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不尽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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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几个朋友合编高中“国文”教科书,每一课完成初稿后都要仔细讨论。有一次讨论苏轼的《念奴娇》,我对初稿的某些注释有意见,但主稿者对我的看法也不同意,有点相持不下。我问他,参考过大陆学者的注释吗?他说,看过几本,讲法跟他的比较接近。回家后,我查阅了大陆出版的几种词选、几种苏轼选集,还有两种东坡词全集校注本,果然发现,没有一种的说法和我相同。从我自以为读懂这一首词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读法竟然和绝大多数人不同。但我又坚决认为,我的读法不可能错,怎么办呢?
  关键在于,下半阕“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两句(也可断成三句)。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唐宋词选》注释说:
  故国:这里是旧地的意思。指古战场赤壁。神游:在感觉中好像曾前往游览。多情应笑我:应笑我多情。这是倒装句。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的注释,“神游,犹言神往”,其他两处与前书行文不同,但意思一样。胡云翼《宋词选》:“故国神游:神游于故国(三国)的战地。”“多情”一句也释成倒装。这三本都可算“权威之作”,但坦白讲,从训诂上说,“故国”的说法太勉强。“故国”虽然可以指“旧地”,但“旧地”怎么会指赤壁“古战场”呢?东坡不正站在(他自以为的)赤壁旧地吗?而如果把“故国神游”解释成“神游”于几百年前的赤壁战场,那也很奇怪。因为东坡现在就站在赤壁,“遥想当年”,如果再加上“故国神游”,不嫌词费吗?更何况,当古书说“神游某某”时,一般是指不同于现在所在之地的另一个地方,当然可以指空间上的异地,如可以指久远时间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也可以指一个想象的空间;但,似乎并不用来指现在这个空间,在多少年之前的同一个空间。像这三本词选所解释的“故国神游”,在训诂上实在很难接受。我的解释是这样的:
  故国神游:做梦回到家乡。多情:多情人,指已去世、葬在家乡的太太。
  训诂上完全没有问题,但却找不到“同志”,真让我苦恼不已。
  我有好几天“神魂颠倒”,一直在想,我的解释不可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定是读来的,但我读的是哪一本呢?我翻阅过的有关唐、宋词的书总有一些,但现在却找不到“那一本”。有一天突然想到,找我最早读的那一本《词选》,郑骞先生编的,大学时代的教本。一翻,果然如此,郑先生曰:
  多情,东坡自谓其亡妻也。东坡元配王氏,早卒,坡常追念之,集中《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词即悼亡作。王氏归葬眉山,故云“故国神游”。“笑我”、“生华发”句,对小乔夫婿之雄姿英发而言。
  郑先生的注文,不但解释了字句,也点了一下全词的结构(详下),我就是据此去体会这首词的。
  我的“错误解释”的源头是找到了,但还是应该思考,如俞平伯、胡云翼这么著名的学者为什么要那样解说呢?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的说法训诂上存在着问题,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但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只好搁下了。
  隔了好几个月,我因为别的目的,翻阅赵逵夫的《古典文献论丛》(中华书局,二○○三),发现里面有《也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几个问题》一文,非常高兴,立即拜读。从赵文,我才知道,这两句解释的争论,大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及二○○○年左右各发生一次,显然没有“定案”。但让我失望的是,文献学功底深厚的赵先生虽然有许多很有道理的分析,最终的结论却近于俞平伯、胡云翼那一派。不过,赵文引述了一些别人的看法,因此知道,林庚、冯沅君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的解释跟郑先生大致相同,而王振泰于二○○○年重新提出,以“此说未得到重视而惋惜”。对此,赵先生并未认同。他的理由终于让我理解,为什么俞平伯、胡云翼等人采取那种方向的诠释,因此,值得详引:
  末了说说“多情”。如王振泰先生所引,《中国历代诗歌选》中的解释是:“指关心他(作者)的人。”“多情”用为名词,指多情人,宋词中多有之。但在“故国神游”之下突然插入某类关心自己的人(多情人)笑自己早生华发,与上文难以衔接。王先生言此正是诗人“荡开之笔”,并引述了很多苏轼思念故乡和亡妻的诗词句子,以为印证。我以为无论如何,这种“荡开”同以上文全无联系,总显得过于突兀,从词的结体、章法说,是有问题的。
  赵先生认为此词从开头至周瑜都在怀古,“故国”这两句,若按林、冯解释,就跟上面怀古接不上,这根本不是王振泰所谓“荡开一笔”的问题。显然,大多数人(包括赵先生)根据“赤壁怀古”的题目,把这一首词当做“纯粹的怀古词”来读。
  针对赵先生的质疑,我再一次引用郑骞先生注文的最后一句:
  “笑我”、“生华发”句,对小乔夫婿之雄姿英发而言。
  郑先生实际上是以极简洁的文字点出,“故国”两句是和上面“遥想公瑾当年”数句照应的。事实上,清朝的黄苏在《蓼园词评》中已把这种复杂结构讲得更仔细。他说:
  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开口“大江东去”二句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故垒”句至次阕“灰飞烟灭”句,俱就赤壁写周郎之事。“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人生如梦”二句,总结以应起二句。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不可但诵其词,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
  按黄苏的话,这首词是借怀古以咏怀,不是纯粹的怀古。现代的少数派,如郑、林、冯诸人就是如此看的。郑先生还曾把《念奴娇》和《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加以比较。他认为,在这两首词中,东坡都把自己与古人并置,所以,《永遇乐》结尾说,“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一个“余”字特别突出了自己的位置。而在《念奴娇》里,东坡何尝不隐然自信,他与周公瑾同为“千古风流人物”之一!这种讲法,和黄苏所说的“心实为己而发”,意思完全相同。我想就这一点再加以发挥。
  如果这是一首怀古词,那么,它的焦点是周瑜。因为上半虽然总写赤壁,却强调是“三国周郎赤壁”,下半前面三分之二明显全写公瑾。下半写公瑾,特别提到“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为什么?东坡在《赤壁赋》提到的是曹操,并不是周瑜,两处的创作心理并不相同。这里的周郎、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下笔分量重,不能轻轻放过。但考察历史,周瑜在赤壁战后不久即病卒,年三十六,有二男一女;所以赤壁战时,根本不能说“小乔初嫁了”。这个史实,东坡不可能不知道,但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其实,下半句说公瑾当年,句句暗示东坡当年。东坡十九岁娶王弗,二十一上京赴试,以第二名中举,名震天下,这不是“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吗?这就是黄苏所谓“故国三句,是就周郎拍到自己”,“借宾(周)定主(己),寓主于宾”。不过,周瑜在去世前建立了不朽功业;而东坡自守完父丧之后,即碰到王安石变法,因反对变法,一直外放任官,四十四岁遭逢乌台诗案,一年后贬黄州,政治前途极为黯淡,白发早生;两相对比,感慨系之。用这种方式来读,就能了解“人生如梦”这一句话有多重了。如果此词纯是怀古,这一句反而不好讲了──怎么会从古代周公瑾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想到“人生如梦”呢?
