，周泱？怎么是你？接着又是抽动扳机和上子弹的声音，苏茵的脊椎深处一阵发麻，这是第二个梦，小龙开口了，他先发制人，苗条女人扑通仰面栽倒在地，双目紧闭，苏茵冷静下来，从容地接过小龙手里的枪，对准那个有着伤痕眉毛的脸。随后铁门再次被推开，两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抬了一副担架进来，将周泱温热的尸体小心翼翼搬上担架。苏茵不久听到头顶上钻石直升飞机起飞时暴躁的轰鸣声。
小龙毫不犹豫冲苏茵面部的左侧方向开了一枪，这是第一个梦，他的话音刚落，苏茵猝然醒悟，声嘶力竭地喊，这是第二个梦！但她的声音就像被巨石堵在深深的井底，不过那一瞬间，她开枪了，小龙的身体已经倾斜了，一缕鲜红的血液飞扬在空中，他无可救药、命中注定、势不可挡地仰面倒下，眼睛却温柔地望着蓝天白云。马哈罗夫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躬身施礼，掏出一尊耶稣铜像轻轻放在小龙的胸前，深浑的低音开始诵经，声音吐露出无畏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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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笑着，眼睛迷得也就一毫米宽，上下眼皮都是肉，黄警官，人贵有自知之明，可惜您知道得太多了，马哈罗夫眼神黯淡下来，手臂搭在脸色苍白的周骅肩上，法医先生，抱歉让您再次受惊，我们言归正传吧。周骅顿时有种恐惧的预感，他摇摇头，我只要见到我女儿。几个随从凶神恶煞般地簇拥着几个人上了钻石飞机，包括倪守刚。
马哈罗夫坐在皮椅里，八面威风地手一挥，开始吧，感谢法医先生的创意，我们用的还是您的雷管呢。开个玩笑，我们使用是俄罗斯的“跳跃炸弹”，它们会在水面上多次跳跃前进，像蝌蚪似的，在接触水坝时，利用自身的旋转，向着水坝水线下深入，炸出大洞，强大的水压会让水位立即溃决。马哈罗夫铿锵有力、言简意赅的解释，周骅浑身战栗。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虽然青弋江的堤坝被炸开的面积只是一小块，可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停车场周围的树木在颤抖。鸟儿们惊飞四散。
我明白了，所谓的长街旅游文化改造工程，不过是在这块黄金地段，用最小的投资，获取最大的利润，可我不是房地产商人，你需要我做什么？还有，你可以拒绝回答我，为什么你们不直接介入长街旅游文化改造工程，而在幕后操纵呢？我看结论只有一条，除了我为你们谋取合法的利润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周骅平视着马哈罗夫。
问得好，控股方是你，董事长也是你，我们讨得就是一个清白。因为你有政府背景，您不是还有类似老战友这样的亲戚嘛，马哈罗夫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现在国有资产季节性贬值，我们需要你在自己的国土上跑马圈地，这么洗钱的方式既高明又干净，强盗还有强盗的逻辑啊。另外呢，长街的建筑和装修工程采用惯例的公开招标形式进行，我们需要由自己的公司得到这项工程，你出任董事长后，负责公开公正地让俄罗斯海外的公司中标，不要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出任董事长，但那个结局肯定比现在糟。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注意到，你没有问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我很欣赏你的沉默。
周骅感觉中了邪似的动弹不得，手脚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无法挣脱，好吧，我不能不承认你对我的慷慨，如果我仅仅为了得到你们的好处，而成为你们的傀儡，那我宁可吃你们一颗子弹，如果我们称其为朋友，信任必须是第一位的，答应了你们的条件，就意味着我不是给你们守地摊，既然坐到这个位子上，我就必须得到应有的权利，任何人强加给我的权利，我都会做出必要的反应，能接受吗？
啊——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倪守刚稳稳地坐在驾驶椅的位子上，身边那个肥胖的身躯四仰八叉倒下去，咣当一下胖子被踹下舱门。飞机轰鸣，外面的随从嗷哇乱叫，可在机身的颠荡中无法靠近。飞机盘旋呼啸而过。
马哈罗夫微笑地朝窗外摆手。不过，如果朋友背叛了我们，即使最守法的人，也会做出冲动的事，这仅仅是一个善意的提醒。我们会派最好的专家，最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他们会协助您。
世界上有兩种人关注法律，制定和研究法律的人，二者动机不同，可关注的焦点都是法律的盲点。马哈罗夫先生，我有责任提醒您，您的计划里有个错误，苏茵这个女人不能用，我们虽然是同行，可她杀了我的女儿，周骅声音沙、颤抖，所以她必须清除出局。她必须对她的背叛付出代价。我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苏茵低下头，略含微笑，脸上的皮肤素白匀净，小龙没告诉你是他先动了手？理由我不用提醒你，你的妻子弥留之际，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哄骗妻子，一定要坚持住，没事的。当时病房没有医生，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护士傻愣愣地站在一边，你攥住妻子的手，都不知道她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劲，指甲抠进了你的皮肤里，她的手和脸又瘦又白，但皮肤依然光滑发亮，你明白，你妻子对你的恨意终于爆发出来了，你心如刀绞，可你还是在点滴药水瓶注射了一针药，他告诉护士那是复合维生素B，尸检报告也证明了这一切。因为你的徒弟汤丽已经有了你们的孩子。某种意义上讲，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绝望过，你现在活着，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果死了又洗不清灵魂上的污点。除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十字架，什么都没有了，你对女儿的爱只会加重你的负罪感。作为同行，我劝你，至少你现在没有死的权利，长街和天鑫集团被洪水冲成一片废墟，你心里会怎么想？所有的证据都没有了，你要死得有价值、有责任。苏茵冷峻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
直升机贴着青弋江面来回盘旋，泥水沿着陡峭的堤坝前推后拥，奔腾咆哮而下，泥沙石块在宽阔的长街区横冲直撞，漫流堆积，一些居民逃上屋顶等待救援，有的小艇挤满了数十人，妇女小孩哭喊着，在武警战士的帮助下，正努力穿越泥水逃离街面。忽然，江面响起一阵摩托艇的马达声，周骅用眼角向下扫射，他竟然看到汤丽手攥舵轮，迎风破浪，当摩托艇接近堤坝决口时，一个熟练的急转弯，摩托艇稳稳停在浅滩上，直升机迅速贴近摩托艇。 马哈罗夫有些沉不住气了，朝身边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语调依旧温和，我们在法国南部一座弥漫着宗教气息的小城旅游，我们参观了教堂里的陈列的壁画，我告诉周泱女士，那个时期的宗教画的主角必须同时正视前方，以表达伟大的意志和超越世俗的爱。回到小旅馆，对面小教堂的花窗已经被教堂内的灯光照亮，温暖而神秘。
周泱女士躺在旅馆的床上，安静，静谧，还有一丝淡淡的感伤。她说这么多年来，母亲盼望的就是能和父亲在一起，可结果却盼来一个阴阳两世的结果，马哈罗夫感慨地咳嗽一声，周骅心脏骤然一揪。
少女时代虽然每天和父亲在一起，可女儿从来没把他当父亲看，负责抢救的医生告诉女儿，是中毒导致的器官衰竭，父亲是法医，他知道该怎么做，尽管只是怀疑，可我相信偶然。当初，父母离婚，父亲又重新组建家庭，母亲病重，不久也中风去世。女儿离家出走，所有的一切，她认为都是他造成的，其实女儿能感觉他对她的牵挂，人长大一点，其实就都明白了，这些不过都是简单的因果，女儿从记事起，父母就不停地争吵，父亲不愿继续不幸福的婚姻，重新做了选择，女儿不愿探究事情的因果，只在乎自己对结果的感受，女儿问我是不是很幼稚很自私，她简直把我当成父亲和亲人。周骅胸口一阵剧痛，泣不成声。随从一个虎跃，扑向倪守刚，却扑了个空，还挨了苏茵一拳头，等他再度冲向苏茵，脑袋“嘭”地挨了一枪托。他乖乖暂时老实了。
马哈罗夫揉了揉发酸的胸口，沉稳地叙述，女儿不清楚父亲在单位里干什么，但在她看来，也许做法医和做人一样，都有长有短，女儿至今也不确定父亲是不是一个好人，但她最终理解了父亲，中国有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父亲永远是父亲，女儿只能原谅他，别无选择。周骅抱着脑袋，几乎嚎啕。
马哈罗夫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周泱女士终于有了信仰，我们在莫斯科最著名的医院签署了一份心脏移植的意向书，那个夜晚，出了医院大门，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忽然央求我陪她回一趟中国的老家，她要见父亲最后一面，我心里有了不祥之感，她要借机除掉苏茵女士——那个让她走上不归之路的女巫。我点点头，她高兴地挽住我的胳膊，寒冬的冷雾像冻结的薄纱，我俩的闯入，像撞碎了紗雾，发出乒乒乓乓的惊心声响，我激动地瘫软在地，周泱女士紧紧搀扶住我，我泣不成声，我为有这样一个孤苦凄冷又心地善良的女人而愧疚，她像一根可怜的稻草，可怜地依附于我，而我却点燃了这根稻草，一点一点把它烧成灰烬，我只要一张嘴，哪怕是轻轻呵口气，灰烬就无影无踪了。
