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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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哥在七斗坡果园里侍弄着柑子树,抬头瞄一眼天光,心壁上就有被人糊了一把臭狗屎似的不爽。阳光不充足,果子味道越来越寡淡,销路越来越逼仄,收入越来越减少,忍不住抱怨开了太阳:你平时不是吃了熊鞭虎鞭一样威风,把人都晒得出油来吗?咋个雾霾几下就把你搞阳痿了呢?看你卡白着一张烂脸,死了没埋的样子,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一张橘叶,似乎在同水哥怄气,有意把一个果子藏在叶片背后。水哥前倾了身子伸手去拨开叶片,一个青涩的乒乓球大的果子,借助树枝弹力,叭一声打在他的左脸颧骨上,有一点痛。水哥伸手摸摸:狗日的要造老子的反了是不是嗦?太阳照不到你,是雾霾遮挡了光线,关我锤子相干啊?
  水哥年轻时在长江里打鱼为生。他最值得向人炫耀的辉煌纪录,一只装苞谷的下水船,在干碓窝触礁打烂,鱼儿们知道了,兴高采烈大呼小叫成群结队去吃福席,哪晓得顾了口腹之欲,引来大祸加身,水哥一网撒下去,竟然打起来三百二十一斤水鼻子。哈哈,水鼻子,长江头最好吃的鱼,现在江边的鱼坊上,一百五十元一斤卖给食客,扳着指头一算,那一网将近挣下五万元,大发了啊!虽然当时一元钱一斤还不好卖,水哥还是挣了将近三百元钱。然而好景不在,河里的鱼,大家都削尖脑壳八仙过海撩起衣袖挽起裤脚去捞,加上电烧,药毒,雷管炸,水质被污染,就算鱼儿们不吃饭不睡觉加班加点拼命繁殖生长,还是与人们追逐美味的蓬勃需求相距甚远。面对河里鱼儿日渐稀少,江团青鲅等名贵鱼儿快要断子绝孙的惨景,水哥又是下密网,又是扳罾,又是安滚钩,劳碌一天居然有鱼甲都捞不起来一片的时候。要盘家养口、要人情往来等等,水哥常揣捉襟见肘之忧,只好望江叹息,盘算着新辟谋生路径。
  七斗坡满坡灿若星汉的水果,就是水哥成功转型的杰作。他种出的果子,比如柑子,施的是油菜枯,农家肥,又甜又化渣,水分也充足,还没有完全成熟,水果贩子们便撵来买青。有一年,脚跟脚来了三个水果贩子,为买到水哥的柑子,争得打起架来。县里很多单位搞接待,都蜂飞蝶舞跑来买。那个瓜子脸、穿戴妖艳儿、简树生说很有日相的县委接待办的女子,说水哥的柑子是他们指定接待产品。所以,水哥种水果,一年随随便便就能收入两三万元。可惜而今眼目下,天道不好,雾霾重了,果品色相,由新姑娘两腮红润,变成了老年人满脸雀斑,不要说卖,送人白吃,还要看人家心情好不好。
  有一根蘖生嫩枝条,一拃多高了,只会消耗树子营养,不能开花更不会结果。水哥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剪,刚要咔嚓,有人喊他,声音里透着捡了金元宝的惊喜:水哥,县里要引进环宇集团,把我们沙埂村打造成国际休闲旅游度假区,村上的田土要全部占完,所有房子要全部搬迁。
  水哥猛一激灵,西天的太阳断了脊梁骨似的一下瘫倒在山后;掉头一看,是儿子小川,吐了口气:你小声点儿嘛,把老子的魂都吓脱喽。
  小川见土埂上堆着柑树的残肢断臂,抬腿一脚踢散:果园你不要再去整了,村上会赔偿的。你管理得再好,也是白求恩的弟弟白球干。
  水哥一眼给小川杀过去:你跟老子踢了做啥子?给我捡起来!度假区,卵假区。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除非龟儿子脑壳进水了。
  小川心里有宏伟打算,不敢忤水哥的逆,边弯腰捡边说:消息千真万确。
  小川把在城头听到的消息,给水哥说了一个草稿:新来的县委江书记,干劲足,点子多,路子广,不愿意躺在前任的功劳簿上,要另辟蹊径,放手放胆,跳起摸高,发展绿色循环经济,引进蓉都环宇集团,在大河村和田边村建年产三十万头生猪养殖场,万亩蔬菜基地,五千亩珍稀鱼场。我们沙埂村在大江边上,江环水绕,位置好,风景也好,就规划在这里建设国际旅游休闲度假区。听说要建高尔夫球场、五星级酒店、会展中心等等,作为县里接待外宾和重要客人的场所。当然,城头的人离这里只有一二十公里,晚上吃饱了,找不到地方消饱胀,走路也要得,开车也可以,骑自行车也没关系,都可以来消费。
  水哥忙着手上的活,话带讥讽:嗯,还要修摩天大厦,宇宙游乐园,不只县城头,就是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要打破脱壳争着抢着喊爹喊娘来这里耍。
  说你还是死脑筋。小川捡好柑子枝丫说,上一任县委书记,提出打造长江经济走廊,引进意大利醋酸纤维、源天化工、四百万千瓦火力发电、天德造纸、鸿飞炼焦等“五朵金花”,放在长江边上集贤坝建设,你说建成了手板心头煎鱼给人家吃。后来人家建成了,你咋个不手板心头煎鱼给他们吃呢?
  水哥正要还击,儿媳妇林燕站在家门口朗声高喊:吃饭喽。
  小川问水哥:这枝丫抱来丢在哪儿?
  水哥望望直往地面坠来的暮色:丢在敞坝边,干了当柴烧。
  饭桌上,小川谈出了自己的打算:水哥,娘,我和林燕给二老商量一个事。现在河运生意很挣钱,运一船煤出川,运气好当你种几年柑子。舅子要打一条驳船做河运生意,几次找我入一点股,苦于没钱,也就没给二老说。现在环宇集团要来建度假区,征我们的地,拆我们的房,会给很大一笔赔偿费。我们把这个钱拿去入股好不好?我保证,要不了几年就大发了。
  水哥用力瞪了小川一眼:嗯,发了,船打烂变水打棒,几天就发胀了。
  小川的娘俞子英抱怨水哥道:你说一点吉利的话,要割你的舌头吗?
  仿佛是小川请来证实他没有说谎,一家人在桌子上把饭吃得乌云翻滚雷电交加的时候,邻居黄继明、简树生、良从远串门来了,随后婆娘娃儿也跟着撵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给水哥说县里引进环宇集团要来沙埂村修国际休闲旅游度假区的事儿。小川似乎真理在手,得意地说:该是嘛,我给你说,你还不相信。
  水哥没理小川,把饭吃成老牛拖破车,然后才放下碗筷下桌子,摸出烟,黄继明不会抽,他散给简树生、良从远,发了一个天问:你们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往常沙埂村的夜晚,睡不着觉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是搓麻将打大二,就是扯谎日白冲干壳子:我睃到响水滩有一个小婆娘儿,哦哟好漂亮哟。李五跟王六有一腿。李莽子出去打工挣到钱了。有老婆的,在商量油盐柴米人情来往,操练操练夫妻间那个永远乐此不疲的传统运动后,不是倒头大睡,就是最多再说说鸡儿鸭儿当然也包括娃儿的事。但今天晚上,全村人几乎都把话题集中在回答水哥的天问上:县里引进环宇集团,在沙埂村建设国际休闲旅游度假区,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各家境况不同,各人想法不同,给出的答案也就五花八门。不过,从概率来讲,像小川这样的年轻人说好事的多,特别是一些读了初中高中的年轻人,不稼不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早就充满对城市的热切向往;征地拆迁,无疑赐予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禁不住活跃了一腔心思,在心里描绘起未来生活的蓝图。年纪大的,恋山恋地恋老屋,割舍不下那份特殊感情,一个一个的疑问,像鸭棚子的鸭儿翻田坎,排班站队争先恐后挤进脑门儿:田土占了房子拆了咋个办?和睦的邻里关系哪里找?猪儿羊儿咋个有圈喂?好好的祖坟往啥子地方迁……
  水哥仰躺在被窝里,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屋顶。俞子英胸口朝着他侧身卧着,用指头搔搔他的腋窝子道:你先前问黄继明他们,沙埂村修度假区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说呢?
  水哥没理睬她,沉沉心事压着,满脑子云雾缭绕,青山难见。
  夜静静的,没有针尖儿一点儿声响。等了半天,俞子英没听见水哥答白,又搔了搔水哥的腋窝子:哑巴了?问你村里修度假区,是好事还是坏事?
