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 鸟

来源 :十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angyp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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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豆饭躁动着香热的白雾,饭粒滚过一层橄榄油,晶莹透亮,像抛过光。齐名想起《酉阳杂俎》里提及的玉屑饭。如果玉屑饭真曾存在,那它一定是抢在小冰期穿过了白令海峡,一路向着温暖的热带海湾进军,最终在世界并不起眼的角落开枝散叶,成为这里的众生日常享用的一大主食。齐名满足地关上思绪,稀里哗啦,四五口把碗刮剩一层薄薄的油,然后嘬着牙花子,慢慢踱向吧台,屁股拱上那张脱皮的长腿凳。
  吧台里的女服务员,挂着一张中美洲随处可见的混血脸蛋。玛雅文明的消失,西班牙人的入侵,栽在火药和天花病上的阿兹特克帝国,玻利瓦尔麾下英勇的爱国军。每一次目光的逗留,齐名总感觉这张脸蛋粗糙的毛孔里,飞出了很多模糊的历史片段,它们只朝他拥来。
  女服务员的笑持续性极强,非常纯然,也非常热烈。齐名适时回以微笑,他的笑显然淤积了过多的斟酌,磕磕绊绊,这多少让他感到惭愧。齐名注定没有办法像她那样笑,他的笑没有笑味,是掺了过多淀粉的午餐肉,没得肉味。
  每天他们都会这样打个简单的招呼。齐名意犹未尽。他弄不来大舌音,除去碰一门语言通常先学的脏话,他还掌握了个别简易便携的西班牙语短句,像谢谢、你真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是从哥伦比亚顺回来的,那时一位当地向导对他说:“碰到来电的妹子,你就说我喜欢你。我们国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选美小姐。前凸后翘,还热烈。男人来一个,魂跑一个。”那次齐名带队,在安第斯山脉的纵谷密林间,拍到了雄性安第斯冠伞鸟。在波哥大的酒吧里,齐名集中性地见识到了这些姑娘。她们的确前凸后翘,而且热烈,她们在红色的橱窗里不停地摆动、旋转,她们有着安第斯冠伞鸟一样的艳丽和活泼。“我喜欢你。”趁着龙舌兰的辣劲儿,齐名在舌尖轻轻地吐出发音,发给自己听。
  齐名捧起服务员为他做好的咖啡,改坐到落地窗边。沙发的亚麻布罩上散布着零星的斑点,像是食物的油污,长年累月地印在那里。覃爽在这时也下楼了。她选择坐到齐名对面的那些斑点上,跷上腿。她的两条小腿列在一起,出众地倾斜出一个叫齐名无从忽略的角度。她的腿总让齐名想到赛马的腿,线条流畅,洋溢狂野之美。
  齐名咂了咂嘴,咖啡的苦里泛出甜味。他没什么凑趣的话可说,覃爽也没有。她新剪的这头短发,倒是蛮配她的圆脸,可惜染成了浅粉,齐名觉得艳俗,像玩cosplay的中二少女。对此齐名只字未提,只是很刻意地多看两眼,希望她懂他的刻意。覃爽现在侧头望向窗外,光线迫使她微眯眼睑。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匍匐在她的脸膛上,非常清晰,齐名此前却未曾留意过。他现在想,莫不是给荒芜的?
