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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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
  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
  ——《群芳谱》
  九月坐的这个位置很不错,视野开阔,当然,这一点也是她坐定之后才发现的。事实上,九月从来就不是一个擅长提前谋划的人,但事情的结果往往又像是她早就谋划好了一样。
  比如今天,左岸咖啡是她来过的,坐在哪里也是随意,不过九月总是习惯坐在一进门靠右拐的角落里,她第一次来就坐在那里,之后每次进门也就直奔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总是空着,好像一直替她留着。九月就是这样,吃菜也是吃她一向喜欢的几样,没有吃过的东西她一般不尝试,哪怕服务生说得天花乱坠满口生津,九月也只是微笑、点头,之后,点的菜还是老三样。同样,她喜欢的火锅店也只认准了一家,只要不是满座,她坐的位置也很少变化。
  今天的变化不是九月本意。两点四十五分,九月走进左岸咖啡。当她下意识向右拐弯时,服务生礼节性地伸出了手臂,九月这才看见,她的位置已经有人了。愣神只是几秒,九月随服务生径直向里。
  咖啡也是老牌子:麦斯威尔香草咖啡。坐在这里的人,喝咖啡不过是个由头,就像男人闲坐着要抽烟一样,这里的女人也不是为了喝咖啡。
  左岸咖啡在一条长街的尽头,长街两旁满栽垂柳,这也是九月喜欢这里的理由。今天,当她穿过近百株垂柳合抱着的长街,当她满目触及的是鹅黄毛绒的柔枝时,她的心情也变得柔软嫩绿了。
  春节刚过去几天,街道上还能看到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时不时有孩子奔跑着朝空中抛一个炮仗。年还在过,但柳芽也的的确确是探头探脑出来了,这又是小城让人惬意的地方。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才二月出头,风就退了寒气,天气也就明显转暖了。
  一个好的咖啡屋应该是明亮的、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的气息应该是微微有点苦涩的,但又是滑爽的,不是黏稠的。咖啡屋的主人应该是温文尔雅的,但又不是过分殷勤的。每天来的客人应该彼此脸熟,但又不必客套说话。九月曾经看到过一位奥地利诗人这样描写他心仪的咖啡屋,也是九月的心仪。
  除了具备以上特点,左岸咖啡四壁爬满青藤,这是尤其让九月心仪的。对于华丽奢侈的做派,九月一直排斥,她也不是很喜欢花团锦簇,对于不开花的绿色的植物,她的心存欢喜似乎与生俱来。左岸的青藤四季常绿,也许是南方的什么品种,也许不是,总之,这些春夏秋冬郁郁葱葱叫不上名字的青藤,让九月对这里的老板也心存好感。虽然她也没见过老板,但她想老板应该也是一个格调不俗的有心人,这就够了。
  现在,应该说说九月了。四十岁出头的九月,是小城最权威的日报副主编,从大学毕业,九月一直在这个报社供职,混到这个年纪,该有的都有了。除了工作,九月还有一个身份:专栏作家。为她特辟的专栏开通也近十年了,她的情感婚姻类文章阅读量一直居高不下,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家喻户晓。而且,九月的形象也很出众,所以,在小城,说她是名人也毫无问题。眼下,除了报纸,还有各种各样的自媒体、博客、微信、公众号什么的,九月的粉丝量更是呼啦啦往上涨,她的公众号订阅用户每天以百人计不断增加。
  最初几年,九月和粉丝之间也是有互动的,粉丝发的消息、留言什么的,九月也能认真回复。但是,随着九月粉丝量的日益庞大,九月每天收到的消息啊,留言啊都有上百条,一一回复,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起初的心劲了。也是,名人做久了,对粉丝的热情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也很正常。
  习惯了每天面对无数条添加微信好友无动于衷的九月,自然很难特别注意到某一个人、某一个陌生人、某一个粉丝。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引起了九月的注意。
  這个人从最早几年和九月加为QQ好友之后,几乎会对九月的每一篇文章发表评论,这评论,也不是三言两语,而是洋洋洒洒,动辄千言。那时候,九月还非常年轻,她的专栏也刚刚开通,她对自己的粉丝还保有最起码的礼貌。一般有人发来QQ好友申请,她也就同意了,不过也仅仅只是同意。对于没有见过面,没有任何交往的陌生人,九月完全没有对话的习惯。所以,每有消息提示音响起,九月最多也就瞄上一眼,不作任何回应。后来,她索性关闭了其他人的消息提示音。
  也许是因为他的坚持,也许是因为他的评论还真有几分水平,也许是因为他对九月文章的欣赏方式和其他粉丝相比似乎高级了一点,总之,九月并没有屏蔽他的消息,相反,九月每有新作,她都要点开这个人的评论看上一遍,但她还是不声不响。
  潜行者,这是他的QQ签名,当然是网名。九月没有网名,九月就是她的本名,自她成了专栏作家,她的署名也只是去掉了姓氏,她喜欢九月这个名字。
  有时候,一次偶然的情绪波动也许会引发一个行动,九月就是这样。和二十年前相比,如今的九月,已经完全是一个冷静、平和、波澜不惊的中年女人了。她年轻时就不善交际,现在几乎称得上深居简出了。那些躺在电话簿上的名字,一个个不见了人影。也是,什么都是双向的,九月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别人,这些年,她对别人的邀请也是能推便推,所以,小城圈里圈外的热闹场合都见不到九月了,这也是九月求之不得的。自然圈里圈外关于她高冷骄傲的说法也就多了。
  以九月的经验,她写出来的东西,有些很用心,她自我感觉非常好的,发表之后往往反应平平。有些文章,她也就是随手一写,写过就忘,却又常常一片叫好声。最近的一个小说九月很是满意,但是在公众号推出之后似乎没有多少人看明白,虽然留言不少,但那些虚浮夸张的溢美之词显然算不得数,当不得真。
  谁是真正在读小说,谁是猎奇看热闹,谁是顺手打打酱油,从留言的水准上一眼就能看明白,所以,九月对于粉丝的褒贬向来不是很在意。但是潜行者在文章后面两千来字的评论还是把九月惊到了。
  惊到她的,不是评论的字数,这么多年,他的评论经常是长篇大论,九月并无意外。惊到九月的,是潜行者对小说的剖析。他剖析得太精准了,九月仿佛被人窥破隐私,有些难堪,有些恼怒,又有些欣慰。于是,破天荒第一次,她在潜行者留言后面做了回复,当然只是两个字:谢谢。潜行者秒回了她,原来他俩同时在线,九月也就顺手又敲了几个字,一来二去几个回合,他俩就聊上了。   聊天到尾声,潜行者发出了邀请,想要和九月见见面,情境都对,九月也就应下了。
  见面的时间、地点都是九月说定的,几乎所有男人在这一点上都很男人。但凡约会,除了时间地点,往往连吃什么菜都是女人说了算,这也是男人的可爱处。不过九月没打算和他吃饭,很清楚,他还远远不够和九月吃饭的熟络程度,所以,九月选择了左岸咖啡。
  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午三点,现在是三点差五分,九月在这里做了十分钟。她一向守时,同样,她也本能地反感不守时的人。提前十来分钟,这也是九月一向的作风。
  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外,阳光和暖,时令正好。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很悠闲,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这是通往步行街的一条巷子,没有车辆,没有自行车,巷子两旁极具规模的百十株垂柳,让巷子显得诗情画意。
  九月的座位紧挨着落地窗。隔着浅咖色的玻璃望出去,窗外的人和景就有了默片时代的感觉。因为安静,因为人少,因为没有机动车辆,那些人显得身份清晰,目的明确。谁是走走停停散步的,谁是目不斜视过路的,九月一眼都能判断出。
  因此,当中年男人向这边走来时,九月几乎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他就是潜行者。
  潜行者具备中年男人所有的特性:中等个头,微微发福,穿一身深灰色西服,属于那种将一切调配到中庸状态的,当然,这也几乎是中年男人的普遍状态。他的步幅也很均匀,不紧不慢向左岸咖啡的方向而来。快到门口時,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九月也看了一下时间:整三点。她暗暗一笑。再抬起头时,潜行者正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落座。他的位置恰在九月的侧前方,中间隔了五六个座位的样子。九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温度正好。
  提示音响了,收到一条微信。九月拿起手机一看,正是潜行者发来的:我到了。九月朝对面望过去,潜行者也在低头看手机。九月回了一条:我也到了。随即,她放下手机,定睛瞧着潜行者。
  潜行者赶忙抬起头,视线四扫,最后定格在九月身上。九月直视着他,他的目光在九月身上胶着片刻,瞬间与九月的目光相接,而后像灼伤了一般跳脱开了,他的表情突然有些紧张。
  只此瞬间,九月断定,潜行者已经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她。九月的个人照片早就在媒体上公开过,虽说现在的照片和本人往往有些出入,但以九月的气质,明眼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来。何况,此刻坐在咖啡屋的,只有九月一个单身女人,其他人,要么是情侣,要么是三五好友,潜行者今天约会的对象完全无须查找。
  九月端起杯子,她看见,潜行者低了头,拿起小勺在杯子里划着圈,他的动作迟滞缓慢,有几下甚至是停住不动了,显然,他在思考。
  九月索性放下杯子,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潜行者。
  潜行者手里的勺子又停下来了,他似乎下了决心,刚一抬头,正触到九月的目光,他猛地又低了头,拿起桌上的手机,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一下,又放下手机。他朝左右看了看,一只手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啪”一声把烟盒扔到桌上。
  九月突然想笑,她偏了头,把脸藏在手掌心里,兀自咧开了嘴。
  强忍住笑,九月坐直了,她突然想憋着劲儿,看看这个男人怎么办。
  潜行者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和九月相比,他的位置完全暴露在对方视野之内,一侧是一个爬满青藤的柱子,一侧是背靠着他的几个男女,两侧挤得满满的空间让他的视线只能朝前,而一旦朝前,他就正对着九月了。
  九月就从容多了,她的视线可左可右,更可以转移到窗外,一旦她有什么心理需要掩饰,不愿意让对方察觉,她可以有很多种选择,不至于局促狼狈。
  低回的萨克斯听起来似乎也很迟滞,也很艰难,犹犹豫豫,迟迟疑疑。
  事情就是这样,头一旦没有开好,后面的情形就不好控制了。就像九月第一次见到婆婆,嘴张了几张,一个“妈”字叫不出口,之后就更叫不出口了。好在她和婆婆远隔千里,结婚将近二十年,见面的次数能数得清。今天也一样,如果潜行者一开始就大步流星走过来,和九月握手,落座,之后当然就不用说了。可是,他的头没有开好。
  首先,他不应该发微信,他应该直接打电话,只要口一张开,两人之间的陌生感就打破了。即便发了微信,他在收到九月回信抬头搜寻的那一刻大大方方站起来,走过来,也就自然了。但是他躲闪了,犹豫了,这一躲闪,一犹豫,感觉就全变了。
  除了正常情况下的微信短信往来,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非正常情况下的信息来往呢?特别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直接打电话,有些唐突,转换成文字,转换成信息,可以避免尴尬和紧张。九月和潜行者之间,九月显然是占主动权的一方。她是名人,潜行者是普通人;她是作家,潜行者是粉丝;她是女人,潜行者是男人。尤其是,九月是个美丽的女人,是个美丽的才女,而潜行者显然不是个帅气的男人。
  对于人与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九月洞若观火。特别是对于那些给自己献殷勤的男人,他们那些隐秘的动机,那些扑朔的眼神,那些遮遮掩掩的心思,九月的眼睛就是探照灯,少有男人不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乱了阵脚。所以,有人说九月太过犀利。女人太过犀利了的确不好,本来还可以表演成浪漫的,在她眼里只是滑稽,本来还可以假意深情的,在她眼里只是猥琐,于是,很多男人对九月敬而远之。不好玩嘛,一个女人,看穿一切,也玩不成嘛。
  潜行者是没有勇气给九月打电话的,不够自信的男人,唯恐自己的声音在对方接通电话的一刻失了声。九月非常理解潜行者的心情,所以,她才回了微信,按她的理解,收到回信的潜行者自然会过来到她的位置。
  可是,可是,情形怎么就不对了呢?