  其次谈一谈东坡为何在词中提到亡妻(即词中的“多情”)。东坡对王弗极有感情,常在心情极低落时想到她。在他从杭州迁调密州时,表面上是升官,但从杭州繁华之地,到密州偏僻小山城,对性喜热闹的东坡而言,不免牢落之感。到任一年后所写的《超然台记》说得很豁达,但首段对杭、密的强烈对比却描述得详尽。在这之前(到任两个多月时),他写《蝶恋花·密州上元》,上半写去年杭州,下半写今年密州: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表现的是强烈的寂寞感,跟《超然台记》迥然不同。过五天,他写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种伤怀深痛,在东坡作品中是极少见到的。
  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东坡本人一定充分了解他在其中的政治意义。在此之前,他一有机会就讥讽新法,并寄给诸友人,彼此通气息,这实在是借诗文搞串联。神宗终于不能忍受,而李定等人适时充当打手,所以审判结果牵连甚广,自司马光、范镇以下,或罚铜、或减俸、或被贬,人数众多,旧党受挫甚重。作为首犯的东坡,神宗当然要重重教训一下。神宗不敢杀东坡,杀东坡,他将遗臭万年,但要挫他锐气,再找机会“量移”。黄州一贬四年余,移汝州后东坡一再放慢行程,并上表请求常州居住获准,准备过退隐生活,其时东坡也不过五十岁。所以,乌台一案几乎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是神宗突然过世才改变了他的命运。
  受此重挫,黄州以后的作品转为深沉,许多诗、词、文千古传诵。但如果我们把东坡此一时期所有作品,打破体裁界限,按年、月、日排比,并依序阅读,即可发现,东坡心境起伏极大。像《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及《寒食雨二首》,都极沉重,为东坡集中少见之作。他在《答秦太虚书》中如此描写初贬时的生活: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这是讲物质生活的规划。至于养生之道,东坡除了夫子自道其法之外,还向秦观推介,希望他学习。东坡说: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但择平时所谓简要易行者,日夜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已则心返,自不能废矣。
  除了在物质上刻苦,在身体上修炼,东坡还在精神上寻求自我肯定之道。他对好友李常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
  这是力求使自己志气不衰,信仰坚定,使自己的生活具有意义。东坡就在这种情况下淬炼自己的精神,终于达到一种独特的、超迈的独立人格。正因此,他才能在后来安然度过更恶劣的儋州贬谪生活,成为唯一从海南活着回来的海角逐客。
  东坡思考的理路是如此,但作为一个人,情绪的起伏却不是能够完全控制的。东坡黄州时期的所有作品,形成一个感情波动与理性控制交杂而成的综合体,整个读下来,令人感动。我们应该在此一背景下体会东坡黄州时期的许多名作。在《念奴娇》中,他把自己放在历史脉络中来思考,把自己与几百年前的周瑜加以对比,不禁感慨万千。这是出古入今,上下千载的大感慨。相对于公瑾而言,他这一生可能“休矣”。由此产生寂寞感,由此想起亡妻(如在密州时),诸种情绪一时并发,才会有“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叹息。如此解释,才能把此作异常丰满复杂的思想、感情融汇一处,证明它确实当得上是名作中的名作,只要有中国人处,大概就有人能背诵,并给许多人以慰藉。
  最后谈一下古诗词的现代解说问题。古人对于诗词,一般不做字词解释,只注典故,或析格律,或加评赏。到了现代,为了面向一般人,才有详解与赏析,因此,才会发现,对于同一首诗词的字句解释,可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因为文学所《唐宋词选》、胡云翼、俞平伯等的影响,《念奴娇》的解说似已定型,但这不能视为定论。我相信,有很多学者根本不看这种通俗书,并且一直有自己的读法,我们不能以通俗书的流行说法为准。譬如,我要不是编高中教科书,就不会发现,我从郑骞先生那里学来的读法,居然与流行讲法大相径庭。我相信,类似郑先生,以及林庚、冯沅君两先生那样读《念奴娇》的一定还大有人在。我认为,这种讲法才是对的,流行了半世纪的解说应该受到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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