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的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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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最令我怀念的,就是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
  每当秀才写好一封信的时候,总不会忘了找我一起去寄;如果我正在庙埕[1]那边和武雄他们打干乐[2]的话,秀才就会骑着他的大铁马咿咿歪歪地在大路当中绕圈子,直到我稳稳地抓住车后的铁架子,像只青蛙似的弹上车尾之后,秀才便会像一头干巴巴的水牛那样拱起背脊,死命地踩着踏板,往邮局的方向狂奔而去。
  秀才之所以这样拼命赶路是有原因的,他要赶在邮差出现之前把信投进邮筒里去。在我们烧水沟这个地方,秀才可是少数几个戴了手表的人。那是一只铁力士的自动表,秀才没事便举起手来甩两下,然后把手腕挪近耳朵旁边倾听那嘀嘀嗒嗒的声音。这是秀才告诉我的,自动表里面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我敢发誓,在整个烧水沟,只有我一个人摸过秀才的手表。秀才所以會放心地让我戴他的手表,原因就在于我对手表一点好感都没有。有一次,武雄趁秀才在树下打瞌睡的时候,用树枝去钩他的表链,结果秀才像疯了似的追着他跑。那一幕情景令我印象深刻,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能够跑得比狗还快的小孩。
  每次去寄信,我和秀才就会比赛谁能正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当然,每次都是我赢,所以秀才便百思不解地、一次又一次地找我去寄信。秀才熟知邮差收信的时间,而且他还有铁力士,按照他的说法,那只“铁力克士”手表应该会为他赢得比赛才是。但是,秀才始终不知道,我可是靠我的耳朵赢他的。秀才失败的原因就在:他以为这个世界就像黄历上记载的一样,是按照精确的时间在进行着的。但这是戴上手表的人才有的想法,像我阿公、阿嬷,还有武雄他们就不这么认为。说实在的,谁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从来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秀才。一方面,因为他是长辈的关系;另一方面,只要秀才继续充满迷惑地输给我,我就有吃不完的金柑仔糖和鸟梨仔,何必多费唇舌呢?其实,邮差也是一个少数戴了手表且又守时的好人,可是,他总不可能那样准时地于某时某分某秒便出现在邮筒旁吧?我能够准确地猜中邮差出现的时间,那是因为我真真实实地“听”见他来了。
  邮差和秀才一样,骑着一台破旧的大铁马,因为他一直懒得为它上点油,所以骑起来链条吱嘎吱嘎的,辨认起来一点也不困难。
  从小我的听力就很好,虽然还称不上顺风耳,不过,即使隔了好几条大路,一旦有任何异状,我马上就能和凉亭仔脚[3]的那只癞皮狗同时竖起耳朵来,用一种专注而负责的态度向远方“听”去。不是我在臭盖[4],这个本事,连阿公都很佩服我。还在上幼稚园之前,我便已通过了连番严格的考验。只要远远地从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阵灰灰的人影,我一“听”就知道是办丧事的,或是办喜事的,而且屡试不爽。
  这都是阿进仔的功劳。
  阿进仔是卖粉圆冰的,推着一台双轮小板车,两个大铁筒,一头放粉圆,一头放碎冰,车头杆上吊着一只小铜铃,走起来叮叮地响,清脆的铃声里还混杂了陶碗、铁匙相互碰撞、挤压的颤抖声,那声音真是哗哗地激人嘴馋。不是我在吹牛,在那个年头的炎炎夏日里,阿进仔在烧水沟可是比七爷、八爷还要神气的家伙。
  而我总是整条街第一个发现阿进仔的小孩。
  “阿公,我要吃粉圆冰。”
  “囝仔[5]人有耳没嘴,知呣?”
  阿公斜睨着我,将手上那把锋利的剃刀自客人沾满白色泡沫的下巴移开,然后在一条黑油油的皮革上霍霍地刮了两下。
  “阿嬷,我要吃阿进仔的粉圆冰。”
  “憨孙仔哟,哪有粉圆冰啦?”