  水哥继续哑巴。
  俞子英有一点儿冒火了:不说算了。赌气地一翻身,铺盖一裹,给了水哥一个冷背。
  冷背就冷背,又不是没遇到过,水哥心情反而轻松了,可以清清静静地来天上地下拨云驱雾了。
  水哥心情很复杂。自从县里“五朵金花”落脚集贤坝,几根大烟囱不分白日夜晚,铆足争先进当劳模的劲头喷云吐雾。沙埂村在集贤坝下游三公里处,斜隔着一条河。水哥站在七斗坡西望,总能看到集贤坝上空阴沉沉黑乌乌的,最初以为天要下雨,还能闻到顺着河风飘来的刺鼻的腥臭味。渐渐地,谷子麦子成秕壳少收成,苦心经营的水果黑壳壳卖不脱,收入日渐减少,除了农药和工程开支,没有几分钱进账。水哥觉得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经常唉声叹气,晚上睡不着觉,看见村上很多人外出打工,便怀了换一个门道求生存的念头,想进城做点儿小生意。去一看,一个两个都往城头挤,没有知识没有技能工作不好找;看门不要老头儿,清一色年轻保安;当小菜商贩要塞包袱,才租得到摊位;扫大街没有关系,环卫站不要你;捡垃圾吧,各人有各人捡的“码头”,外人休得插脚;就连当叫花子也不行,说影响市容市貌,也要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另一面呢,站要站钱,坐要坐钱,连屙一泡尿都要五毛钱。罢罢罢。水哥颓然耷拉下脑壳,一刀杀死希望,悻悻然打道回府。或许真的像小川说的,建旅游度假区,地征了,房占了,给的赔偿费,让他拿去跟舅子入股打驳船跑河运,能挣回大钱,改变一家人命运。但河水头找饭吃,一舵水没搬好,就会跟当年干碓窝打烂苞谷船一样,弄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也许,天无绝人之路,钱捏在手头慢慢找路走,总比现在越来越看不见路走要好。
  不,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水哥脑海里走出来一个人:庄镇长。
  受集贤坝污染影响,沙埂村庄稼种不出来,水果收入大减,群众骂声一片,水哥为民请命,专程去镇上找庄镇长反映,希望镇政府出面,与集贤镇交涉,不想办法减少污染,就要找他们索赔。你看庄镇长做起那大母舅的样子,挺起一个大肚子,坐在一把大班椅上,好像遇到上门来要饭的叫花子,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对水哥爱理不理的,慢悠悠地抽烟喝茶,嗯啦啊啦拖腔拖调去接电话,给他说了半天才看水哥一眼:嗯,你反映的这个问题,不是你一家一户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不是我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这个问题暂时还只能是一个问题。水哥后来逢人就告白:气得老子鸡儿巅巅都是火,老子要不收敛德行,放在年轻时候,不一皮砣打你一个养老疾,算你日我出来的。你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水哥这一辈子是怕人的人吗?
  水哥翻了一个身,死了的情境又在脑壳头复活。
  那年水哥才八岁,沙埂村不叫村叫大队。一天,沙埂大队在他读书的观音坝小学召开批斗大会,身穿蓝卡其中山服装的贾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扯着一个破嗓子吼道:今天不上课,全校师生抬板凳到操场上参加批斗会。水哥和同学们抬板凳簇拥着到了操场,按划定的地方安好板凳坐好。批斗会开始,大队民兵连长站在主席台上振臂领呼: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倪从贵!随即参加批斗会的人,像喝足了壮阳酒,口号喊得雷霆震怒万箭乱发: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倪从贵!铺天盖地响遏流云的口号声过,大队主任铁石平喊:把投机倒把分子倪从贵押上台。只见两个民兵,一个扭住倪从贵一只手,死死压住倪从贵的头,从后台架飞机轰轰轰推到主席台上,一个民兵啪一巴掌拍在倪从贵后颈窝上:老实点,站好!水哥见了,耳门子轰隆一声震响,如同危岩垮塌大山崩裂,蒙了,呆了,傻了:倪从贵,我老汉啊!他霍地站起身,眼里喷着火,冲上主席台,揪住拍打他老汉后颈窝的那个民兵的手杆,张嘴就狼咬一口。那个民兵被这猝然一口咬出血,一巴掌推了水哥一个仰八叉。水哥爬起身,疯了一样又向那个民兵扑过去。民兵连长和另外一个民兵见状,过来一人揪住水哥一只手。水哥用脚乱踢,又上来两个民兵,一人逮住他一只脚,抬死狗一样把他抬起来锁进教师办公室。水哥抓起板凳把门砸烂,一路小跑回到家,找出菜刀弯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飞快,要跑去学校杀人。他要从贾校长起头,把批斗他老汉的人全部杀完。挨了批斗回家的老汉,在路上碰到他,强行把他拉回了家。
  水哥从小就不怕人,长大一些,练就一身武术后,更不怕人。
  水哥后来知道,他老汉所谓投机倒把,是偷偷地在沙埂村收鸡蛋,拿到井口街上去卖,一个赚两分钱;又在井口街上买饼子,拿回沙埂村悄悄卖,一个赚一分钱。赚的钱,给娘医病;娘患乳痈,奶子烂得黄水滴答,说要去大医院才医得好,没想被人检举揭发了。水哥的老汉以为批斗一下就了事,谁知道还说要抓去判劳改,吓蒙了,从擦耳岩纵身跳进长江。水哥的娘请人去打捞尸体,打捞了几天,尸体没打捞起来,反而打捞到一个罪名:畏罪自杀。他娘气不过,加上病治不好,也从擦耳岩跳了下去。水哥成了孤儿,受尽欺负,没有办法,过河去井口讨口,偶然间结识了武林高手万大师。万大师见这个娃儿乖巧伶俐,活泼有趣,又是个孤儿,生了恻隐之心,愿意教他几招保护自己。可水哥学会了则回家报仇雪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生产队长把他出去十来年的粮食,一颗不少全部补给他。队长疑疑滞滞地说:怕群众有意见。水哥不开腔,乒一皮砣就把队长家门前的一棵杏子树打破皮。队长吓得脸青面黑,连连说我补我补。水哥请了几个人,挑到街上卖了,买了一些树子竹子,在长了一人多深丝茅草光光草的屋基上,修了三间小青瓦房。没有人来帮忙,他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串名字交给队长,叫他把这一些人找来修。队长一看,全是当年批斗他老汉的积极分子,很是碍难。水哥说:你去通知到为止,哪个不来,我去找他。结果名单上点到的人全部来了,大队主任铁石平不仅来了,而且还给他做检讨:哎呀,不晓得你回来了,对你关心得不够,对不起啊。然后吆喝着大家给水哥修房子。水哥自己不动手,在敞坝边那棵抱大的黄桷树上,用铁丝吊了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竿,还挂了一个沙袋,对修房子的人说,你们给我修房子辛苦了,我给你们表演一个节目。他双手抓住竹竿,猴子爬树一样嗖嗖嗖几下吊到竿顶上。挥拳打沙袋,一皮砣打去,打得沙袋抱头鼠窜;或者面向沙袋站定,一个鹞子翻身,乒一脚踢在沙袋上,踢得沙袋三魂不知二五,喊爹叫娘。用手掌砍砖,五块六块叠在一起,嗨的一声,掌起砖断,刀削斧劈一般。看得人大惊失色,从此再没有人敢招惹水哥。   就连水哥这个名字,也是皮砣征服的结果。
  水哥五行里缺水,父母给他改名倪如水,小名水娃。父亲投机倒把挨批斗后,队上一些娃儿欺负他,喊他“水投机”“水倒把”,往他眼里撒河沙泥灰。按他在地,扒掉他的裤子,往他屁股沟沟里糊稀泥巴。水哥学武回来后,干的第二件事,就是要全大队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长辈晚辈,通通喊他水哥。有几个小伙子,合起伙来抗拒。水哥一犒子脚把挑头那个绊倒在地,伸手拤住他的脖子:你跟老子喊不喊?不喊。好!水哥稍微加重一点儿手上力气,那人的脸迅速由菜青色变成猪肝色,喘不过气来:我喊,我喊。最后几个在地上跪成一排,齐声高喊水哥收场。年纪大的觉得喊水哥有点儿吃亏,转念一想,这娃儿发飙,眼睛认得人,皮砣认不得,倒霉的是自己,也就认了。水娃靠皮砣成了全大队人的水哥,自鸣得意:你龟儿子不是手杆举得天高,扯起一个破喉咙,喊打倒投机倒把分子倪从贵吗?现在老子就要你们一起喊我哥,没让你们喊爹喊爷就算对你们客气了。
  儿子孙子也喊他水哥,则是他后来改了德行,想抹掉沙埂村人心中阴影的结果:你们认为喊我水哥吃了亏,我儿子、孙子都这样喊呢,称呼而已,不足为奇。其实他有赎罪心理:长辈和年纪大的人喊我水哥吃了亏,现在儿子、孙子都喊我水哥,兼高扯矮拉平了,大家都不吃亏了。
  夜,寂静得蚊子飞过如同飞机掠过头顶,俞子英轻微的鼻息也如山呼海啸。水哥嫌怨地侧转身同她睡成“北”字。
  俞子英是他师傅的侄女。水哥在沙埂村一对皮砣打天下,不做活路挣不到工分,年终决算分不到粮食,就拿着箩筐去保管室挑。保管上前阻止,水哥一皮砣就把他的鼻梁骨打断。大家忍气吞声,又奈何不得他,有人冒着风险去井口找到他师傅,告他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万大师听了,把水哥叫去,说败坏了他的名声,要废他武功。水哥吓慌了,忙下跪求饶立保证。万大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不放心,把俞子英派去他家里当监督;为解决水哥生计,介绍他给江鱼沱一个绰号叫鱼老鸹的人下河学打鱼。水哥有感师傅皇恩大德,秉承韶山冲走出来的润之先生教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家晓得犯不起他,也就没有人去犯他,他也就相安无事;加之岁月风霜磨炼,渐渐把德行的刀刃磨钝了。所以,当水哥说了半天,庄镇长说问题还是问题的时候,他囚禁在心室的火气只是涌了涌,还没蹿出喉咙就被他一瓢水浇熄了。
  此刻,水哥的思路航行到这个场景上,便抛锚系缆了。他要给庄镇长难堪、不配合征地拆迁的念头,渐次云消雾散,青山在目。对,老子不但不配合,还要设法把事情闹大!更何况这还涉及到自身利益,多争取到赔偿,既出了心头的气,又多得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嘻嘻,以前靠皮砣说话,在村里名声不好,很多人不待见老子,看见我来了,像闯见瘟神一样慌忙躲开;躲不开的,冷冰冰地喊一声水哥。要是征地拆迁这个问题上,我敢于挑头站出来领着大家去争去拼,说不定能受到大家拥护,博得好名声。一砣石头打着三只鸟,大好事啊,我咋个不去做呢?