  “你什么时候理的平头,看着倒挺干爽。”覃爽问,顺便变出一个呵欠。
  齐名将剩余的咖啡全部泻入口中,他成功地只能看到杯底。
  “那天以后。”
  旅馆一层依然没什么人,吧台的音箱里流动着不知名的西班牙语歌曲,让人想跟着点头踩拍。没有回话,齐名干脆也搭腿,躺到沙发上,将头扭向窗外,他的视线与覃爽的视线正好画上了一个叉。
  窗外的绿植一直在蔓延,林木勾肩搭背,鸟失序一般噪叫。不时有几只小黑点从树冠上飞起又落下,像一窝旺健的跳蚤。窗面被晨起的阳光熨得有些温暖,再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发烫,能看到空气沸腾的形状。几道被晒干的雨迹呈抹茶色,被定格在窗面上。齐名非常享受此刻的环境。
  两个月前他回北京,耗着耐性,待了将将一个礼拜。那次从国贸地铁站爬出来,他突然感觉有点缺氧,肺部缩张得非常费劲。周遭的人群过于密集、喧哗,这让他无比难受,像某件他格外珍视的东西遭到了侵犯,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深秋的北京。齐名向天空的各角投去几眼,雷同的厚厚一堵棕色。那些过于健硕或扭曲的建筑,以地标的高傲,围拢住他并投以蔑视,他的气更短了。他开始咳痰,胸口猛烈颠簸。立交桥盘在头顶,汽车一辆紧接一辆,转着圈儿地呼啸而过。齐名感觉自己正在螺旋下沉,高楼像要往中间倾倒,他慌得跑了起来。他跑得有些狼狈,呼哧带喘,手脚不够协调,如同逃窜。可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的确在逃窜。
  圣何塞时间清晨六点半,其余团员陆陆续续下楼吃早餐。有人到吧台跟那位女服务员说笑,这能迅速唤醒他们的活力。其中一人曾在巴塞罗那留过洋,他的加泰罗尼亚口音让服务员的笑声格外抑扬顿挫,齐名暗自生羡。
  这个为期十日的打鸟团共有八人,打鸟是鸟类摄影的行话。除去覃爽,全是推真车的鸟人。推车意为拍鸟,鸟人是拍鸟者的代称。都是些蘸了洋墨又捎回的译词,音译直译杂而处之,通常是那撮半吊子愛起的腔调。齐名最轻看这帮人,但从未表露自己的不屑,通常也是这帮人最舍得投资,钱够,齐名就不介意陪着他们一起作妖。
  覃爽之外,团里有三位成员之前跟过齐名。其中两位是去年巴拿马之行的成员,那以后,他们就认准了齐名,经常在微信里向他讨教打鸟的技巧,喊比自己小两轮的齐名叫齐老师,喊得很勤,倒教齐名义不容辞起来。
  那一次,他们在巴拿马湾附近蹲点三个多钟头,成功拍到了角雕、冠雕和金领娇鹟,还偶遇了雄性金领娇鹟求偶的场景。但凡带团去巴拿马,齐名都会顺道把他们领去参观巴拿马运河。运河并没有想象中的气势如虹,团里不少人在感叹,这小身板,哪比得上咱的三峡工程,那才叫一个雄壮。似乎谁也不敢相信,沟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运咽喉,竟是一条如此狭窄的河道,像记忆里故乡的小河,故乡的小河流淌在改革开放之前的祖国各地。他们很快就催促齐名:“回去吧,没劲,还是鸟好。”
  另一位大哥更富传奇,他们相识于今年三月的尼泊尔。当时齐名一行的吉普车正开在安纳布尔纳峰的山麓间。司机和副驾驶上的团员,几乎同时发现了道路前方出现的一个人影。人影越发清晰,是一个汉子,双手经幡一样在风里摇摆。齐名原以为是碰上索要过路费的村民,瞧仔细了,这哥们儿留着寸头,一身冲锋服,脚踩登山靴,裤腿上结满了泥巴,右肩扛着一个披上数码迷彩炮衣的摄影大炮。车停下来,齐名从后窗探出脑袋,凭肉眼判断,600毫米定焦,4.0光圈,行家。   这位大哥地动山摇地奔了过来,他趴在驾驶员的窗边,低头喘了很长时间的气。
  “自己人?”齐名用中文问。
  大哥猛点头,往车内扫上一眼,差点没哭出腔。他大喊道,竟然碰上组织了!他的普通话,偏旁部首都带着中原口音。
  齐名亮开车门,冲他招手,示意车里说。吉普车的底盘高,大哥腿软,几乎跪着爬上来的。齐名的膝盖碰到大哥的胫骨,他的大腿在高频率地颤抖。