周骅再也忍不住，哀嚎着，怒火冲天地薅住马哈罗夫的衣领，他并不反抗，如同受虐狂，任凭他厮打，嗓音呜咽。直升机的机翼跳跃着闪烁迷离的灯光，颜色红得像血，汤丽轻盈地跳进狭窄的机舱，随从再度扑向倪守刚，死命掐住他的脖颈，被汤丽举枪撂倒，苏茵举枪瞄准汤丽的额头，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可惜打偏了，汤丽枪口瞄准苏茵，败类！苏茵的胸口汩汩流着血，她疲惫地笑了，汤丽，来，摸摸我的胸口，还热乎呢。周骅歇斯底里冲汤丽喊，打死他！枪口对准马哈罗夫。
马哈罗夫忽然搂住周骅的脖颈，像个孩子哭喊着，爸爸，你带我去镜湖看香樟树吧，每次出差前你都答应我，可是你骗我，妈妈的那只蓝田手镯你是不是送给了汤丽阿姨？还有那个毛毛熊玩具，我不爱动弹，赫尔金就咳嗽，他身上有跳蚤，我就会烦恼，所以最终还是分离。爸爸，你带我去长街吧，妈妈就埋在那里，我做过好多次梦。
周骅呆愣住了，神经绷到极限，眼睛和腮帮变了形，狗娘养的，你还我女儿！马哈罗夫哈哈狂笑，黑黢黢的毛手戳着胸口，我们在中国做的心脏移植手术，亲爱的爸爸，您的女儿在我胸腔里，我们血肉相连，永不分离！周骅再次扑向他，被汤丽一把抱住，周骅瘫软成一团，几乎晕厥。汤丽吼了一声，去长街！倪守刚扳动操纵杆，直升机划过黑夜，轰鸣着在如同荒野般的长街上空盘旋，天幕上的闪电不断地在绽放中凌厉地闪过，雨声、风声、闪电和雷鸣，俨然是一场在上帝指挥下的气势恢宏的歌剧。
直升机依然犹豫地盘旋在长街的上空。
周骅一直在寻找女儿周泱。刚才电话里小龙告诉他，七年前女儿失踪案有了进展。
对周骅，小龙总是表示理解和宽容。这些年周骅来长街派出所，小龙总是端茶倒水，递香烟，很真诚，他觉得愧疚，既没帮他找到女儿，还欠他救命之恩。
那一年他吸粉过量，被周骅背着送进二院的急诊室，医生用L形的金属喉镜撬开嘴巴，找到食道，查看有没有呕吐反射症状，护士报告血氧浓度直线下降，呼吸心跳骤停。周骅猛地推开身边的医生护士，抢过主治医生的手术刀，有些笨拙地却很精准地切开气管部位，接上呼吸机，然后埋头专心做心脏按压，小龙的心跳慢慢恢复，血氧也上来了，周骅表情淡然，随手拿起一个带阀门的氧气囊，连上给氧面罩，几公升的氧气送进小龙的鼻腔，双管齐下，不一会儿，小龙睁开眼睛。医生和护士都傻了眼。周骅还开玩笑提醒他们以后做手术必须穿上无菌衣，金属喉镜没有消毒，如果一個铤而走险的医生在器械上做了手脚，法医几乎没有可能找到犯罪证据的。
两个月后，小龙被清除出刑警队，下放到长街派出所当了一名片警。
这些年小龙为周骅的案子殚精竭虑，刑警队有句戏言，凡是小龙摆不平的案子基本要等几年，小龙破过不少大案，在警界声名显赫。可到了派出所，这个案子几乎撂了，一茬茬的80后、90后的毕业生进了警局，几乎没人了解完整的案情：一死一失踪。可周骅依然找小龙，只有他当时在案发现场。
周骅退休前是本市医学院法医系的副教授，俩人曾经因为办案，有过不少接触，女儿周泱在俄罗斯留学，毕业前放春假回到老家，周骅找到以前药剂专业的学生张志雄，在综保区为女儿谋一份差事，给一家生产工业用浸胶帆布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做外贸关务，周泱是在工厂失踪的，对周骅的打击很大，小龙第一次见到周骅，他已经不堪一击，内心的堡垒土崩瓦解，他陷入赤裸裸的真实之中。一晃七年过去，周骅步履蹒跚，他得了严重的糖尿病。
我们经过调查，怀疑汤丽是你杀的，小龙开玩笑地挠挠头。
可以这么认为，人证、物证和口供，你只要拿出一条，我就跟你走，再说，汤丽是我什么人？你不清楚？周骅微笑。
周教授，你为人师表，德高望重，你不是要找真相吗？怎么到你这儿就不敢承认了？
小龙，我可以告诉你真相，可谁给我真相呢？我女儿在哪儿呢？周骅从怀里掏出一张女儿的照片，她的气色甜美，唇形饱满，细细的眼线使得秀气的眼睛更加明亮，一双水亮的眸子盈盈如歌，好似流转之间处处是风情，那是手机自拍照，背景是车间，忙乱的工人、行车、三元乙丙香樟胶铁桶、焊接枪飞溅出的火花点。那是周泱失踪前最后的一张照片。
办公桌是颇有年头的原木制作，光滑的桌面透着古朴，周骅将照片和一包白色晶体的塑料袋推给小龙，若有所思地说，本来以为你喊我来真会给我一个惊喜，这样，我们做笔交易，只要你帮助我找到凶手，哪怕我只见一面，我立刻跟你走，否则，你永远找不到证据。怎么样？我只要答案，周骅微笑。
小龙鄙夷地抬起头，你还有点教授的荣誉感吗？
周骅有些激动，我早就不是什么狗屁教授，我永远是孩子的父亲！周骅身体一晃，差点跌倒，小龙赶紧揽住他的腰，周骅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注射器，小龙用手背轻轻探了一下他的面颊，感觉烫手，周骅疲惫地摇摇头，注射完胰岛素，缓缓跨出派出所的门槛。
长街的暮色已经很浓，窄窄的青石板路面有些滑，周骅轻松地微笑，问小龙，考你个历史常识，咱们脚下的青石板有多少年头了？小龙有点意外，怔怔地注视着周骅。
周骅说，那一年，周泱刚到张志雄的公司实习，我请他在前面的林家铺子喝酒，你做陪，当时都喝高了，我接到同事的电话，让我立刻去长街边的青弋江大埂，说发现了一具被刀具解割的男性尸体，断了的手掌心里紧握着石块，很像长街的青石板被弄碎了，周边还闻到了酒气，我在手机里命令他们先做毒物和病理测试，找一下胸腔里有没有微小密集的水泡，你断言青石板不可能被弄碎，因为长街下面埋着一座完整的战国时代的城堡，青石板不过是古建筑房顶的瓦砾，坚固到不可分割，张志雄也附和，前年南京大学考古系来这里用仪器做过声波检测，他租了长街的两间仓库，存放堆积了一些出口的浸胶帆布，向街道办申请用水泥加固仓库门面，街道办主任拒绝了，解释街面负荷承重城建委有具体规定，店面要拆迁，因为下面是空的，已经上报省里，长街已经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保护单位。
小龙感慨一声，我的判断没错吧？不过你那会儿喝了酒，潜意识会这么以为。酒精的作用，周骅闭上眼睛，眼皮开始悸动——他想到七年前，女儿所在的公司举行足球赛，那年的今天是比赛日，她是拉拉队的主力队员，她悄悄告诉了瘫痪在医院病床的母亲，她结识了天鑫浸胶集团老总张志雄的公子张宣。她感觉毫无准备的心慌，母亲为她打扮，抚弄着妆扮细节里的最后一个皱褶后，她和同伴站在绿色的草茵地上，蝴蝶般的花团锦簇，她们很投入，但并不喧闹，踩着节奏分明的音乐轻快踢踏，不时撩起色彩鲜艳的宽大圆裙旋转，周泱的裙摆翻飞如一个个绚丽的漩涡。一架五人座的钻石直升机超低空在她们头顶划过，洒下一条love形状的彩带，张宣朝周泱微笑地挥手。后来俩人去了镜湖公园，周泱的头发私里留下了一小片香樟树叶，被周骅细心用手拈出来，放在鼻孔下嗅嗅。
那时父女俩的关系还说的过去，甚至母亲去世不久，周泱还参加了父亲的婚礼。婚宴大厅，张宣似乎愤怒得很，冷笑的目光逼视周骅，阿姨的尸骨未寒，你却急着娶人，不怕阿姨晚上来找你！天底下有你这号当爹的吗？
汤丽打扮得极其妖娆妩媚，迈着猫步走来，平静的说，别软话不听，非要吃硬的。
我还就是软硬不吃的主，你要怕我闹事，赶紧喊你同事来。
你俩都出去！汤丽的口气带着职业的冷漠。
姑娘不能走！周骅斩钉截铁。
周泱目光涣散，表情有些茫然，爸，您让我走我就走。
周骅双脚像踩了个空，头深深低下，姑娘，有些事很复杂，你还不懂。周泱扭过身，张宣将手里一枚戒指扔到地毯上，阿姨去世前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做结婚礼物。 我不需要，你和周泱留作纪念吧，汤丽脸色赤白。
你是新娘，我又不是新郎，张宣嘲笑一声，拽上周泱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跨出大厅。
两天后周泱失踪，张宣的尸体在长街附近的一间仓库边被刑警找到。案子一直挂了六年。
小龙手机响了，他吆喝了两句，似乎听不清楚，脸上虽然轻松地微笑，却也藏不住心事忡忡，他伸手握了下周骅的手，挥手和他告别。小龙的手背有点寒颤，悠忽之间，周骅回忆起两个月前的那个凌晨，在一个40呎的集装箱货柜里，箱门虚掩着，周骅和一拨特警，箱门虚掩着，轻微的，劈面相逢，小龙手里的枪响了，电筒的光柱的来回地乱晃之下，一个正和小龙扭在一起的家伙，尖嘴猴腮三角眼，像贴在墙上的一张纸，让风一吹，奋力挣脱什么，仿佛又被什么力量拽住，瘫倒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年轻的大眼睛女便衣，周骅怔怔地探手摸了下她的颈动脉，心神恍惚地给她抹上那双睁开的吃惊的眼睛。
警所的审讯室没有监控录像设施，那个尖嘴猴腮咆哮着，龙哥，都他妈什么年代了？快餐、快递、快捷酒店，什么都得快，赚钱也得快啊，连我这一货柜的浸胶帆布都用飞机运了，混江湖道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道义、规矩能养活我这帮兄弟吗？他大口喘息，像要把周围的氧气全部吸进肚子里，桌子对面坐着小龙和周骅，小龙的手背下意识地和周骅的手掌触碰在一起，也是寒颤的，尖嘴猴腮哆嗦了一下，瞟了周骅一眼，既然都是兄弟，我再说一遍，你们的女警官是我开枪的，可她惹我了，要扣留所有的半成品，然后送到广州海关化验中心，我恳求能不能取样化验，不耽误船期，她拿枪顶着我脑袋，这边马来西亚的客户催得紧，等于断了财路。小龙恶狠狠地踹了尖嘴猴腮一脚，我是你兄弟？狗日的，再说一遍？尖嘴猴腮嚣张跋扈地继续咆哮反驳，周骅觉得恶心，起身走出了警所。
晨曦的光无限柔和，他沿着长街边的青弋江的大埂走了一段路，还是一无所获，他想起很多年前放学后，他牵着周泱的小手沿着大埂漫步，正是暮春，没有风，柳树上的枝条纹丝不动，但有很好的阳光照射下来，阳光让父女俩的后背暖洋洋的，周泱不解地问河岸和河漫滩上飘飞的柳絮是什么。周骅随口回答，它们是长在地里的棉花，不过会飞，周泱缠着周骅要坐飞机，周骅愉快地笑了，当然了，等你长大了，爸爸送你出国留学，你会坐很久的飞机。不一会儿，父女俩头上、身上沾满了柳絮，女儿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大团柳絮在他们脚下打着旋儿。一晃几年下来，那一刻，周骅不知道在哪儿能够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他心里毫无目标，一眼望去，河漫滩上的青草和小树叶子上也沾着柳絮，他就在一片青草里躺下来，慢慢掏出塑料药盒，给自己打了一针胰岛素，顿时感到一阵轻松，之前的那种纠结、愤懑、压抑之感一扫而光。他闭上眼睛，身心平静，仿佛又回到了警所的审讯室。