  此刻,在别人眼里,独坐的这两个男女想必都是有些故事的。中年人嘛,一般情况下,都是或多或少经历过或深或浅的过往的,过往得多了,表情也便不悲不喜,神态不温不火,少有什么事情再能让中年人跳脱惯常的路数了。所以,大部分中年人不怎么去酒吧啊,咖啡屋之类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调调是年轻人喜欢的。正因为如此,九月的常去左岸咖啡,就让她和一般中年人区别开了,所以,她才很自然地把潜行者约到了这里。但是,也许,她约错了?约错了地方?约错了人?或者,地方和人都错了?   这样想着,九月看见,潜行者低了头在喝咖啡,只是,他拿起了咖啡勺。一勺咖啡,嫌烫,他还要吹一吹,再送到嘴里,这个动作,九月愣愣地看了。
  九月总是这样,总是能在漫不经心中注意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比如男人穿西服系领带,九月就特别在意他的领结,对于那些领结松松垮垮,领结与衬衫领口之间断档的男人,九月心里首先就打个不及格分。偏偏中国男人穿西装,少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至于领结松垮不成形状的,几乎就是通病了。
  潜行者用咖啡勺喝咖啡,这个细节让九月极为不快。他入口之前凑到嘴边的吹一吹,几乎让九月难过了。可能潜行者意识到九月又在盯着他了,他下意识地开始搅拌咖啡,用力过猛吧,勺子与杯子相互撞击的叮当声九月也能清清楚楚听见了。
  九月的目光开始扫射,谢天谢地,他没有系领带。他的深灰色西服是带着暗色条纹的,里面搭配的,是一件棕色和黄色相间的大方格子T恤,T恤的领子特意翻卷到西服领子外面,在九月眼里,这样的颜色这样的搭配有些匪夷所思。
  潜行者又开始用勺子往嘴里送咖啡了。九月收回了目光,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的台历上:今日立春(23时35分),五九(第九天)。
  九月看看窗外,阳光依旧和暖,日子十分晴好。街面上红红绿绿的鞭炮碎屑时不时卷成堆,翻飞着,吹出几步远,待要平息,又突然卷成堆。翻飞着,吹出几步远。千条万条垂柳也飞扬着,扭摆着,鹅黄底色的绿一阵儿一阵儿弥漫,几乎有杨柳堆烟的效果了。
  起风了。
  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九月轻轻将座椅放正,然后,向门外走去。
  雨水
  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柳如影是在睡梦中被疼醒的。
  其实,说睡梦并不准确,很多年了,柳如影的夜晚已经不成睡眠了,夜的冗长让她辗转反侧,备受煎熬。夜的短促又让她尚未合眼,天已大亮。就在这长长短短的翻腾中,各种各样的梦此起彼伏,成片成团的,丝丝缕缕的,有人有影的,无头无绪的,把她的夜填充得满满当当。每天早晨,柳如影神情恍惚,疲惫不堪,似乎奔波了一夜,忙碌了一夜。
  每晚睡前,柳如影都会长叹一口气,既想躺下来立马入睡,又怕头一挨枕头接踵而至的纷纷扰扰。可是,好觉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和她捉迷藏、躲猫猫,任她费尽心思就是抓不住。而乱梦就像一个赶也赶不走的懒孩子,赖在她的身上,折磨她,取乐她,让她一夜不安,筋疲力尽。
  四十六岁的女人,失眠多梦,心慌体乏,这也很正常。柳如影好歹也读过高中,更年期这回事不消说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腰痛加剧,无法平躺。背部似乎麻木,又似乎集中了所有的痛感神经,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这个疼痛和更年期无关。柳如影纳闷的是,当年不是已经痊愈了么,好多年也没有发作,柳如影几乎已经忘记当年撕心裂肺的痛。
  也就是最近吧,那早已远去了的痛又回来了,一起回来的,似乎还有那些相关的人和事,藏在那个懒孩子的身体里,进而侵入柳如影的身体,侵入她的夜晚,侵入她的梦境。
  最深的痛总在深夜来袭,在柳如影似睡非睡头昏脑涨的时候,后背突然针芒如箭,然后,刺痛放射状从腰部辐射而开,柳如影混混沌沌的意识瞬间清醒,清醒又加剧了对疼痛的敏感,柳如影在黑漆漆的夜里叫出声来。
  柳如影不是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所以,她也只是低低的呻吟吧,只是因为在夜里,只是因为屋子里除了她自己没有第二个人,她的呻吟才显得突兀,柳如影往往会被自己的呻吟惊到,她咬着嘴唇,将脸深深埋进枕头。
  二十多年前,她不是这样的吧?哭,必然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众人皆知。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个人知道。
  柳如影第一次在他面前大放悲声的时候,他们都还非常年轻,年轻到可以自信满满来一场或者几场戀爱。但是,谈几场恋爱在柳如影看来是应该被鄙视的,当然也是不美丽的。她无法想象,一个反反复复恋爱几次的人最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恋爱结婚一次成型,这才是爱情的模样,准确地说,这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年轻人心目中爱情的模样。那是一个欣然打开的年代,一切都在蓬勃绽放中又保留着最初的单纯。和身边所有的女孩一样,柳如影看完了琼瑶所有的小说,琼瑶的爱情观给八十年代的大陆青年树立了标杆,男男女女无一例外地渴望着一场纤尘不染的爱情。
  纤尘不染的爱情当然得有一个纤尘不染的女主人公,柳如影当仁不让。仅仅只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就让十八岁的柳如影卓尔不群,大家都说她像极了《窗外》中的江雁容。
  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着××女中的校服,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着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的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带着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她不急不徐地走着,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地,柔和地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地掠过。她在凝思着什么,心不在焉地缓缓地迈着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柳如影就是活脱脱另一个江雁容。以三十年后柳如影的眼光来看,琼瑶对江雁容的这番外貌描写充满了程式化的学生腔。但是,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大家都拿她和江雁容说事的时候,一本《窗外》几乎被她翻烂。她无数次站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一遍遍抚摸着脸颊,有些薄薄的骄傲,又有些薄薄的惆怅。
  什么时候,薄薄的惆怅一点一点弥漫开来,变得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庞大?是从父亲去世之后吗?   母亲去世的时候,柳如影才八岁,她还不能清楚地判断母亲的一去不返和自己有什么太大的联系,哭也哭了,哭累了,就抱着父亲的胳膊睡过去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十八岁的柳如影知道,自己的天塌了。
  父亲是国棉六厂的工会主席,吹拉弹唱写文章,样样拿手,是厂里的才子,也因此,柳如影同学们的名字都是什么红梅啊、卫东啊之类,独独她,拜父亲所赐,给了这么一个小资的名字,也让琼瑶热起来的时候,大家纷纷羡慕她地地道道的琼瑶味。琼瑶不能当饭吃,给她一个饭碗的,是国棉六厂。
  读到高二下学期的柳如影,顶替父亲进了国棉六厂。
  市区东郊的国棉六厂曾是全省的纺织工业重地,被称为本市的小香港。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纺织业在中国蓬勃兴起,到八十年代初期国棉六厂达到鼎盛高峰,成为全省出口创汇的第一大厂。横跨大半个东郊的厂区内公园、商场、学校、医院、电影院一应俱全。当时市区很少见到楼房,国棉六厂已经是高楼林立。每天上下班时间,汹涌的自行车流吞吞吐吐,成山成海的人潮进进出出。能进入国棉六厂工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柳如影并不高兴。
  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她的奋斗目标就是上大学,这也是父亲在世时一再给她描绘过的蓝图。可是,父亲突然就没了。这时候,柳如影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和她有关系的人竟然找不出第二个了。当她从失去父亲的迷乱中清醒,当她渐渐止住抽泣,当她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茫然不知所措,挣钱养活自己就成了她唯一清晰的目标。
  柳如影成了一名挡车工。每天,她穿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在织布机前来回穿梭。半自动的织布机,一个人要操作四台,一个班下来,相当于步行几十里路。特别是夜班,每到后半夜,柳如影站着都能睡着。
  这样的劳动强度,对于十八岁的柳如影来说不堪重负,她瘦瘦的身子更见单薄,她的话越来越少。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在满厂叽叽喳喳满口家长里短的大姐大嫂堆里,实在显眼。
  她的显眼,在女人那里招来的是鄙夷和不屑,在小伙子们的眼里,柳如影是当之无愧的厂花。
  黑暗中的柳如影挣扎着坐起来,把被子卷成一团,填充在后腰和床头之间的空隙里,疼痛似乎略微减退了些,她呆望着对面的墙壁,黑暗笼罩中,所谓墙壁,也不過是她大脑中固有的认知,此时此刻,她的面前一片混沌。在这混沌中,他的脸清清楚楚浮现出来,柳如影甚至看到了他眼里满满的痛楚和关切。是的,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里的痛楚和关切,让柳如影死心塌地嫁给了他。
  痛楚和关切突如其来。
  是一个月夜。九月的夜,风已经有些凉意,月色却是最最清朗的,就在这清朗里,他拥抱了柳如影,在他的拥抱里,柳如影放声大哭。
  他怀中的气息温暖极了,让柳如影嗅到了父亲的气息,不,父亲的气息是温暖而厚重的,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他的气息是温暖而清新的,有着年轻男人干净明亮的感觉,还有,热烈的心跳。
  一瞬间,柳如影突然就流下了眼泪。他轻抚着她的后背,他个子很高,他的下巴刚好抵在柳如影的头发上,他轻轻摩挲着,柳如影能隐隐感觉到他下巴上胡须的硬度,柳如影强忍着的哽咽突然就变成了号啕。
  当柳如影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月光下,一双满含痛楚和关切的眼睛。
  不管夜里如何痛苦难当,每天早上九点,柳如影准时出摊。
  和平街商业区是本市最古老的街市。它全长不过两千多米,却是本市第一街,也是外地人的必游之地,好比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春熙路、上海的城隍庙,这条自建市以来就长盛不衰的商业街,铺子多,年份老,名号大,街道宽,气派足。这里汇聚着戏院、书店、餐馆、茶楼、影楼、服装店、菜市场、裁缝铺,林林总总几百家。其间有各类摊点,旧书摊、古玩摊、杂货摊、水果摊、小吃摊等等等等琳琅满目。春夏秋冬,从早到晚,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经过上百年的时光流转,这里的一切都被打磨得严丝合缝,一派和谐。
  和所有的商业街一样,两千多米的主街道之外,东西南北星罗棋布的,是各个方向辐射分支出来的小巷道,像蜘蛛网一样,小巷密密麻麻遍布街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那些做小本买卖的,如同夏夜里的满天星斗,撒满了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小巷。柳如影就是其中的一颗小星星。
  柳如影的摊位在一间商铺转角的屋檐下,这里的商铺大多还保留着中式建筑的老底子,有宽宽大大的屋檐伸出来,屋檐下面就很天然地形成小摊贩的聚集地。当然,人在屋檐下,就得看主家的脸色,所以,商铺正门两侧是不能摆摊的,这也是多少年来不成文的规矩。
  柳如影的摊位很简单,不过是一台缝纫机,一张半人高的长方桌子,和她相邻几步,还有三五台缝纫机,三五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她们干的是同一行当。
  柳如影的蝴蝶牌老式缝纫机,是她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对于曾经的纺织女工来说,踩缝纫机似乎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柳如影的这项技能也才是几天之间速成的。
  从国棉六厂下岗之后,柳如影跑过保险,摊过煎饼,卖过烧烤,在小饭馆里端过盘子,给人看过孩子,在建筑队上做过饭,当过小工,十几年间,她几乎干遍了所有的零工。直到三年前,她在商业区摆下了这个缝纫摊位,工作才算稳定下来。
  缝纫机淘回来以后,柳如影开始自学,很快,她就掌握了踏板、打线、行车这些基本技能,一个落了薄雪的早晨,她的摊位开张了。
  柳如影永远忘不了她的第一个顾客。
  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拿一条牛仔裤,有些长了,需要裁裁裤腿。远远的,当她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朝这边而来时,柳如影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不过十一月底,就已经落雪了。柳如影早早地起了床,看看窗外,今天是她决定开张出摊的日子,她本能的希望能有一个好天气。可是不巧,天上竟然稀稀落落洒着雪花,一开门,寒气扑面。柳如影打了个哆嗦,但是她没有改变主意,脖子上里三层外三层绕了一条长围巾,推着三轮车出门了。   柳如影僵坐在缝纫机前,全身麻木。旁边几台缝纫机嗒嗒嗒的声音,几个女人边踩缝纫机边大声说笑的声音。时不时,她们会低语片刻,然后朝柳如影抛个冷眼,爆发出更加响亮的笑。柳如影不敢看她们,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同行们肆无忌惮的信息,她早已冻僵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才好。
  快到中午了,女学生出现了。
  几个女人隔老远就热情招呼着女学生,柳如影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嘴张了又张,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慌乱地站起来,眼巴巴盯着女学生。失去知觉的双腿在她站起来的一瞬突然像电流蹿过一样一阵酸麻,柳如影几乎要跌坐下去,她赶忙双手扶住了缝纫机。接过女学生递过来的牛仔裤,柳如影手忙脚乱。
  半人高的长方桌子,中间是一个大抽屉,装着皮尺剪刀之类,抽屉两侧各有一个柜子,里头是边角布料,衬里针线。
  柳如影抖开皮尺、量体、剪裁。剪刀嗤嗤划过,缝纫机欢快地响,熨斗溅上水之后滋滋地叫,她被冻僵了的双手迅速苏醒,缝纫完成的裤脚熨烫得平平整整。
  女学生显然很满意。听柳如影嗫嚅着说五块的时候,女学生愣了一下,继之笑着说,阿姨,我以前在别家也裁过裤脚,都是八块,你怎么才五块啊?她边说边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块,三张一块,给柳如影递了过去。柳如影涨红了脸,想说声谢谢,还是没说出来。她接了钱,红着脸只是笑了笑,女学生也冲她一笑,转身远去了。
  柳如影凝视着女学生的背影,多么轻盈啊。她刚才那一笑,多么好看啊。
  女学生的光顾给柳如影的生意开了张,那一天,她一共接了六笔活。
  傍晚收摊的时候,飘了一天的雪停了。初冬天气,地上还存不住雪,雪一落地,就化成了水,到柳如影收摊要回的时候,雪水结成了薄冰,地上像铺了一层浅浅的玻璃。柳如影刚蹬起三轮车,轮子一打滑,几乎连人带车翻倒,柳如影吓出一身冷汗,只好下了车子,慢慢推着,一步一挪,走走停停,等她到家的时候,路灯早已亮起。
  柳如影还住在和他结婚时置买的一室一厅的楼房里,这是国棉六厂最后一批福利房。保衛科工作的他,是厂里老东北的后代。和很多国企一样,国棉六厂的前身在东北,五十年代三线建设时内迁,所以,随厂迁来的第一拨老职工,被称为老东北。他的父母已经退休回了老家,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也都陆续调回了东北,只有他,在父母给他在东北联系好了单位的当口,他认识了柳如影,并且很快就结了婚。父母虽然不乐意,还是掏钱给儿子买了婚房。
  这批福利房一共三栋,各七层高。二十多年前刚刚建成时,深灰色的楼体,一字排开的阵势,也是很让人眼热的。本来,按照他的资历,根本轮不到买房名额。几万人的大厂,婚龄男女乌泱乌泱的,人人都熬红了眼睛盯着呢。狼多肉少的情况下,够凶够狠的狼才有肉吃,他的父母就是一对又凶又狠的老狼,几番撕咬,给儿子抢来了这套房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整个城市变成了大工地,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在重建,柳如影每天从几十层高的楼群之间进出,亲眼看着周围的老楼房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窄。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地界被白灰画一个大圆圈,中间写一个大大的拆字。渐渐地,柳如影开始担心起自己的房子了,拆迁的传闻听说了几年了,好在只是传闻,还没见啥动静。有时候,她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有三栋楼的住户,又不是自己一个人,怕啥,只要这房子一天不拆,她就能过一天的日子。
  人往往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一想到和自己情形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心里的担忧紧张就减去了一半,似乎人多就意味着安全。
  但是,当柳如影把筋疲力尽的自己扔到床上的时候,当她看着对面住户窗户里亮着的灯的时候,当她饥肠辘辘又没有心思做饭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些和她比邻而居二十多年的男男女女,说到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念头一起,柳如影顿时心灰意冷。这些离她最近的人,这些二十多年来打照面最多的人,一下子就变得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了,越来越清晰的,反倒是今天那个给她开了张的女学生。
  她穿一件大红色的棉衣,胸口上白底红字的校徽亮闪闪的,××大学几个字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柳如影只是瞟了一眼,心头一热,又一酸。她肌肤里的亮白让落下来的雪花都失了颜色,她两颊鼓鼓的,带着还未褪去的婴儿肥。她的眼里始终含着笑,专注的、好奇地盯着柳如影手底下的动作,看到穿针引线的奇妙处,她湿润润的嘴唇微微一张,似乎恍然大悟。
  女学生的神态,女学生的样貌,柳如影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说她熟悉,是因为她也曾经是个女学生啊,哦,那温暖惆怅的过往啊。说她陌生,是因为柳如影一手带大的是个儿子,所以,对于年轻姑娘那粉嫩嫩的气息,她当真又是陌生的呀。
  和女学生的清晰相比,儿子的形象似乎离得很远,五官混沌到让柳如影需要使劲从脑海里往出来抠,但儿子似乎也不愿意跳脱出来,他始终拧巴着,柳如影也就始终无法清楚地想起儿子。
  结婚第二年,儿子就出生了,这也以铁定的事实证明了他们新婚生活的甜蜜,可是,甜蜜的日子是什么时候结束了呢?
