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桐花早已凋谢，叶子也纷纷飘落。光秃秃的枯树枝在寒风中瑟缩、呜咽。班里的女同学从短袖衫换上了毛线衣，又从毛线衣换上了羽绒服。除了她，还是那身—入校时就穿着的，背上的字样已全部脱落，颜色褪了一茬又一茬的校服。还有那双脚，始终光溜溜地窝在那双磨得起了毛的，已看不出颜色的布鞋里。
　　同学们没有人愿意跟她同桌，包括那个最邋遢的男生。于是，班主任把她安置在了最后一排，右侧。从此，墙旮旯里那些横七竖八的扫把变得整齐了，仿佛被她训顺了的军队，严阵以待。我和她中间隔着一个过道。虽然我比她靠前一排，但一不小心我的眼球就会落到她身上。我气乎平地跑到班主任办公室，老师，我要求调位。班主任说，其实，她是一个很愿意进步的好学生，你是班长……
　　老师没有再往下说，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是班长，我只好委曲求全。但我暗自发誓，管住自己的眼睛，坚决不往她那儿瞅。可是一到秋天，我的眼睛就开始逆反，就像我跟妈妈较上劲儿似地唱反调。我越不让它往那儿瞅，它越是往那儿瞅得欢。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的眼睛也一天紧似一天地盯上了那双脚。
　　忽如一夜雪花来。窗外光秃秃的枝杈上开满白莹莹的桐花。一串一串的。好在，今天妈妈给我买了崭新的雪地鞋。晚自习课上，我又瞥见了那双脚。突然，我的目光被那双脚吸住了，仿佛磁石，拽都拽不开。一双崭新的，和我的一模一样的雪地鞋，配着雪白的棉袜。她是不小心把裤角穿在了袜筒里，还是有意向我显摆？被这突如其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刺得晕眩了的目光缓缓上移，崭新的牛仔裤，崭新的红色羽绒服，还有那张崭新的脸。她一忽而沉思，一忽而遐想，一忽而又看看身上的羽绒服、牛仔裤、白棉袜和雪地鞋，一脸喜气和幸福。原来她并不是一个死笨的书呆子，原来她看上去并不那么讨人厌。尤其今晚，她竟给人一种脱胎换骨的惊诧之美，一如窗外盛放于冰天雪地里的桐花。
　　第二天，晨读课上，当我的目光又鬼使神差地落到那双脚上时，我的心突然抽动了—下。我又看见了那双光溜溜的脚，还有那双磨得起了毛的，看不出颜色的布鞋。只是那双脚不再老老实实地窝在那双布鞋里，而是抬起来想往地上跺的架势，却又怕发出声响，以至于引来同学讨厌的目光，于是那双脚就那么离地悬着。但那双脚实在冻得撑不住了，便又往一块儿碰。有时是这一只去碰那一只；有时是那一只来碰这一只；有时两只脚同时往一块儿碰，可着劲儿地，靠近了时却又小心翼翼。她身上的牛仔裤和羽绒服也不见了，仍是那身古旧得几近斑驳的校服。她那簇新的行头哪去了？被人偷了？抑或是她偷了别人的来穿，被当场逮住，让人臭骂了一顿。可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活泼泼的，依然有些微的亢奋，仿佛还沉浸在牛仔裤、羽绒服、白棉袜、雪地鞋带来的幸福中。仿佛那幸福给她施了魔法，让她忘了冬日的寒冷，以及周围的异样目光。而且她的学习成绩像搭上火箭似地噌噌往上蹿，蹿得直让人心惊肉跳。期中考试她竟然考了全班第一。
　　但同学们仍然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包括那个最邋遢的男生。
　　那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她想和我同桌，想和我交流一下学英语的……不等老师说完，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白了班主任一眼便气乎乎地往外走。因为走得急，在长廊里突然撞到一个人，抬头，是她。她用些许卑怯但十分友好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便又匆匆把目光移开，低了头站着，仿佛做错了事等待我发落似的。看着她，我又想起老师说的她要帮我补习英语的事，气不打一处来。这次要不是她英语考满分，全班第一哪会轮到她？我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谢谢你的好心，但我，用——不——着！说完，甩头而去。
　　H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也是学校的篮球明星。他打起球来的样子，没有哪个女生看了不神魂颠倒。而且他平时说话风趣幽默，又透着些微微儒雅的风范，那么自然，却又迷离。就连一向孤傲清高（同学都这么说）的我也没能逃过他这一劫。