  建设沙埂国际旅游度假区,县里给它佩戴了很多耀眼夺目的花环,将其打扮得像上轿的新娘,花枝招展,楚楚动人:美化一片环境,搞活一方经济,带动一县发展,造福万代子孙。
  水哥才不管这一些,抱定不配合、把事情闹大的想法;并且这个闹,不能像原来那样用皮砣说话,现在时代变了,皮砣闹不过手铐,要做到有理有利有节。县里“五朵金花”入驻集贤坝时,村民们不是闹得很凶吗?听说赔偿过低,上千村民与进场的施工队发生冲突,县里动用了大批警力才把势态压下去。水哥有一个打鱼的师兄住在集贤坝,他专程登门拜访,询问征地拆迁有哪一些反驳理由可以借鉴?果然收获不小。
  师兄首先纠正了他的一个说法:你翻现在所有征地拆迁政策,通通是补偿而不是赔偿。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水哥抠抠脑门儿:咋个的呢?
  师兄说:赔偿是征了你多少地,占了你多少房,通过市场价格评估确定,该值多少钱,赔你多少钱。补偿只是象征性地给你一点儿钱。打一个比方,你有一个一百元钱的花瓶,我给你征收了,要是赔偿,我该给你一百元钱,一分也不能少;有文物价值,还要超过一百元给你。如果补偿,也许给你几十元,也许给你几元,我说给多少就是多少,你要无条件拿出来给我不说,还不准讨价还价发怨言,更不得与我对抗。现在补偿普遍偏低。你晓得我们集贤坝是老蔬菜基地,种生姜、番茄等一些经济价值高的品种,一亩地年收入好几千元。现在征地,只按季产值的三分之一补偿青苗费,就那么一两百元一亩;换季节刚刚种上的,一分钱不补偿。土地另外补偿二万五千元一亩,补偿的钱,你还得不到,村上统筹发放。所以,“五朵金花”开工建设时,上千人自发地组织起来,阻止施工队进现场施工。
  水哥还帮补盘缠,去找金沙江下游建的那一座大型水电站的移民取经,尽量做好案头工作。所以,当县里镇里来广泛宣传动员时,水哥也在摽着劲儿悄悄做群众思想工作:这是折腾,抢饭碗,让我们活不下去。七斗坡黄继明、简树生、良从远三家人,一直被水哥罩着,没有受过谁的欺负。水哥把他们当中坚力量召集拢来,一项一项算账给他们听,说补偿太低,举了集贤坝的例子,谈金沙江大型水电站的情况,一句话:不能听凭他几爷子随便打整,要奋起抗争。水哥让这几家再分头出去做工作,发动村里人,不要让环宇集团的意图得逞。
  一个月后,环宇集团沙埂项目部,在县镇有关部门的配合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沙埂村,雷天风吼地对村民们的土地房屋,展开了实物调查与征用协议签字。水哥竭力怂恿大家,房屋土地不要拿出去调查,更不要在征用协议上签字;哪个要是顶不住,把责任通通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水哥说的。
  村民们对征地占房七爷子八条心,有的同意,有的不同意,有的保持中立,有的等待观望;但在希望多得到一些补偿的问题上,又是万众一心。因此,当水哥果敢地站出来,为他们争取多得补偿时,唯水哥马首是瞻:不同意征地拆迁的人,举双手拥护。保持中立的人,随风转向,亮明观点,不同意把地拿出来征,房拿出来占。原来同意征地拆迁的人,有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举起了反对的手。因此,项目部费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做通几家人的工作,同意拿出来调查,但也拒绝在征用协议上签字。   县里镇里很快知道水哥挑头在中间耍阴招扯怪教,一天,庄镇长带着镇村干部一路人马,到七斗坡水哥家里找到他“摆龙门阵”:这个县里引进环宇集团,来沙埂村建设国际旅游度假区的问题,给沙埂人民这个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问题是为了让你们这个不再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能过上富足美满的好日子。这个是县上定的项目,不可逆转,希望水哥以大局为重,给予大力支持。
  水哥正在柑橘园里除杂草,见是庄镇长,心里的气就涌上来了。他丢掉手里的一把草草,拍拍手上泥巴:哦哟,难得有庄镇长这样亲民爱民的好领导,亲自光临七斗坡,原本我还说要上门来请教几个问题的,这下路费都节约了。
  水哥首先请教:征地拆迁政策,为啥子是补偿而不是赔偿,这算不算弱肉强食,巧取豪夺?
  水哥接着请教:建这个度假区,有没有国家批准用地的红头文件,请你们拿出来给村民们看看?
  水哥继续请教:有的村民的果园管理得很好,一亩一年要收入六七千元;有的村民的果园管理得不好,一亩一年只能收入三两千元,悬殊一半,补偿好坏一个价,合不合理?
  水哥又请教:很多村民买来建材,在房前屋后搭建了简易棚棚喂鸡喂鸭,没有哪个说这是违章建筑;现在你们来征地拆迁,一下就变成违章建筑,要给他们拆了。拆就拆嘛,你三分两分材料钱该不该补偿一点儿?
  水哥还请教:村民们的院坝竹林,属于宅基地范畴,应该按房屋补偿,你们按一般土地补偿。特别是房屋产权,我们的屋基地,祖上传下来的,是祖业,可以世代传承,产权永久;你们的商品房只有几十年产权,过后产权清零,我们得重新拿钱去买,这算不算擅自侵吞百姓财产?能不能宅基地按房屋面积补偿,搬迁户买的商品房具有永久的产权?
  水哥想了想补充请教:我们沙埂村人均只有七分田土,按二万五一亩补偿,一个人只能摊到一万七千多元;会打算会安排的不说了,不会打算不会安排的,几下把钱搞光了,今后咋个生活?动不动一大家人拖起啊,是不是撵他们下河吃水?
  水哥请教的都是原子弹炸苍蝇、导弹打蚊子的尖端问题,庄镇长当然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这一些问题确实是存在着的问题,也是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不过,这个通过建设沙埂国际旅游度假区,村民们居住环境这个会得到显著改善,这是谁都否定不了的问题。大家领了土地和房屋补偿费,在城里镇里买房子,这个就变成城镇居民了,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事儿。手里拿着补偿的票儿,还可以这个另外找一份工作来做。我们都把这一些问题这个都给你们解决好了,哪里不好?总的这个问题来讲,大家肯定比原来钱多了,日子好过了,这个幸福指数高了,美好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
  水哥截住庄镇长的话头:你少给我这个那个问题去问题来的,说起我就是一肚子的气。居住环境改善了,这不假,是咋个改善的?政府拿一分钱来补助我修房子了吗?没有。环宇集团来建度假区,不赚钱它干不干?不干。这说明啥子问题?说明是将我们的骨头熬我们的油。打一个月的工,比刨一年泥巴收入还多,这个我承认;但是,出去打工,低三下四,受的气我们暂且不说,单说开支吧,蛇大窟窿大,街上葱葱蒜苗论两称,一元钱甚至一元多两元一两,芫荽三元,嫩生姜刚上市五六元一两。我的妈呀,金子吗?一个伤风感冒花掉几千元还不一定医得好。我在农村至少吃的粮食、蔬菜,上一个茅房不花一分钱;伤风感冒了,扯几窝寒药草草煎一碗水吃了就好了。我还不说吃的东西生态绿色环保,空气新鲜,有利身体健康。你说你城里头人幸福指数高,还是我农村人高?你们摇头晃脑,说得口水暴溅,头头是道,为啥子我们不领情?未必我们憨得来连好坏都分不清楚了?你们除了算计我们,还能做点儿啥子?我们世世代代风平浪静地生活在这里,你们突然要来修度假区,撵得鸡飞狗跳,还美其名曰改善了我们的居住环境,让我们过上幸福生活。哎呀,我们宁愿过这样的穷日子,苦日子,不稀罕过你们安排的美好生活。
  庄镇长见水哥的话说得咄咄逼人,自己不是他的下饭菜,道:你这个问题蚂蚁咬卵子——横扯筋,我镇上还有问题等着处理,这个暂时不给你两个谈了。说罢,带着一行人悻悻然走了。
  邻居黄继明、简树生旁听了这一场精彩答辩,出去比脚比手、绘声绘色地讲给村民们听:水哥好凶哟,问得庄镇长哑口无言,像一条老母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村民们竖起大拇指直夸水哥:不简单不简单。
  水哥心里乐呵呵的。村民们看他的眼神,原来像被鬼头风吹了满天的芦苇花,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到处飘飞。现在则被一股神奇的风吹着,全都从空中向他汇聚,主动热情地迎上来给水哥套近乎;有的隔得很远都要撵过来,向他请教这样政策那样规定,仿佛水哥是智多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水哥品尝到受人尊重的滋味,禁不住飘飘然起来,走路脚底像抹了猪油,异常轻快灵动。
  沙埂村征地拆迁工作推不动,县委江书记发火了:我就不信螳螂能把车挡住。他指示县广播电视报纸再掀强大舆论攻势,突出建设这个度假区对县里招商引资,提升山泉形象,振兴县域经济,繁荣社会幸福人民,将起到不可估量的重大作用。措施上,从县里各机关和镇村抽调干部,一对一结对子帮扶——其实是指定人拔钉子,限期完成征地拆迁任务;完不成的,不得回原单位上班,同时列入干部提拔任用考核。至于如何做通群众思想工作,江书记说: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一把手动怒了,那还了得。肩负帮扶任务的人,来到沙埂村,走家串户,各个击破,各显神通。村民们禁不住政策攻心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有的开始动摇了,看见水哥又开始绕道走了,正面碰上也眼神游离,说话闪烁其词。水哥给他们鼓劲打气:他们来找你,往我头上推就是,说水哥咋个做我们就咋个做。
  于是,不想签字的村民们,便拿水哥做挡箭牌。
  帮扶的人旋转三寸不烂之舌:与政府作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你们不要听水哥胡言乱语,再硬硬不过政策。土地是国家资源,国有资产,所有权是国家的,他说的那一些歪歪道理站不住脚,是在整你们害你们。环宇集团是按国家政策补偿到位了的,还给了特殊优惠政策,按时签下征用协议的给予重奖。你不按时签订征用协议,得不到奖不说,最后还不是要签订;有得这样,不如早一点儿签了,还落得一个好名声。又不是没有前车之鉴,集贤坝建“五朵金花”,开始反对的人那么多,还组织起来围攻县里,最后重点打击了几个,还不是乖乖地把地拿出来征了,房子拿出来拆了?   抵挡不住大兵团进剿,人们开始动摇了,摸摸索索,陆陆续续地在征用协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邻居黄继明、简树生、良从远,把土地房屋拿出去实调时,对水哥说打死也不会在征用协议上签字;但转身则背着水哥,悄悄地在协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签字之前,他们也犹豫过,要不要给水哥说一声?想去想来,搬迁了,水流四散,各奔一方,难得再见面,不如不给水哥说,免得伤他的心。一天,良从远碰到水哥,实在绕不过,才憋得脸红筋涨地对水哥说:不好意思,我们实在拗不过政府,只好签了字。水哥虽然气得吐煤炭烟子,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没有办法阻拦,杀了良从远一眼,不言不语掉头走了。