  应该是在儿子六岁前后吧。当他的绯闻传到柳如影耳朵里的时候,全厂上下早已沸沸扬扬了。那女人也是国棉六厂的。柳如影唯一的反应就是哭,各种哭。
  他初时还有悔意,还会说几句软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哄劝,柳如影就越是委屈,那眼泪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虽然水流不大,可是架不住细水长流啊,滴滴答答,没完没了。渐渐的,他也烦了。看到他眼里的反感厌恶,柳如影索性号啕。他终于出手了。拳打脚踢之下,柳如影发出母狼一般的嚎叫。他撕扯着,从门里撕扯到门外,从楼道里撕扯到楼梯口。柳如影披头散发,从楼梯上径直滚了下去。
  那一次,柳如影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腰伤似乎好转了,她可以下地慢慢走动了,这时候,他卧床不起了。
  神情淡漠的医生说出癌这个字时,柳如影口中一阵发干,她咽了咽唾沫,其实口腔中没有任何分泌物,她只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紧接着,她又一阵尿急。可是,当她小跑着到了卫生间,却又全无尿意。她重重地跌坐在马桶上,大脑里一片空白。   渐次填满空白的,是十多年前父亲诊断书上那个同样的字,父亲是在确诊三个月后走了的。
  他留给柳如影的,也不过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里,柳如影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每天重复着同样的节奏:早起,送儿子去学前班,然后直奔医院,在他的病床前忙乎到晚上,回家,给儿子做饭,陪儿子睡觉。
  直到他去世,柳如影和他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女人。柳如影一天天看着他那张让女人着迷的脸一点点瘦成骇人的模样,看着他曾经驰骋球场的挺拔身姿一点点萎靡收缩,这个当过兵、扛过枪的退伍军人,终究退出了她的人生。
  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柳如影强撑着的一口气突然间就泄了,无边无际的困倦排山倒海,睡意汹涌,柳如影完全无法抵挡那份沉迷,她深深地沉了下去。
  当他的姐姐咆哮着把柳如影从床上拖拽起来时,柳如影依旧迷迷糊糊,不知所以。从他姐姐身上,柳如影见识了中年女人的波澜壮阔。这种强悍的雌性动物,似乎和其他年龄段的女人完全是两个物种,她斗志昂扬,所向无敌。在弟弟撒手而去的时候,在大家跑前跑后张罗后事的时候,她的弟媳妇,竟然躲在隔壁房间呼呼大睡,愤怒扭曲了她的脸。
  和惯常的呼天抢地不同,柳如影的没心没肺显然不合规矩,这一点,柳如影从所有人鄙夷的眼神中已经明白了。他姐姐的谩骂声铺天盖地,众人的窃窃私语让柳如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后事的操办过程中,她就像一个局外人。
  如果,柳如影在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捶胸顿足昏死过去,情形是不是应该会正常一些?如果,众人知道了柳如影在那一刻最真实的心理反应,是不是,他的姐姐会第一个冲上前来将她撕得粉碎?事实上,这都是柳如影事后的假想,她最隐秘的心思永远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但是,她骗不了自己。
  在他确定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第一时间,柳如影如释重负,心头猛然间轻松了。这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吃惊,她有一点点羞愧,有一点点自责。
  这个曾经和她肌肤相亲的男人,她原以为死亡会像撕裂肉体一样扔给她锥心的疼痛,可是,她没有体会到肌体被剥离被流血被腐蚀的痛苦,相反,她似乎在潜意识里期待着永诀的到来。所有的指责、猜疑、纠缠都跟着他灰飞烟灭,和他相关的另一个女人,他们所有的不堪关系随之不复存在,也许,这也是柳如影想要的结果?
  之前,一想到那个女人,柳如影就咬牙切齿,但是,在他去世半年后的某一天,远远的,柳如影看见那个女人迎面走来,柳如影突然感觉那么亲切,似乎这个女人和她有某种非常亲昵的联系,仇恨无影无踪。亲近她的欲望如此强烈,柳如影迫切地想要迎上前去,可是,她一阵慌乱,一扭头,从旁边巷子里钻进去了。
  他去世前两年,柳如影和他已经双双下岗。十几年过去了,柳如影在不断变换岗位的过程中摸爬滚打,儿子也长成了一米八的小伙子。有时候,看着儿子胳膊上的腱子肉,看着儿子七仰八叉占满了一张床,柳如影就感觉很不真实,很虚幻。她很难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躲在墙角里听着大姑的诅咒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除了经济上需要精打细算,一个人拉扯儿子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多么艰难,柳如影每每看到媒体上宣传单亲妈妈的不容易,她总是不以为然。过日子不过是一种惯性,单亲家庭也没什么两样。从刚刚丧夫的茫然中很快清醒的柳如影,也很快就建立了自己和儿子的生活惯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过是顺着轨道滑行而已。丈夫去世留下的空洞也只是概念上的空洞,柳如影一天忙忙碌碌,没有太多的情绪去特别留意那个空洞。当然,意外也有,不过总是少数,比如儿子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啦,自己时不时会失业啦。柳如影看着柔弱,其实很能吃苦,城市这么大,脏活累活,只要她不挑拣,总能找到活干,总不至于饿着儿子。
  死亡在六岁的儿子头脑中是什么意思,儿子从来没有问过,柳如影也从来没有解释过。对于父亲的永久消失,儿子接受得很自然,他在成长过程中似乎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心理问题,这也使某些专家所谓的单亲家庭的孩子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成长障碍在柳如影那里全然没有分量。其实我们都低估了孩子的包容性和自愈力,柳如影想。
  不过,儿子从小表现出来的疏离和淡漠倒是让柳如影心头有些不安。从上幼儿园开始,儿子就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孩子常有的抗拒和哭闹。对于和妈妈的分离,他淡定自若。晚上柳如影去接儿子时,他也不像别的孩子小跑着扑到妈妈怀里,他还是淡定自若。
  从小学直到高中毕业,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倒数名次,他也无所谓,当然,主要也是柳如影没有多么在意。在她心目中,儿子身体健康没病没灾是第一位的。至于学习嘛,成绩好自然好,成绩差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仔细想,柳如影身上也缺乏一般母亲的特质,她对儿子的态度与儿子对她的态度如出一辙。一天不见,她几乎可以忘记儿子的存在,牵肠挂肚、难分难舍这类的词语完全不适用于他们的母子关系。
  高中毕业,儿子毫无悬念地上不了大学,在家闲待了一年,儿子去了江苏打工。是厂里一个老熟人介绍过去的,是电子厂的工人,柳如影也放放心心让儿子去了。
  儿子一走,柳如影的生活更加安静整齐了,她常常几天都不说话。电视机开着,里面的人哭啊笑啊,柳如影就已经歪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有时候,突然惊醒,瞟一眼电视,年轻的男女,爱呀恨呀,死呀活呀,他们一发誓,一深情对望,柳如影就笑了,就乐不可支了。
  想想真是,自己三十年前可是琼瑶迷啊,今天怎么成这样了。那些男女情话说得越认真,柳如影就越想笑。
  说到感情问题,这十几年间,柳如影也相过几次亲。他去世时,柳如影不过三十出头,原来纤细的身材丰腴了,眉眼间的清秀也增添了几分风情,是一个让男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少妇,自然,说合的人也不少。刚开始几年,柳如影完全没有想法,后来就断断续续见过几个男人。
  和柳如影相亲的,当然都是中年男人。丧偶的、离异的。看见男人圆圆胖胖的脸,硕大的脑袋中心寸草不生,周边一圈又稀稀拉拉生了些毛发,一根一根梳得油光水滑,柳如影就忍不住笑场了。又有男人眼袋松弛,一说话吭哧一声,一说话吭哧一声,让柳如影忍不住想到猪圈里争食的家伙,她又笑场了。或者,对面的男人干瘪如风干的枣核,拿着菜单翻来翻去点了土豆丝清汤面,付账时手指沾了唾沫仔仔细细清点那些角票,柳如影又冷场了。   反反复复笑场冷场之后,介绍人有看法了。文雅点的说柳如影不严肃,粗鲁点的骂柳如影有病。柳如影自己也烦了,想起那些男人,想起自己,她腻味极了。
  这几年,儿子的工作挺稳定,每年过年时回来一次,母子二人同样的疏离淡漠这时候倒显出了优势,彼此都不会因为思念的重量给对方形成压力,彼此都很轻松自在。柳如影的缝纫生意也越做越顺。和旁边那几位同行的粗声大气不同,柳如影话很少,对顾客最多也就是微微一笑,也从来不像那几个一样大声吆喝招徕顾客,但是她这里的顾客反倒越来越多,她被那几个孤立也就是自然的。柳如影的不予理睬显出几分清高,让那几个人心里更加不爽,但柳如影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不和她们接茬,她们除了指桑骂槐,也没什么办法。
  按理说,这样平静的生活正符合柳如影的心性,可是,最近反复发作的腰痛让柳如影心里开始烦乱了。
  夜像一个安眠的婴儿,呼吸平缓均匀,柳如影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慢慢慢慢地翻转身子,刺痛骤然加剧,柳如影咬咬牙,双手撑起身体,一点一点先将一条腿挪到床沿,然后是另一条腿,等到两只脚都踩到地上了,她一只手撑在腰间,一只手扶着桌子,缓缓地在屋里走动。
  月光明亮,屋子里的一切在月色的勾勒中显出温情。陈设都是最初的样子,九十年代的家具式样,柳如影闭着眼睛都能清清楚楚躲过所有障碍。但是此刻,她皱着眉头,弯腰驼背,一双眼睛无所事事。余光瞥过穿衣镜,落地镜子中影影绰绰的妇人让柳如影停下了脚步。
  即使只是一个明明灭灭的轮廓,也能明确判断出这轮廓的黯淡陈旧。蓬乱的、毫无方向感的短发纠结着,身子佝偻又努力前倾,向前探出的脖颈使她看上去像一只觅食的鹅。柳如影不快地扭过头,开了灯,大白光之下,柳如影穿了许多年的、皱皱巴巴的睡衣睡裤花色模糊,她两颊凹陷,面黄如蜡。
  暖瓶里的水是温的,还好,聊胜于无。柳如影捧着杯子,喝一口水,吸一口气,她感觉这一吸气,腰痛似乎有所减轻,她为这个发现窃喜,于是,吸气的频率不断加快。
  二月的早晨,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有不同。天空的高低,空气的清冽,风过时的快慢,甚至掠过屋檐的一只麻雀,匆匆远去的人影,所有这些物事,月初和月末的气息就大不一样。比起二月初的寒意,今天的早春质地更加深厚了。
  楼宇旁几棵大槐树,枝干虽然还是黑青色,但是它们的躯体上,从里到外分明滋润了,活泛了,有水气了。这些早在柳如影入住之前就矗立在这里的槐树,使掩映其中的楼群增加了宜居宜人的气氛。夏天,树荫下少不了闲坐的老人,他们和槐树一样,熟悉进出这里的每一张面孔。
  此刻,槐树下空无一人,楼群之间偶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二月末的早晨,毕竟还不是最适宜早出的节令,早出的,只有像柳如影这样讨生活的人。
  三轮车从自家楼前拐过,才要直行,柳如影看见,七层楼高的墙体上,顶天立地圈写出一个拆字,柳如影一回头,身后那两栋楼也是这样,一模一样大小的拆字。
  一阵风过,一片树叶在空中打着转,缓缓地,缓缓地落到柳如影脚下,谁家窗口里飘出咿咿呀呀的京胡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惊蛰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蜇虫惊而出走矣。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三十五年后的某一天,桃生惊讶地看见,子轩骑着单车飞一般掠过。
  北方小城的三月,跳出了所有三月的套路,成为一个个性十足的小生物圈。别的地方暖意初开,桃李浅绽,小城也许寒潮再袭,一夜回冬。别的地方料峭春寒,呵手成冰,小城往往春光明媚,风和日丽。
  桃生看见子轩的时候,小城正飘洒着细雨,是真正意义上的春雨,软酥酥的,轻柔柔的。没有人忍心打伞,都仰了脸儿,沐浴,享受。