  在车里大哥开始大倒苦水,说自己被一个业余鸟导坑惨了。他们的汽车一直在山里兜转,已经第三天,他们依然没能打到好货,全是菜鸟。大哥性急,当面质疑鸟导的水准,管他退钱。那鸟导是一后生,一点就着的岁数。两人后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其他团员全窝在后排,没人吱声。鸟导当时拔出一把白刀,说你丫想见彩是不是?大哥没辙,顶着破骂被撵下车。他根本没有应急预案,手机卡是国内的,并未开通国际漫游,他也不知道使领馆的号码。他只能一路往回走,一路期待途径车辆的搭救。没人搭理他。这一路大哥走得提心吊胆,也不知道尼泊尔有没有塔利班,他什么都不知道。这趟路,他是拿命在走。
  然后,照大哥自己的话说,他吉人自有天相地遇上了齐名一行。
  齐名后来偷摸着问,那头要你多少?大哥说,一万整,图个便宜不是。齐名点了点头,接过大哥递来的一支中南海。到这时候,大哥就算补录了进来,跟着齐名在戈西塔普自然保护区打鸟。尼泊尔可以拍到很多国内有分布但不易斩获的鸟种。这趟出车,每个人都收获颇丰。回来那一路,大伙高兴,把玩笑的尺度开得很大。
  齐名的标间空着一张床,晚上大哥就跟齐名挤住一间房。大哥非常感激,几次捏住齐名的手,让他以后务必携上亲朋好友,到山西去耍,一定要给他来电话,他说山西没有不买他账的地方。他说话的时候,右掌做出一个类似捏核桃的动作,好像山西此刻就在他的五指之内。
  齐名几次回绝了大哥补交团费的想法。他的官方说法是,已经交过一次,就当是我替那孙子擦屁股。其实齐名自有盘算,话说这是他脱离老东家后,头一回带团冲出国门。圈子不大,他想挣这份口碑。大哥后来果然没少在网上帮齐名攒声誉。齐名的银行卡里,有天突然多出两万块。齐名不作深究,心照不宣地满意着。
  这是在哥斯达黎加的最后一天。
  在进林的路上,他们碰到了一组美国考察队,其中有两位鸟类专家。齐名跟他們攀谈了几句,所获不多。对于这一带的鸟讯,齐名可以说了如指掌。这是他三年内第五次带团来到这里。三年里,那家长期合作的旅馆的女服务员换了三茬人,最开始是一位黑人妇女,她的身后晃荡着两团摇摇欲坠的臀肉,令齐名大开眼界。后两位都是混血女孩,脸上安放着印第安人古老的轮廓。她们无一例外拥有醉人的微笑。
  在这些老美的相机里,齐名见到了金头绿咬鹃和白尾绿咬鹃,后者有一张珍贵的巢片。齐名告诉老美,他们此行的重点目标是凤尾绿咬鹃。此鸟相传是玛雅和阿兹特克神话里羽蛇神的化身。凤尾绿咬鹃生性孤傲,宁可绝食气尽,也不接受人工饲养,因此被当地人称为自由鸟。这些鹰勾鼻用英文对齐名说,享受这一切,愿上帝保佑你们。齐名回上一句,菩萨也保佑你们。
  齐名一行在上午拍到了不少蜂鸟、金刚鹦鹉和唐纳雀。心心念念的凤尾绿咬鹃迟迟没有现身。今年是齐名本命年,他一直恪守规矩,天天换穿红内裤。没有问题的。
  覃爽是此行唯一的女人,所以团队里男人们的热情非常集中。他们走着走着就挤到她的身边,试图跟她扯扯淡,他们凑趣的话无疑比齐名要多得多。也正因如此,这个团比以往的都要难带那么一点。大家都好逞能,一个比一个身经百战博览群书踏破铁鞋,所以谁也不愿服谁,经常连齐名也杠。好在覃爽不大接话,她天高云淡的样子跟她的发色一点都不搭调,这终于起些效果,大家逐渐消停下来,局面不致太过混乱。
  雨林里的风,背着揣着浓重的水汽,所以跑不快,空气时而阴冷,时而郁热。齐名已经全身是汗,汗还在如泉地涌。齐名给同样大汗淋漓的覃爽递去一瓶矿泉水,覃爽一把夺过,咕嘟咕嘟给它喝见底。眼尖的山西大哥凑过来说,齐队,感觉你跟这妞,有情况啊。两人都笑了笑,齐名不言语。他从覃爽那里学来了闭嘴的妙处。
  圣何塞回北京的航班,将在今晚十点四十五分起飞。齐名的脑中突然闪出这条信息,他恨不得跑起来。齐名现在把大伙带到一个河谷,河谷那头鸟声密集。他的袜子被湿滑的脚汗一路推到了脚板,鞋后跟硌着脚后跟,皲出一阵酸涩的痛。齐名现在无暇搭理这种痛。
  他们蹲守在河谷的灌丛里。逼近下午三点的时候,其中一位喊他齐老师的团员突然憋气喊道:“见着来福儿啦,见着来福儿啦!”来福的意思,是这辈子头一遭遇上的鸟种。透过双筒望远镜,大家陆续看见了那只憩在树梢上的花鸟。红腹绿背,两根闪绿色的尾羽长长地耷下,既有花旦的娇,也有武生的俊。这是一只雄性凤尾绿咬鹃。大伙渐渐逼近过去,相机霎时全部开动,有一种集体劳作的喜悦。