  阿嬷坐在光线明亮的凉亭仔脚,一边对我说话,一边还拣着手上的四季豆,可是她没有发现,癞皮狗姆达已经高高地竖起它那一双毛茸茸的烂耳朵了。
  正当阿嬷还在疑惑的时候,阿进仔的铃声已缓缓地逼近,而我幼小的心灵里,也立刻浮现了一幅即将一再重演的景象:当我端着一碗甜滋滋、香QQ又透心凉的粉圆冰,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独享时,阿公必定会从工作当中抽空回过头来,不屑地露出一副想要掩藏食欲的表情,与我四目相对。就在我圈起手臂来保护我的粉圆冰时,阿公总是吐出那一百零一句的评语:
  “吃乎死卡赢死无吃[6]!”
  其实听力好又不是我的错,就像秀才老是输掉比赛也不能怪我的道理是一样的。
  倚赖手表的人听力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有几点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是:秀才是谁?他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秀才?还有,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秀才偏偏挑中了我?
  或许在秀才眼中,我也一样只是一堆问号而已。不过,有一点我很确定的是,秀才不一定和大人们口中所说的一样,是个成天游荡、不事生产的废人。套句阿公常常用来批评我的话,这种人只是“放鸡屎的”。意思就是说,别指望我们这种人会下鸡蛋了。
  我觉得在这种恶毒的批评之中,带有很浓厚的嫉妒成分。
  这种话用来教示我还勉强可以通过,用在秀才身上就太刻薄了点。
  秀才可是生活得很认真的人,在烧水沟,像他这个年纪(三十?四十?或者五十?)就戴上了手表,又努力工作的人可是没几个。我说秀才工作认真可是有凭有据的,人家每隔几天就用毛笔写一封信,厚厚的一封哩!虽然我不知道信里面和信封上写的是什么(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识字),可是我的眼力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我看得出来秀才的字写得很用力,也很漂亮,比阿公请算命仙仔写在价目表上的字要强得多了。
  可是偏偏邮差(另外一个工作认真的人)却说,秀才不贴邮票也就算了,那些信封上的地址根本就是秀才自己发明的。“全台湾岛根本就无这个所在”,每当邮差把厚厚一叠信退还给守候在邮筒旁的秀才时,便会重复这一句话。这个时候,秀才总是低头沉默不语,把信交给我拿着,然后载我到水窟仔那边去,拿糖果给我吃。
  水窟仔是位于糖厂后方铁枝路边的一个废鱼塘,四周长满了高大的芒草,从外边看不见里面原来是一个大水塘。到了水窟仔那边,秀才把铁马沿着铁枝路旁的碎石坡推下去,然后用力扛起铁马,带着我从芒草丛的缺口钻进去,再把我们藏在水塘旁边的两枝竹钓竿取出来。这个时候,我就用那个捡来的凤梨罐头,从一处松软的泥土里掏挖出几条孔武有力的蚯蚓来,准备一边吃糖果,一边钓青蛙。   不是我在吹牛,钓青蛙我就比秀才厉害得多了;这样说,也不太精确,这种成绩是很难比较的,因为秀才从来就没有钓到半只青蛙过,连一次也没有。糖果也是被我一个人吃光光的。
  我最记得是,不论春夏秋冬,秀才总是穿着全套的、厚厚的大西装,坐在水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拿着一枝绑了蚯蚓的竹钓竿去“喂”青蛙。那种蠢方法,钓不上青蛙是应该的,可是一年四季都穿着那套又黑又臭的大西装就不太应该了。我猜那套衣服是秀才他阿爸结婚那天穿的,因为我阿公也有相同的一套,而且也是从来不洗(至少我没有看他洗过),不过,每年只有过农历春节的那几天才看他穿一下。像秀才这种穿法就不太像话了,在这一点上,他可就没什么时间观念了,不像是一个手上戴了手表的人该做的事。然而,这种穿法也有好处,冬天防风,夏天防蚊子,而且永远不必买衣服。