  走在操场上的桃生,穿一件大大的烟灰色套头毛衣,浅蓝色的牛仔裤,高高的领子将她的下巴勾勒出理想的弧度,也让她的短发圆脸显出几分清秀。她两手环抱着几本书,沿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红绿相间的跑道在细雨的浸润中崭新耀眼,环跑道中心是开阔的草坪,此刻,草色极青极好。跑道外围是大大小小的花坛,迎春花缀满了金黄色的小铃铛。最多的是小柏树,刚抽出的新枝,刚换过的新绿,隐隐约约的松香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弥漫在三月的午后。操场四周沿围墙走向,是一排排白杨树,它们将操场团团围住。这里是校园中最诗意的去处。
  脚下的弹性让桃生步履轻盈,不时有学生向她问好,她点头,微笑。
  一个男孩子疯跑着迎面而来,看到桃生,一个急刹车,踉跄着几乎跌倒,但他还是努力站住了,急急地喊了一声老师好,那声音,脆生生里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质感,就像他唇边隐约可见的软软的黑色。桃生和男孩同时笑出了聲,男孩有点害羞地一溜烟跑了,桃生回头看着他的背影,那像小鹿一样矫健的身姿啊。桃生有些恍惚了。
  外人眼里的桃生,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教龄二十五年,在高三年级任把关教师也有十来年了,作为本市最高水准的省级示范性高中的骨干,桃生的身份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但也十分体面,所有人的尊重让她深怀自信。
  焦虑是在悄然中生长起来的,一届又一届毕业生离校,前些年,桃生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会激情澎湃,感觉自己似乎也是十七八岁的年龄,感觉自己的青春也在如花绽放。
  但是,这两年,当桃生滑过四十五岁的门槛,当她半夜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当她在课堂上时不时倦意来袭,桃生一想起自己的年龄就会吓一大跳。现在,凡是有填表之类的事情,在年龄一栏落笔时,桃生心里会咯噔一下,有些许沮丧,有些许自卑,她往往笔尖一抖,尽量含混不清划拉一个数字。
  学生和同事的眼里,桃生永远妆容清爽精致,衣品休闲时尚。年龄相仿的女老师尤其羡慕桃生的不见老,感叹桃生身材保持得真好,只有桃生自己清楚,脸上哪里哪里又多了一小块斑斑,眼角的皱纹哪一天突然也多了一条,自然,她的腰里也有小小的赘肉,她的小腹也不听话地堆积了些脂肪,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二十五年前,桃生师大毕业分配到这个学校,她是一个天生的好老师。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一到高三,直到十几年前她被确定为高三级的把关教师,桃生一路走来,轻轻松松,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她的教学风格一样明快干练。二十五年了,校园已经成为桃生的生活半径,她从一个留着清汤挂面直发的女孩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她是领导眼里的顶梁柱,同事眼里的佼佼者,学生眼里的女神。当然,她更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母亲,是一个工程师的妻子。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学校占地堪称奢侈。三栋红墙绿瓦的中式教学楼,二十三个实验室,六个琴房,声乐训练室、国画室、摄影室、美术鉴赏室、音乐鉴赏室等等共十八个艺术功能室。六个篮球场,六个羽毛球场,四十三张乒乓球台,一个标准的露天游泳池。能容纳一千八百人同时就餐的食堂,两栋学生宿舍楼。这是一所百年老校,是本市乃至周边县区优秀学生挤破头想要进来的学校。社会上一直流传着后门学生的天价学费,都说这个学校的校长比市长还牛,自然,进出这里的老师和学生也是牛皮哄哄底气十足。
  桃生并不浅薄,但是,不能否认,桃生的一部分底气也是来自学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世家子弟身上很难出现寒酸相,同样,一个从小一分钱得掰成两半花的穷小子身上一定会打上算计的烙印,即便他日后发达,他的骨子里仍然会留下艰难岁月的阴影。和本市其他小门小户的学校相比,桃生所在的学校显然系出名门,它年年攀高的分数线,各种天价收费的传说,都给它一层复一层地镀了黄金。
  重点高中的重点教师,学生仰慕的女神,迥异于路人甲路人乙的气质,985大学在读的女儿,二十二年婚姻生活打磨成亲人的丈夫,一切都是刚刚好,桃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所以,在三月的细雨中漫步,发生在桃生身上就顺理成章。办公室刚刚入职的小姑娘担心雨丝会打湿她的面妆,和桃生年纪相仿的担心淋了雨会感冒,桃生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烟雨濛濛的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一个人轻车熟路到了操场。
  许是因为桃生出生在三月,她对三月总是心怀好感。小城四面环山,植被丰富,所有的山体都被绿树覆盖,虽然是北方城市,环城河水已经带了些长江水系的绿意,河水不徐不疾的,像极了小城的性格。
  每年三月,小城的天空总是氤氲着淡淡的水汽,细雨往往在黄昏飘临,槐树依街而立,华灯次第亮起,雨中的行人,神清气爽,走走停停。空气潮潮的,他们心里也潮潮的,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潮潮。
  今天的雨,午后已然酝酿。吹着些微风,雨丝断然是不成形、看不见的,但雨丝在微风里斜斜地荡来荡去,这份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桃生拂了拂嘴角的发丝,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子軒骑着单车突然就定格在她面前了。
  老师好。子轩单腿点地,一只脚还蹬在车轮上,咧开了嘴朝桃生一笑。他的牙齿又白又亮,有着贝壳的质地,似乎风一吹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的头发理了板寸,短短的,根根直立。他的肤色是太阳的颜色,正是十八岁少年的颜色。他穿着白衬衫,校服外套搭在车把上,吊儿郎当的,腾出右手划过眉梢,行了一个美式军礼,不待桃生反应,他蹬着单车,风一般远去了。
  他的身后,洒下一路口哨声。
  他不是子轩。
  桃生收回目光,自嘲地一笑。他不过是自己的学生,他当然不是子轩。怎么可能是子轩呢?
  三十五年前的桃生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站在讲台上,那时候,她和子轩一样,对他们的老师深怀不满。
  八十年代初期的县城中学,会是个什么状况呢?
  桃生所在的县一中,算是全县条件最好的中学了。教室是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瓦房,屋顶低矮,有调皮的男生站到课桌上就能摸到房梁。所谓课桌,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老物件,长条桌上斑斑驳驳,不辨颜色,桌腿稳当的就算质量最好了,大部分学生的课桌都是吱吱扭扭晃个不停。因为课桌不稳,桃生和子轩没有少闹别扭。
  桃生和子轩是同桌,初中三年时间,话不多说,架没少吵。那时候,男女同学间互不理睬。但是,做了同桌,整天要打交道,肯定会有交集。不能进行正常的语言交流,双方都是通过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
  桃生埋头正写作业呢,子轩使劲一晃桌子,自来水笔在作业本上戳出一个窟窿,桃生扔了笔,两手猛摇桌子,子轩半个身子趴到桌面上极力抑制,哐哐当当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朝这边看,老师一顿臭骂,桃生捂了脸流眼泪,子轩哗啦啦翻着书页以示他的满不在乎。
  自习课,子轩悬着手腕写毛笔字,胳膊肘子上架了墨盒,是要显示他的功夫吧,看他咬着嘴唇凝神屏气的样子,桃生身子往前一顶,墨盒跌翻,纸面上污了一大片。子轩骂了脏话,桃生骂不出更有力的狠话,在子轩的骂里流眼泪。
  更多的较劲是无声无息的。课桌中间用白粉笔划了三八线,桃生的右胳膊刚有越界,子轩的左胳膊就顶过来了,瘦骨嶙峋,顶得桃生的肘子火辣辣生疼。桃生示了弱,胳膊略有撤回,子轩却不罢休,肘子依然紧逼。桃生心中火起,猛一用力,两人的胳膊肘子就像两只顶牛的羊角,相抵着,摩擦着。两个人都涨红了脸,都憋了一口气。相持一会儿,桃生败阵,她抽了胳膊,伏在桌子上流眼泪。
  冷战期间,坐在里侧靠墙位置的子轩,进出自如,动作生硬。往往在桃生毫无准备的时候,子轩腾地站起来,从桃生后背和后排课桌之间闯过,桃生后背撞得发麻,子轩扬长而去,桃生反手揉着后背,一边流眼泪。
  两个人都分头找过班主任,要求调换座位,都招来班主任一顿臭骂。
  实习老师来的那一年,也是三月,校园里的柳树刚刚探出点绿芽。桃生班上分来了一女两男三位实习生。
  小孩子都喜欢吃别人家的饭,都觉得别人家的饭比妈妈做的香,吃一顿就念念不忘,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吃谁的饭长大的。实习老师就是别人家的饭,怎么吃怎么香。
  看惯了班主任的冷脸,听腻了班主任的教训,这三个即将师大毕业的年轻人,像一泓清泉,给桃生他们带来种种新奇的感受。
  男老师的喇叭裤,尖头皮鞋,女老师唇上淡淡的口红,隐隐的香水味,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爱笑。所有学生毫无愧色的移情别恋了。   实习老师的课堂是诙谐有趣的,实习老师课后是不回办公室的。他们拎了砖头样的录音机,给大家听邓丽君,吹口琴,读北岛的诗。
  教室里暗流涌动。
  一次春游,暗流冲出了地表。
  是实习老师组织的一次活动,全班学生全体出动,步行去了一趟县城东郊的太阳山。
  去时大家成群结队,返回时就三三两两各自组合了。桃生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来回得有二十几里吧。待到大家在山顶上玩玩闹闹之后返回的时候,桃生已经腿疼脚疼走不动了,她一瘸一拐落到了最后。
  子轩骑着自行车突然冲到了桃生面前。是一辆老式加重自行车,横梁极高,座椅更高。比座椅高不了多少的子轩显然无法正常骑行,他偏了身子,一条腿伸进三角架,动作不雅,车速倒是飞快。
  子轩保持着骑行姿势,没有回头,吆喝一声,上来。周围没有第二个人,桃生当然知道他在吆喝谁,她想端着,想做个有志气的人,可是双腿绵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车的诱惑实在太大。桃生摸索着想要爬上自行车后座,他们都还没有长开,子轩比自行车座高不了多少,桃生最多也就和自行车座一般高。让她丢脸的是,她忙乎了半天,居然坐不上去。子轩下了车子,也不说话,伸出一只胳膊,桃生借了力,总算把自己安排到后座上。
  子轩的车轮一路欢歌喜气洋洋,桃生两手抓着后座心惊肉跳听天由命。风驰电掣间,群山后撤,绿树逼面。从三角架里踩了风火轮的子轩,倾斜着身子,敞开的白衬衣鼓了满满的风。山路回环,急转弯处毫不减速,自行车整个被甩出去,斜斜的,几乎马上要跌倒,桃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想说慢些,嘴唇发干说不出口,心里埋埋怨怨恓恓惶惶。
  班主任大发雷霆,关了门窗,班会天天开。班主任说你们男男女女嘻嘻哈哈,还拉手,还跳舞,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男生女生没一个好货。钻到林子里,想干什么?还有男女生骑一个自行车的,胆大包天不知羞耻……
  桃生手指头抠着课桌上的一个小坑,低了头流眼泪。子轩拿书当扇子,哗啦哗啦扇得山响。班主任说你什么意思,子轩说你骂人骂热了,我给你扇扇呀。班主任说你给我滚出去,子轩就开了门滚出去了。
  第二天早操时间,全班二十一个男生,二十一个光头。春天的阳光洒在二十一个锃光瓦亮的青皮脑袋上,金灿灿的像镀了金的小沙弥,全校师生的目光齐刷刷聚焦,桃生的四周,俨然二十一个炽热的大灯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又害怕又兴奋。
  校园里炸开了锅。
  二十一个光头一旦进入同一个教室,其感染力比之撒落操场的效果更胜一筹,各科老师在走上讲台的一刻呆若木鸡。老师面如土色,学生欢天喜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激情在教室里四壁冲撞,像一只只正在尋找出口的困兽,随时都会冲破屋顶喷薄而出。