　　那天一场球赛后，同学们都先后散去了，操场上只剩下我和他。他一边擦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聊赛场上的惊险和笑料，也聊一些与赛场无关的事儿。我听得如痴如醉，尤其他那张一直微笑着的脸，夕阳下，透着梦幻般的美。我终于鼓足勇气，趁他低头捡球的当儿，把那张在手心里攥了好几个星期，早已皱成百折的纸条塞到他口袋里。这时，一个男生跑过来向他要两块钱，说是买汽水喝，并不由分说地径直把手伸进他口袋里。男生没摸着钱，却掏出了那张纸条。男生捏着纸条，愣了一忽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纸条展开，突然叫起来，蹦起来。那架势，比剩女找了个“高富帅”还要兴奋一百倍。男生竟高举着纸条大声念起来。那声音在操场上空爆开，前面三三两两走着的同学都被这声音炸了回来。他们个个仿佛被那倾泄而下的男高音灌足了兴奋剂，一边齐刷刷地惊颤地问，谁写的？谁写的？一边把目光纷纷向我射来。我羞愧至极，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突然一个声音说，我写的。声音很小，很轻，而且带了几分胆怯，仿佛不得已从喉咙里被挤了出来。但它却不啻于一声惊雷，同学们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
　　顺着这声音，同学们个个神情怪异地把目光转向她，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仿佛她是刚刚从UFO上掉下来的外星人。同学们终于清醒了，终于知道了她是谁。继而，嗤之以鼻的嘲笑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讨论声，和着蔑视的目光喷涌而出，汇成一股洪流，一股脑儿地向她倾泻而下，仿佛要把她冲回到洪荒岁月的冰河里去。尤其班里几个对H“觊觎”已久的靓女，仿佛平日倍受她的虐待，今日忽又被她污辱，终于忍无可忍，于是把郁积已久的怨恨加倍地偿还给她。各种难听的话，各样刺耳的比喻，冲口而出。我偷偷抬眼看她，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着我笑。
　　毕业那年，学校里有一个大学生保送名额。班主任选了她。我是班长，仗着平日对班级的贡献和老师对我的偏护，尤其高三后因为我的逆反，一向严厉的班主任对我的几分惧怕和妥协，我要求班主任让我们再重考一次，根据最后的成绩做决定。班主任却不同意，并且摆出一副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闹都无济于事的架势。
　　第二天晨读课上，我正望着窗外的枯树枝发呆，班主任走过来对我说，准备一下，明天重考后再做决定。班主任还说，是她要求重考的，她说，以往考试她曾作弊过，所以觉得愧对这个保送名额，所以要求重考后再做决定，否则，她宁愿把这个名额浪费掉。成绩很快出来了，她以一分之差落选。班主任奇怪地说，她的英语成绩从来没这么差过。
　　寒假前夕，班里举行春节文艺晚会。我和几个同学正商量节目的事，她突然走上讲台，穿着那身簇新的行头，崭新的红色羽绒服、牛仔裤、白棉袜，还有那双和我的一模一样的雪地鞋。她说，在她入校的那一天，她瘫痪多年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从此，她的天塌了。在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一位母亲给她送来这身羽绒服、牛仔裤、白棉袜和雪地鞋。而且在这之后，这位母亲不仅每学期替她交学费、生活费等，还一直像母亲一样默默地关心她、爱护她、鼓励她，让她重新找回了母爱和温暖，更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今天，她要给这位母亲深深地鞠一躬。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班主任款款走向讲台，伸出手臂，把泪眼盈盈的她揽在了怀里。我痴痴望着讲台上的一幕，不由得潸然泪下，心里盈满了暖。原来，我的妈妈不仅是一位严厉的班主任，更是冬季里的一炉暖，温暖着她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们。
　　（责编 胡长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