  钓上来的青蛙,我都会用一大截从水面捞起的湿草茎,细细地缠绕住蛙腿,绑成一串提回家,送给阿公、阿嬷当礼物。阿嬷总是担心我的安全,叫我“下次少钓一点”,她怕我万一淹死了,就没办法跟我老爸、老妈交代了。阿公就比较过分了,最爱喝青蛙汤的是他,不停地骂人的也是他。他总是命令我以后不准再跟“空[7]秀才仔”鬼混,并且警告我,下次再去钓青蛙的话,要把我的脚骨打断(就像他对付那些青蛙一样)。
  这种忘恩负义的口气让我非常不满,天下岂有白吃的青蛙?这般的情绪积压久了,一旦时机成熟的时候,我怎么会舍得放弃可以小小教示他一下的机会呢?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虽然阿公时常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每年他还是忍不住会去仙仔那里算一次命。往常都是在农历年底的时候,当所有的顾客都已经来剃过头、刮过胡子,耳朵也掏干净了之后,阿公便会若有所失地从抽屉里抓出几张钞票,往大树公那儿走去。虽然我待在家里照常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大树公才多远?也不过隔一两百米罢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跟阿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白文鸟咬纸签的绝活,我只是想要在一旁轻轻摸一下小鸟的翅膀而已。那年,阿公去得特别早(生意不好?),他不让我跟。我心想,不跟就不跟,命不好还怕人家知道?烧水沟有几个好命的?去到那里,仙仔还不是那句老话:“我讲啊,时也,运也,命也。做一天的牛,就拖一天的犁,一枝草就啊有一点露[8]也。好业是果,前世是因,龙配龙,凤配凤,歪嘴鸡是不免想要吃好米[9]啊——”我就恨自己的下巴没有一撮白色的山羊胡子,要不然,做个囝仔仙[10]来过过瘾也不坏。
  不过,那年算命的结果却不一样,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和癞皮狗姆达都听见了。
  “旧历十一月十九日和廿九日会有大地动,当中一次会把台湾岛震甲裂做两半……”
  “可怜哦,不知是顶港或是下港会沉落去海底哦,唉!鸡仔鸭仔死甲无半只哦,侥幸哦……”
  就在算命仙仔“唉哦、唉哦”的叹息声中,我听到阿公默默地起身,轻轻靠上长板凳,拍拍他的大肚子,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来。
  仙仔这几句全新的台词可是天助我也。我喜滋滋地搬出高脚凳和小板凳,取出图画纸和一盒蜡笔,坐在凉亭仔脚画起画来。在我画画的时候,姆达很乖巧地坐在一旁吐舌头,好像在为我的计划高兴着。“侥幸哦——侥幸哦——”我一边拿起一支蜡笔来涂涂抹抹,一边还忍不住在心中模仿仙仔说话的语气。阿公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大,好像也在为我加油似的。
  “猴死囝仔[11]在创[12]啥?”
  “没啊,人在画尪仔[13]啊!”
  “这是啥?”
  “厝啊。”
  “厝哪会是红色的?”
  “没啊,火烧厝啊。”
  “没待没志[14],哪会火烧厝?”
  “啊就地动啊,灶脚[15]就火烧啊!”
  “啊这些搁[16]是啥?”
  “人啊。”
  “人哪会拢总[17]跑出来?”
  “跑命啊!”
  “你黑白讲[18]、乱乱画,谁甲你讲会地动?”
  “没啊,画好玩的啊!”
  “画什么死人骨头,画符仔仙你,啊这是叼位[19],顶港还是下港?”
  “我哪会知啦,黑白画的啊!”