  近距离观察子轩的光头,桃生发现,子轩刮得青青的头皮上有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原来被头发覆盖的领域内血管青筋隐约凸出,他脸部的线条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少年稚气,显出几分刚硬和犀利。子轩显然察觉到桃生在偷偷打量他,他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提起了腰,坐得更直了。桃生发现,他的鼻子下面,有一层黑黑的,软软的绒毛。
  春游回来之后,不光是桃生和子轩,全班所有的男女生之间开始打破禁忌,互相说话了,这在班主任眼里不啻一声惊雷。光头事件更像一颗原子弹,将班主任苦心经营,年年先进的优秀班级炸得血肉横飞。
  全班停课,班会连轴,人人检讨,个个过关。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光头事件是由子轩一手策划带头执行的,其他男生停课两天,子轩停课一周。
  之后,光头们被勒令戴上了帽子。
  男生女生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局面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
  桃生和子轩也在随后的半年同桌生涯中度过了最融洽的一段时光。
  子轩写毛笔字,桃生会帮他研磨。桃生扫地,子轩会帮她提水。
  冬天的清晨,校园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个人影,桃生踩着厚厚的积雪进了校门。今天她值日,在其他学生进教室之前,值日生要保证烟筒冒烟,炉火旺旺。这是桃生最难捱的日子,往往把自己弄得满脸是灰,两手乌黑,那火还是死气沉沉奄奄一息。但是,这个冬天,成为桃生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子轩生火,桃生打扫卫生。油灯的火焰跳跃着,将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黑板上、墙壁上。他们走到哪里,那影子就跟到哪里。
  早自习的预备铃响过之后,教室里才供电。以前,桃生值日带的是手电筒,那一年冬天,有了子轩的煤油灯,桃生就不再打手电筒了。煤油灯是子轩自制的,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盖子上钻了眼,穿进去线做的捻子,长长的尾巴浸在煤油里,点燃之后,油灯滋滋地响,教室里弥漫着好闻的煤油味儿。
  作为回报,桃生每天供给子轩自制的腌辣椒。也是一个装过药的小玻璃瓶,酱油醋水中泡了桃生背着母亲悄悄切好的干红辣椒。炉子生好之后,二人围坐在火炉旁,在油灯的摇曳中,就着腌辣椒吃饼,一边滋滋地吸气,一边你争我抢,只怕自己少吃一口。
  接到同学聚会的通知时,桃生的脑海里又将三十五年前的过往细细捋了一遍,当然,出镜最多的肯定是子轩。初中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有上高中的,有上中师的,有考了技校的,还有辍学的,总之是作鸟兽散。算起来,桃生和子轩从来没有见过面。
  年前,有热心人建了微信群,初中五十几个同学也陆陆续续有了消息,但是,也有几个同学一直没有露面,子轩就是其中之一。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截至目前,本班做官做得最大的,是赵爱国,他现在是本市副市长。桃生暗暗吃惊。赵爱国,她有印象,因为都是小个子,他当年也坐第一排,和桃生属于邻座,中间隔了窄窄的过道。记得赵爱国有口吃的毛病,一天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看人时从眼皮下面瞟你。前些天听到新闻里说本市新来了一位副市长,桃生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还真是她的初中同学赵爱国。
  参加聚会的同学一共有三十几个,在市内酒店订了一个大包厢,男男女女从甫一见面的惊呼、捶打直到坐定,吵吵闹闹折腾了半天,所有人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当下的形象定位。三十五年的时光,让一群少年失了水分,没了光鲜,唏嘘,叹息,有心软的女同学落了泪。   桃生没有落泪。
  如果说,赵爱国是第一个意外,那么,此刻的桃生,正在第二个意外中晕头转向。
  第二个意外是子轩。
  微信群里没有出现过的子轩,今天露面了。而且,桃生马上就判断出,这次聚会是由子轩张罗的。
  从和子轩握手的瞬间,桃生就恍惚了。
  子轩的壮硕完全超出了桃生的想象。
  他的身高比當年至少长了三十厘米,他身体的宽度使他像一面移动的墙,墙面却不是平的,是球状的,让桃生感觉最先移动到她近前的是子轩的肚子。圆滚滚的肚子几乎难以维系裤子,皮带委委屈屈地安排在皮球底部,让人很是为他担心。桃生瞟了一眼那皮球,再瞟一眼勉强挂着的裤腰,也不由替子轩紧张起来。子轩倒很从容,他大声招呼着,和每一个同学热情拥抱,他的脸,汗津津的,油光光的,红扑扑的,始终绽放着笑,像一朵盛开的大菊花。
  他带动着让桃生提心吊胆的肚子滚动到桃生面前,向桃生伸出了右手。桃生在众人的欢呼中和子轩握了手。子轩的手又大又软又热,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他的手指几乎在和桃生手指相触的同时就迅速撤回了。旁边有同学起哄,抱一个,抱一个,子轩嘿嘿一笑,已经转过身去招呼别人了。
  桃生落了座,眼前这个子轩让她有些不适应,她需要静一静,尽快进入角色。
  从几个同学的打趣中,桃生知道了,子轩是某个乡的乡长,听他们的意思,子轩一直没有离开县城。
  数一数,同学中当老师的最多,居然有二十多个,大部分在县城的小学中学,还有几个乡村教师。和三十多年前最大的不同是,大家都很谦恭,彼此都是尽量抬高对方,都把自己放得很低。曾经的刺儿头今天都很乖巧,说话都很有分寸,都很会唱赞美诗。
  最乖巧的是子轩。他可以接住任何人的话头,可以润滑每一个话题,他殷勤地给大家服务,并且让他的服务在调侃中显得极其自然,让被服务者没有任何局促之感。
  子轩的周到和视线平均分配给大家,桃生的目光更多地追随着子轩。
  午饭时间早过了,大家围着大圆桌团团坐定,凉菜已然上桌,桃生肚子里开始咕咕叫,但是没有人动筷子。
  同学聚会,共同的话题就是回忆旧事,话题的热度一般能维持一两个小时,这时候,就需要吃饭喝酒,给有可能断了片的话题加点兴奋剂,场面才能撑得下去,否则,隔了三十五年的光阴,还能有多少可供共享的呢?
  此刻,大家眼瞅着一桌凉菜,都在心里嘀咕,但是谁也不先张口询问,说话的声音渐次稀落,已经有些冷场了。子轩说大家再等等,等等赵市长,市长工作忙,可能一时走不开。
  桃生恍然大悟。
  场面上的事情,桃生总是后知后觉,到她恍然大悟的时候,别人早已经心知肚明了。
  子轩话一出口,众人心照不宣,于是继续等。只不过冷下来的场子一时还无法回暖,子轩显然也失了周旋的兴致,他频频抬起手腕看表,然后站起来说赵市长已经在路上了,他出去迎一下。
  子轩一走,场面更加尴尬。只听见女人们嗑瓜子的声音,男人们滋滋喝水的声音。桃生左右是两个男生,名字有些印象,但是脸生得很,桃生一时有些发窘,她站起身来,走出了包厢。
  酒店太过密闭,五月初的天气,楼道里已经很闷热,走廊上厚厚的地毯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桃生额上沁出了细汗,她索性下了楼梯,到了大厅。
  大厅空旷开阔,桃生顿觉神清气爽,她在一角的沙发上坐下来,透过落地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子轩。
  子轩在厅外回廊间踱步,从侧面远远看过去,他的肚子惊心动魄。他不时用手抿抿两鬓。他的发际线已经上移到头顶,但是两个鬓角还算有些毛发,显然他也十分爱惜这点方寸之地。他穿了一件中规中矩的灰色夹克,夹克的廓形正好能将他圆圆的肚子反扣其中,从背面看,还是一个挺有气势的男人。
  就在桃生打量子轩的时候,子轩突然显出和他身材极不相称的机敏和灵活,像洪金宝一样一个飞跃,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前去。
  子轩在旋转门间左挡右推,护卫着一个小个子男人吞吐而出。
  不错,是赵爱国。他的个头几乎和三十五年前一样,一点也没见长,比现在的桃生起码也要矮一个头。他干瘦得像一粒暴晒多日的羊粪蛋——桃生为她这个联想哑然失笑。
  子轩走在赵爱国的侧前方,一只胳膊凭空抬起,摆出驱赶什么的样子,另一只胳膊虚张着,似乎是要随时搀扶的样子,两个人进了电梯。
  桃生坐在角落里,她开始犹豫,去还是不去?以她的性情,此刻远不如蹩到哪个小巷里,来一点小吃,消磨一点时光。可是,她还是很好奇,很想看看接下来的故事。
  这样想着,桃生也便上楼了。
  赵爱国已经被子轩引领着在上座落座了,桃生的位置刚好正对着他们。桃生坐下来的时候,赵爱国正看着她,桃生下意识点点头,赵爱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桃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认识她。
  子轩开始一一向赵爱国介绍每一个同学,被点到名的同学一一站起来向赵爱国示好。桃生心里别扭,赵爱国自始至终耷拉着的眼皮让她更别扭。她脱口道,都是老同学,不至于谁不认识谁吧,用得着介绍嘛。子轩哈哈一笑,对赵爱国说,这是桃生。桃生纹丝不动,赵爱国腮帮子上薄薄的皮肉抖了抖。
  子轩说赵市长不喝酒呀,大家以水代酒吧,于是招呼服务员撤了酒杯,人人倒了一杯白开水。子轩说为了赵市长健康养生的新理念,大家干杯呀,稀稀拉拉的,有人举起了杯子,有人没有反应。子轩说大家都热情点嘛,赵市长日理万机,难得抽出时间来和大家见面,这是多么珍贵的同学情谊啊。有活泛点的同学开始附和,席间叮叮当当有了响动。
  子轩的努力让桃生替他难过。想一想,在座的有二十几个是老师,还是中小学老师,乡村教师,这样的酒场,不冷场才怪。
  不知道站讲台站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酒桌上最木讷最被动的,往往便是老师。当老师的,都是等着人来敬他的,劝酒敬酒这一套,老师们鲜有主动的。   此刻就是这样,任子轩怎么煽情,老师们要么自顾自地吃喝,要么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完全没有人理会子轩口中所说的全班的骄傲,本市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市长。幸亏还有三五个政府机关做事的小职员围着赵爱国和子轩打转。
  子轩说市长呀,乡上的工作刚刚铺开,这些天正准备给您汇报啊。子轩说市长呀,自从您上任以后,我这身上真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啊。
  赵爱国板着的脸在灯光映照下开始泛出一点春色,他频频点头,笑而不语。他的筷子几乎没有动,子轩也不动筷子,只是附在赵爱国耳边低语。
  菜品丰富,口味甚佳,桃生和几个同行一边说笑,一边大快朵颐。不知道是谁带头喝起了酒,白酒红酒一起上,有了酒精为媒,气氛慢慢热烈起来。除了赵爱国,所有人都开了戒。
  五瓶白酒,四瓶红酒很快见了底,子轩大声喊着再上,再上。
  酒后的男男女女,趴着的、躺着的、哭的、笑的、又哭又笑的、吼歌的、骂娘的,包厢里乱作一团。
  桃生也喝了酒,度数有点高,她也有点晕,她想近前去和子轩说说话,可是子轩抱着赵爱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刻也不舍得撒手。
  隔着满桌狼藉,隔着大呼小叫的人影,桃生看着子轩,她的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模糊的时候,穿着白衬衣的子轩正骑着自行车飞驰,清晰的时候,肥头大耳的子轩正满嘴酒气搂着赵爱国的肩膀撒娇。
  桃生笑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把刀对女人的杀伐多在皮肉,对男人,它可真是脱骨吸髓啊。
  这样想着,眼前一派春光,桃色迷离。
  在这春光里,柳笛悦耳,山歌缭绕,桃生向着春光径直去了。
  春分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篇》
  没有楚浩南,林若华不会成为苏城的名人。
  苏城在黄浦江上游,距上海市中心39公里,古称华亭,别称云间,唐天宝十年(公元751年)置华亭县,后改称苏城。上海开埠前,苏城是上海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史上号称“苏城财富半天下”。
  苏城四面环水,城内以建于北宋熙宁年间的兴圣教寺塔为中心,布满古建筑、古文物,有宋代的望仙桥,明代的砖雕照壁,楠木厅,清代的天妃宫。城北有上海乃至长三角地区最古老的史前文明广富林遗址。总面积约2平方公里的苏城,整体建筑风格继承了秦汉时期的园林传统,名列上海五大古典园林之一的醉白池是宋代苏城进士朱之純的私家宅园,占地76亩。园内有四面厅、乐天轩、疑坊、雪海堂、宝成楼、池上草堂等亭台楼阁及邦彦画像石刻,历史艺术碑廊,《赤壁赋》真迹石刻,还有树龄在三四百年的古银杏、古樟树,百年以上的牡丹。