小龙凑近尖嘴猴腮，别笑了，我再重复一遍，你要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
我需要付出的太多了，你也一样，龙哥，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可对我也重要，我必须出货，否则张志雄饶不了你！
你一点不害怕？那个女人死了，枪柄上有你的指纹，你也当着姓周的面承认开了枪，小龙的目光高傲冷峻。
尖嘴猴腮嘿嘿笑了，别忘了那个娘们事先坐在半挂车的驾驶室里，我俩跟着集卡车从卡口的重车道驶过电子地磅，你用身体挡住了监控球机的镜头，会有截图作为证据，其次你俩似乎约定好了，在205国道上你超车时，还探头望了一眼驾驶室，我用手机拍了下来，集卡进了港区，你俩不约而同跳下驾驶室凑到一起，那个娘们是不是算计好了背着我给那拨人打了电话？
卑鄙！ 简直是魔鬼！
魔鬼有两种，一种生来只会害人，另一种是为专门对付你们而生，尖嘴猴腮争锋相对，但语气却很平静。
张志雄不是民营企业家吗？他的研发中心还在搞外发加工和化工原料的进出口，别忘了进出综保区卡口的保税原料手续是武警和海关缉私的管辖职能，我不能一手遮天，别逼我，小心玉石俱焚！小龙高傲冷峻地逼视着他。
你别无选择，因为你大脑挨过一枪子，你需要粉，需要安神镇定，你离不开张志雄，唉，听说过和氏璧的故事吧，如果蔺相如把和氏璧先给了秦王，他还能活着回去吗？所以我得出去，尖嘴猴腮淡淡一笑，轻声细语。
正好相反！小龙眼睛血红，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周骅这些年虽然从法医系提前退了休，可一直返聘在市局的刑警队，协助勘察各类凶杀案件现场以及尸体解剖和鉴定，女儿不在了，瘫痪多年的老伴再次突发脑溢血，在重症监护室里撒手人寰。他不要报酬，他只要找到女儿失踪的线索。电梯门一开，大眼睛女警的尸体盖着一块白布，一个护士推着手推车，从小龙身边经过，奔向解剖室。小龙赶紧把眼睛移开，怏怏而退。
几个小时过去，周骅松了松那张紧绷的瘦长脸，走出解剖室，小龙的脸像抹了水泥的墙壁，一点缝隙没有，他满肚子都是辩解之词，无论如何，枪上落下的都是他和尖嘴猴腮的指纹。周骅面无表情，沙哑又疲惫地说，恭喜你，汤丽是被一把七公分的藏刀从颅骨刺入，力量的惯性自然会导致贯通到底的结果，子弹只是划过右脸颊，没有构成致命伤害，而且弹道测试结果显示子弹的射点是从那个马仔的位置出发的。
小龙松了口气，不过皱着眉头，从集装箱门外的监控视频看，除了我和那个朱辉的马仔，你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人。
周骅微微笑了笑，我是三级糖尿病患者，无缚鸡之力，而且藏刀上没有留下凶手的指纹，只能推测他身高一米七四公分以上，体重在七十公斤左右，躲在黑暗的地方，不过，身体力量实施的伤害很严重，虽然视频里看不清凶器，但从持刀的手臂来看，应该不是发力的姿态，要么用什么东西先抵住汤丽的头部，应该是某种单手持握的电子压力装置。
能判断藏刀开锋的角度吗？小龙的耐心已经干涸，语气里有了急躁。
视频经过处理后，还原了藏刀四维图像，应该是夹角六十度的三棱锥状刀，而且经过改装后带有驱动装置。俩人静默了片刻，或者，是很久。天色暗下來，过道里暗光涌动，周骅面如鬼魅，低下头。 到底怎么了？小龙问。
没什么，我偷梁换柱了，周骅说。小龙扶了扶周骅的肩膀，谢谢你，老兄，天知，地知。周骅控制不住自己，眼眶挂着浑浊的泪珠，身体随着拱出的泪水颤动起来，他“啪”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是一下，小龙紧紧抱住他，浓重的绝望和孤独，周骅嘴里一股苦腥味，他瘫软在小龙的臂膀里，哀嚎，我闻到了刀柄上有香樟树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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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鑫集团的老总张志雄在长街的西南角上岛咖啡屋订了最好的两人包间，选择这里是因为安静、偏僻。他在等待周骅。从里面落地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宽广曲折的青弋江浩然东流，江面的上空犹如烟花绽放，不时划过一道道璀璨的蓝光，那是他租用的钻石飞机在超低空往返于集装箱码头和工厂之间，他的第一份订单出口到俄罗斯，客户叫苏茵，和张志雄是大学同学，苏茵是哈尔滨人，九十年代初去俄罗斯定居，先在莫斯科开了一间酒吧，和前苏联的一些军人子弟混在一起，兼做白粉生意。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苏茵在一个退役的军人俱乐部酒会上邂逅张志雄，当时他的公司生产的浸胶帆布出口到俄罗斯的军工企业，他拼命找机会拉关系。那晚苏茵穿一条黑色毛呢直筒连身长裙，胸前别着一朵硕大的水晶胸花，熠熠生辉，好像别着逝去的青春，张志雄情不自禁拥抱了一下苏茵，太美了，老同学！苏茵不仅美，还聪颖，那次聚会，俩人谈成了一笔买卖：要在浸胶帆布上做大生意。不过刚开始，俩人做白粉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仅限于国内，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或者莫斯科的一些偏僻的地方，比如墓地。每次交易都很顺利，俩人交易完，匆匆而过，可彼此都要多看一眼，好像是一对隔世的情人，有种说不出的心动。终于张志雄忍不住，问苏茵为什么选择墓地。
苏茵淡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外祖父曾告诉我，人死后，头发和指甲还会长一段时间，你说什么时候它才会停止不长呢？什么时候头发和指甲才会意识到这一切才会结束呢？俩人同居了一年半，张志雄浸胶帆布的研发有了突破性进展，帆布的夹层里设计了玄关，订单如雪片。他收不住手了，逼着苏茵，而她却捣鼓起各类首饰和工艺品，拿到俄罗斯去卖，周骅的女儿那时刚好失踪，张志雄愧欠无比，带着他四处散心，周骅跟着他找线索，这样结识了苏茵。
记不清是哪一次苏茵回来，周骅请她在长街的林家铺子喝茶，俩人闲聊，苏茵有意无意从挎包里拿出几颗宝石和几串子弹制成的首饰，摊在桌上，让人看了既意味深长又惊心动魄，张扬着一种凛冽的美。
这颗宝石的形状是天然形成的吗？周骅心细，不免话里有话。
是天然，也是天意，苏茵瞟了他一眼，喜欢吗？
周骅将宝石放在右眼上，眯缝起左眼朝太阳的方向望去。
你看到了什么？苏茵有些忐忑。
看到了，看到了宝石和太阳的交相辉映中染成的一大片北国风光，周骅放下宝石，揉了下右眼，说，确切地说是晶莹剔透的雪花。
苏茵脸上浮起一朵惊讶的微笑，她语气有点撒娇，周老师，您不用开口，我就觉得您是个大法医，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一定会找到您女儿的。周骅第一次发觉苏茵的脸上有了一丝尴尬和不安。
你打算和张总结婚吗？周骅扯回自己的胳膊，就势打断她的恭维。苏茵愣怔了一下，侧脸看着窗外，眼睛里忽然就闪出了泪花。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噩梦，她随时会找到我，我的噩梦就永远不会醒，这次回来是要了断一些事情，她撸起袖子，白皙的胳膊都是殷红的伤痕，滴答，滴答，周骅仿佛听见血在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
周骅没有流露出丝毫表情，拨弄着钻石，这很危险，氰化钾不能和皮肤接触，甚至空气，周骅将宝石揣进口袋，很漂亮，送给我做个纪念吧，苏茵点点头，有些结巴地问，张志雄没告诉过您？那里的地下市场，氰化钾的价格比黄金要贵好多倍。周骅没搭理，站起身，平静地说走，出去转转，看看江南小镇，你以前很少来过，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青石板路面弯弯曲曲，路面也坑洼不平，走了一截路，店铺愈加冷清，墙面上画着硕大的拆字，倒是青石板路面的两侧，时而会突起几棵树木，树上有鸟儿跳上跳下，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喧嚣的青弋江近在咫尺，与这情景形成强烈对比，而周骅一路沉默不语，苍老的身影踌躇地移动着脚步，险些滑倒在青石板上，她赶紧扶住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周骅很可怜，真像给世界抛弃了，变得有些无依无靠。她瞧着阴森森的青石板，忽然不再犹豫，一字一顿地问，周老师，张志雄难道没告诉你15763指的是什么？周骅有些愕然，出于职业习惯，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周骅跨进上岛咖啡屋，包厢的水晶灯雪亮，长方形餐台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几盏明亮的蜡烛中央放着一尊耶稣铜像。又是几年不见，张志雄西装革履，抽着雪茄，洋气十足，他上下打量着周骅瘦削的黑乎乎的脸，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俩人落座，服务生开始上菜，鹅肝，黑椒牛扒，配菜是蔬菜沙拉和酸黄瓜，还有一瓶意大利红酒。周骅示意服务生关掉水晶吊灯后，掏出塑料药盒，先打了一针胰岛素，光线暗淡下来，他显得有些饿，吃完了牛扒，用餐布擦擦嘴，指着那尊耶稣像，幽默地调侃一句，神是最高级的生物，对我们这些低级生命的顶礼膜拜不感兴趣，你会在意一只蚂蚁崇拜你吗？张总？