  就在阿公气急败坏地没收了我所有的蜡笔,并且把我的“杰作”撕成七七四十九片的时候,我终于首次尝到了当算命仙的美妙滋味了。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公满面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买一只手表。
  这个决定,立刻遭到了阿嬷的强烈反对,她说,这一年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是要拿来买大同电锅的,况且,一个剃头的师傅根本就用不到手表,而一台大同电锅却可以用上好几十年都不会坏呢!
  “你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20]。”听到阿嬷说大同电锅可以用“好几十年”的时候,阿公終于忍不住光火[21]了起来。
  “你才是老番颠[22]咧!”阿嬷的语气,充分表达了她对电锅的喜爱。
  “啪”的一声,阿公把竹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按,“你查某[23]人是知啥米[24],你是要我打乎[25]人看是,你——”说到这里,阿公怒气未平地朝我瞪了一眼,似乎是怕我听见或是看见了什么事,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买电锅卡好啦,阿嬷要电锅,我嘛要电锅,你又不是空秀才仔,要手表要创啥?”
  听到我说“空秀才仔”,阿公的脸色看起来和猪肝非常接近,我知道我的计划肯定会成功了。
  “驶伊娘仔,空秀才仔都有手表,是按怎[ 26]我不行有?你爸就是要买手表啦,阿无恁[27]是要按怎?”
  隔天,阿公到菜市仔口的钟表行买了一只精工牌的自动表,那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只手表,在他的想法里,那也可能是他的最后一只手表了。
  自从戴上手表,阿公的内心似乎平静了不少,虽然他每天的作息还是一模一样,生意也没有好起来,但是手表却是那样活生生地让他安心着。他不时地举起来瞧瞧时间,那支细细的秒针慢吞吞地走着,老半天才绕一圈,绕个六十圈也才一小时。时间变慢了,阿公似乎得到了安慰,他闲来无事时便会用手掌轻轻地抚摩着晶亮的表面,好像交到了一个知心的好朋友。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知道。这场计划终归是我赢,我在心里算计着,旧历十一月十九迟早要来的,到时候,那只全新的精工牌手表就会像一条大水蛭似的令人憎恶不已。也就是说,阿公早晚会发现到,只要一戴上手表,他就注定和秀才一样,只能呆呆地守候在大邮筒旁,感慨这个世界实在太不准时了。
  当然,像秀才这种人是不会停止写信的,这就是我知道我一定会赢的最大原因。接下来的日子,我照常地吃我的金柑仔糖,钓我的青蛙,打我的干乐,日子一时还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隔壁武雄家有一些不同了。自从阿公买了手表之后,武雄他老爸火炎仔也吵着要买一只,为了这事,火炎仔打了他老婆丽霞仔好几回,不过丽霞仔体力好,韧性强,所以火炎仔的手表始终没买成。
  每个人的身体里面原本就有一只手表,这是我从火炎仔身上验证得到的道理。自从火炎仔确定他买不成手表之后,只要阿公的剃头店门开着的时候,每隔一小时,火炎仔便会从他做红龟粿的工作中抽身,走到店门外的凉亭仔脚张望着。这时候,先是姆达竖起了耳朵,然后便会听到火炎仔用他粗大的嗓门对阿公叫嚷着:
  “水木仔,现在两点对呣?”
  “水木仔,三点到了未?”
  “四点了是呣?”
  “五点对呣?”
  火炎仔出现的时间是如此地准确,阿公也只有看一眼手表,然后点点头的份儿了。阿公点完头后,火炎仔便会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然后欣然地返回他的工作岗位,接着才是姆达满意地垂下它的那双烂耳朵,继续打盹儿。
  头几天,这样的猜时间游戏还有点趣味,可是再来就不这么好玩了。对于火炎仔这种贪小便宜,近乎不劳而获的行为,阿公渐渐地不耐烦了起来。
  “水木仔,现在六点正对不对?”