  覃爽只是眼观,她此行并没有携带什么像样的装备。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她随后也掏出手机,横竖各来了两张。
  齐名已经独自挪走几步,坐到河滩的石堆里。他从衣兜内摸出半根抽剩的雪茄,含在起皮的唇上。这支雪茄有点来历,是去年齐名在马那瓜一个地摊上买的杂牌货,一盒的雪茄眼下就剩了这半根。那时齐名是从哥斯达黎加一个小口岸混入尼加拉瓜的。他偷偷在护照里夹了五百美钞。五个富兰克林喜忧参半的头像,最终顺利帮助齐名在尼加拉瓜湖畔遛了一圈。风景不错,也就那样。
  齐名斜躺在糊满青苔的岩石上,悠然地吞云吐雾。覃爽慢慢摸索过来。
  “怎么样,好看吗?”齐名叼住雪茄,挤着眼睛问,“那鸟。”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玩意儿?”覃爽的一头粉色让齐名非常出戏。
  他深深地抽走一口,没有接话。
  “老老实实待北京吧,成不?”覃爽站在那里,她娇小的形体、粉色的蘑菇头、普通话里的一半执拗和一半委屈,都跟身后那片幽深的雨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别了吧,你看我头发都剃了。”齐名摸了摸自己扎手的脑袋,说,“别误了你。”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格格不入还在加剧。
  “我最近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可正是这样,我觉得这个世界还蛮有看头的。”齐名依然躺在那里,他享受雨林里一切的秩序和格局。
  在两人不远处,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此起彼落,似乎永不停止。
  “你个鸟人!”
  一声尖响,群鸟飞散。
  在到达厅,跟往常一样,齐名被团员围在行李转盘旁,他们朝圣一样抢着跟齐名握手,场面和美,功德圆满。齐名说了大量无须过脑的废话。他不知道覃爽是什么时候走掉的,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在圈内,齐名的收费不敢说低,可一年到头,档期依然排得密密麻麻。他带团几乎没有出过差池。只差一回,是在洛杉矶准备返程的时候,其中一位团员无故消失了。齐名赶紧报了警,跟使馆取得联系,并向公司作了汇报。当时公司的回话是,人没找着,你也不用回来了。经查,该团员是在最后一晚从入住酒店自行离开的。后来才得知,这哥们儿临时起意要去看洛杉矶湖人队和波士顿凯尔特人队的篮球赛,总决赛第七场决胜。他没买到票,他没能在斯台普斯球场外找到眼神暧昧的黄牛党,于是通过球场外的大屏幕,跟一群同样没买到票的湖人队球迷看完了整场比赛,甚至还参加了赛后疯狂的庆祝游行。直到第二天他才被警方寻获,很快被遣返回国。公司后来扣掉了齐名那一整团的收入。
  跟东家解约那天,齐名难得换上一袭西装。他坐到人事经理办公室的转椅上,把印好的辞职信手绢一样丢到桌面。他跷上腿,从容地把牛津皮鞋抖出来,抖出一片锃亮的闪光。那时他根本不想笑,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笑,但他脸颊的法令纹,还是陷下前所未有的纵深。
  回京次日,齐名就得带上一个新团,去印尼。齐名享受这种被工作塞满的感觉,停下才会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喜欢如果上一环出现意外极可能贻误下一环的风险,化险为夷令他大呼过瘾。