张志雄放肆地笑着，老兄，你终于走出阴影了，我们可以合伙了，答应我了吗？他示意服务生带紧门。周骅毫不犹豫点头，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这些年张志雄一直向他提供白粉给小龙。俩人签完合同，张志雄平和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早答应我，也不会有今天，不愧是法医，思维缜密，总想依赖推理和证据获取答案，不过，谜底揭开前，我再重申一遍，合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我知道，周骅平静地拿起餐巾。
作为老乡，我还得补充一些我的故事，我是因为抢劫，被哈尔滨化工学院勒令退学后回家进了市帆布厂的，顶了我老父亲的职，当年厂子效益不错，我在出口部，后来产品远销莫斯科，我跟着去了那儿，后来呢，老毛病又犯了，给当地的黑道充当替罪羊，你可能不相信，我被关进西伯利亚劳改营，我认为那里才是世界最有名的常青藤大学，比哈佛、麻省理工牛逼多了，我在那儿明白了人生的全部意义。我的狱友是全世界最牛的恶棍和杀人犯，可有一位老人是个例外，他是个化学教授，叫马哈罗夫，有一年的圣诞节，监狱放假，我们聊了许多，我告诉他我也曾经学过化学，我将自己分得的一壶红茶、一块奶酪送给了他，他淡淡一笑，说谢谢，弹了一首钢琴曲《茉莉花》，身在异国他乡，我听了很伤感，马哈罗夫的钢琴造诣深厚，肖邦、莫扎特和舒曼的曲子随手就来，他崇拜犹太钢琴家霍洛维茨，他曾开过钢琴班，奸杀了一名烏克兰的小女孩，用的只是他实验室的注射器。 张志雄说这番话时，眼神无比温柔。我们在监狱打发最无聊的时光是玩扑克牌，不过赌注是自己的生命，那一次马哈罗夫输给了一个叫赫尔金的抢劫犯。赫尔金准备了一把尖刀，刀面有不少锈迹，但要捅死一个人轻而易举。赫尔金把刀子藏在枕头底下，那个夜里他喝了酒，凶神恶煞地扑向马哈罗夫的床铺，举刀就捅，我惨叫了一声，他掀开毛毯，我浑身是血，肚子被扎了个窟窿，他挥刀再砍，可再也劈砍不动，他晃晃脑袋，以为是幻觉，骂骂咧咧，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依旧如饿狼扑食般挥舞着刀乱劈乱砍，坐在暖气片旁边的马哈罗夫一阵狂笑，然后捂住胸口，脸色苍白，大口喘息，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后来呢？周骅平静地问。
赫尔金死了，马哈罗夫救了我，因为他有显赫的家世，又是将军的后裔，他获释出狱不久，我也跟着出来了，后来我进了他的帮会，我像条狗跟着他，他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我，他需要我帮他找到和他匹配的心脏器官，他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他家族里有中国满族人的血统，他渴望继续活下去。就这样，我们和哥伦比亚的毒贩做白粉交易，又到尼日利亚贩卖武器，我付出了很多，遭遇过好几次暗杀，但都幸免劫难，张志雄指着餐桌上的耶稣铜像，精神抖擞地说，喏，马哈罗夫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有几个私生子，我记不住他们的俄罗斯名字，长得像他妈的羊肉串儿，我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我老了，至今孑然一身，张志雄努力睁大微醺的绿豆眼，叹口气，只有我和卡佳的孩子，哦，不对，是和苏茵生的儿子张宣，我很喜欢他，可这个家伙性格太像他母亲，刚烈，还想杀我，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我要请你给我帮忙，因为我和他母亲已经分道扬镳了。唉，世界变了，无论是刀剑还是微笑打造的帝国，到底是福运还是灾祸，是要后来人判断的，奥匈帝国几十年后就分崩离析了——这是人民的选择，当然喽，不能因为奥匈帝国不存在了，就否定它当年存在的价值，张志雄开始信马由缰、喋喋不休了。
周骅的脸变得煞白。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将门紧紧带上，将手插进宽大的口袋里，看着张志雄嘴里叼着雪茄，身上散发出浓郁刺鼻的烟草味，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硬是将一身毛呢西服穿出了几分轻盈，他掩饰不住笑意，一直等待与他继续聊天，周骅也笑了，这一笑，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人一旦到了天命之年，退到社会的边缘，有时神情比成人更加天真，周骅索性凑到张志雄身边坐下，他清了清嗓子，给他讲了一则寓言，说有一只狐狸饿得皮包骨头，一次偶然从一小洞钻进一个葡萄园，可四周都是高墙，他没在意，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后它发现自己变胖了，再也不能从原来的小洞钻出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减肥，这一进一出狐狸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张总，如果换做你，明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还会钻洞吗？
我不后悔，这样的愚蠢错误如果有，我还会再犯，张志雄神情坦然，微笑地看着周骅缓缓从口袋里摸出塑料药盒，戴上白手套，打开盒盖，抽出注射器，对准他的颈部，声音压得有些低，可惜你没有机会再犯了，你得下地狱，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痛苦的地方。张志雄笔直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像在一艘布满金光的船上航行，船颠簸着，很慢，没有航向，没有终点，他感觉晕船，又像沉到了海底，意识开始模糊。
张志雄手里雪茄落在地上，周骅依然戴着手套，帮着他艰难地翻身蹬腿，让他趴在桌上，好似醉得香沉。他试着打开包厢的窗户，青弋江的风呼啦啦地扑进来，江面上空的钻石飞机依然超低空轰鸣，各种颜色闪烁，像飓风中的蝴蝶的翅膀。他尽可能清理着一切可能存在的指纹和痕迹，包括红酒杯，蜡烛光有些怪，他从红酒里望着自己的脸，脸在酒里有一种雾态的褶皱，他咽了口唾沫，毅然放弃继续喝最后一口红酒的欲望，他必须找到那个人。他喘了口气，将桌上那尊耶稣铜像揣进口袋里，转身拉开包厢的门。
和周骅分手后的几天，小龙焦头烂额，一直忙于朱辉碎尸案的前期勘验，这个家伙的死亡时间约一个月左右前，恰好是在大眼睛汤丽被藏刀杀害后不久，部分被肢解的尸体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大部分尸骨是在十里长街尽头的镜湖边发现的，七亩半的镜湖是个鱼塘，四周种植了香樟树、柳树和花草，弄出几分花园的景致。尸骨散落在花草中，现场勘探，好像被硫酸液体高度腐蚀，DNA比对后和殡仪馆为同一人，尸骨呈白骨化，从骨盆的位置的蛆虫生长周期以及骨质风化的情况推测，在殡仪馆存放的胳膊和颈部遍布的绿色蜡状物分析，应该是脂肪腐烂之后转化后的尸蜡，另外颈部软组织有凹陷的刀口，没有伤及颈部动脉，但有四乙基铅的残留物。尸检后的初步推论是，朱辉先是被药物撂倒急性中毒，再用硫酸消除现场痕迹后进行肢解，可能时间仓促，抑或凶手力量单薄，只搬运了少数被肢解的尸骨和衣物。小龙又调阅了停尸间的视频监控，没有发现熟悉的可疑之人。
望着省厅法医专家的车驶离市局大院，小龙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周骅，他在特警队的技术科拨通了周骅的手机，那一端有气无力地回应自己在发低烧，视力模糊，血糖高居不下。手机定位的确是在他的家，小龙松了口气，装着若无其事地口吻，直说吧，朱辉死了，你怎么看？
刑侦的程序我清楚，如果没什么事儿，我挂了。
你有朱辉的手机号码吗？
有，可我不能告诉你，你们没有权利检查我的手机，依然是无所谓的口气。
小龙有些激动，据我了解，你女儿其实一直很讨厌你，不仅仅因为你在外面有了汤丽，嫌弃瘫痪多年的老伴儿，而且你还一意孤行，反对女儿和那个叫张宣的纨绔子弟来往，你骨子里其实就是乖张、暴戾、无法正常与人沟通的老家伙。无论是个人情感还是在日常工作中，你的灵魂都是阴暗丑陋的，当年为了让我帮你找到你女儿，你让朱辉找人把我灌醉了，用气手枪子弹在我的后脑勺开了个洞，从此我的交感神经始终处于亢奋中，汤丽死了，为了能出去，开脱自己，朱辉玩嗨了，什么都抖了出来，包括你和张志雄那个鸟人的关系，不愧是经验丰富出手不凡的老法医，单凭这一条，我就可以让你进去。
重复的话我不说了，周骅慢慢挂断手机，其实他的手机是网络的虚拟号码，号码的位置虽然显示在家，可他人卻在殡仪馆。他要找的人在那儿。 最初观察女儿手机里的最后一张照片，在车间里忙乱的工人群里，他用同位素探测仪和其它技术手段还原了几副面孔，除了尖嘴猴腮的朱辉，还有个叫倪守刚的中脸胖子，他原先是殡仪馆的火化工，家住长街，后来和南方的人体器官购买商勾结，倒卖医院拉来的去世死人肾脏被判了几年，出来后利用以前的人脉资源，承包了丧事一条龙业务，兼职在张志雄的长街成品仓库当保管员。
3
火化间的球形监控头被一只五彩氢气球遮住了，“哗啦”一声，倪守刚从贴着标号的尸体冰柜里拎起几个残缺不全的尸骨，见惯不惊地扔在火化炉边，顷刻气味复杂、混乱，偶尔飘出一股莫名的臭味。周骅有些气喘，朱辉身体所有的关键部分都在这里了，因为这些部分都含有致命的物证——四乙基铅。朱辉的脸看起来既安详又狰狞，眼睛是睁开的，颈部凹陷的开放式刀口呈暗褐色，周骅戴上胶皮手套，用手捏住死者的颌骨，另只手不停地搓揉其脸部和头部，喘息着，一定要把力量和温度渗透进去，他的眼睛闭上了，转世投胎就会是个大人物。倪守刚将剩余的尸骨抱到工作台上，堆砌在一起，按动电动摁纽，焚化门缓缓打开，工作台自动推进，门闭合，朱辉从天堂算是滚入地狱。