  水哥也有人对口帮扶,县农业局寗副局长,村主任铁光辉——人们喊顺口了,仍然喊他铁村长。
  按规定应该镇里派领导去帮扶水哥,但庄镇长晓得水哥粑粑烫,不好惹,知道水哥引进柑橘新品种弓本、张木,曾去县农业局找寗副局长帮过忙,便给分管县长强力推荐,说寗副局长跟水哥两个私交好,只有寗副局长去才摆得平。分管县长找到寗副局长,寗副局长一口否决:咋个拿一只死耗子给我提哟,我没得这个能力。分管县长说:你把他摆平了,我一定在县委江书记面前争取把你局长前面的副字取掉。
  铁村长是抓阄抓着的。村里两委会分工,大家清楚水哥脑壳不好剃,提议抓阄,铁村长手臭抓着了。他抓着时,像抓着一坨臭狗屎一样直甩手。寗副局长同铁村长商量,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他们找到小川说,你不是想同舅子合伙打驳船搞河运吗?你把征地拆迁补偿拿出来抵押贷款,我们通过关系可以多给你贷点,你多入点儿股,今后效益就会打滚翻番。小川听后当然高兴,说我和林燕都在做水哥的工作。
  小川再次劝水哥:我们还是同意征地拆迁算了,枪打出头鸟,你何必去出风头?再帮人家争取到多的利益,人家也不会拿一分钱给你打酒喝买烟抽,相反还落得一个臭名声。
  水哥脖子一梗,斜着头瞪着眼剜住小川:放在战争年代,你他妈不是叛徒也是汉奸。
  小川垂头丧气地找到寗副局长和铁村长,说做不通水哥的工作。寗副局长安慰了小川一番,转过脸,对铁村长说: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一天,寗副局长打电话给水哥,说有事请他帮忙,要当面说。寗副局长特意找了一辆擦洗得亮光光的奔驰轿车,把水哥接进城里味味鲜酒楼,同时把铁村长“请”去作陪。推杯把盏,先叙旧情,往水哥脸上上粉,说水哥为人耿直,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仗义执言,见路不平,拔刀相助,等等。铁村长跟着唱和,虽然他家水缸里原来几次发现水哥扔的臭狗屎,虽然他父亲被胁迫去帮着修房子,虽然村上选举水哥一直没有投他的票,但他却说水哥这人不记仇,从来不把个人恩怨装在心头打击报复;在村上德高望重,遇到不公不平的事,敢站出来说话。他们演双簧,说得龙飞凤舞,花枝乱颤。水哥却听得云里雾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端起酒杯问寗副局长:你今天究竟要我帮一个啥子忙?寗副局长站起身敬了水哥一杯酒,才向水哥摊牌:你是我沙埂村征地拆迁的对口帮扶户,希望能给我一个面子,同意征地拆迁。
  寗副局长又斟满一杯酒敬过去:只要同意征地拆迁,其余啥子都好说。补偿政策不敢有丝毫突破,带翻了政策收不到场;但我们会采用特殊渠道,用解决困难的方式,额外给你一笔补助——当然这个不能拿出去说。你该享受到的政策,全部享受到;享受不到的政策,我们变通也要让你享受到。今后水哥你只要进城,吃住行一切由我全包。度假区建成后,我找环宇集团商量,给你找一份工作来做,月月领工资,一辈子不愁吃和穿。所以啊,是不是麻烦你把征地拆迁协议签了?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公文包里,摸出早准备好的协议和笔,恭恭敬敬地送到水哥面前。
  仿佛是捉蛇来咬他,水哥腰直往后仰,手掌狂风吹着的树叶似的猛烈摇摆:别慌别慌,我回家想好了再回你的话。
  寗副局长泛滥出一脸尴尬:好好好,水哥梁山好汉,深明大义。我们今天不说这个了,把酒喝高兴。来来来,我敬你一杯,干!
  水哥心里哽塞着,酒喝得并不畅快,下桌子时晕晕乎乎的,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不知怎么被人引进一个宽敞漂亮的房间,一个个儿中等,嘴巴红胸口挺屁股翘的女娃子,砰一声把门关了,像下命令似的说了一声脱,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光躺下床去。水哥目瞪口呆,摇了摇头,看能不能把自己摇醒一点儿,还是昏痴痴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堆上。莫非这就是大家经常开玩笑说的钓红嘴鲤鱼?一激灵,头脑似乎清醒了,那个男人的标志物也跟着清醒了。这是他见到的婆娘以外第一具祼体,好饱满好光滑好圆润哟;自家婆娘呢,该挺的奶子瘪的,该瘪的肚子挺的。女娃子似乎等得有一点儿不耐烦了:你还在摸摸索索地干啥子?快点儿!水哥的手指粘在皮带扣上畏缩着:不行,让人晓得了不好。女娃子说:啥子不好哟,一不打记号,二不动烟火,我不说你不说鬼才晓得。
  水哥的裤子惶然掉在脚脖子上,慌张上床朝那个白身子扑去。长躺着的白身子突然弹跳起来:别慌,还有一个事你先做了着。女娃子翻身下床,从一个小包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你先在这上面签个字再说。水哥一看,是喝酒时寗副局长递给他的那一份协议,猛然清醒过来:自己被装圈套了,不行!他慌忙把裤子提起来,皮带一穿一扣,晃荡着跨过去拉开门仓皇蹿出屋。
  寗副局长和铁村长在酒店大厅里喝茶摆龙门阵,见了水哥,霍地同时站起身来。铁村长很诧异:这样快呀?寗副局长脸上浮起僵硬的笑容:老将军上阵就是不同,速战速决。水哥红着脸:我不会上你们的当。寗副局长敛住笑:你想当钉子户?水哥如同批斗会上听到喊他老汉是投机倒把分子一样,眼里寒光如刀,逼视着寗副局长:你说啥子?钉子户?啥子叫钉子户?好,我就算当钉子户,总比当嫖客名声好听。
  水哥又恢复了练武,在黄葛树上吊了竹竿和沙袋,虽说多年没闻鸡起舞,夏练酷暑,冬练严寒了,但基本功还在。你看他,嘿呃,嘿呃,嘿呃,嘿呃,挥拳踢腿比画一阵后,双手抓住吊着的竹竿,嗖嗖嗖,仍然像猴子,虽然动作不如以前敏捷连贯,但还是几把爬上顶端。打沙袋吧,嗨哎地一拳击去,有如抡圆了的铁锤,依旧打得沙袋呀呀惨叫。   啥子心境支配他要重新习武,水哥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周身像糊了一层糨糊,整天没睡醒瞌睡一样,猥猥琐琐的。老虎不发威还说是病猫儿,胸口不挺背要驼,他要振作精神,人模人样地活。
  一天下午,水哥正在揎拳捋袖,一行五人往七斗坡上走来。他瞄了一眼,从身材高矮胖瘦和走路姿势看出,沙埂村国际旅游度假区项目部黄经理走第一,尾随其后的是寗副局长、庄镇长、铁村长,还有一个不认识。
  沙埂村国际旅游度假区建设的脚步,不因水哥扯怪教使阴招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相反则以狂风卷残云之势强力推进。按照总体部署,度假区整体工程分三期进行。一期工程削高填低大致把沙埂村整体推平,二期完成全部主体建筑,三期细化绿化美化。七斗坡为全村制高点,规划要将七斗坡山包推来填小塆子,推土机的第一铲子将从七斗坡挖下去。但水哥家住七斗坡顶,他思想不通势必给开工造成障碍。黄经理找镇村有关领导商量,再去做做水哥工作,争取一波不兴,安静动土。
  水哥练出一身臭汗,正要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衣裳,准备披在身上回家冲澡,见了来人,特别是庄镇长,心里的气又冒出来了,噗一声把衣裳丢在地上,继续练功。
  哎呀,水哥好功夫,精彩。一行人来到七斗坡,喘息未定,先夸开了水哥。
  水哥只管练他的,连半句客套话也没有。一行人便静静地站着看他练,可是看了半天,见水哥根本没有丝毫要搭理他们的意思,寗副局长清清嗓子打破沉闷道:水哥,这样吧,你练你的,我们说我们的,两不误。今天我们来找你,主要想听听你前一次在城里头说的回话。
  回答寗副局长的是水哥舞动皮砣撕裂空气的声音。
  庄镇长说:这个问题水哥啊,希望你顾全大局,只要同意征地搬迁,你提出的条件我们一定全部满足。
  回答庄镇长的是水哥飞腿踢得沙袋钟摆一样直荡。
  黄经理也开口了:我们好心好意找你,要是一味固执己见,可能不会有好结果。
  黄经理话音刚落,水哥停止了打沙袋。黄经理以为触怒了水哥,要给他动武,怯怯地往后退了退,却见水哥伸出右手二指,对着每人的鼻尖子点了一下,点完数,转身搬来一旁砌鸡笼的砖,五块,叠在一起,伸出双手,吸气收腹,做了一个搂抱、下压、外划动作后,呀的一声,一掌将砖全部砍断,然后捡起地上的衣裳,脑壳不甩屁股不摆地走了,撂下几双眼睛张丞相望李丞相。望了一阵,一行人如伏暑天被太阳暴晒后的瓜秧,蔫头耷脑驱车赶去县上,给分管副县长做汇报:我们对水哥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做不通工作不说,还想动武,严重地影响了工程进展,怎么办好?分管副县长说:你们按项目推进要求,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几个人对望了一下,软软地应承道:好嘛。
  后来,有水哥的话传进领导耳朵:反正我已活得不耐烦了,一个够本,两个赚一个。其实我五六十岁的人了,弄一个就可以赚一个,有不信狠的欢迎来试一试。
  黄经理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懂得皮砣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同镇派出所做好协调衔接后,调集了十台推土机,轰隆隆地开到七斗坡下,想到水哥砍砖的凌厉,放出话的狠劲,还是怕出事情,反复叮嘱施工人员:不要与水哥发生任何冲突,水哥要来问,就说丝毫没有损伤到你的土地房屋;水哥要来阻挠,立即停工,向项目部报告。就这样,一个多月昼夜不停地施工,七斗坡被挖成了一座高三十米左右、四面绝壁的孤岛。黄经理授意,不要给水哥留上坡的路。施工人员发善心,还是在南面留了一条刀口一样薄的所谓的路。
  望着孤岛,水哥想去干涉阻挠,可人家没有动着自己的土地和屋基,找不出正当理由,唯有打断胳膊往衣袖里藏。他心里有过犹豫,干脆还是搬走算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他们巴望着的吗?何况自己是挑头与他们作对的人,就这样缴械投降了,在村里人面前,这个脸丢不起,再艰难再痛苦,都要在孤岛上面坚持下去;你要我不得好过,老子就算是一团狗屎,也要臭臭你们,让你们不得顺心。
  黄经理见水哥不理不睬,照常生活在孤岛上,似乎还有滋有味,幸福美满的样子,又布置水电工,把孤岛上的水和电断了,心想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了,你熬不住总要搬迁。
  水哥则以不变应万变,没水吃,下孤岛去背;没电用,买蜡烛照明:哼哼,以前没电没自来水,日子不是照样过吗?