  印尼拥有将近五百种特有鸟种,是世界上特有鸟种最多的国家,鸟类主要集中在苏拉威西岛和新几内亚岛。新几内亚及附近岛屿,栖息着资深鸟人都渴望能够一睹真容的极乐鸟。齐名每年要跟那里稠密的热带雨林打好几回交道。他的印尼语说得非常地道,能熟练运用、切换各地俚语。砸钱不手软,吹瓶不上脸,该勾肩勾肩,该拥抱拥抱,齐名在当地混得很开,他跟各路鸟导称兄道弟,这让他少走了不少冤枉路,也免去了很多冤枉钱。
  出发印尼前的那一夜,向来无梦的齐名,梦到了覃爽。她在梦里变成了一只鸟,长出一对斑斓的翅,玲珑,桀骜。她就这样轻轻一点,呼扇呼扇,离了他的肩膀。她最终遁入高天,从此不归。


  这个节目今年做到了第四个年头,在网综遍地开花的井喷期,这是一件骄人的成绩。第三年开始,制片人为两位主持人分别配备了一把吧台椅。他们都发现坐着主持,也丝毫不影响收视。现在,“是什么让你单身至今——男生版联谊会”两行粉色文悦新青年体汉字,在背景屏幕上循环跳动,可爱,显嫩。女主持人鹅黄色的连衣裙,短得很有卖点,诱人视线往裙裾边缘徘徊,最终铩羽而归。
  三位男明星居镜头左侧,一群女艺人居右侧,两方人马相向而坐。男明星各自坐在一张软椅上,女艺人兵分三排,色香味俱全地陈列于一个梯形看台上。齐思坐在看台第三排,镜头的最右上角。一个在镜头里最容易变形的位置,一张要命的大大的左脸。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右脸更上镜。倒是可以很舒適地纵观舞台全貌,也能看清三号机位摄影师傅头顶的皮屑。她甚至都能闻到师傅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如果这个临时搭建的木质看台突然崩塌,所有的女艺人都将失声摔倒,其中以那些脚踩高跟鞋的最为惨烈。齐思庆幸自己穿了一双帆布鞋。倘若这一幕真能发生,整期的收视率势必冲向历史新高。齐思在默默地祈祷。直到录影结束,她们大部分人都没法捞着一句话,只有肤浅的笑声被收录进去,穿插到这档每周一更的网综节目里。齐思物伤其类,接着祷告。
  毕业季,齐思跟同学们一样,偷偷做了韩式半永久,她私下还飞了两趟首尔去开小灶,动过鼻子和下巴,隆过一回胸,小平板顺利晋升C罩杯。眼见同届的同学一个个火起来,最为春风得意的那几许骄子,已然家喻户晓的名角,齐思的心火快要烧着自己的眉毛。毕业合影时还站在居中位置的齐思,至今表现温温吞吞,暗淡得有些过分。自从跟校草分手后,齐思再也没能享受过成为焦点的悬浮感。一个小姐妹开她玩笑,说人家迟早要醒的,睡过就好,你就知足吧。一贯开得起玩笑的齐思,当下把人给拉黑了。
  如今,她稀里糊涂地将自己混成了通告艺人,在点击量差强人意的网综节目和不上星的电视频道节目里神出鬼没,扮演一个游离于花瓶与谐星的角色。她既缺乏让人眼前一亮的才艺,均码的尖脸也无从助她从如云的人造美女中脱颖而出,这在娱乐圈是非常致命的状况。她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替代的山寨货,好就好在便宜,坏也坏在便宜,便宜没好货。在自我认知上,齐思可能过于清醒了一点,在这个阶段,这并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个阶段应该不计后果地拼上老命,突围。
  换做一年前,齐思还会不时翻出那张毕业合影,在班上那些正当红的女同学脸上留下永远无法恢复的掐痕。她的偶像是小S,她想成为大陆的小S。她一直在品尝着事与愿违的苦涩。所以现在齐思反倒有些看开了。心态放平,很多事倒又迎刃而解,通告量小幅上升,够她养出更进一步的释怀。毕竟,她精心准备的笑话依然冷场。
  这天的录影话题如屏所示,每位男明星列出五条择偶标准,主持人逐个撕开封条。凡不合要求的女艺人须自动离场,直至留下满足所有条件者。男明星最后会从中挑选一人进行私聊,两人有机会牵手成功。重点不在成功与否,贵在有趣。
  他们的要求千奇百怪。胸围至少是C。小本人十岁以上。能陪我一起玩网游。硕士以下学历。有留洋经历。必须陪我吃夜宵。其中一位男明星提出要看女生脚趾的形状。每位女艺人必须脱掉鞋子,受他逐个品鉴。齐思觉得这像是在选妃。他的表情不无得意,主持人趁势一再揶揄,纵然是综艺效果,齐思也想翻起鞋底,狠狠甩到他腥膻的脸上。可她却在欢笑,咯吱咯吱,嘻嘻哈哈。她不得不笑,否则捉进镜头的表情会很难看,难看的女人没有观众缘。   也有尚且合理的要求,比如得会开车,禁止把其他男明星喊成老公,喜欢看文艺片。