周骅微笑，递给倪守刚一盒烟，说里面有张银联卡。倪守刚点点头，擦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抽出根香烟，点燃狠狠吸了几口，咳嗽一声说，待一会儿你进炉子，我一定不让你难受。周骅有些迟钝，吃惊，疑惑，最后死死盯住他，倪守刚眼神并非那么锐利，不像鹰，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带着些许困倦。一时无话，隐隐觉得气氛古怪、窘迫。
周骅一拍脑门，略去了必要的铺垫，又摸出一张银联卡，总共150万，够了吧？事情在迅雷不及掩耳间骤然起了变化。还有半天条命的钱吧，黄志福（小龙）那伙人已经找了我，我没吐半个字，汤丽活着，你做了伪证，黄志福还蒙在鼓里，你掂量一下。
周骅弯头缩腰，淡淡一笑，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鬼不成灾啊，你也是公安，兄弟，保重。周骅将银联卡扔到地上，我们还得继续合作。他像个老人，缓缓走出了殡仪馆，上了自己的车，车一颠一跳地拐了个弯，甩下一溜尘土，倪守刚愣愣地望着那一溜尘土，喊了一嗓子，嗨，老哥，15763是我倉库下面的青石板。
月亮怪怪地惊悚地悬在半空。
其后的几天，周骅一直闷在家里，每天睡到自然醒，身体总是发低烧，他在做最后的准备，苏茵在微信里给他发了条信息：马哈罗夫要亲自来验货。他回复：和我没关系，我只要找到女儿。苏茵给了一个笑的脸谱，你女儿在旅行。他无聊地放下手机，走进女儿的房间，浅橘色的曼纱幔窗帘，质地轻薄，女儿睡觉喜欢开一盏灯，这让她觉得安全，她的理由是爸爸常年在外面抓坏人，指不定有坏人要报复。她告诉瘫痪在床上的母亲，只有光明才能驱散黑暗。他打量书房的一切，书架上下整齐地摞着书，沙发上歪歪倒倒的靠枕和玩偶，是少女时代至今的玩伴，还有CD架，储物柜，放化妆品的琥珀色边桌，上面有一封信，还摆放着一个一家人的合影木质相框，里面的她，刚去俄罗斯读大一放假回来，不扑粉，裸露着苍白面孔上淡淡的雀斑，穿一件红色的线衫，牛仔裤和球鞋，温暖地依偎在母亲的病床前。
上高中时她很叛逆，经常逃课，还抽烟，上网，周骅再忙，总要参加家长会，总要去网吧找她，而他身边总有一个年轻的短发女人，比她大不了多少，据说从警校毕业。周骅向她解释那是他工作上的搭档，叫汤丽。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女人和父亲嚷，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一切！青春期让她的喉音变粗，满楼道粗重的回音跌落下来，母亲躺在家里的床上听到了，潸然泪下。周泱偷偷将母亲的首饰在网上贱卖掉，给母亲交医药费，母亲最后得了脑溢血，她抱着母亲痛哭，妈，我不能把家里值钱的东西给那个贱女人，我要挣钱，我要治好您的病。
遗憾母亲没等到她挣到钱的那一天，临咽气前将一封信让周骅转交给女儿，信的内容大意是：姑娘，妈以后不在了，可一定会在天上望着你，陪伴你，记住，有妈就有家，妈妈是你的墙，你的门，你的炉灶和暖胃的甜点。你能告诉妈你在想什么？那个叫张宣的男孩子是你的希望吗？是你生活的全部？这个世界拥有幻想的年轻人，他们的人生的第一步注定要失败，我赞同你爸爸说得这句话，尽管以后他不能像妈妈那样照顾你，疼你。回到现实中来吧，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你眼睛里重重叠叠的黯淡令妈妈不安，是什么牵了你的魂？你要知道，你是妈妈沉重的影子，妈妈多想看到你从前的样子，早晨的霞光里你灿烂的笑容，和你出门前回头叫我一声“妈妈”，还有你念的那句诗，“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融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它像力量在挽紧妈妈的心脏。姑娘，妈妈的好女儿，妈妈期待你的回答，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妈妈都能听得见，看得见。
周骅无法形容女儿看完信后的感觉，只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从殡仪馆出来，父女俩并肩，接下来的寂寞是无限的，周骅以为她会以大声的哭，招来任何人的关注，但她始终没有哭出声来，空气里的无助像腊月天的寒气冻得她浑身打颤，她终于开口了，对自己念叨，人在经历噩耗后会经历否定、抵触、悲痛和接受，其实我很无能为力，我有个父亲，还是个公安，可我却从来没有把他当作父亲来看，他和妈妈不停地争吵，最后离婚，妈妈生病，直到去世，他似乎无动于衷，周泱双手扶住街边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如同绝望的攀岩者，悠忽间，她忽然失声痛哭，我一定要拿命来换他一生的后悔。女儿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盘恒，目无旁顾，大踏步朝前走了。
信掉在地上，泪水顺着周骅的脸颊绵延而下，纺线一样被拉长、拉细，终于跌落到地板上。手机发出震动声，是倪守刚发来的，不过发过来一段视频，苏茵被麻绳捆绑着，浑身挣扎，满脸沧桑憔悴。他关掉手机，搬过椅子，坐下来，似乎有一股子强烈的热力撑着他，使他不能安坐，复又站起来。
刻有15763字样的青石板被移开后，倪守刚领着周骅像钻进了地下隧道，下面很幽暗，适应光线后，周骅意识到，那是通过头顶上巨石的一条洞穴路，走了几百米后，前方现出微弱的亮光，俩人一前一后走出巨石下的石道，洞口迎面就是一大片香樟树林，初升的阳光，斜着穿过树林，满地树叶，周骅感觉好像是在镜湖边，可又不对，穿过树林，是一条向上盘旋的狭窄的石阶小道，错落行走了几十分钟后，他恍然悟出居然走到赭山顶上的停车场，确切地说，还有一架钻石直升机。 四周巨石苍苍、杂树掩映，他喘了口气，靠在一块巨大的、斜披于山崖上的整石前，惊讶地发现，列入眼眶里的居然是综保区，一片厂房鳞次栉比，天鑫集团的厂标矗立于他的左前方。他刚要开口，身边的倪守刚猛地给他套上黑头罩，好像还有几个人推搡着他，走了几圈路，周骅感觉进一间屋子，头罩被摘掉，周骅睁开眼，这是个狭长的小客厅，状如香蕉，古朴温馨。斑驳的墙上除了一只老式挂钟外，挂着各类品种、规格的浸胶布样品，借着筒形的羊皮灯在过道上投下鹅黄的光影，周骅闪电般的目光敏锐地看清每件样品下面都标着一行数字，其中有一块样品标着15763。
苏茵坐在他眼前的小方桌边，手指在方桌的蓝白格子台布上轻轻拂过，她微笑地说，法医先生，张志雄死了，我愿意做您的新娘，您求婚吧。
你不是被绑架了吗？周骅艰难地问。
看来您不光惦记您女儿，心里还有我，对吧？苏茵向倪守刚使了个眼色，犄角旮旯里走出了一个侧影，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稍微有些卷曲的浓密头发，是小龙，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鄙夷地望着周围，冷哼一声，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最赚钱，一是毒品，二就是人，不过，女人卖不动。
倪守刚开口了，语气带着嘲讽挖苦，黄志福身价不凡，他可是个刑警卧底，不过我现在不愿给他们当狗使唤了。
正因为他是黄志福，全省的公安警察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变节，那只有这个家伙了，周骅惨白的有些浮肿的脸面流露出一丝惊慌，虚弱的身子向前探了探，他掏枪有气无力地说，不过拿他做投名状也不错，倪守刚轻而易举地夺过他手里的枪。
只要你同意帮我从长街出完第一批货，我可以干掉小龙。
我之所以来见你，拿下张志雄之后，我权衡利弊，觉得让小龙消失不妥，现在擅自平白无故地脱离了警方卧底行动，专案组肯定不会放过他，咱们没必要惹那个麻烦，杀一个警察不是一件小事。
他不是被降级脱离了刑侦小组的核心圈了吗？
那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别人并不知道，包括我自己，都认为他是个卧底呢，如果杀了他，也许警方会反扑过来，现在出货要紧，也许马哈罗夫先生正期待第一次交易的成功呢。
不愧是法醫，既然你如此的深谋远虑，为什么刚才那么鲁莽？你不会是来救他？你这号出尔反尔的空降兵，我倒有了新的想法，苏茵掏枪逼近周骅，当初小龙向我举荐了你，我为了摆脱张志雄的噩梦，答应和你合作，你为了女儿，你相信她还活着，对吧？况且为了15763能合法化的申报出关，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
是啊，换位思考，我和小龙只能留一个，我会选哪一个呢？一个是卧底，另一个是半路里杀出的退休法医，哪个更有价值呢？我已经表达了我来的目的，出尔反尔是策略上的大忌，周骅感慨地点头。倪守刚踹了他一脚，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反复无常都是小人。周骅佝偻着腰半跪在地上。
苏茵握住枪，眼睛定定地望着墙上的挂钟，眼神却是散的，如果我的回忆没有颠三倒四，按医生的说法，我的精神将恢复正常，可我又多么恐惧正常啊，因为这意味着我经历的痛苦，可能还会回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栖息在周泱留下来的挂钟里，与死去的时间呆在一块儿。
苏茵眼含泪水，一动不动，她穿了一件黑地红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上兜插了支红玫瑰。他将枪递给一直呆若木鸡的小龙，算我送给你的一份人情，喜相逢，动手吧。她缓缓转身坐回到方桌边，双手捧起经书，很快传出诵经的声音，阳光里的客厅，有股温暖的旧，质朴亲切，花草释放着淡淡的幽香，诵经声从此穿过，有种说不出的美好。
小龙瞪大眼睛，僵硬地举枪对准周骅的脑袋，目光冷峻，说你女儿还活着。周骅恍惚地扒开前胸的外套，腰间捆绑着密密麻麻的雷管，左手握着一只打火机，右手拿着药盒，脸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滴，他乞求，兄弟，帮我打一针吧。像炸了锅，所有的随从大惊失色，躁动不安围上来，除了苏茵。