  林若华和外婆的家就在醉白池园外的一条弄堂里。
  林若华记事起,外公就去世了,外婆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林若华的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从林若华寄养到外婆家,直到她23岁外婆去世,那个青石板铺地,四面墙上爬满蔷薇的小院里其实一直只有她和外婆两个人。外婆的几个子女,下乡的下乡,支边的支边,最终都在当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林若华的妈妈初中毕业就去了新疆,后来也在天山脚下落地生根。林若华刚出生没多久,她就被送到了苏城外婆家,从此再没有离开过苏城。
  出了醉白池,沿西行不过百米,是一条狭长的弄堂,外婆家就在弄堂的中段。大门掩映在宽宽的芭蕉叶子之后,老榆木的门板上斑斑驳驳。一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入户小亭子,朱红色的中式拱门,格子木窗,一步跨入拱门,豁然开朗。院子里沿墙根一圈是一条种植带,樱花、藤月、杜鹃、迷迭香、蜀葵、松果菊、月季、蓝莓、郁金香,还有大片大片叫不上名字的各种绿植。最壮观的要数满缀四壁的蔷薇了。这些一大簇一大簇攒聚着的粉白,沿墙头一直攀爬伸展。曲曲折折的藤蔓将浓重的绿色送进林若华的小窗。小窗是有些年头的老木窗,漆色脱落,包浆深厚。窗下的林若华,就在蜂拥而入的花香里发呆。
  算起来,外婆家从前也是苏城的名门望族,祖上是受过皇帝钦赐御匾的,只是到了外婆的儿女高高低低长在庭院时,所有的过往都成了让一家人提心吊胆的定时炸弹。院子里,能拆的都拆了,廊下的坛坛罐罐,阶前的木雕石刻,都在一夜之间被红卫兵小将们破了四旧,只有这些花花草草,不管世间纷争,兀自热闹着。
  林若华印象中,瘦瘦小小的外婆一直是花白着头发,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纽扣偏在一侧的中式上衣,从左侧到右侧的大襟盖着底襟。
  祖孙二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发呆。特别是下雨天,白亮的雨水连成了线,挂在宽宽的屋檐下。院子里的绿,院子里的红,院子里的五颜六色,都在雨里越发的耀眼。大门永远是紧闭着的,平常少有人来。
  外婆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干瘦的手放在膝盖上,眼神空洞,一坐就是小半天。六岁的林若华趴在窗台上,眼神里满满的,一趴就是小半天。
  林若华住的小屋在阴面,常年不见阳光,最早,这屋子里的家当都是老物件,挂着大铜锁的衣柜,雕了荷花锦鲤的床头,一字排开的朱漆屏风,这些老家当和幽暗的气息十分契合。后来,抄家抄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三五件不起眼的小玩意,诸如一只矮脚的几案,两个插花的瓷瓶之类。物件少了,屋子里的阴气愈加重了,想是小小的林若华气场不够强悍的缘故,但是小小的林若华却对这终年飘浮在空气中的清寒有着与生俱来的欢喜。
  特别是逢到下雨天,满屋水汽里透出丝丝古旧的味道,林若华推开格子窗,趴到窗沿,她尚未长成的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东西,她的目光里满满的。院子里的草,院子里的花,院子里的风声雨声都进入她的眸子。但是,仅只是这些看得见的景致还不足以填充她的眼睛,她的眼底深处,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外人看不见的世界,一个足以让林若华沦陷的世界。
  小院里雨声喧哗,喧哗在林若华的凝神中渐渐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消失。这时候,千道万道霞光镶着金边在林若华的眼前舞蹈,霞光照耀处,白鹤亮翅。白鹤驮着林若华一路高飞,林若华在梨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天边隐隐传来唱诗的童声,手风琴的伴奏就在林若华耳边缭绕,一朵向日葵一般硕大的金太阳奔腾而起,它在白茫茫的云海里滚动翻越,突然,它弹跳着冲破云海。林若华看见,那像果冻一般颤巍巍的金色的一轮,就那样近在咫尺了……   在发呆中邂逅的隐秘的世界让林若华心如鹿撞,这是只有她一个人洞晓的快乐,她不想让第二个人分享这快乐,但是,她需要记录下这稍纵即逝的快乐,因为,不过就在她一眨眼的工夫,那快乐就飞走了。
  林若华迷上了画画。她画她在发呆中捕获到的一切,她也画她身边能看到的一切。终年沉默着的石桌石凳,泛黄的老相片,永远不再出声的留声机,脱了漆的格子窗,屋顶上的脊兽,屋檐下风干的辣椒,还有,不发一言的老外婆。
  所有物象,一一入画。林若华咬着笔杆,端详,喜悦,然后,悄悄地,把画纸塞进衣柜深处那个狭长的暗格里。
  祖孙二人最多的交流是在厨房,那必是在林若华嗅到香味后,在灶台前垂涎欲滴盯着外婆一举一动的时候。
  霜冻之后的塔菜最是好吃。外婆的屋檐下总是挂着腊肉、咸鱼和各样干菜,外婆从油渍麻花的草绳上割下一小块腊肉,温水洗净后切成一寸左右的厚片,腊肠以同样的刀法切片。塔菜去掉根部老叶,切断后洗干净,大米淘洗后静置一小时,胡萝卜土豆切成滚刀块,乌黑锃亮的铁锅底滚油冒烟时,倒入腊肉腊肠爆香,锅内白烟升起,滴入料酒,胡萝卜土豆块入锅煸炒,最后加入的是塔菜。厚重的绿一入铁锅,沾了油腥,绿里透出亮,亮中渗了油,塔菜多水,翻炒之间,水分渗出,这时候,须将大米添入。外婆用锅铲试试干稀,往往还要沿锅边加入开水。之后,锅盖捂得严严实实,小火焖煮。待满屋子的香味满的要溢出来的时候,揭了锅盖,白白胖胖的大米粒点缀着酱赤色,林若华早已迫不及待了。
  这是林若华最喜欢吃的上海菜饭,原本素清的塔菜饱吸油汁,在进入口腔的瞬间产生一种迷人的口感,让林若华的口腔四壁感动的津液涌动。后来,林若华才知道,上海人口中的塔菜或称塌棵菜,其实就是北京人说的菊花菜。林若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小时候为之痴迷的味道里果真是带有花的气息的,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菊花菜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觉得塔菜这个名字太过蠢笨,至于塌棵菜就更不像话了,简直是暴殄天物嘛。
  即使是在祖孙二人交流最多的厨房,她们也是沉默居多。外婆迥异于弄堂里其他阿婆的一点,就是她的寡言。林若华迥异于弄堂里其他孩子的一点,也是她的寡言,所以,当阿婆们摇着蒲扇坐在自家门洞前说东家道西家时,当孩子们骑着竹马你追我赶笑笑闹闹时,林若华和外婆多是在小院里发呆。
  当林若华熟练地在锅里翻炒时,外婆已经去世,林若华已经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
  這是1989年的冬天,《苏城画刊》编辑林若华终于走出了居委会逼仄的小屋,终于不必再忍受大妈们絮絮叨叨的飞短流长。这是林若华人生中一次质的飞跃,因为这个飞跃,她对丈夫黄阿毛深怀感激。
  林若华和黄阿毛第一次相亲的时候,黄阿毛手里攥了一本《诗刊》,在二人略有冷场的时候,他总会打开《诗刊》,他低头看书的样子让林若华产生了好感。彼时,林若华是街道居委会的干事,终日混迹于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之间,林若华的寡言显得十分突兀。林若华心里对这间挤满了各种不明杂物却又被安插进七八个人连转身都困难的所谓办公室充满了厌恶,她一度有过辞职的念头,但是被外婆声色俱厉骂了回去。看着外婆青筋暴露干瘪变形的双手在她眼前舞来舞去,林若华深感内疚。说来说去,只怪自己不争气,连续参加了两次高考,都没考上。外婆也是动用了各种老人老关系,才把她安排到居委会,领工资的正式工作,她不能太贪心。
  林若华1米75的个子,长胳膊长腿,青春期之后持续发胖,到她参加工作时,整个人已经发酵成了一只巨大的面包。好在年轻,胖虽胖,还挺瓷实。作为一个有些绘画天分的女人,林若华对自己的相貌很清楚,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脱光衣服站在镜前,久久凝视自己。她所有的零部件似乎都比别人大一号,肉乎乎的身体几乎要从镜子里满溢出来。她脸部的线条全被肉填平了,就像一只刚出锅的大饼。林若华看着镜子里顶天立地硕大无朋的自己,眼前浮现出外婆忧心忡忡的样子。外婆话少,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林若华心里明白,她这个庞然大物成了外婆的心病。
  周围的女人都比林若华娇小妩媚,周围的男人都在林若华面前相形见绌。林若华的肥硕让小小的办公室更加局促,几位大妈的不满是挂在脸上的,林若华真希望自己能像孙悟空一样缩小缩小再缩小,或者,像拇指姑娘一样,只需一片荷叶便可栖身。
  只有到了郊外,到了林间,林若华才觉得自己可以放开手脚,自由呼吸。她背着画夹,走走停停,写写画画。画夹是她自己做的。两块大大的厚纸板上裱糊了一层墨绿色的粗布,连缀成可折可开的像一本书一样的夹子。内里一半裱以光滑的白纸,一半裱糊成口袋,用来存放画纸和铅笔。画夹上裱糊成口袋的那一半装上一条宽布带,一端连在左上角,一端连在右下角,这样就可以挂在肩上。画夹放纸的那一半可以用手扶着直立起来写生,也可以反过来平铺着写生。这些年,林若华已经用坏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画夹,她的脚印也烙满了苏城周边的角角落落。
  一有空闲,林若华就四处写生。往往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已经在某块田埂上或者某处园林里支开了画夹。但是,与常人眼里的景象不同,林若华笔下的山水、田野、池塘、树梢,总是一片肃杀,一片灰白。衣柜深处的暗格已经不够用了,她的画作堆满了家中的空当。外婆有时候会指着一片黑白问她,你这画的是什么嘛。林若华不回答。事实上,外婆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外婆不过是自己问自己,然后,她就边摇头边走开了。外婆脑后的发髻越来越小了,从背后望过去,林若华似乎觉得,外婆的脑袋也一天比一天小了。
  和其他男人的敬而远之不同,黄阿毛一看见林若华就觉得亲切。林若华胖胖大大的身子,胖胖大大的脸,都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林若华的寡言也让他觉得舒服安心,他从心里很快就把林若华当作自己家的人了。
  林若华对矮自己一个头的黄阿毛本来也没什么恶感,黄阿毛的爱看书又让这种无恶感向好感上前进了一步。黄阿毛临出门时看到天将雨时主动从挎包里抽出一把伞替林若华打开,又让林若华对他的好感更多了一些。而且,在黄阿毛和她紧挨着站在公交站台上等车时,她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男人的体温,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感觉,她觉得很温暖,很安全。   后来,林若华才意识到,和黄阿毛的婚姻给她带来的最大的实惠不是儿子的降生,而是她工作的调动。因为黄阿毛家里的什么关系,林若华从街道居委会调到了《苏城画刊》编辑部。虽然是合同制,不占正式编制,林若华还是歡天喜地。
  到编辑部正式报到的那一天,对林若华而言,其意义完全超越了她的结婚纪念日。
  《苏城画刊》在编编辑有三位,因为不需要坐班,他们很少出现,所以编辑部几乎就是林若华专属的了,她风雨无阻,每天准时上班。
  林若华喜欢编辑部的一切。掉了漆的长条办公桌,坐上去吱吱扭扭的老藤椅,墨绿色的木柜,四处堆积的报刊杂志,甚至门后铁丝上挂着的抹布,花色脱落的洋瓷脸盆,在林若华眼里都充斥着编辑部应该有的味道:散漫,不羁,凌乱中自有一股子清高之气。
  林若华每天都要拆阅大量读者来信,还有作者的投稿,处理完信件之后,她余下的时间都在涂涂画画。宽敞安静的办公室里漂浮着淡淡的纸香,1989年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洒在林若华身上。林若华穿一件深灰色的中式棉袄,脖子上围了一个毛线织的黑色假领,两个又黑又粗的短辫上扎了黑色的缠了丝线的皮筋。棉毛裤外面又套了棉裤的两条腿就像两根妥实的柱子。办公室正中间生起了铁炉子,一根长长的白铅皮圆管子在屋顶三弯四折后从窗玻璃上方的一个圆洞里伸了出去。饶是如此,窗玻璃上还是结满了白霜,纵横交错的纹路编织成一朵一朵玲珑的霜花,也使漏进室内的阳光裹了一层朦胧。
  在整理办公室的时候,林若华从一大堆杂物里翻腾出一只铜制小手炉,饭碗大小,上面有一个拎环,罩着一个满是孔洞的盖子,四周被手摸得精光锃亮,水溜滴滑,原来精雕细刻的花纹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林若华往手炉里添了烧红的木炭,画画画冷了,就停下画笔抱着手炉暖暖。
  又是一个如常的早晨,林若华被一件来稿吸引住了。