  小川经寗副局长帮忙,贷和借了部分款,入股舅子的驳船跑起了河运生意。他没把底细透露给水哥听,只说是舅子请他帮着跑河运。他回到家里,见老屋成了孤岛,上下很不方便,在妻子林燕的怂恿下,再次做水哥的工作,搬了算了。水哥眼一瞪:你要滚就滚,老子不留你。小川说:好好好,我滚。你在孤岛上受得了,妈,林燕、果果受不了。小川便去马龙桥租了房子搬出去住。俞子英说:果果离不开我。水哥说:好好好,通通滚蛋,老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清静。
  那个坡,没有猿猴的本领,攀岩的技巧,很难爬上去。休说下雨,即使天晴,斑鸠砂壳壳,干溜;稍不注意,唰一声滑下坡去,不摔一个嘴啃泥,就跌一个背朝天。一天,水哥背了一塑料桶水上去,不小心崴了脚颈子,俞子英只好回来经佑他。小川和林燕叫水哥搬去跟他们一起住,水哥气得脸色铁青。孤岛上生活,缺水少柴实在艰难,俞子英便在马龙桥煮好饭,给水哥送过去吃。水哥崴了的脚稍微好一点儿了,做出了让步,叫俞子英不送饭了,他自己去马龙桥吃。
  水哥一日三餐,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近四公里的路,横穿大河坝到马龙桥去吃,然后又优哉游哉地回到七斗坡孤岛上,打理他的果园。有人见了笑水哥:不难得走啊,吃饱了走回家都怕又饿了。水哥说:骨头老了,老天爷喊我要加强锻炼。内心里每去吃一顿饭,心里就搅动一次憎恶:我在七斗坡生活得好好的,龟儿些当官的发疯,来修度假区,打破我们平静安宁的生活,撵得鸡飞狗跳的,不得好死。
  黄经理见私刀令牌都丢完了,水哥仍然坚守孤岛,如同吃了一个青杏子,酸得直摆脱壳:我们不该喊他水哥,应该喊他铁哥、钢哥、花岗岩哥才对。县委江书记来调研度假区开发进展,站在沙埂村已经被推得一马平川的工地上,指着远处那个黑耸耸巍然卓立的泥桩子问:那是咋个一回事?镇党委冷书记要回答,庄镇长一步插过去,颇为气愤地说:有一个钉子户,生死顶着不搬。看不出江书记什么态度,只听他像开玩笑又像是责怪似的说了一句:那就是钉子岛了。话毕,掉头弯腰,钻进车头四个银色圈圈胳膊挽胳膊众志成城排成一排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从此,钉子岛应运而生,不胫而走。水哥听到这个名字,怒火中烧,噔噔噔撵去找到铁村长追问:哪个龟儿子说的钉子岛?铁村长不好回答,干脆倒打一钉耙:我没有听到说过。你从哪里听到的呢?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水哥又追到镇上去,找冷书记、庄镇长问,当然也没有结果,气愤地一跺脚:哼,钉子岛就钉子岛,老子就要它像一颗钉子,钉在你龟儿些的眼睛里,钉死你!
  水哥不知道,气死的是自己。新闻媒体得知,趋之若鹜,扛枪弄炮争相撵来采访。水哥这个钉子户和所住的钉子岛,有幸上了数十家报纸电视,引起严重围观与灌水拍砖,再经网络发酵,水哥一时臭名远播。环宇集团项目部黄经理操纵引导,大多数媒体持否定态度,指斥水哥是刁民,漫天要价,狮子大张嘴,要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一锄头挖出一个金娃娃;满足不了胃口,熬着不搬,认为自己会武功,便以死相拼……
  以死相拼,这话点醒了气倒在床的水哥:是啊,现在社会上很多事情,你不把它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没有人来管的;只有闹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会有人出面来管。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自己已众叛亲离,脸面丢尽,活起已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不如从钉子岛上一头扎下去,一死了之。只要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上面追究起原因来,总有几个人要猫吃糍粑脱不了爪爪。对,我要拉他们来垫背,铁村长,黄经理,庄镇长,甚至县里江书记,我先去同他们交涉生故生事,把导火线引向他们,造成我的死因是他们直接造成的,以后才好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一天,水哥在小川家里吃过饭,撂下饭碗已经打鸡摸眼了。老天爷发疯,已经哗啦啦地下了几天瓢泼大雨了,到处塘满坑溢,水流遍地。水哥站在屋门口,一抹略略有点儿干涩的眼睛,望着天上缺了口子的大雨小声咕哝了一句:老天爷,你下累了没有,烧一支烟再接着下嘛。可老天爷吃了伟哥,正下得高潮迭起,丝毫不理睬水哥的心情。林燕走到他的身旁,望望门外大雨劝道:雨太大,今晚上就陪妈在马龙桥住,不要走了。水哥环抱着双手,没有丝毫动摇回钉子岛的意思:落刀落剑又咋个嘛!俞子英拿话亵渎他:你还不赶快回家去守着钉子岛嘛,看发大水冲起跑了。水哥白了她一眼,拿起门边上一把伞,探身钻进雨帘。
  水哥刚跨出门没走几步,一股风猛然扑过来,把他的伞叶子打翻;大雨跟踪而来,有如反掌,一下就把他浇成一只落汤鸡。他侧过身,顺着风,把伞叶子扳过来,边走边想,幸好天不冷,练武之人,身子骨结实,不会因为几颗生雨就凉寒伤风。王沟鱼塘,糟房头,白村,一个一个地名,被水哥踩下脚底。到了大河坝,突然想尿,便站稳身子,把伞把子用下巴扼住,掏出排泄工具,酣畅淋漓地排泄起来;不经意地一扭头,哗啦啦的雨声中,晦明晦暗的夜色下,一个昏黄的东西,巨蟒一样从马腿子豁口间,向大河坝猛扑过来,气势之凶猛,声威之烜赫,水哥从来没有见过。他以为看花了眼,稳稳神,揉揉眼睛,定定细看,巨蟒率领着一支身穿黄色铠甲的军队,蹄声嘚嘚,呼啦啦往前猛扑过来。水哥掐掐太阳穴,望着这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奇观异象,瞬间明白过来:扑过来的那支穿黄色铠甲军队,是长江头的河水。他猛一激灵:哎呀,不好了,洪水穿浩了。
  水哥脚下这一块大地叫大河坝,它被马龙桥和沙埂两道大埂子夹着,形成了一个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低洼地带。从唐古拉山起程,朝东海进发的长江水,悠然徒步到山泉县境内一个地名叫马腿子的地方,也许看到岸上有美女分了心,跟着往北撵去。美女不理睬它,走到一个地名叫井口的地方,左拐去方山求仙问卦去了。长江水只好失望地掉过头望南而行;走到洗财浩时,抹抹脑门子上摇摇欲坠的汗珠子抬头一看,哎呀,竟然走了一个“∩”字形弯路,可见花心得付出沉重代价。穿浩,就是一部分鄙视先辈花心绕道而行的长江水,走拢马腿时,走直路横穿大河坝,在洗财浩处再与长江水合流。这还了得,水哥像被饿狼追着一样,一面快跑,一面大喊:不好了,洪水穿浩了!不好了,洪水穿浩了!张开嘴,风和雨你推我挤直往他喉咙里灌。没多久,水哥嗓子喊涩了,喊哑了,喊不出声音来了,便捡了一块鹅宝儿,捏在手里,咚咚咚咚,见房就钻,见门就砸,直到有人开门。
  其实,水哥在大喊洪水穿浩之时,曾有一个闪念:闲事少管,走路伸展,洪水涨来了,让你龟儿些都去喂鱼吧;为了你们好,你们不识好歹,还以为整你们害你们,抽我的吊桥,给我猫洗脸不说,还被戴了一顶钉子户的高帽子,住的地方也成了钉子岛,害得我今天这样生不如死。可一转念:这样做未免心眼儿太小了,虽然沙埂村人纷纷倒戈反水,孤立排斥自己,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可能为了你的名声,通通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何况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有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也不该在这个关键时候去报去雪。所以,水哥只犹豫了零点一秒钟,随即扯开嗓门大声呼喊起来:不好了,快点跑,洪水从大河坝穿浩了!