小龙眼里寒气逼人，骂了一句都滚开！扔掉枪，跪下膝盖，攥了攥拳头，帮着周骅打了一针胰岛素，白色通明的液体顺着指缝间的针管进入体内后，周骅脸上的痛苦表情松弛了不少，他条件反射地自语，活着真不容易。
你刚才说了两次要死，为什么又不敢了？小龙单刀直入地问，言下之意为什么不敢点燃身上的雷管。
活着不容易和想死不是一回事，我属于前者，医生给我开了进口药，价格昂贵，可效果不明显，有时候会更难受，心里扑腾搅和，一刻也不得安宁，一种折磨衍生出两种折磨，我闭上眼，耳朵却张开着，怕女儿会突然敲门，这么多年你一直表态说她还活着，感谢你的谎言，每次我睁开眼，一瞬间感觉自己眼袋的重量，那里面拖载着无数个不眠之夜。周骅颤颤巍巍挪到桌边坐下。
苏茵喝着红茶，吃着咸味奶酪，示意随从也给他也端了一份，然后定睛看着他说，马哈罗夫其实比周泱大近三十岁，2015年7月他和张志雄在综保区注册了独资企业天鑫公司，63是他的出身的年份，项号15763的浸胶布就是这么得来的。苏茵带着几许困倦，像个劳累的外科医生，打量着新来的病人，马哈罗夫长得又矮又小，眼睛像鹰一样，不苟言笑，气质阴郁，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张志雄带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军人俱乐部，席间马哈罗夫为我们弹奏了一首舒曼的钢琴曲，那天喝了很多酒，很尽兴，我们同乘一辆车回到旅馆，街上车马稀少，灯火寥落。到了旅馆，马哈罗夫邀请我俩下车喝点什么，张志雄爽快地答应了，考虑和张志雄一起，安全无虞，我跟着进了旅馆的房间。清酒、咖啡和茶中，我选择了奶油咖啡，我拈起杯子刚啜了一口，张志雄提示我去洗个手，眼神里暗示他要和马哈罗夫谈些生意上的事。我知趣地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杯咖啡落肚，身体发软，视物模糊，我无力地嚷着要回家，马哈罗夫早已经将我捆绑得严严实实，张志雄微笑地起身带上门。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马哈罗夫用鞭子尽情地抽我，挥汗如雨，心醉神迷地俯视地毯上的我，我忍着剧痛，咬紧牙关，带着风情挑逗他，没错，你打死我吧，我就是这么勾引Peter张（张志雄）的，我知道，只有打女人才能让你兴奋，可你不知道，我也会兴奋，只有你们打我，别人怎么着都不行。马哈罗夫惊愕地放下鞭子，神情慢慢变得温柔和怜爱，最后竟然伏在我身上呜咽起来。 后来呢？周骅用审视犯人的目光盯着她。
我找到张志雄，要求和他结婚，他死鱼般的眼睛直愣愣望着我，然后点头同意了，因为我面色苍白，嘴唇发黑，身上还残有酱色的血渍和血痂，最关键我们有了十几岁的儿子，我们的生意见不得阳光，我手里还有他和马哈罗夫的证据。
再后来呢？周骅眼神空洞，脸色发白，还有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周泱接替了我呗，和马哈罗夫搞到了一起，别怨我，你犯了个致命错误，不该杀了我的亲骨肉张宣，我们扯平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苏茵死死咬住嘴唇，就是不张嘴，一滴泪水终于出现在她眼角，周泱的第一次和我差不多，鼻孔里气若游丝，昏迷了几天，我每天给她喂米汤，用生理盐水清洗她伤口溃烂处的脓血，有一次看见嗡嗡飞绕的蚊蝇，她居然点燃了一支烟，笑了。
周骅站起身，扯着小龙的袖口，低低地说走。小龙架着他的胳膊，朝门外走，倪守刚凑近苏茵，眼眸隐约一暗，苏茵一摆手，周老师，您放心，周泱是个高超的演员，她的地位如女王一般不可动摇，她不只是现在的她，还是无数个过去的她的叠加，周骅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保证你们第一批货顺利出关。
小龙的车停泊在停车场，俩人上了车，小龙也不问，好像知道他要去哪儿，车沿着青弋江边的道路往前飞驰。树叶从车天窗落下来，散落在周骅的前胸，他脱下身上的雷管布袋，递给小龙，喃喃自语，今年青弋江洪水陡涨，万一堤坝爆炸破圩，长街会怎么样？浸胶布仓库会怎么样？小龙答非所问，老哥，谢谢你能来救我。专案组让我渗透进天鑫集团，被苏茵识破了。
她才是真正的变节卧底，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她和张志雄大学毕业分到规划局执法稽查大队，她做文秘，半年后失踪，我老战友告诉我的，那会儿你可能还没上警校呢。
还有什么？
我已经退休了，你还想问什么呢？周骅冷峻地反问。
小龙有些尴尬，抱歉地摇摇头。车停在城东政府的停车场，周骅摇晃着下了车，叮嘱小龙保管好雷管，然后径直坐电梯上了四楼的秘书处，敲了敲老战友的房门。确切地说，老战友是他舅爷，周骅老伴的长兄。对越自卫反击战那年，他俩从锅炉厂应征入伍，一块进了尖刀排雷班，攻打凉山的前两天，他的班上去了，所有的草叢路径埋了无以数计的苏式地雷。一层压一层，有的狰狞地从泥土里露了半截，有的干脆全身裸露。老战友踩得是拉线式的串雷，牵枝动叶，后面一拨战士被炸得血肉模糊，他还算幸运，被气浪抛到几米高重重抛下，大腿被弹片掀掉一块肉。周骅背着他下了山。俩人从此结下过命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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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官场，老战友素有王城如海一身藏的清高和圆滑，但不影响他和市长之间的密切，工作上的默契，性情之交，各自起点不同，但他们一路走来颇有打虎亲兄弟的架势。裘市长是在青弋江抗洪抢险中倒下的，当时巨大的泥石流凶神恶煞般涌来，他奋力抓住一棵香樟树，才保住性命。
躺在病床上，还未等老战友开口，他的眼皮微微悸动了一下，和盘突出他的设想：天鑫的张志雄被谋杀，影响招商环境，省领导要求限期破案，我的意见不如就此将公司迁出综保区，土地、厂房、设备固定资产不过一千万，资产评估报告建行和审计局已经递交了，建行冻结了天鑫的厂房车间，降低了投资的风险，这样合资后的天鑫集团可以迁址到长街附近的7号码头附近，既降低了运输成本，钻石飞机也不用飞了，还可以通过技术处理，获取改制后的一亿两千万的利润，防洪大坝的加固建设，财政有规定，专项费用不能超标，只能用这一个亿的资金。
什么样的技术处理？老战友将规划局提供的长街改造规划图恭谦地递给裘市长。
天鑫集团在长街的两万平米的仓库必须变成废墟，不能让老祖宗留下的徽派建筑断根了，我们还要建祠堂、牌坊，打造特色旅游文化。
裘市长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剩下的两千万肯定不够，他的目光有些居高临下。老战友笑得谦卑，还有点心领神会，指着规划图纸的手指很不自在地弯了弯。护士进来换点滴的药瓶，老战友站起身，裘市长，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们需要长街这片废墟。护士小心翼翼离开，带上门。老战友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慢慢推到床头柜上。
这是在赌命呢，如果我赌输了，掉的是脑袋，你们损失的不过是两千万。老战友非常熟悉裘市长的一举一动，不用双眼只凭感觉就可以判断他飞快地思索，这种默契只能产生于朝夕相处的人，看得出裘市长有些疲惫，但依然敏锐，老战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你妹妹白铭（周骅的妻子），裘市长声音微哑，似乎内心隐藏着太久太深的秘密，白铭活泼漂亮，有丰富的想象力，那年她去佐治亚州的医学院进修，我带团去美国搞招商，我们在一艘阿拉斯加的豪华游轮上不期而遇，那是个傍晚，过程很俗套，我记忆中她好像在读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她有些调侃地说她期盼能什么时候遇到一个梅什金公爵呢，我开玩笑地说如果说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体现了俄罗斯文学的宽广，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表现了文学的深刻，但我更喜欢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很魔幻，作家写作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看到，可惜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在他生前是禁止出版的，也得不到读者的反映，所以他很孤独，只为自己的内心写作。作家写作的意义消融于文学本身，想象力虽然得以蔓延生长，可最终好比水消失在水里一样，毫无意义。