  是一幅黑白木刻版画,夜色一样的黑,尸骨一般的白,一个阴郁的世界充满了林若华的瞳孔。扑面而来的凛冽寒冷让林若华如坠冰窖,辐射出来的死亡气息让林若华头皮发麻。林若华的身体想要逃离,但是她的眼睛已被定格,她的喉咙像被扼住了一样,艰于呼吸。林若华身上的冷气渐次退去,她的胸膛里慢慢地像燃了一团火一样。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白,两颊发烫,心潮激荡,她就像一个发着高热打着冷战的病人,几乎是哆嗦着找到了作者的地址。
  楚浩南那张低矮肮脏的小床承载了他和林若华全部的交流。
  从第一次到无数次,两年时间里,林若华就像一只河蚌,打开,合拢,打开,合拢。她打开自己的时候,必是楚浩南刚刚扔下画笔,他将林若华撕将开来,蛮横无理长驱直入。林若华受宠若惊极尽逢迎,小床狂喘着居然坚持两年而不倒。她合拢的时候,必是楚浩南在作画。林若华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在小屋里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活可干,一间农家废弃了的窝棚,屋顶上苫盖了油布,黄泥抹了墙,里头支两张桌子,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板床,就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了。林若华不过是把墙上糊着的旧报纸翘起来的边边角角再糊一遍,把扔得满地都是的画纸捡起来规整规整。那些被楚浩南揉成一团当废纸扔到墙角的,林若华也一张一张展开,细细抚平、折叠、收好。
  每打开一张画,林若华就像打开了自己的心脏。变形,混乱,荒谬的感觉和形象,没有任何具象的生活内容,大片大片斑点状的东西扩散开去,画面模糊,其力道却是无比坚硬。林若华的心缩成一团,她有一种被剥光衣服的尴尬,又有展示自己胴体的亢奋,楚浩南唤醒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超然世外,最纯粹、最真实的林若华。
  当楚浩南将林若华扑倒的时候,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攫住了林若华。楚浩南的不知疲倦,不知满足,无休止的索要让林若华想起婴孩时期的儿子咬着奶头不管不顾的样子,她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大男孩充满怜惜。楚浩南的索要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他从来不会征求林若华的意见,从来不顾及林若华的感受,他无知而霸道,贪婪而慌乱,他撕扯、低吼、浑身散发着野狼的腥臊之气。林若华不知羞耻的迷恋着这种气息,她的感官,她的精神,都在野狼的嚎叫中土崩瓦解。
  事实上,和楚浩南的两年,林若华近乎精神失常神志不清,她清醒地梳理这段关系并且对此有了明确认知,已经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从林若华骑着自行车狂奔十几里路,大汗淋漓敲开楚浩南那扇破烂的木板门的1989年冬日的那个午后开始,命运就将林若华的过去硬生生隔断了。
  这个蛰居在荒山野岭中的画画的男人,比林若华更加寡言。他拉开木门,面无表情地看了林若华一眼,就兀自转身继续画他的画去了。林若华看着一地凌乱,倍感亲切。她也不说话,先是站在楚浩南身边看他画画,然后生起了蜂窝煤炉子,看案板上有半袋米,林若华开始熬粥。白白的蒸汽徐徐散开,粥的香味渐渐弥漫,小屋里不再是生冷的气味,楚浩南脸上也活泛了点。林若华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着话,喝着粥,他们自然得就像一对几十年的老夫妻。
  不知道林若华出现之前楚浩南是怎么生活的,不,应该是生存。楚浩南全部的欲望集中在画布和床上,他扔了画笔就上床,一下床就拿起画笔,吃无定点,饥渴随意。只要林若华能保证他随时可以从碗盘里抓取到吃食,对于吃食的软硬性状产地出处,他一概不问,入口不拒。只有当他将灼灼的目光投向林若华,将猿猴一样的长臂环抱着林若华砸向小床的时候,林若华知道,这才是他最盛大的饕餮。和楚浩南认识不过几天,林若华便也无耻地渴望着每一场随时都会到来的饕餮。
  他们喝下的酒比说过的话要多得多。廉价的白酒让小屋变成了一只破旧的酒坛,之后便是昏天黑地的肉搏,空气中充斥着精液和酒精的味道,林若华容光焕发五彩缤纷。
  吃饭的问题只能靠林若华想办法。林若华揽了一批画彩蛋的活,在蛋壳上画出各种俗艳的图案,画一个彩蛋可以赚两角钱。她还走街串巷给人画像,运气好的一天,可以顶得上十几个彩蛋的收入。
  林若华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7岁的儿子和一个叫黄阿毛的丈夫。但是,别人没有忘记她,苏城没有忘记她。   现在,走在街上的林若华再也不是无人注目的平庸女子了,她经过的每一寸路上,都洒满了女人们的口水和男人们的涎水。女人们鄙夷于林若华的红杏出墙,男人们恍然发现原来传说中的狐狸精就在身边,他们非常懊悔没有早一点发現林若华身上的狐臊之气,这是男人们迷恋的气味。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忽略了林若华臃肿硕大的胚子,忽略了林若华那张扁平的脸上被肥肉挤兑的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他们跟在林若华身后,像一只只耸着鼻子的野狗,只嗅到林若华磨盘一般肥厚的屁股间散发出来的肉香,他们流着哈喇子,伸长舌头,哈哧哈哧喘着粗气。
  野狗们尾随着林若华,到林若华家的院门前,野狗们或趴或站,纷纷择一处好地界停了下来,他们兴奋地等待着院子里传出撕咬声和哭骂声。
  丈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妻子的绯闻。和其他人不同,黄阿毛不是从流言蜚语中知道的,他的消息来源于林若华的亲口供述,这就保证了消息的真实性。能把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产生关系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丈夫,这就是林若华和很多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黄阿毛说,你和他断了,咱们好好过,我不和你过不去。林若华说,我断不了。你过得去,我过不去。机关的小办事员黄阿毛哭了,他在机关办公楼里一贯的点头哈腰忍气吞声让他在几任领导走马灯般的换届中平安无事,但是,在林若华这里,这一招不管用。
  早晨,黄阿毛照例熬好了稀粥,将一只皮蛋切成四瓣摆在小盘里,儿子吃两瓣,他和林若华各一瓣,这也是惯例。然后,他去敲儿子的房门,昨晚林若华是和儿子睡的。结果,他只叫醒了儿子,林若华不知去向。你考虑好了,就通知我,我们去办离婚手续。黄阿毛把纸条上的字看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折好纸条,拉开抽屉,和他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粮票啦布票啦收在一起。
  这些天,林若华画彩蛋有些太过拼命了,她的眼前从早到晚滚来滚去全是蛋。楚浩南虽然不挑食,但是林若华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他最喜欢吃红烧猪脚。一只猪脚需要她一分钟不歇地画两天彩蛋,林若华往往画到眼冒金星头晕恶心,但是,看到楚浩南兴奋地撕咬蹄筋时,林若华心满意足。楚浩南肤色黝黑,有一口雪白坚硬的好牙,所以,他总嫌买来的红烧猪脚太过软糯不够筋道,于是,林若华经常骑自行车跑十几里路到生猪屠宰场去买猪脚,那里的猪脚不但新鲜,而且比市场上要便宜很多。
  猪脚买回来,林若华用刷子仔仔细细刷洗,猪脚间的缝隙,猪肉间的皱褶里,她都要用碱水反反复复泡洗。为了剔除细毛,林若华从医院熟人那里讨来了一把镊子。直到白白胖胖的猪脚干净得像才从娘胎里落地,滚水汆烫片刻,捞出来立马浸入凉水。炒锅加热,油热至三成,冰糖沿锅边溜入,小火慢熬,炒勺画圈成糖稀,猪脚入锅,加姜片、葱段、八角、花椒爆香,淋几滴绍兴黄酒,加水没过猪脚,水滚开后小火焖煮。浓郁的酱香肉香让正在作画的楚浩南直吸鼻子,也让埋头画蛋的林若华饥肠辘辘。
  楚浩南风卷残云对付猪脚的时候,是林若华最有成就感的时候。以她的收入,一次最多能买两只猪脚,大多数时候,她攒的钱只够买一只猪脚。不管一只还是两只,楚浩南都吃得专心致志兴高采烈,吃完之后还要把每个手指头吮一遍,然后意犹未尽长舒一口气。林若华拿馒头蘸着盘底的汤汁收拾残局,她没有舍得吃一口猪脚。
  林若华和黄阿毛彻底摊牌之后不久,《苏城画刊》也委婉地打发了她,林若华全部的时间从此都用来供养楚浩南了。白天,她穿梭于各地,替人画像的收入虽然不够稳定,但是比画彩蛋要来钱来得多一些,而且,在众人的注目中涂涂画画,林若华感觉很是得意。虽然围观的多是穿开裆裤流鼻涕的小孩,林若华还是有一种众星捧月的骄傲。晚上,林若华的一部分精力用来对付圆溜溜的蛋们,另一部分精力她要全部分配给楚浩南。这个在林若华的供养中衣食无忧的男人,对床笫之间的秘事有着无休无止的欲求,与此欲求齐头并进的,是他喷薄而出的创作激情。
  壮硕了十几年的林若华迅速消瘦,她身上的肥肉在几个月之内不翼而飞,她的身体迅速呈现出骨骼构建的框架,长胳膊长腿长颈子,远远望去,林若华就像一只鹭鸶,细脚伶仃,亭亭玉立。最先发现这一点的当然是楚浩南,他鹰隼一般的细长眼睛洞察了林若华从肌肤到血肉的全部变化,当他专注地凝视着林若华的裸体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时,林若华热泪盈眶。
  林若华不敢相信,这个在画布上舒展着身体,每一寸肌肤都透着亮的女人,这个有着白天鹅一般颀长优美身姿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平躺、侧卧、站立、正面、侧面、背面,几乎每天,画布上都会有一个林若华呼之欲出。
  画累了,林若华就会光着身子套上一件楚浩南的衬衫,宽宽大大的男式衬衫刚刚及膝,空空荡荡。错了位的纽扣斜扣着,领口半张,一弯锁骨若隐若现,脚踝处透出微微的粉色,林若华刚刚打开双臂想要活动活动,楚浩南已经双目灼灼将她扑倒。
  林若华计算收入的标准就是红烧猪脚。一只猪脚需要她画两天彩蛋,但是给人画像,一天就可以买一只猪脚。在她成为苏城名模之前,她对自己的创收能力还是很满足的。
  苏城名模林若华在T型台上的各种造型迅速成为和她相关的新的话题亮点,特别是在林若华生活过的弄堂里,因为她公然和一个小她十岁的男人同居而引起的高潮尚未消退,她在各种模特走秀中的频繁亮相再一次刺激了弄堂男女,人人奔走相告眉飞色舞。
  在相关的专业资料上,林若华的情况是这样的:
  身高175厘米,三围85-62-87,头小,脸小,脖子稍长,头与身体的比例小于八分之一。下身长于上身,小腿略长于大腿。腿型粗细均匀,中线笔直。林若华最初看到这些资料时哑然失笑,感觉自己就像摆放在商场橱窗里的塑料人,之后参加的活动越来越多,见到的同行越来越多,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优势正是来源于那些数据。
  28岁的林若华,如果不是因为她恰到好处的身材比例,不是因为1990年的苏城,几乎所有人还对模特这个行当心怀疑虑,她是不可能走上T台的。
  林若华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昔日肉嘟嘟的感觉了,她面部肌肤紧致细腻,五官立体,鼻梁高挺。一般的中国女人,五官就像淡墨水彩,似乎轻轻一抹就消失了,林若华眼窝微凹,眼线清晰,口鼻挺阔,唇线分明,小麦色的肌肤更让她有着不同于其他模特的异域风情。   服装首发,展览展示,开业庆典,各种各样的商业活动都需要模特,林若华走马灯一样到处赶场。
  现在,不要说一只猪脚,就算是一天买下一口猪,对林若华来说,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林若华记忆中的光鲜亮丽总是影影绰绰忽隐忽现,就像梦境,梦境当然是不真实的,真实的,是楚浩南人间蒸发之后巨大的空洞和空虚。
  楚浩南的突然遁形似乎一下子把林若华从镁光灯中拉回到了现实。凌乱的小屋,颜料斑斑的木床,满地的杂物,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是,林若华最熟悉的气息荡然无存了。林若华站在屋子中央,一直站着,后来,她一头栽倒在小床上昏睡过去了。
  三天后,林若华渐渐清醒,她开始真正相信,楚浩南走了,带走的,还有他所有的画作,成品,半成品,他席卷一空,连一张纸都没有留下。
  名模林若华在几次商演中的缺席迅速成为苏城人茶余饭后新的谈资。苏城不大,林若华很快就被人找到了,但是,任由来人口沫飞溅,林若华面无表情双眼呆滞,来人唉声叹气摇着头走了。对于林若华来说,T台就此翻篇了。
  黄阿毛也来了。
  林若华跟着黄阿毛回家了。
  2010年夏天,据说是史上最热的夏天。苏城百姓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天上地下都像着了火,身上连一层薄薄的汗衫都挂不住,皮肤似乎沾一寸布头都有要烧成灰。林若华摇着蒲扇看黄阿毛在电表上鼓捣。