  “你哭爸[28]啊!”
  “火炎仔,里面坐啦!”对于阿公这种态度,阿嬷感到非常失礼。
  “免啦,免啦,问一下时间而已。”火炎仔仍旧带着那抹笑脸返回家去。
  由于阿公的不友善态度,火炎仔变得收敛了些。他改成每两个小时才来探头探脑一次,还是一样地准确无误。
  “水木仔,十点是呣?”
  “不知啦。”
  “十二点到了对呣?”
  “看衰[29]啊!”
  …………
  阿嬷认为阿公是吃老愈番颠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知道,十一月十九已经愈来愈接近了。
  十一月十六那一天,我和秀才正在水窟仔钓青蛙,一只大青蛙咬住蚯蚓,我正要提釣竿时,突然,地动了——
  先是水面轻轻地荡了一下,接着是猛烈地摇摆,握在手上的钓竿,好像水面上的蜻蜓那样横冲直撞起来。
  我匆忙甩掉钓竿,趴倒在地上,对大石头上仍然傻愣愣的秀才大叫:
  “秀才,地动了,快走!”
  我永远忘不了秀才当时的样子。他躲在他的大西装里,身体瑟缩着,双手依旧直挺挺地死命握着钓竿,一脸茫然……
  地动过去之后,秀才全身依然发抖不止,我只好帮他把铁马推到大庙埕那儿去放。我拿糖给秀才,他不吃;叫他回家,他也没有反应。后来,还是邮差刚好骑着铁马经过大庙口,秀才的眼睛一亮,才回过神来。见邮差经过,这一惊非同小可,秀才立刻跨骑上他的铁马,不等我跳上车架,便嘎吱嘎吱地往邮筒那儿狂奔而去。我想,可能是他口袋里还有一封要寄的信吧;我本来想跟上去看看的,可是武雄正好奉命前来叫我回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旧历十一月十七、十八也是一样的情形,接连三天地震,可把大家都吓着了。
  阿公一径地摩擦着他的手表,擦得表面、表链都油光满面了,终于,他下定决心要把算命仙仔说的话告诉阿嬷了。
  十八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小房间里,听到阿公和阿嬷房里传来窸窸窣窣收行李的声音和低沉的交谈。
  “不行了,要快送回去,下港要沉落去了。”
  “你不通[30]黑白想啦,仙仔的话勿会[31]准啦,又不是不曾地动过。”
  “恁查某人知影啥?待志严重啊恁甘知?”
  “由在您讲啦,你欢喜就好啦!”
  “卡早困[32]啦,明早天光我就坐火车带他回去。”
  “按迡[33]也好啦,唉!”
  阿嬷这一声“唉”,倒着实令我发慌了起来。没想到,最后我倒成受害者了。想到隔天就要告别烧水沟了,我的心情顿时哀伤起来,这时候,如果癞皮狗姆达再吹上几声狗螺的话,我一定会孤单地流下泪来的。武雄欠我的三颗干乐怎么还我?没有了我,谁陪秀才去寄信呢?谁来钓青蛙给阿公、阿嬷呢?到了明年夏天,我就听不到阿进仔卖粉圆冰的叮叮声了……
  虽然我并没有戴手表,但是,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十九日透早[34],吃过阿嬷的地瓜稀饭配菜脯,我和阿公一人提了一个花布包袱,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们出门的时候,阿嬷和姆达在凉亭仔脚上目送我们离去,在阿公的催促下,我只能回过头去跟他们挥了两次手。
  熹微的日头从烧水沟那边照过来,我和阿公一大一小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大路上,好像一支分针和一支时针被联结在一起慢慢地走动着。
  对于画图的恶作剧,我开始感到懊悔了。
  我们沿着大路走,穿过一大片甘蔗园,再顺着铁枝路往糖厂的方向走去。阿公叫我要注意有没有火车开过来,还郑重地警告我,待会儿坐上火车,不准吵着要买牛奶糖或是茶叶蛋。我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为什么阿公就可以在火车上要一杯热茶,而且下车时还把杯子收到包袱巾里面去?