我轻松地和白铭闲聊，我看到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她的手在暮色中微微颤抖，她的眼神被我的目光吸引，她勉强地笑笑，感谢我那么理解布尔加科夫，她似乎显得很情绪化，变得脆弱、伤感和悲观，她有点语无伦次，说自己有个叛逆的女儿，尽管她很爱她，可父亲是法医，常年出差在外破案，缺失父爱，她的智能、教养、伶俐、温柔都用不上了，唯有药物，她往往拒绝用药，可她永远捉摸不透自己得了什么疾病，时而激情昂扬，时而沉默寡言。她常常无助而恐惧，女儿不知道如何挽救她，甚至女儿自己也被母亲卷入那种情绪的漩涡，无法控制。女儿最终离开了她。白铭手里的咖啡杯忽然掉在地上，她尴尬地告诉我布尔加科夫曾经为了治疗白喉的病痛而注射吗啡，她试图去捡地上的杯子，可踉跄地跌倒在甲板上，她无力地解释自己有些晕船。我以为是女性的周期引起的，敏捷地喊来医生，可医生给她注射的是扑热息痛和杜冷丁。天黑了，我们俩都置身于浓浓的黑暗里。我陪伴了她生命的最后两年，她很快乐。裘市长的声音清晰而感性，有某种宗教仪式的虔诚和感动。老战友铁青着脸，站起身，走出病房。 老战友找到周骅家，听完他的叙述，周骅微笑地说，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失，世上有永恒不变的真理吗？老战友的声音在朦胧的光线里有着明亮的锐利，白铭手术当天注射了大剂量毒品，你也在场，以后愿意为我出庭作证吗？我要找到凶手，周骅长舒口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改制后的天鑫集团顺利迁址到长街7号码头附近，周骅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在老战友的运作下，简易的塑钢构厂房迅速搭起，高高的吊车和粗苯的打桩机森然矗立，黑压压，不可一世。设备、工人到位后，半个月不到，第二批浸胶帆布很快生产下线，用托盘打包准备订舱出港，可第一批出口到俄罗斯的11个集装箱的浸胶帆布依然堆放在上海洋山港，已经三个月了。
苏茵火急火燎催周骅加快出口进度，周骅躲着她，让小龙转告她，原料的帆布知识产权证书没有到国家检疫局备案，如果马哈罗夫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地方洽谈未来合作事宜，不失为妙策啊。苏茵冷笑地反问小龙，他不就想要见到他女儿吗？好，我成全他。
一周后，周骅终于在离长街不远的一家富豪俱乐部的酒吧见到马哈罗夫。地点是小龙安排的，到达俱乐部，周骅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小龙领着他上下乘了几次抽象派形状的电梯，进了一道道按动隐蔽开关的玻璃钢门，才进到了一个造型离奇古怪的酒吧。小龙退出带上门。马哈罗夫起身迎接，寒暄几句，周骅感觉他很健谈，也很机智，帽子下面压着一张线条分明、骨架突出的脸庞，眉心川字纹路深刻。周骅恭维了一句，马哈罗夫汉语这么流利，不愧为中国问题的专家喽。
我之所以和您会面，并不是您的指挥和策划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错误，当然，那是一个美丽、而又富有正义感的错误。然而女人是不应该受到责备的，所以我把它解释为命运。
周骅欲擒故纵，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谈论的话题，我只想搞清楚先生未来要得到什么。
您为什么不认为你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中国有句老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的报应不过是时间问题，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无疑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周骅回应。
马哈罗夫沉默不语，一双鹰隼的眼睛像熄火一样黯淡下来，忽然他站起身，冷不防边门被踹开，烟雾弥漫、暗尘浮动的灯光里，射出一排子弹，吧台上一摞琳琅的酒瓶应声碎裂，葡萄酒像鲜血一样喷出来，周骅用手一摸，又黏又湿，带着甜味。接着又一声巨响，俩人被巨浪掀倒，玻璃碎片像下雨般哗啦啦脆响。
周骅没出声，伏在地上，机敏地观望，马哈罗夫不见了，小龙像影子一样摸进门洞，攥着周骅的手狂奔，好不容易钻进长街，周骅的腿都软了，小龙只好架着他，沿着青石板往前探路，远处宁静的俱乐部刹那间咒骂、奔跑、破碎，警笛尖锐如刀刃。小龙骂了一声，都是苏茵这个臭娘们设的局，她要加害你。
终于挪到街边的浸胶布仓库，周骅跌倒在一棵香樟树边，气喘吁吁。忽然两道雪亮的光柱直刺眼帘，倪守刚双唇紧抿，目不斜视坐在一辆越野车的驾驶座位上。像事先的安排，小龙搀扶着周骅钻进前排的簇新的黑色皮座椅上。
倪守刚警觉地瞥一眼后视镜，猛地划拉一下方向盘，青石板和车轮胎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声，越野车穿过十里长街，沿着青弋江大道，向着赭山方向疾驶。仪表盘上闪闪烁烁，跳着幽柔的绿光，也闪烁着周骅那张惊魂甫定的瘦长脸。
后排响起一个熟悉又愉快的声音，看来你是对的，黄警官，香樟树里含有的柠檬烃、丁香油酚，既能有效地稳定麻黄素的化学结构，又能抗氧化，保持冰毒的纯度，选这里作为仓库是对的，可张志雄先生认为没有理论依据，一直不理睬我的看法，真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啊。小龙点头，目光阴沉。周骅惶惶然转过脸，依然是马哈罗夫，他冲周骅友好地摆摆手，嘴唇和下巴的线条异常坚毅，甚至固执。
越野车进入山道，光线急剧收缩，路面猛然下沉，空气变得幽暗，山坡和杂树在窗外闪现，倪守刚车技不错，七拐八绕，轻巧减速，将车停在赭山顶的停车场，迷雾散开，天空短暂地浮现出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周骅惊奇地看到除了停了一架钻石直升机外，耳边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车门打开，马哈罗夫跳下车，很有礼貌地拥抱了一下迎上来的苏茵，她有一种挑逗性的活泼，那种轻佻和活泼比身上的紧身牛仔裙和紫色嘴唇的组合更逼人。马哈罗夫原本晦暗的脸色也有光泽了，笑盈盈张开的嘴巴，也不那么突出，脚步迈得既轻快又急切，走到一幫随从中央，苏茵小鸟一般跳跃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看到的情境连周骅也猝不及防，马哈罗夫扬手狠狠扇了苏茵一记耳光，凛然地说，那11个停滞在上海洋山的集装箱的货主是谁？知道吗？bitch！周泱出口到泰国和中东的几单货，已经被你们国家安全局盯得死死的。
苏茵被打蒙了，捂住火辣辣的脸，偶尔睁开眼望了周骅一眼，被泪水吓住似的，立刻闭上眼睛，一个随从按住她的胳膊。小龙慢悠悠地点燃一根烟，视线转移到苏茵身上，苏女士，你放着好好的公安不做，跟我们混这行，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是何苦呢？还是踏踏实实做你的卧底吧。
马哈罗夫微笑地鼓掌，盯着周骅，法医先生，请原谅昨天夜里让您虚惊一场，不过我不能不怀疑您为什么要找您女儿，可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眺望着远处白玉带似的青弋江，得意洋洋地自语，是个好主意。
难道你想要杀了我们？周骅冷冷地盯着马哈罗夫。
言重了，法医先生，我是个钢琴家，俄罗斯商人，杀人我可做不到。而且您和苏茵女士都是有背景的人，马哈罗夫的神情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真切和坦然，女人嘛，永远是被优待的，他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蛮横地将苏茵推到周骅跟前。小龙像是早有准备，使劲扔掉烟头，昂首阔步走到马哈罗夫面前，如果那11个货柜明天申报出港，你能放过他们吗？
马哈罗夫掏枪递给小龙，除非你杀了他们，他不停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带着欣赏又自嘲的口吻说，我怎么忘了你也是个警察啊，杀人总比被杀强，黄警官，杀了他们，您回去再做警察可能要三思了吧。小龙默默盯着他，然后目光漫无边际地扫来扫去，他握枪的手非常使劲，骨节凸出，手背上的青筋看起来好像要胀破了似的。他凝神盯住苏茵，眼神似乎有某种焦虑和紧迫感，如一条黏糊糊地贴在苏茵脊椎深处的蚂蟥。她终于恍悟过来。 那是两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凉爽而黯淡，风铃在仓库的屋檐下发出清脆寂寥的声响，小龙步履轻快，无声无息，苏茵跟在后面，进了仓库最里间的一只五斗橱前，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檀香气息，橱门打开，小龙移开一块青石板，现出一个墙洞，俩人钻了进去，没爬几步，一扇废弃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空气污浊而窒息，十几个工人正围着一摞摞浸胶布面，熟练地粉刷着黏稠的类似白色乳胶的玩意儿。小龙拽着苏茵刚爬起来没站稳，一个苗条女人手握一把枪瞄准她，开了一枪，子弹擦着苏茵的耳边呼啸而过，这是第一个梦，苗条女人低低地冷哼一声，苏茵惊恐地抱住小龙的胳膊，周泱？怎么是你？接着又是抽动扳机和上子弹的声音，苏茵的脊椎深处一阵发麻，这是第二个梦，小龙开口了，他先发制人，苗条女人扑通仰面栽倒在地，双目紧闭，苏茵冷静下来，从容地接过小龙手里的枪，对准那个有着伤痕眉毛的脸。随后铁门再次被推开，两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医生抬了一副担架进来，将周泱温热的尸体小心翼翼搬上担架。苏茵不久听到头顶上钻石直升飞机起飞时暴躁的轰鸣声。
小龙毫不犹豫冲苏茵面部的左侧方向开了一枪，这是第一个梦，他的话音刚落，苏茵猝然醒悟，声嘶力竭地喊，这是第二个梦！但她的声音就像被巨石堵在深深的井底，不过那一瞬间，她开枪了，小龙的身体已经倾斜了，一缕鲜红的血液飞扬在空中，他无可救药、命中注定、势不可挡地仰面倒下，眼睛却温柔地望着蓝天白云。马哈罗夫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躬身施礼，掏出一尊耶稣铜像轻轻放在小龙的胸前，深浑的低音开始诵经，声音吐露出无畏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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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笑着，眼睛迷得也就一毫米宽，上下眼皮都是肉，黄警官，人贵有自知之明，可惜您知道得太多了，马哈罗夫眼神黯淡下来，手臂搭在脸色苍白的周骅肩上，法医先生，抱歉让您再次受惊，我们言归正传吧。周骅顿时有种恐惧的预感，他摇摇头，我只要见到我女儿。几个随从凶神恶煞般地簇拥着几个人上了钻石飞机，包括倪守刚。