  机关小职员黄阿毛谢了顶的脑门上汗津津亮闪闪,他一边动作一边得意地说,电视么,你就放开看好嘞,凭我这手艺,电费挣出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咱家的电表,我让它走它就走,我让它停它就停,听话得嘞。林若华不说话,只是坐在凉椅上不紧不慢摇着扇子。厨房里的水龙头嘀嗒响一声,隔一两分钟,嘀嗒又响一声,这都不关林若华的事。调整水龙头也是黄阿毛引以为傲的,他那双白白胖胖的手在水龙头上温温柔柔上下左右,水龙头就终日嘀嗒、嘀嗒,看着像眼泪一样寡淡,小半天就能接一桶水。这一招,黄阿毛坚持了二十多年。他观察过,和电表一样,水表也是基本不走的,这真是黄阿毛顶得意的事情。
  一只卤煮鸡脖被黄阿毛切成了三段,拿出一小段,搭配二两黄酒,晚饭后睡觉前细细咂吮啃咬上小半个钟头,是黄阿毛最惬意的。他坐在饭桌旁,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脚趿拉着拖鞋落在水泥地板上,肥短的脖子努力前伸,两只手抓着鸡脖,龇牙咧嘴专心对付。林若华低了头,坐在铺了凉席的床上,两腿撇开,往大腿根上抹药膏。
  家庭妇女林若华的风光往事早已湮没在二十年的柴米油盐中。从她跟着黄阿毛走出窝棚的那一刻起,她从心底里和过去做了告别。那一刻,她恍惚觉得自己决绝而悲壮,恍惚觉得自己仅仅需要这个瞬间就能做到彻底遗忘。然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当她从月光斑驳的床上坐起,当她听到旁边男人如雷的鼾声时,楚浩南的身影就会一点点、一点点地浮现。
  精神上的告别进行得缓慢而艰难,身体上的告别只用了一年时间。一年后,拖着庞大厚实密不透风的身体走在弄堂里的林若华,已经和所有揉着惺忪睡眼挂着眼屎打着哈欠刷洗马桶的阿姨们毫无二致了。
  对于林若华在那间窝棚里的秘密,黄阿毛没有问过一句。他和林若华相携着出现在弄堂里时,剥毛豆的大妈,织毛衣的阿姨,嗑瓜子的阿婆,全都停了手。面对她们质询猜疑的目光,黄阿毛满脸堆笑,点头致意,林若华眼神空洞跟在黄阿毛身后。
  有时候,看着黄阿毛煎炒烹炸,满头大汗在灶间忙乎,林若华就会出神。想起自己曾经也同样忙乎,当然,那样的忙乎只为楚浩南。在这个家里,林若华只需动动嘴,烧饭洗衣服之类,黄阿毛乐此不疲。问题是,林若华往往连动嘴的欲望都没有。对于黄阿毛的殷勤请示,她多用摇头点头来应付。
  现在,除了手纸,家里连一张纸片儿都没有了,黄阿毛当年相亲时拿的《诗刊》,不过是临时借来用作道具的,事实上,黄阿毛是个一看书就头疼的主,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洗洗涮涮倒电表啃鸡脖上。刚结婚时,林若华对此深恶痛绝,黄阿毛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与之周旋了七八年。从窝棚回归之后的林若华,再也没有因为黄阿毛买菜时顺手牵羊摸一棵青菜之类的行径流露过情绪。黄阿毛一手啃着鸡脖,一手抠着脚趾头等等所有曾经让林若華震怒的举动现在都被林若华视若无物。黄阿毛如释重负。
  林若华觉得,自己就像黄阿毛精心圈养的一口猪。林若华作编辑时,曾经编辑过一组“肥猪拱门”的窗花,是黑色蜡光纸的剪纸,圆滚滚傻乎乎笑呵呵的猪背上驮了聚宝盆,乖巧地卧在门窗上。林若华常常想起,比照自己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的日子,林若华不知道,猪的快乐是不是也仅限于此。至少,对于她来说,快乐不快乐,已经不是她愿意考虑的了,那是需要思想的。
  最难过的就是夏天,林若华基本不出门。一出门,必然就得假模假式给身上套上衣服,尽管她的衣服都是最大码,都尽可能给她身上的肥肉留出活动余地,可是,在高温炙烤中,林若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爽,从皮到肉,都紧贴着衣料,在衣料包裹中就像烧红的铁锅里正在煎烤的五花肉,林若华痛苦难当。
  在家里,林若华身上只挂了一条宽宽大大的纯棉睡裙,松松垮垮的领口几乎要垂落到肚皮上,好在有两坨滚圆肥白的乳房阻隔了垂落的趋势,只是,胸口也无法被完全包裹,两只硕大半球裸露在外,幸亏儿子在外地上班,家里就她和黄阿毛两个人。对于那两座赤裸裸白花花的高峰,黄阿毛也早不似年轻时那般猴急着要去攀爬了。虽是尽可能去除了所有传播热能的导体,林若华的大腿根还是又红又痒直至抓挠皮破,这是她每个夏天都不能避免的难言之隐。大腿根之间重叠挤压咬合在一起的皮肉里是高温烘焙中的脂肪,渗出油,渗出水,将那里腌渍成一片盐碱之地,稍一挪动,钻心一般的疼。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不动,坐着,躺着,只要不劳驾两条腿,总归是能熬得过去的。
  所以,类似于去一趟上海市区的事情,对如今的林若华来说称得上壮举了。
  林若华站在上海美术馆的大厅里。凝重的梁柱,拾级而上的楼梯,三十年代的铜铸马头,所有这些安静无声的事物都让她觉得亲切。算起来,她还是在备考大学时来过这里,这座带有8层钟楼和大型露天看台的英式建筑与它内部陈列的艺术品一样让林若华着迷。   林若华此行是专程来看一场画展的,所以,她没有在其他场馆过多停留,穿过长长的回廊,她直奔目的地。
  一眼看到展馆门楣上的横幅,林若华的心就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及待她进入展馆,迎面而来的画家的巨幅照片挡住去路时,林若华一阵眩晕,热血涌上脑门,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了。
  暗底色的亚麻布面上,明度接近,色相略异的明亮色彩少之又少,曲折回环的几个展厅都笼罩着冰凉阴郁的气息,这是林若华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那些线条、笔触、明暗、色彩,曾经一一在她的注视中落到画布上。充斥画布的因暴力破坏而混乱开放的状态,曾经蛊惑过她全部的精神和肉体,林若华清晰地看见,楚浩南就像一个浪游者,徘徊在自我当中。一种冷眼,一种空虚,一种疏离,一种拒绝接近的傲慢。他笔下的景观似乎了无意义,然而,这无意义又凝聚成一种日常,掏空了观者的热情。这是所有人的日常,似乎每天遇见,却又无法接近。每一幅巨大的油画面前,林若华都如遭电击,浑身酥麻。她洞悉画家内心所有的隐秘,这种洞悉的背后,是一条潮湿的通道,连接着她和画展主人的过往。
  偌大的展厅人头攒动,但是,所有人似乎都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了口锁了喉,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阵嘈杂声伴随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十来个挎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跑前跑后按着快门,一时间,镁光灯闪成一片,众人簇拥中,楚浩南和两个派头十足的官员步入展厅。身着黑色套装的楚浩南衣冠楚楚,雪白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系着黑色领带,一个妆容精致一袭白裙的姑娘紧随其后。姑娘左右,两个戴着墨镜身着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汉不断伸出长臂隔离着有可能接触到中心人物的人流。在一幅人体面前,他们停下了脚步。
  远远的,顺着楚浩南的手指望过去,林若华看见,那是一个躺卧着的裸女。恰如其分的冷暖色,交替变化的色阶,明暗错落的光线,温暖金色的肌肤,女子躺在一张褐色床单上,身体线条一泻而下。她眼窝微凹,鼻梁高挺,唇形开阔。林若华只觉耳鸣眼花。那个迷乱狂野的五月的夜晚,楚浩南从她身体里撤离之后,在满床狼藉中,双目如炬,彻夜未眠,将已经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她涂抹在了画布上。林若华分明嗅到那张床单上体液的味道,她清晰地看到画面上男女纠缠之后弥留的欲望。
  从林若华的角度看过去,楚浩南正指着那幅画给两位官员说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刚硬,下颌骨方方的,能隐隐看到精心修过面刮过胡须的青色。那个满口脏话,浑身颜料的潦倒少年恍惚中向林若华走来。林若华口干舌燥,想要迎上前去,可是,她一眨眼睛,正向这边走过来的,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林若华惊慌失措,一时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姑娘亲昵地在楚浩南耳边低语,楚浩南搂了搂姑娘盈盈一握的小腰,微侧着脸温和地笑了。随机,他礼让着官员,目光平静地掠过林若华,众人相拥着走过去了。
  林若华呆立在原地,涌向头顶的热血还未回潮,她看着在下一站侃侃而谈的楚浩南,慢慢地转过身去。
  大厅里的林若华,从迎面的玻璃幕墙上看到,一个体型庞大臃肿肥厚的大妈正直视着自己。林若华一走动,她也一步不差地走动,林若华停下来,她也瞬间和着节奏停下来。林若华倏忽一惊,这个头发花白套在一个灰不灰白不白的宽布袋子中的大胖女人,果真是自己啊。日籍华裔著名画家楚浩南作品展的红色条幅,花花绿绿的各色花篮,一人高的景德镇花瓶,雍容排场一一反射在玻璃幕墙上。
  林若华仓皇逃出。
  这些年,陪伴林若华最多的,就是电视了。电视真是个好东西,不爱出门的林若华关了门窗,与电视为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打发掉了。如果不是前几天她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楚浩南画展的消息,她又怎么可能冒着酷暑兜兜转转去往上海市中心的美术馆呢?尽管消息中提到的楚浩南这个名字之前挂了一长串的名号头衔:日本华人谊联副会长,国际桂冠画家,日本南画院理事长,重重定语之后的楚浩南三个字带着野蛮的气息冲击着林若华的耳膜,她毫不迟疑地认定,这就是她的楚浩南。
  现在,正是台风过后暴雨初歇的一个午后,黄阿毛去上班了,林若华坐在电视机前,她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楚浩南。算起来,他还不到四十岁,二十年的时光,将他雕刻成最好的样子。他目光深邃,声音低沉,举止有度,即使是和方虹这样的大牌主持面对面,他也显出十二万分的自信优雅。
  方虹:我注意到您的作品里有一种很压抑很忧伤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近乎阴郁绝望,以我的理解,似乎和爱情有关,和女人有关,方便谈谈您的情感经历吗?
  楚浩南:我的感情史其实非常简单。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有一个姐姐,在我8岁那年也生病死了,从此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的母亲是我一生中接触到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伟大的女人。她经常彻夜不眠做针线,挣钱养我。我们家最穷的时候连续几天不开伙,为了保存体力,我就在炕上躺着。睡着了就不那么饿了,但是我还是常常被饿醒,所以,饥饿是我最初最强烈的记忆。说到女人,给我帮助最大的是一个现在在美国的女孩子,她出身高贵,祖父那一辈做过皇室画匠,她自己也是个出色的画家。她帮我联系到日本学画和办画展。到日本以后,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幫助我。我现在的女朋友就是日本人。她父亲是日本皇家画院终身画师,也是我的老师。她小我十多岁,是个可爱的姑娘,我想年内我们会结婚。这一点也让很多同行朋友意外,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对我的女人负责。
  方虹:今年三月您的一幅作品拍出了五十万美金,我印象中您最近几年间几乎每年都有几幅拍出高价的作品,现在,您的母亲应该可以衣食无忧安享晚年了。
  楚浩南:我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
  林若华看着楚浩南,楚浩南也看着她。林若华走上前去,缓缓地,伸出右手触到楚浩南脸上,手指头发出轻微的滋啦声,林若华的手指一点一点挪动,慢慢地摸到楚浩南的额头、眼睛、嘴巴……
  你还嫌带给我的耻辱不够多吗?
  沉闷的、嘶哑着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林若华一哆嗦,回过头去,提着行李箱的儿子阴沉着脸直视着她。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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