  水哥憋足劲,边跑边喊,声音被风和雨吹打成残花败柳,东倒西歪。有人听见了,以为哪个酒疯子发飙;居然还捡鹅宝儿砸门,闯到鬼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代人,还没有听说过洪水会从大河坝穿浩的事。可开门一看,哎呀,不得了喽,真的发洪水了,快点儿跑哦。一传十,十传百,在风吹雨打声和洪水喧腾声中,灌注进呼叫声,开门的叽嘎声,鞋子踩在地面泥凼水坑中的吧嗒声,鸡叫狗咬声,它们相互摩擦,撞碰,拥挤,震荡,整个大河坝一片惊慌,一片哭喊,一片混乱……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水哥见人们陆陆续续开门逃生,估计不会出大问题后,才拖着不大听指挥的双腿,慢慢地往钉子岛走去。
  他艰难地爬上钉子岛,腿软脚酸,推开门,脱掉搅满泥浆的衣裳裤子。浑身稀脏,想洗一个澡,没有水。望望屋外,见房子角沟里,有镰刀把那么大一股水在往下流,便提了一个桶,接了水冲了身子,将衣裳裤子丢进桶里,听凭屋檐水去冲洗,他疲劳至极,倒下床,死猪一样酣睡过去。
  洪水来得很突然,地震海啸龙卷风一般;也很猛烈,如同老鹰抓小鸡野狼扑羊羔一样。开始人们抱有一份幻想,以为洪水横穿大河坝后,从洗财浩流进长江,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涨不到好高。直到大水漫进屋,还摽着劲儿地涨,才不得不放弃幻想,带上家中能带的现金、存折一类贵的物品,抽脚赶紧往地势高的地方跑跑跑。可是,沙埂村几乎被整体推平,洪水只要漫上平坝,沙埂村将被全部淹没。人们伸长脖子四处遥望,透过阴森森黑麻麻的夜幕,唯见钉子岛影影绰绰一柱擎天,眼里燃烧起熊熊希望,慌忙火起扑爬礼拜地向钉子岛跑去……   天早已经亮了,水哥还在梦魇中挣扎。他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想睁开眼睛起床,可眼睛不争气,眼皮子像灌了铅一样直往下坠。恍惚间,洪水像一只恶狗,跟着他的脚紧追不舍。他跑啊跑啊,脚上似乎用绳子绑了一块大石头,跑不动,只能慢慢挪。突然出现一把明晃晃的马刀,他弯腰捡起来,锯子一样锯断绳子,解下绑在腿上的石头,身子骤然一轻,孙悟空翻筋斗一样,呼一声弹向天空。他醒了,好容易睁开上了锁的眼皮,照进双眸的,是窗子里的光亮。他油然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境,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出屋,剖开大门一看,犹如挖土机的挖斗一下挖进了心脏:大雨停了,还有小雨点被时紧时松的风吹着,流萤一样随心所欲地胡飞乱舞。天阴沉沉的,快要塌下来一般;抬头望,整个世界一片混沌,让人喘不过气;大门口,屋檐下,坝子边,黄葛树旁,到处是人,穿着雨衣,撑着雨伞,还有的光头没耳朵硬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或站或坐或蹲。很多人抱着膀子,瑟缩着身子。虽然七月的气温不低,但毕竟下了几天大雨,降温厉害,河风吹着,又是清晨,很多人禁不住冷,特别是年纪大一点儿的,有明显支持不住的感觉。
  水哥瞟着老邻居黄继明,混迹在屋侧边阶沿坎上的人群里,有如乌龟见了亮晃晃的菜刀,脑壳仓皇一缩。水哥知道,黄继明不好意思见到他。前一次在高石坎,黄继明迎面走来,看见水哥,老鼠见了猫,掉头开环线走掉。原因吗,水哥后来知道,一对一帮扶,他的侄儿黄元帅在县科技局工作,县里清理关系图时,寻找出了这层关系,安排黄元帅帮扶黄继明。黄继明父母死得早,全靠当大哥的黄元帅的父亲拉扯大。黄元帅的父亲知道儿子完不成任务,回不了单位,工作前程要受到影响,来找黄继明求情,无论如何给侄儿一条出路。黄继明脱不下情,在征地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水哥记得住,黄继明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悄悄搬走的。他起床解手看见了,心里很不安逸,当了几十年邻居,你走我不阻拦,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不大近人情了嘛。水哥径直朝黄继明走去。黄继明以为水哥要当众训斥他,眼光畏怯,身子哆嗦,一副听从法办模样。水哥见黄继明只穿了一个背心,嘴皮紫乌乌的,便说:黄继明,你好歹在这七斗坡上跟我当了二三十年邻居,今天应该算半个主人吧,我一个人应酬不过来,你不帮着招呼大家屋里坐,在这里当啥子缩头乌龟?
  黄继明红着脸走出人群,招呼大家都去水哥屋里坐。水哥说:很对不起大家,瞧得起我,来我这里躲避洪水,可惜天宽地窄,只有这四间屋,装不下这么多人,请年纪大的,妇女娃儿,有病的,体质差经不住冷的,先进屋好不好?
  乡亲们眼含感激,按照水哥的吩咐,老人妇女娃儿纷纷涌进屋。水哥招呼着,大家挤一挤,挤一挤,主人家板凳少,有站处无坐处,都克服着点儿。高石坎杨天生、小坝头田家贵等几个年纪大的人,开始都跟随水哥,反对强征强拆,后来环宇集团项目部诱之以利,便与水哥决裂,不好意思进屋。水哥也不介意,叫着他们名字:唉,咋个不进屋呢?还挤得下,快进来快进来!
  水哥的家里挤满了人。很多人衣裳裤子湿透了,水哥找出他的,俞子英的衣裳裤子,叫他们换一换换一换。招呼应酬正忙得一塌糊涂,手机响了。接起一听,俞子英打来的,哭声哭气道:你被淹到没有?都怪我乌鸦嘴,昨天晚上不该说家头要被大水冲走的晦气话。水哥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被淹死了,你快一点儿去找一个男人嫁了嘛,好去享清福。刚挂了机,又接到小川的电话。小川很着急:听林燕说大河坝洪水穿浩了,淹没淹拢七斗坡哟?我们的船正在重庆下煤炭,下了我就赶急开回来接你。水哥说:淹拢七斗坡脚下了。你放心,相信淹不拢七斗坡顶上。我忙着招呼到家里来躲灾的人,挂了。他走出屋外,朝黄葛树那面望去,看见树下有一个人,虽然树干遮去半个身子,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是铁村长,水哥犹豫该不该去招呼他?
  铁村长早就看见水哥了,两个画面油然浮现在眼前:同寗副局长一起,请他去县城味味鲜酒楼做工作,水哥撂下当钉子户也比当嫖客名声好听的话后愤然离去的身影;一行五个人去钉子岛给水哥做最后一次工作,说穿了是下通牒,水哥搬来五块砖,呀一声砍断的情境。想起这些,铁村长心头就有一点儿怯阵。他已经在马龙桥买下房子,搬到那里住去了的,昨天晚上他来还没搬走的亲戚家里喝酒,没想遭遇到洪水穿浩,从而遭遇到与水哥窄路相逢的尴尬。洪水把村民们逼到钉子岛脚下的时候,他还抱着幻想,招呼大家不要慌着往钉子岛上爬。他给钱支书打去电话,诉说了洪灾的严重,要他赶急向县镇领导汇报。在城里买了房子、搬进城去住了的钱支书说:县里领导已经知道洪灾的事了,会迅速组织营救你们的。铁村长把钱支书的话转告了大家,叫大家稍安勿躁,等待县里来营救。可洪水势头很猛,恐惧心理驱使,或者说求生本能的召唤,人们根本不听他的招呼,纷纷往钉子岛上爬去。铁村长不好意思跟着爬上钉子岛,坚持着,坚持着,直到洪水逼到钉子岛脚下,快要淹着他的脚颈子了,他才很绝望地望了一眼滚滚浊流,痛苦不堪地低下头,作为最后一个人,顺着钉子岛的那条陡峭、逼仄、溜滑的路爬上钉子岛去。
  铁村长看见水哥,浑身有如被藿麻劐了似的不舒服。不过,作为村长,他很庆幸,村上一千三百多口人,大部分已经搬迁,只剩下四百来人;环宇集团项目部上千人在沙埂村摆战场,因连续几天大雨,无法施工,精明的黄经理不想让工人们扎雨班拿工资,叫大家都回家去陪婆娘,等天晴稳了再来,工地上只有两百多人没走。不然,钉子岛上根本容纳不下那么多人。
  铁村长不好往屋檐下挤,现在水哥已经看见他了,想躲避,躲避不了,必须主动去招呼水哥,否则会更加被动;哪怕水哥不理,也必须去招呼。于是,他鼓足勇气,众目睽睽之下向水哥走去,比孕妇难产时还痛苦地酿造出几丝僵硬的笑意:水哥您好。
  水哥定定地站在大门口,听见铁村长言不由衷的招呼,冷冷地一笑道:我还说你认不到我了,还是认得到啊?你是村长,村里这么多人被洪水围困在这里,又冷又饿,你们对付不同意强征强拆的村民,办法一套一套的,现在拿办法出来解决噻?
