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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建立之初,各种制度基本上沿袭秦朝而有所增益。但随着巩固封建统治的需要,在百废待兴的文化方面,西汉则力求有所发展。丞相萧何不仅收集档案材料和流散在民间的珍贵书籍,而且在广开献书之路中建立了“石渠”“天禄”“麒麟”等皇家藏书阁。他在替汉高祖营建未央宫时,为显示天子的威风,用“署书”(写匾额的字体)题写前殿的匾额,足足构思了三个月,观看的人多得像流水。有人说这是汉朝人讲究书法的表现。《金壶记》曰:“(萧何)用退笔书裳,尤工。”这可能有些道理,但更主要的是萧何懂得书法艺术的功用,欲以其工整、雄壮来震慑人心。
由于当时的书籍全部要靠抄写,还设置了抄书机构,所以凡是从事文化活动的人,都对书法十分重视。汉初的法律规定:学童十七已上,始试讽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说文解字叙》)《汉官仪》(孙星衍辑本)也载:“能通《仓颉》《史籀篇》,补兰台令史。满岁,补尚书令史。满岁,为尚书郎。”
这都说明,学童年十七以上进行考试,必须识字九千以上方得为官,然后再试以大小篆、隶书和摹印、署书等八种字体,汉书八体其实仍是秦书八体,其中成绩最优秀的人可以授官为尚书史,即《汉书·艺文志》所称尚书手下的“史书令史”或“兰台令史”。所谓“史书令史”就是指擅长写隶书的令史,汉人称隶书为“史书”。书法不合格者遭淘汰。
汉朝的法律还规定,无论官吏、百姓,凡上书给皇帝,如果字写得不工整,就要受到处罚。这种以法律来规定文字书法的措施,无疑有利于促进书法本身的发展,并在社会上形成重视书法的风气。
以书取人,作为国家的选才标准,有利于提高官吏的文化素质,但规定八种字体,特别是以当时最重要的隶书作为衡量人才的标准,则表现出汉代意识形态结构逐渐高度一元化的特征,这也是大一统社会的特点。
汉初,统治阶级崇尚黄老之学,但惠帝时废除了挟书之律,文景时期出现了由无为到有为、由道家到儒家的嬗变趋势,武帝时儒术更取得了独尊的地位,成为此后中国两千年间实现对整个社会生活进行管理的正统思想。在先秦不过是诸子百家中一家的儒学,之所以在汉武帝后独得统治者的青睐,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有助于陶铸大一统所需要的人格。这种情况反映在书法上,就是用统一的书体将读书人塑造为定型化的国家官僚。由士而仕,胸怀辅助帝王、为君制定治国方策的抱负,孜孜于用标准的书体书写,这也是由“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的最高理想人格,从而通过书法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在政治上依附皇权的人。
正因为如此,隶书在汉代受到了高度的重视,甚至有些皇帝、后妃对此也都乐此不疲。如以“善史书”见于历史记载的人,西汉有元帝、孝成许皇后、严延年、王尊;东汉有安帝、章德窦皇后、和帝阴皇后、北海敬王刘睦、乐成靖王刘党等。武帝时地方官府还“择便巧史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因此,民间谚语有:“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只要隶书写得好就可以为官,何必去讲究什么“礼义”。这从社会风俗的群体心理上说明了“史书”(隶书)在汉代盛行的部分原因。两汉时期的简牍以隶书居多,汉隶为百世所宗,都可以作为极好的佐证。