  这三个男明星,齐思最钟情胡凡。从他早年在韩国当练习生起,齐思就是他的粉丝,不混饭圈,守住理性的那种。胡凡跟韩国那家著名娱乐公司的官司曾轰动一时,成功解约后,他选择回国发展,这让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他逐渐成为网友热捧的段子手和行走的表情包,流量为他带来了大量真人秀节目的邀约。他又给盘活了。
  去年起,胡凡开始接拍电影,都是知名大制片人大导演的戏,横跨内地和港台。齐思还是偏爱韩国男团时期的胡凡,那时的他更青涩,更遥不可及,很像齐思青春期的偶像安七炫。现在的他,有点荤,冷荤冷荤的,最关键是,太亲民了,而物以稀为贵。她想象中的胡凡欧巴,不可能接下这种恶俗的通告。
  齐思跟胡凡同台过两次,从化妆到散场,她都没能跟他产生交集,他们在不同的化妆间和休息室,在节目不同的段落和角落里。而且,她也不希望别人误认为自己不过是个盲目追星或蹭热度的小艺人。齐思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就是她的自尊心,还是该死地高傲得让她宁肯吃亏。
  录影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齐思进进出出了将近四个小时,最后的成片大約时长为一个小时。齐思每次都没能坚持到底,到底的总是那几个。她坐得很累,一到后台,她就赶紧活动身骨。没能走到最后意味着没有发言的机会,她知道自己不够圆滑,但她乐意,或许这印证了她还年轻、还可以挥霍。录制结束后,齐思像往常一样,躲到后台洗手间里抽一根烟,然后叫一辆网约车回家。
  齐思去按电梯的时候,有人在背后喊了她的名字。齐思转身,是余乾,当中的一位男明星,不是看脚那位。齐思稍感错愕,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眨眨假睫毛,问:“你认得我哦?”齐思后悔把隐形眼镜给摘了,对视的第一眼很重要,她根本看不大清他的神色。
  余乾笑说:“你胸口的名牌不是写着吗?”他的牙齿白得像墙漆,糊糊涂涂的一片。
  余乾是个星二代。齐思看过他的新闻,一次是在夜店里跟人发生口角,据说是因为女人,然后爆发了肢体冲突,最后不了了之。还有一次,是被狗仔拍到在某奢侈品店里,手挽一位E奶网红,最后也不了了之。
  在圈内,余乾是子凭父贵的佼佼者,到目前为止他的最佳代表作还是他爹。他父亲年轻时也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小生。也风流。如今退居幕后,成了业界知名的制片人。
  在电梯里,余乾提议载齐思回家,说是顺道。齐思说,不必了吧。
  “吧——”余乾歪起嘴角,似乎是笑,说,“走吧。”
  余乾的座驾是一辆深蓝色的玛莎拉蒂。齐思坐到副驾驶上,想,她这一坐,是否就意味着她必须得从余乾这里获取一些资源,以牺牲自己的某些东西为代价?她实在不懂里头的规矩,她没到那个份上。
  干脆先发制人。齐思说出一串,我从来不素颜,恨不得睡觉也带妆,身高没超过一米六五,也记不住巴塞罗那队所有球员的名字,就认得梅西,更不想跟任何人熬夜看球。
  “不是熬不起夜,而是不想看,一场下来都进不了一个两个。我宁肯去地坛公园看老头老太太打门球。”
  余乾拍着方向盘哈哈大笑,他说你也是业内人士,怎么能不知道啥叫节目效果?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坏的?”余乾问齐思。这至少说明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或者贵有自知之明。
  “我对你不是很了解,但感觉没有那么的好吧。”齐思希望余乾能理解自己的幽默,还有躲在幽默背后的实意。
  “你真名就叫齐思?”