  铁村长听水哥拿话挖苦他,忙赔礼道歉:你老辈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有得罪你的地方,望多原谅。   水哥说,喜得好你们没有做尽做绝,没有强行把你们说的钉子岛推平。要是推平了,今天我们就都去河里喂鱼儿了。原不原谅的话就别说了,几百号人被围困在这里,县里镇里晓不晓得情况?咋个组织营救?你给他们讲了没有?
  铁村长说:我已经给钱支书打过几次电话了,钱支书说,县里和镇里正在想办法。
  水哥说:他们想了一些啥子办法?
  铁村长说:不清楚。
  水哥讥讽地一扇鼻头子:这一些当官的,除了想办法整人,还想得起啥子别的办法哟。你屋里去坐,首先要安顿好人心,叫大家不要怕,不要慌乱,我们几百条命在这里,相信县里镇里不会坐视不管。
  听水哥这么说,铁村长来到水哥家门口,告诉大家说:大家不要恐惧,我们都是河边上长大的,又不是没有看见过发洪水,只不过这一次大一点儿罢了。
  接着,铁村长讲了在电话里从钱支书那里听来的消息来安慰村民们:
  这是一次一百年未遇的大暴雨,已使县境内大部分地方沟满溪溢,流水遍地,相继出现塌方、洪水冲毁公路、冲断桥梁等灾情。昨天晚上,县委、县政府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全面研究部署了全县抗洪抢险工作。昨晚半夜,镇党委冷书记向各村电话传达了县抗洪抢险紧急会议精神。天还没有亮,钱支书驱车赶回沙埂村,见长江穿浩,江水滔滔,浊流一片,天气恶劣,根本看不见沙埂村,以为已经被洪水淹没了。跟我联系,才知道并没有被淹没,所有村民和民工被逼在了七斗坡钉子岛上,命悬一线,情况危急。钱支书马上向镇里冷书记、庄镇长分别做了口头报告。镇里分头行动,冷书记向县救灾应急办公室报告洪灾情况,庄镇长到大河坝组织救援。县救灾应急办公室第一时间报告了县委江书记、政府温县长。江书记、温县长高度重视,指示迅速启动防洪抢险紧急预案,成立“7·22”抗洪抢险指挥部,江书记任组长,温县长任副组长,县委办和县府办主任,县救灾应急办、交通、水利等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为成员,召开了专题会议。
  站在一旁的水哥说:你说了半天,无非是说县里镇里当官的对我们遭受洪灾的事很重视。这关我们啥子事?我们现在想听到的,是他们咋个来救我们。
  铁村长一脸雨打沙滩的烂笑:钱支书说县里正在研究办法,没说具体咋个来救我们。
  水哥说:你再打电话问问钱支书,这都大半上午了,县里研究有没有结果?
  铁村长摸出手机,给钱支书打去电话,啊了啊一阵后挂断告诉水哥:钱支书说请大家不要慌张,县里正在紧急向戎都舟桥部队求援,争取派冲锋舟来营救我们。
  听说要派冲锋舟来营救,焦急的村民们悬在嗓子眼儿上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儿,仿佛透过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一缕光亮。水哥叫铁村长随时跟钱支书保持联系,一有情况及时告诉大家。
  铁村长说好。
  心情稍微放松,村民们便趁口空议论起发洪水、大河坝穿浩的原因来了。戴老五与宪三娃较劲,他推断:肯定是建在长江上游金沙江的那一座大型水电站垮了。宪三娃说:人家专家论证过的,堤坝导弹都打不垮,要是下几天暴雨就冲垮了,还要得个屁。布幺娘则说是龙王怪罪的原因。她吧嗒着牙齿掉了而有一些塌陷的腮帮子说:开发商来修度假区,把我们的田土占了,虽说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便补偿一点儿就是了,但多多少少还补偿了一点儿。可是,他们?着把河边上的龙王庙拆了,针尖大一点东西都没有补偿龙王爷,你们想想龙王爷冒不冒火?我说这发大水,大河坝穿浩呀,是龙王爷报复人。尹山媳妇说:这龙王也太不明事理了,哪个拆你的庙子,你涨大水去淹哪个嘛,一篙竿打一船人,带我们这么多人跟着遭罪。
  很多人随口打哇哇:就是,就是。
  站在屋檐下、抱着双手、冷得有一些发抖的房明久直戆戆地说:手不摸虫,虫不咬手;不去拆龙王庙,龙王能怪罪起来?要怪只怪县里、镇里几爷子当官的,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发神经病,把田土给你征了,房子给你拆了,还说是为了我们过好日子。现在我们这就是好日子,说不准几爷子当官的现在正花天酒地,找小姐推拿按摩哩。
  水哥贴着大门口的门枋站着,听房明久这样说,杵了他一句:当初你都不赞成征地拆迁,人家把你叫去,灌你几口猴三尿,你不就迷糊了,还跟着吼,瓦房换楼房,心里亮堂堂,不用再种地,幸福万年长吗?
  铁村长蹲在门口一侧,距水哥有三四米远近。听大家越说越玄乎,没忘记自己村长的角色,要把舆论导向引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我收到城头朋友的短信,据县气象局发布的消息,上游广大地区大范围持续几天普降一百年未遇的大暴雨,形成万马归朝局面,长江河床狭窄,排泄不畅,水位迅速抬升,才出现长江水从大河坝穿浩这一从来没有过的险情的。
  可能情况不像你说的啷简单。水哥听了铁村长说的话,冷冷地杀了一句。
  水哥说:就算这一次暴雨一百年未遇吧,说明一百年以前也遇到过,那时长江咋个没听说从大河坝穿浩呢?
  当然这是洪水消退几天后,水哥听小川等几个人阴一句阳一句说的话拼凑起来的情况:除一百年未遇特大暴雨这个天灾,但更多是人祸。上游水电站泄洪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一些年来,陆路运输因其便捷而得到提速发展,水路运输因缓慢而备受冷落,河道怠于疏浚,河床破损严重,行洪障碍日渐增多。如大规模修房筑路开发建设,人们将多余弃土乱石往河边上倒;像马腿子,环宇集团要建江景房,竟然打歪主意围河筑坝造地。加之前一些年人们在马腿子处淘沙金,热闹时遍地是人,把一个河坝淘得大窟小洞,翻了一遍。接着在马腿子办沙石鹅宝儿采集场,这里的沙子不含任何泥浆杂质,鹅宝儿细小匀净,几乎不用筛不用淘,挖起来就能用,如蝇逐臭招来开采者大规模开采,严重毁坏了河床。县航道管理部门那个裤子穿来吊吊起,不是下面有一个钉钉挂着随时有垮下去危险的胖子,曾带人来制止过,说再这样胡搞下去,将引起河水改道,招来恶果;但红包一送,去歌舞厅小姐一抱,就说金沙江上游青海、甘肃境内国家实施“南水北调”工程,水位会下降很多;金沙江下游又修了一座大型水电站,能自动调节水位流量,不会有大的影响,从此再不来过问了。沙石场从马腿子处往大河坝纵深方向不断掘进,有如新辟出一条人工运河,大河坝万亩蔬菜基地和五千亩珍稀渔场的开发老板,眼睛一亮,何不开辟沟渠,引长江水灌溉与养殖?所以长江洪水东流,在马腿子遇行洪阻碍受阻,改道从引水渠流去,招来长江水从大河坝穿浩的恶果。   其实,还有更大一个原因,水哥没有听到。不仅水哥,就连县里大部分领导都没听到。县水利局郑专家经过查阅历史数据,实地踏勘,反复测试,大暴雨并非一百年未遇,就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有过比这小不了多少的大暴雨,洪水只在马腿子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最后还是乖乖地向北绕道流走。这一次情况变了,上游城市不管戎都市,还是沿长江的开河县、锦衣县、山泉县,都在响应着一个统一号召,大力强化县域经济超常规发展,大面积大规模硬化绿化美化。特别是山泉县,喊出了响当当声震寰宇的口号:沿江两岸建成区内,不留一寸裸露土地。因此,雨降到地面变成的水,不能像原来那样,可以舒畅地往泥土里渗透,只能孤独地漂泊流浪在坚硬的水泥或沥青地面上。地面无奈,无力就地消化和涵养水分,唯有收雨成流,积流成凼,聚凼成潭,汇潭成溪,溶溪成河,注入长江,致使长江水位箭一样往上抬升,发“竹筒水”,穿浩在所难免。当县委江书记看到这个分析后,用红笔在这一段话下面画了波浪线,气势比洪水还凶险地加了批示:请问该人立场何在?改善人民居住环境,推进县域经济超常规发展难道错了?一百年未见大暴雨,上游水电站泄洪,沿河两岸违规大规模开采沙石致河床破坏,这才是洪水穿浩的真正原因。县气象局务必与县委、县政府政治上高度保持一致,不得发噪声混淆视听,切实维护好与上游市县的关系和县内社会的稳定。县气象局党总支与纪检组拿着江书记批示,集体找郑专家谈话,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幸好没有扩散出去,不然将追究政治责任。郑专家尽管不服,说这是科学,但饭碗所系,最后只得保留个人意见而告终。
  此刻,沙埂村几百群众和部分度假区施工人员,正困守在钉子岛上,脸色忧郁,心如火焚。经水哥催促,铁村长又跟钱支书打去电话。钱支书说:戎都舟桥部队已经抵达大河坝上面的马龙桥,开始组织救援了。
  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村民们长时间劳累,担惊受怕,高度紧张,两顿饭没吃还不觉得饿,现在听说舟桥部队来营救他们了,绷紧的神经稍一松弛,一下就感觉到肚子饿了。吃啥子?水哥在小川处吃饭以后,家里没有开火,没有一粒米一根面条。水哥从来不吃零食,所以也没有一颗糖一块饼干。不要说充饥之物,就连水也没有,有的人嘴皮子干起壳壳,想找一点儿水润润喉咙也不行。有村民抱怨,那个黄经理做得太绝情了,要是不断水哥的水,或许水哥还会在这上面煮饭吃,多少储存有一点儿米和水来救救我们眼前的急。有人想去河边舀一点儿水澄来喝,可水全是泥浆子,根本澄不清亮。钱支书通过铁村长传来县抗洪抢险指挥部指示,上游长江边上的源天化工,存放的化学物品有泄漏,千万不要去河里取水饮用。所以,大家坚持着,期盼着,冲锋舟一来,就得救了。
  为稳定钉子岛人心,铁村长一直同钱支书保持热线联系,让钱支书将现场目击情况不要遗漏地告诉他,他好及时地告诉群众,做好准备,按老人儿童妇女排好次序,迎接救援。
  这是铁村长从钱支书那里得到的信息:戎都舟桥部队闻令而动,用大卡车装来八艘冲锋舟和一个排的兵力,风驰电掣地到达大河坝救援地点,身着迷彩服和橙红色救生衣的部队战士,在县镇村抗洪抢险人员的协助下,七手八脚,卸下冲锋舟,运到河边上,准备完毕。一个圆脸的年轻战士,跑到一个脸膛方正、眉眼俊朗、胸前吊着一副望远镜的指挥员面前,两腿一并,身子一挺,叭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卓排长,准备完毕,请下达命令。
  卓排长说:原地待令。他一只手勒住望远镜带子,走下水边,举起望远镜望,水势浩渺,如一锅开水,汹汹涌涌,箭一样往前蹿。大河坝已经建起许多高楼和高大的建筑物,被洪水淹没,在水下形成障碍,激起的漩涡浪花,波翻浪滚,有如千军万马交战正酣的古战场。水面上漂满浮物,上游冲来的一笼笼的竹子,整架整架的房屋,散漂着的垃圾杂物,以及死猪死狗死猫死耗子等等,一波一荡,一沉一浮,一摇一摆,从上游漂流下来,又向下游漂流过去……
  卓排长皱皱眉头,阴沉着脸,又举起望远镜,向沙埂村望去。尽管望远镜倍数高,但雾霭浓得化不开,卓排长望见沙埂村上有一个墨点儿一样的东西,根本看不清上面的人和物。他掉头问身旁的庄镇长:这个水面有多宽?