当然,汉隶作为一种书法艺术和中国文化发展中的里程碑,倒不是因为汉隶是一个鼎盛时代的典型字体,而是它独具一格的艺术为后人所喜爱;也不是因为汉隶改变了篆书屈曲回环的笔道形态以便于书写,而是它蜕变了具体象形的意义,使之定型化、抽象化。所以,汉隶从汉字构造上冲破了“六书”的本意,将小篆中残存的象形文字遗意也逐渐泯灭了。更重要的是,与秦篆相比,隶书的潇洒和反拘束是一种开放的典型,规行矩多、一丝不苟的恭谨变成了轻松活泼、流畅自如的抒泻,反映了人们寻求解脱的渴望。虽然两周金文也有开放的类型,但金文属于自在的、内敛的开放,而汉隶属于自为的、外肆的开放。人们爱把隶书从萌芽到定型的过程叫做“隶变”,就是因为中国文字美化为造型艺术的途径,是随着隶书的出现、发展而逐渐成熟的。隶书成为汉字书法发展史上和中国文化史上划时代的伟大变革,正是在汉代文化土壤里开花结果的。
现在可以看到的西汉隶书,除极少数的碑刻外,大量的是出土的竹简、帛书等。从社会文化的发展过程看,秦隶到汉隶的演变是文化发展的历史必然,也是书写文字日益成为文化交流和各种社会活动工具的必然结果。
与西汉隶书碑刻范围、数量窄小的情况相反,西汉简牍隶书普遍出现于社会活动的各个领域中。20世纪初以来汉代竹木简牍的实物发现,为研究西汉书法提供了可靠的资料,特别是近年来出现的西汉竹简、帛书,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按竹简的年代来排列,西汉早期的有湖南长沙出土的马王堆汉墓竹简、山东临沂出土的银雀山竹简,中期的有甘肃北部额济纳河流域发现的居延汉简,晚期的有甘肃武威出土的武威医药简,等等。这些简牍填补了由秦至汉书法真迹的空白,不仅使人们看到了书体发展的线索,同时也使人们洞察到文化发展的历史痕迹。
从简牍墨迹的书法来看,西汉早期的隶书很接近云梦秦简的秦隶。同秦篆平匀、简易的笔画相比,波磔不明显,还具有篆书的遗意,结体基本上与秦隶一样。但汉初简牍出于实际应用的缘故,尽量把秦书中书写较为简略的字体吸收过来,在笔法上大胆改革,既对篆书的中锋运笔加以肯定和保留,又删繁就简赋予新的内容,改原来行笔平稳为轻重相间,改单一的藏锋回锋为藏露两法并用,并且笔画常常出现“越轨”的情况,横画不再是平直无曲,而是曲中略有波形,竖画则顺势一泻而下,或长或短,欲放则放,欲收则收,正是法中无法,无法中有法。如果把简牍汉隶与篆书用笔作一比较,就可清楚看到:
汉隶多用方笔,行笔具有轻重缓急之分,细粗、顿挫兼而有之。因此,线条变化幅度大,形成了书艺上的韵律美。而篆书笔法多用圆笔,行笔气势连贯,着意于线条的圆健,平稳中略嫌乏味,没有顿挫提按、抑扬使转的节奏感。
汉隶起笔藏锋,收笔藏露兼用,尤其是带挑的波画,因藏中寓露,给人一种厚重而飞动、端庄而灵巧的美感。而篆书笔法起笔必藏锋,收笔须回锋,平稳延伸,粗细均匀,变化少,线条单一。
汉隶的方折笔法,使字的结体造型棱角分明,颇有气势,给人以雄健之感。篆书则运笔圆转,虽有遒劲婉媚之美,却少坚毅挺拔之气。
汉隶形体扁阔,上下笔画紧凑内含,左右笔势开阔舒展,波画的运用,使其以扁结构更具一番风姿。篆书形体狭长,笔画繁多而盘曲圆润,显得古朴典雅有余,生动活泼不足。
这种字体与运笔的相应发展变化,必然是两者相辅相成,致使篆、隶文字的形体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究于篆,无由得隶”,变化不会是哪一个人的獨创,而是整个社会力量所致。传统的篆书演变为新型汉隶,繁琐的字体演变为简约的字体,除需要适应社会的要求外,更重要的根源是社会政治、文化、艺术等方面的开明政策,人们的思想没有苛刻的禁锢,行动没有高度的约束,才有可能在书法创作上比较自由地发挥聪明才智,才能出现群星争辉、百家竞技的书法成果。社会的大变革、大发展是文字与书法演变的根本原因。在汉隶纯属装饰与外肆需要的“燕尾”残余中,可以窥视出明显的追求人为审美趣尚而不是放任自流的艺术倾向,其线条的锋芒不仅凌驾于秦篆的刻板之上,也凌驾于金文的内敛式变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