  我说要放尿,阿公一直看他的手表,频频地催促我:“卡紧[35]咧啦,猴死囝仔,慢牛多屎尿!”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阿公愈看表,我的尿就愈多,到了后来,阿公自己也想尿了。
  “闪卡边一点儿知呣?注意看有火车无。”说完这句话,阿公放下手上的包袱,往铁道旁的芒草丛里钻进去,接着就只听到芒草茎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一直往里面游走过去,然后在一处较稀疏的地方静止了下来。   “注意看火车,知呣,我要放屎。”直到阿公隔空说完这句话,四周才真的安静下来。
  天空清洁溜溜的,连一朵云都没有,只有一只老鹰在不远处的上方兀自盘旋着。我往铁轨延伸的方向望去,两条直直的黑线在远方交会成一个尖尖的小点,什么鬼影子也没有。
  火车不会准时开出来的,这我早就知道了。即使全烧水沟的人都戴上手表了,火车还是火车,邮差还是邮差,当然,我也还是我。要知道火车到底来了没有,还是要用“听”的才准。
  我拎着我的花布包袱,站到铁轨中间的枕木上,蹲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除了闻到石块间隐隐发出的铁锈、鸟粪和干草的味道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随手捡起一把小石块,往阿公的方向掷去。
  “猴死囝仔,你讨皮痛[36]是呣?”
  “不是我啦!”我把手掌圈在嘴边,大声对草丛吼去。
  “不是你,要不甘是鬼是吗?”
  “不是我啦,是空秀才仔啦!”
  “你甲我骗肖仔[37],等一下你就知死[38]!”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路旁的芒草也愈来愈密集。我们继续沿着铁枝路走去,再转个小弯,经过一个小平交道,就到水窟仔了。
  火车依旧没有来。
  一阵灰灰的人影出现在前方,他们聚集在铁道上。
  “出待志了,走卡紧咧!”阿公又望了一眼手表,催促我加快脚步。
  “在水窟仔那儿!”我伸长了脖子说。
  火车稳稳地停在铁轨上。好几个派出所的员警聚在火车前方,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其中一个人讲说:
  “这个空秀才仔!”
  我和阿公一起看见了秀才的大铁马歪歪扭扭地倒在铁道边的斜坡上,而秀才则在另一头,他的身上盖了一张大草席,只露出半截手臂在外面。
  他们把邮差也找来了。邮差说,昨天他告诉秀才,局的信都是用火车一布袋一布袋地载走的,秀才听了很欢喜,就说他要自己去寄他的信。
  秀才的信是用一个大饲料袋装着的,袋子大概被撞得飞到半空中才掉下来,信飘落了一地,像是一大摞长方形的厚纸板,铺撒在铁道旁的一排小黄花上。
  阿公不让我靠近秀才。
  我猜,秀才一定是大清早便在水窟仔这儿守候火车的,就在他久久等不到火车,而把铁马牵到铁枝路上往回走的时候,火车来了。我想,或许秀才死前的最后一刻,正好举起他的手腕在看时间也说不定。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阿公,我们是在相同的那一年,各自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表。
  那天,就在他们围在一起讨论秀才的死因时,我在靠近水窟仔的秘密入口处捡到了秀才的手表。我知道秀才是要把这只表送给我的,要不然他不会把他的手从草席底下伸出来。
  我并没有戴那只手表。我也没有告诉他们,秀才就是因为戴了手表,所以才会听力不好的。
  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他们,而是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我从来不知道秀才的信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秀才是谁,住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么多小孩之中,偏偏选中了我。
  那天和阿公依照原路走回家之后,我就把秀才的手表藏在床板下面的一个夹层里。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的听力变得不如从前了。有的时候,睡到半夜,我会梦见秀才被火车追撞的那一刻,“轰”的一声把我从噩梦之中惊醒,然后我的耳畔便会一直嗡嗡地响起那句话来:
  “这个空秀才仔!”