  齐思重新翻开伴侣盒,将隐形眼镜贴到瞳孔上。刚贴好左眼,在一半模糊一半清晰的时刻,她回答道:“不算吧。我本名叫刘明媚,春光明媚的明媚。”
  “这名字好,生机,直率,一看就随你。”余乾的嘴角再一歪,说,“有个艺名挺好的,什么东西都能挡一挡。”
  “自欺欺人罢了,而且你也可以啊。”齐思终于高像素地看清了余乾的侧脸。他的牙齿洁白异常,过分齐整,一看就知道做过矫正,跟齐思一样。
  “我是在狗仔的镜头底下长大的,犯个痢疾去医院,也有一批狗仔跟在屁股后头。讨个艺名不是多此一举?”余乾打开音乐,放着毛不易的《像我这样的人》,音量偏弱,环绕立体声,歌对路,齐思不自觉地随着轻哼。
  “不是我矫情,真的,我做梦都想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大苦大难那种就不必了,父母领点工资,朝九晚五,管吃够喝,普普通通就好。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更不需要那么多的兴师动众。”
  “你要现在开的是奥拓,我就觉得你这话还挺感人的。”
  余乾又笑了起来,他总在变着法儿地笑。
  “当然啦,我也劝自己,你丫就知足吧,就像所有人开导我的那样。但我很清楚,这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齐思感觉余乾比她想象中要深刻那么一点,但也不过是种贸然的猜测。他极有可能还是“没有那么的好”。
  余乾提议一起去吃饭。齐思谢过,说今天不行,跟人约了饭局。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改天吧。忽觉不妥,索性一路说下去,肯定蹭你一餐饭,让我多曝光曝光,没准就能登个热搜榜啥的,趁势火个一塌糊涂。余乾半认真地说:“我可记着了啊,且看下回分解。”
  玛莎拉蒂稳稳地靠在路边,再嗡的一声,稳稳地蹿了出去。齐思站在小区门口想,这种稳定性要能放在柴米油盐中,真是再好不过。
  齐名一如既往,迟到一小时。齐思心中有数,自制的火锅汤底刚滚开,门铃声响,齐名脱了大衣就能涮肉。无非吃饭,顺便聊些近期的情况。
  齐名说都蛮好的,蘸着料碟,吃得很带劲。他看起来很饿,他处在一个很饿的年纪。他确实蛮好的,自由旷课,睡到自然醒,即兴远游,不把辅导员和分管教务的副院长放眼里。一切尽在掌握中。
  齐思跟齐名说起今天的遭遇。齐名的虎牙咬紧筷头,说余乾不就是那个拼爹的星二代?齐思说,就你嘴欠。齐名乐了,说现在就跟我急啦?   齐名吃饭总爱咬筷头,齐思怎么说也不听劝。她想过把家里的筷子统一换成不锈钢的,让他硬碰硬去。眼下所有竹筷的尖头都琢满了齐名的牙痕,很煞胃口。她到底没换。
  电视被当成屏幕,连上平板电脑,放映着齐思参与的综艺节目。每次跟齐名在家里约饭,齐思总要找出自己的节目视频,逼着齐名指点二三。她说你不是小年轻嘛,口味比较对路,给我积极建言献策。可她只比齐名长四岁。
  “那厮跟你约了下次的行程没?”
  “刚放下手机,说是后天陪我去做激光嫩肤。”
  “靠!”齐名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口,就着当的一声说,“刘明媚,没人这么约会的。”
  “这就是我们小艺人的日程啊,美化自己,造福大家。他受得了便受,受不起拉倒,没必要谁迁就谁,也没有谁跟谁过不去。”齐思只夹素菜,明明洗了口红,嘴唇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天上地下翻翘,食物被筷头一路护送进门牙以里。
  “男人在得手之前,肯定不择手段,也会一忍再忍。现在什么都是假象。”齐名又放下一碟牛骨髓,再七上八下地涮一片毛肚。
  “如果他能忍到我动心的那一刻,老娘也就认了。感情不就是互相认了吗?认好也认栽。”
  “那你對他来感觉吗?哪怕一丝一毫。我倒是觉着啊,你要跟了他,哪怕玩一玩,又哪怕狗仔误以为你俩处上了,也比你现在单枪匹马混得强。”
  “少看轻我,我现在对谁都提不起兴致。你不懂的。”
  “我还真不懂。”齐名又去咬筷子。
  “你现在处于对每个但凡略有姿色的异性都很来感觉的阶段。”齐名佯装生气,拍了一下桌面,自己先笑了,坏笑。
  “最近去见你爸了?”齐思擤一擤鼻涕,换了个话题。
  “有什么好见的。”齐名随即问,“你呢,跑你妈那儿撒娇啦?”