马哈罗夫坐在皮椅里，八面威风地手一挥，开始吧，感谢法医先生的创意，我们用的还是您的雷管呢。开个玩笑，我们使用是俄罗斯的“跳跃炸弹”，它们会在水面上多次跳跃前进，像蝌蚪似的，在接触水坝时，利用自身的旋转，向着水坝水线下深入，炸出大洞，强大的水压会让水位立即溃决。马哈罗夫铿锵有力、言简意赅的解释，周骅浑身战栗。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虽然青弋江的堤坝被炸开的面积只是一小块，可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停车场周围的树木在颤抖。鸟儿们惊飞四散。
我明白了，所谓的长街旅游文化改造工程，不过是在这块黄金地段，用最小的投资，获取最大的利润，可我不是房地产商人，你需要我做什么？还有，你可以拒绝回答我，为什么你们不直接介入长街旅游文化改造工程，而在幕后操纵呢？我看结论只有一条，除了我为你们谋取合法的利润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企图？周骅平视着马哈罗夫。
问得好，控股方是你，董事长也是你，我们讨得就是一个清白。因为你有政府背景，您不是还有类似老战友这样的亲戚嘛，马哈罗夫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现在国有资产季节性贬值，我们需要你在自己的国土上跑马圈地，这么洗钱的方式既高明又干净，强盗还有强盗的逻辑啊。另外呢，长街的建筑和装修工程采用惯例的公开招标形式进行，我们需要由自己的公司得到这项工程，你出任董事长后，负责公开公正地让俄罗斯海外的公司中标，不要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出任董事长，但那个结局肯定比现在糟。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注意到，你没有问我们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我很欣赏你的沉默。
周骅感觉中了邪似的动弹不得，手脚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无法挣脱，好吧，我不能不承认你对我的慷慨，如果我仅仅为了得到你们的好处，而成为你们的傀儡，那我宁可吃你们一颗子弹，如果我们称其为朋友，信任必须是第一位的，答应了你们的条件，就意味着我不是给你们守地摊，既然坐到这个位子上，我就必须得到应有的权利，任何人强加给我的权利，我都会做出必要的反应，能接受吗？
啊——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倪守刚稳稳地坐在驾驶椅的位子上，身边那个肥胖的身躯四仰八叉倒下去，咣当一下胖子被踹下舱门。飞机轰鸣，外面的随从嗷哇乱叫，可在机身的颠荡中无法靠近。飞机盘旋呼啸而过。
马哈罗夫微笑地朝窗外摆手。不过，如果朋友背叛了我们，即使最守法的人，也会做出冲动的事，这仅仅是一个善意的提醒。我们会派最好的专家，最有经验的管理人员，他们会协助您。
世界上有兩种人关注法律，制定和研究法律的人，二者动机不同，可关注的焦点都是法律的盲点。马哈罗夫先生，我有责任提醒您，您的计划里有个错误，苏茵这个女人不能用，我们虽然是同行，可她杀了我的女儿，周骅声音沙、颤抖，所以她必须清除出局。她必须对她的背叛付出代价。我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苏茵低下头，略含微笑，脸上的皮肤素白匀净，小龙没告诉你是他先动了手？理由我不用提醒你，你的妻子弥留之际，你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哄骗妻子，一定要坚持住，没事的。当时病房没有医生，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护士傻愣愣地站在一边，你攥住妻子的手，都不知道她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劲，指甲抠进了你的皮肤里，她的手和脸又瘦又白，但皮肤依然光滑发亮，你明白，你妻子对你的恨意终于爆发出来了，你心如刀绞，可你还是在点滴药水瓶注射了一针药，他告诉护士那是复合维生素B，尸检报告也证明了这一切。因为你的徒弟汤丽已经有了你们的孩子。某种意义上讲，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绝望过，你现在活着，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果死了又洗不清灵魂上的污点。除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十字架，什么都没有了，你对女儿的爱只会加重你的负罪感。作为同行，我劝你，至少你现在没有死的权利，长街和天鑫集团被洪水冲成一片废墟，你心里会怎么想？所有的证据都没有了，你要死得有价值、有责任。苏茵冷峻的目光犹如一道闪电。
直升机贴着青弋江面来回盘旋，泥水沿着陡峭的堤坝前推后拥，奔腾咆哮而下，泥沙石块在宽阔的长街区横冲直撞，漫流堆积，一些居民逃上屋顶等待救援，有的小艇挤满了数十人，妇女小孩哭喊着，在武警战士的帮助下，正努力穿越泥水逃离街面。忽然，江面响起一阵摩托艇的马达声，周骅用眼角向下扫射，他竟然看到汤丽手攥舵轮，迎风破浪，当摩托艇接近堤坝决口时，一个熟练的急转弯，摩托艇稳稳停在浅滩上，直升机迅速贴近摩托艇。 马哈罗夫有些沉不住气了，朝身边一个随从使了个眼色，语调依旧温和，我们在法国南部一座弥漫着宗教气息的小城旅游，我们参观了教堂里的陈列的壁画，我告诉周泱女士，那个时期的宗教画的主角必须同时正视前方，以表达伟大的意志和超越世俗的爱。回到小旅馆，对面小教堂的花窗已经被教堂内的灯光照亮，温暖而神秘。
周泱女士躺在旅馆的床上，安静，静谧，还有一丝淡淡的感伤。她说这么多年来，母亲盼望的就是能和父亲在一起，可结果却盼来一个阴阳两世的结果，马哈罗夫感慨地咳嗽一声，周骅心脏骤然一揪。
少女时代虽然每天和父亲在一起，可女儿从来没把他当父亲看，负责抢救的医生告诉女儿，是中毒导致的器官衰竭，父亲是法医，他知道该怎么做，尽管只是怀疑，可我相信偶然。当初，父母离婚，父亲又重新组建家庭，母亲病重，不久也中风去世。女儿离家出走，所有的一切，她认为都是他造成的，其实女儿能感觉他对她的牵挂，人长大一点，其实就都明白了，这些不过都是简单的因果，女儿从记事起，父母就不停地争吵，父亲不愿继续不幸福的婚姻，重新做了选择，女儿不愿探究事情的因果，只在乎自己对结果的感受，女儿问我是不是很幼稚很自私，她简直把我当成父亲和亲人。周骅胸口一阵剧痛，泣不成声。随从一个虎跃，扑向倪守刚，却扑了个空，还挨了苏茵一拳头，等他再度冲向苏茵，脑袋“嘭”地挨了一枪托。他乖乖暂时老实了。
马哈罗夫揉了揉发酸的胸口，沉稳地叙述，女儿不清楚父亲在单位里干什么，但在她看来，也许做法医和做人一样，都有长有短，女儿至今也不确定父亲是不是一个好人，但她最终理解了父亲，中国有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父亲永远是父亲，女儿只能原谅他，别无选择。周骅抱着脑袋，几乎嚎啕。
马哈罗夫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周泱女士终于有了信仰，我们在莫斯科最著名的医院签署了一份心脏移植的意向书，那个夜晚，出了医院大门，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忽然央求我陪她回一趟中国的老家，她要见父亲最后一面，我心里有了不祥之感，她要借机除掉苏茵女士——那个让她走上不归之路的女巫。我点点头，她高兴地挽住我的胳膊，寒冬的冷雾像冻结的薄纱，我俩的闯入，像撞碎了紗雾，发出乒乒乓乓的惊心声响，我激动地瘫软在地，周泱女士紧紧搀扶住我，我泣不成声，我为有这样一个孤苦凄冷又心地善良的女人而愧疚，她像一根可怜的稻草，可怜地依附于我，而我却点燃了这根稻草，一点一点把它烧成灰烬，我只要一张嘴，哪怕是轻轻呵口气，灰烬就无影无踪了。
周骅再也忍不住，哀嚎着，怒火冲天地薅住马哈罗夫的衣领，他并不反抗，如同受虐狂，任凭他厮打，嗓音呜咽。直升机的机翼跳跃着闪烁迷离的灯光，颜色红得像血，汤丽轻盈地跳进狭窄的机舱，随从再度扑向倪守刚，死命掐住他的脖颈，被汤丽举枪撂倒，苏茵举枪瞄准汤丽的额头，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可惜打偏了，汤丽枪口瞄准苏茵，败类！苏茵的胸口汩汩流着血，她疲惫地笑了，汤丽，来，摸摸我的胸口，还热乎呢。周骅歇斯底里冲汤丽喊，打死他！枪口对准马哈罗夫。
马哈罗夫忽然搂住周骅的脖颈，像个孩子哭喊着，爸爸，你带我去镜湖看香樟树吧，每次出差前你都答应我，可是你骗我，妈妈的那只蓝田手镯你是不是送给了汤丽阿姨？还有那个毛毛熊玩具，我不爱动弹，赫尔金就咳嗽，他身上有跳蚤，我就会烦恼，所以最终还是分离。爸爸，你带我去长街吧，妈妈就埋在那里，我做过好多次梦。
周骅呆愣住了，神经绷到极限，眼睛和腮帮变了形，狗娘养的，你还我女儿！马哈罗夫哈哈狂笑，黑黢黢的毛手戳着胸口，我们在中国做的心脏移植手术，亲爱的爸爸，您的女儿在我胸腔里，我们血肉相连，永不分离！周骅再次扑向他，被汤丽一把抱住，周骅瘫软成一团，几乎晕厥。汤丽吼了一声，去长街！倪守刚扳动操纵杆，直升机划过黑夜，轰鸣着在如同荒野般的长街上空盘旋，天幕上的闪电不断地在绽放中凌厉地闪过，雨声、风声、闪电和雷鸣，俨然是一场在上帝指挥下的气势恢宏的歌剧。
直升机依然犹豫地盘旋在长街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