  在这个时候,我便会挪开床单,掀起一块床板,取出秀才的手表来摇一摇,再贴近耳朵听那“嘀嘀嗒嗒”的声音。
  秀才说得没错,每一只手表里面都有一个心脏,需要人不时地刺激它一下,否则便会停止跳动死翘翘了。
  偶尔,我还会一个人独自回到水窟仔那边钓青蛙。当我孤单地握着一枝钓竿,等待青蛙上钩的时刻,四周更显得一片死寂。在那种全然安静无声的下午时光里,有时竟会让我误以为自己早已经丧失了听觉。
  我很懷念小时候陪秀才去寄信的那一段时光,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亲自告诉他,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有一只手表,只要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清楚地听见那些“嘀嘀嗒嗒”的声音正毫不迟疑地向前狂奔着。
  (1999年第22届台湾“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作品)
  注释:
  [1]庙埕:庙宇前面的大广场。
  [2]干乐:陀螺。
  [3]凉亭仔脚:骑楼。
  [4]臭盖:吹嘘、胡扯。
  [5]囝仔:小孩子。
  [6]吃乎死卡赢死无吃:与其饿死,不如吃到饱死。
  [7]空:形容人呆笨、头脑不清楚。
  [8]一枝草一点露:有草就有露水,引申为天生我材必有用。
  [9]歪嘴鸡是不免想要吃好米:嘴巴歪斜的鸡不用想着吃好米,也讽刺别人不自量力。
  [10]囝仔仙:泛指有通灵能力的孩童。
  [11]猴死囝仔:该词常被用来责骂顽皮的小孩子。
  [12]创:做。
  [13]尪仔:人偶。
  [14]没待没志:没事。“待志”意为“事情”。
  [15]灶脚:厨房。
  [16]搁:又。
  [17]拢总:全部。
  [18]黑白讲:胡说八道。“黑白”意为“乱来、随便”。
  [19]叼位:哪里。
  [20]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形容人不知大难临头。
  [21]光火:生气。
  [22]老番颠:骂人年老而言行反复无常。
  [23]查某:女性。
  [24]啥米:什么。
  [25]乎:意近“给”。
  [26]按怎:怎么。用于询问,有时也有挑衅的意味。
  [27]恁:你的、你们的,或指你们。
  [28]哭爸:粗俗的骂人语。以丧父为比喻,来表示不屑他人的叫苦或抱怨;或作为口头语表示糟糕、不满及遗憾。
  [29]看衰:瞧不起、看扁。
  [30]不通:不要。
  [31]勿会:不,用作否定。
  [32]卡早困:早点睡。“卡”意为“比较”。
  [33]按迡:这样。
  [34]透早:大清早。
  [35]卡紧:快一点。
  [36]讨皮痛:讨打。
  [37]骗肖仔:装疯卖傻。
  [38]知死:知道死活,明白事态严重。
  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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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地方综合科研机构一直存在于我国科研体系中。本文运用准公共品理论,分析了产业共性技术的“准公共品”属性,这些属性决定了产业共性技术供给具有市场失灵、政府失灵和组织失灵三大特征。为促使技术进步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主要因素,地方政府需要地方综合科研机构从事产业共性技术研发和公益性技术研究与开发,从而在从理论上阐释了地方综合科研机构存在与发展必然性。  关键词:准公共品 产业共性技术 地方综合科研机构
龟裂的墻体  扶着我走  馥馨楼,今夜我要醉倒在你的酒仓  山川蜿蜒  灰色的瓦片  击退了一千两百多年的风霜  仿佛勇士的盔甲  容纳了细沙、石灰、糯米饭、红糖、竹片……  防火防震防兽,坚不可摧  你是老了,瘦了  可我触到了你怀中的体香  还有千年前中原祖先的高蹈吟唱  快去招呼振成、承启、永隆昌来喝酒吧  无论它们现在多么辉煌  那都不及你的目光  深邃苍凉