  “没,跟你差不多,除了偶尔会去讨些救济粮。”
  “你一年用掉的卸妆油,经过提纯以后,能供养缺水地区的孩子活上一年半载的。论哭穷,没人比你更理直气壮。”
  齐思回了几个“哎哎哎”,看似嗔怪,心下竟然有些得意。她到底是艺人嘛,得亮相就得上相,也不能一直上着相。
  “你怎么不爱去找你爸呢?”齐名好奇。
  “我爸也不是好鸟,不然也轮不到你爸。我爸跟你爸,两人有一拼吧。男人都有一拼。”
  “吃饭就吃饭,干吗含沙射影的。”齐名又去敲碗。齐思母亲说过他,敲碗那是乞丐,不让。他偏要。
  “那件事,你想好了?”齐思问。
  有辣椒油从嘴角滑了下去,有一点痒,齐名从纸抽里抽出一张,使劲地抹,抹麻了就不痒了。他说你知道朱鹮吧?齐思说我还真不知道。
  “一看打小就没好好念书,小学的课本里就提到过朱鹮,一种曾被判断灭绝了的鸟。当年在日本,最后一只野生朱鹮已经死去,动物园里饲养的六只失去了繁殖能力。在咱中国,一直没能发现野生朱鹮的踪迹。又过了好些年,陕西那边才找着了几只,还有。我那时最大的梦想,不是登上月球,不是当警察抓小偷,而是亲眼看一眼野生的朱鹮。这个愿望我在三个月前实现了。
  “我们家阳台上以前养过一只金丝雀,你有印象吧?后来就没了嘛,单剩了一个鸟笼在那里。金丝雀是我给放走的,应该说是赶跑的。我半天才把它弄出笼,结果还赖在阳台上,一蹦一跳不愿走。这雀儿啊不是变奴才了,就是成太岁爷了。我爸那天回家,没听到鸟叫,纳闷着去张望,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鸟笼,大喊说,我好端端的雀儿怎么不见啦?问我,我把脑袋晃得眼冒金星。他挠挠头,说莫不是让老鼠给叼走了,他娘的畜生。后来他煞有介事地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包毒鼠强,混着饭团,放到家里各处,还示意我别声张,说老鼠成精,能听懂人话。我就铆足了劲给他点头,完后跑进卧室,捂在被窝里笑个不停。”
  齐名最后说:“喜欢这个东西是没法说清楚的,我就爱深山老林,就爱鸟,就爱飞,比在北京待着畅快多了。你不会明白的,你跟那些浮华的东西贴得太近了。但其实吧,这又跟你非得进娱乐圈异曲同工,就是非要折腾,非要拧巴,高兴了。”
  电视里主持人刚刚讲了一则笑话,齐思在卖力地笑,镜头给了一个一秒钟的特写。齐名指出过很多回,说你笑的时候,眼睛尽量别去找镜头,不然看起来很假,像摆拍,这是禁忌,跟拍鸟一样,要呈现抓拍的效果。齐思回嘴,你骂谁是鸟呢。到头来,她依然学不好那种抓拍式的微笑。她不够从容。
  “所以你打算彻底放弃学业了?”齐思问。
  “我已经退学了啊。”齐名既有些腼腆,但更像是自得,“当初我学哲学,是想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儿,没整明白,歇菜了。在弄明白人是怎么一回事儿上,彻底肄业。”
  “退学你怎么不告诉我?”齐思每问出一个问题,都像往自己身上添多几岁。
  “我凭什么告诉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高晓松,说自己是清华才俊的时候,没事会去提没拿到文凭那档事儿吗?再说,没毕业又不是没就读,好歹我也混过哲学系,放起去照样唬人。跟名头比,内容不重要。我挂过两门专业必修,其中一门是作弊被抓,老师直接给下了零蛋。但这些都不重要。当然,后来我都补考过关了。每到课间我就跟科任老师在走廊上一块抽烟。烟是我买的软中华,正版货。你说我能不过吗?我们倚着栏杆,聊时政和体育,我们从来不聊哲学。我怀疑他们自己也不信那套玩意儿,哲学就是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被那套玩意儿绕进去,生活容易出状况。”
  齐名说了很多话。他现在跟齐思碰头,总会不断地嚷嚷,像醉着。他以前不这样。但现在他只能这样了,他的话已经没有第二去处。
  齐名看了一眼腕上的表,不得不打住,赶紧穿好外套。他还有第二趴。其实根本不能说是第二趴,而是他人生的长征路上生死攸关的转折点。他必须拿出飞夺泸定桥的架势。
  齐名推门而入的时候气喘吁吁,他还是迟到了。他努力让自己尽快契合这家咖啡馆的深沉。
  “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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