“自古华山一条路”,可历史和现实中却偏偏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他们敢于突破陈规,敢于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他们在这种“不安分”思想的支配下,积极探索,往往能捕捉到循常规者难以发现的事物的本质。  我国元素医学界的领军人物,中国微量元素科学研究会理事长、金陵微量元素与健康研究所所长,《世界元素医学》杂志执行主编陈祥友教授,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凭借着“不安分”的思想,他提出“元素平衡医学”学说,
摘 要:舍斯托夫从存在哲学的视角,关注柏拉图关于超验世界、洞穴比喻、精神视力、死亡练习等主题。超验世界之所以必要是为了与现实世界的必然性做斗争;洞穴比喻对“清楚明白”的理性主义真理标准提出质疑;精神视力要超越肉体,在生命的边界寻求真理,使哲学思考成为“死亡练习”。  关键词:超验世界;精神视力;洞穴比喻  作者简介:徐凤林,男,哲学博士,北京大学哲学系及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
将泛黄的村上春树  在东京街头还没离去的那些我们  毛衣上你留下的余温  还有第一次看的最后一次电影  通通压缩成方块  佐以流水使劲洗刷每一寸  每一吋凹凸凹凸  用泡沫用力填补每一个  空洞  让那被留在坑洞中的味道  告诉自己可以出门  酸的美学  葡萄与硫酸  一滴滴从指间溢出  腐烂腐蚀 无生机  将自己放在木桶内  尽情扭干榨汁  作二十年后你婚宴的美酒  供席间宾客愉快畅饮  又留下
摘 要:地方政府融资平台运营中存在运营体制不尽合理,信用结构失衡,融资渠道单一,偿债对土地依赖过大,存在偿付风险等等问题。加强地方融资平台风险管理需要做到:完善公司法人治理结构,形成评价考核机制;建立科学的债务管理模式,依法规范整顿存量债务;拓展平台公司主营业务,突出城建主渠道作用;健全城建项目决策机制,推进项目建设规范化;建立政府支持保障机制,有效化解债务风险;积极拓宽融资渠道,构建多元化的融资
“喂?”  她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拎着单词本,一手从自助餐老板手中接过便当。  “李如风小姐吗?请问您认不认识陈彬礼同学?”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大人”。  “……请问您是?”  “这位陈同学刚刚出了车祸,请问您知道怎么联络他的家长吗?”  便当失手掉了下去,她从床上惊醒,一身冷汗。  看了看时间,早上七点,室友才刚打完游戏,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只剩微弱的台灯亮着。她坐在床上又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
摘 要:围绕建设创新型甘肃如何促进高校融入甘肃科技创新体系问题,文章提出高校在甘肃科技创新体系建设中承担重要角色,始终坚持为建设创新型甘肃服务的方向,全面提升高校科技创新服务能力,进一步优化高校科技创新的制度环境。  关键词:创新型甘肃 高校 科技创新    面对建设创新型国家的历史机遇期和发展期,甘肃省委、省政府从本省实际出发,提出了增强自主创新能力、用15午时间初步建成创新型甘肃的战略目标,它
摘要:作为国家性科学研究机构,国立中央研究院的院长人选不仅关系本院的健康发展与否,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中国科学事业未来的发展。在中国科学家群体登上历史舞台之后,必然为其领衔人选的确定发出自己的呼声。而另一方面,作为中央研究院资助方的政府也有自己的期许。政府对创院院长蔡元培的特任是政治与学术的双赢,而对继任代理院长朱家骅的任命则是双方博弈相互妥协的结果。  关键词:中研院;选举;评议会;蔡元培;朱家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