  挺着肚子的庄镇长不知道,拿眼睛望身边的人:有知道这个问题的人没有?
  一个村干部模样的汉子上前一步道:只能估计,马龙桥到沙埂村四公里多,除开弯拐取直,直线距离可能有三千米。
  卓排长眉头拧得更紧了。下命令行动吧,如此宽广的水域,如此湍急的水流,无异于送死;不下命令,钉子岛上几百群众处在危险之中,随时都有生命之虞。他决定自己先试一试,点了两名战士,手一挥说:跟我上。
  凶猛的洪水,像一介所向披靡的赳赳武士,在擂台上嗷嗷地叫着,目空一切地寻找着挑战对手,没想到竟然有不识好歹的人敢跳上擂台来,一个猛浪向冲锋舟扑过去,舟身往上一蹿,半个身子悬空,随即跌进浪谷。又一个大浪打在舟舷上,舟体倾斜,差一点进水。卓排长叫别动,扳稳舵,想骑浪而行。浪识破了卓排长的阴谋,一个鼓坟水,莲花一样訇然盛开,将冲锋舟掀了一个底朝天,舟上三人全部落水,岸上的人一下把心揪紧了。卓排长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抓紧冲锋舟,顺势爬上去。一个战士也抓住了冲锋舟,一个大浪打来,将侧着身子的冲锋舟推上河岸,两人随之上岸。站在冲锋舟最前头的那一名面相清瘦的战士,冲锋舟被掀翻的时候,他像一个皮球,呈抛物线摔进江中,鼓坟水一掀,一串漩涡一扯,尽管穿着救生衣,但还是被卷进滔滔激流中,在离冲锋舟三四米的地方冒出水面。岸上的战友们见了,连忙向他投掷轮胎,橡胶圈等救生器材,一端用绳子拴住。野性的水,根本不把这一切放在眼里,不是把它推回岸边,就将其拽进激流。有两名战士欲驾驶冲锋舟施救,一笼竹子顺水漂来,冲锋舟无法出行。水翻花鼓浪,将那名战士直往水里拖,离河岸已经有十来米远了,数十人在河边上追着喊着,根本没办法施救。卓排长接到连长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把那名战士救上岸来。卓排长脸有难色,后悔刚才有一点儿莽撞,没测水流速度,冲锋舟速度,阻碍冲锋舟行驶的原因,心里急着救人,贸然下水向钉子岛进发。看河面,漩涡连连,恶浪滔滔,那一名战士,正在被巨浪往河心排去。   铁村长听到这个消息,空前绝后地慌了神……
  这是异常难熬的洪灾后的第二个夜晚。
  钉子岛上等待冲锋舟救援的村民们,得知冲锋舟救援失败,舟桥部队差一点儿牺牲了一名战士的消息后,希望的灯泡骤然断电,惊恐悲观的情绪,如同这黑沉沉的夜色,再次笼罩住他们。镇党委冷书记亲自给铁村长打来电话,叫他一定要稳定住村民人心,不要悲观,更不要绝望,钉子岛上的情况,不但县里,就连市里领导都知道了。这次不仅山泉县,整个戎都市的受灾面都很大,领导们十个指头按十二只跳蚤,忙不过来。现在县委、县政府领导,正在召集各乡镇主要领导,连夜研究新的救援方案。
  水哥又接到俞子英哭哭啼啼的抱怨电话:昨天晚上雨大,林燕叫你不要走了,你硬要犟着走,现在安逸了,淹死了尸都收不到。水哥虽然生气,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收不到尸,还节省了买枋子买地请人安葬一大笔费用,哪里不好嘛。俞子英说:都怪我,要是当初背着你去征地协议上签了字,让开发商把钉子岛推了,今天你就不会在钉子岛上受孤寒了。水哥说:就是,把钉子岛推了,现在上面的几百个人,就像当年干碓窝打烂的船上装的苞谷,都去当喂食喂鱼,你叫人来打一网,保证发横财,省得我们困守在人家说的钉子岛上,又冷又饿日子难过了。
  钉子岛上很冷,虽然天老爷怜悯大家,没再下雨;可河风很凉,悠悠地吹着,很多男人只穿了一个背心,一个短裤;相当多的女人穿的是裙子,几乎都是打湿过一两次的,风吹体温烘,干了湿,湿了干;露天坝里实在熬不住,都往屋里挤;屋里挤不下,就围着檐坎或蹲或坐或靠,千姿百态,自以为是。有几个人体质弱,经不住冷,缩成一团,哆哆嗦嗦浑身筛糠。屋里有两个年纪比他们大的,主动走出屋,腾出位置叫他们进去。宪三娃、戴老五想趁机挤进去。一个老汉说: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往屋里挤啥子,让几个快冷得不行了的进来嘛。水哥把几支蜡烛拿出来点上,但很快燃过,大家只有打黑摸等天亮。讨厌的山蚊子,又多又大个,轰炸机一样嗡嗡嗡地飞着,寻找着饕餮目标。可能平常只有水哥一人喂养,僧多粥少,长期处于饥饿状态。今天突然这么多新鲜美味不请自到,蚊子们手舞足蹈,兴奋异常。哎呀,狗日蚊子,咬得好痛!有人说。话声未落,接着传出啪的一记脆响。乡下人戏称这叫打肉莲花。这里刚啪过,那里又啪了起来,凝神谛听,啪啪成韵;手很重,把夜色打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窟窿。
  冷,蚊子咬都不说,关键是饿。一天粒米未进,滴水未喝,能有不饿的?可又有啥子办法呢,只好勒裤带。黄继明说:男饿三天,女饿一七,这才一天,饿不死人。戴老五胸前吊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全部房屋土地补偿款,洪水来跑时急慌慌从箱子里抢救出来的。还有一些人都背着抱着一包或一袋或一扎钱,但买不到东西,有啥子用呢。宪三娃嘲笑戴老五:你啷多钱,饿不到。房明久说:又冷又饿,是我们的不幸;钉子岛救了我们的命,这又是万幸。水哥,反正今天晚上没地方睡觉,就是有也睡不着,听说庄镇长来做你的工作,叫你撤离钉子岛不要当钉子户,被你问得哑口无言,真的吗?
  水哥坐在门槛上,本想把大门关了,让屋里的人暖和一些;但一关门,就把檐坎上的人关在了外面,在他们心里造成隔沟隔干,两个世界的不爽感觉,也就没关,把头靠在门枋上。傍晚时候,村民们一听冲锋舟救援失败,松林山的那一个女人,哇一声就哭起来了,很多女人娃儿都跟着哭了起来,有的男人眼圈子也红了。铁村长劝慰大家不要哭。可是,哭的人更多,声音更大。水哥特意看了一下长江水,已经淹到钉子岛脚下两三米的地方;望江心,水面鼓突突的,说明还在涨。他想,再要涨二三十米,淹完钉子岛的可能性不大。打一个比方,长江开始穿浩的时候,一桶水可以淹十米高的话;现在水面变宽,十桶水也淹不到一米高。他回转身,把这个道理讲给大家听,加上都在河边上住,又不是没有看见过发大水,哭的人才陆陆续续收了风。水哥忧心忡忡地想,根据他的经验,虽然今天没有下雨了,但水肯定还要涨,最快明天晚上看能不能退;等洪水彻底退下去,起码要三四天,又冷又饿,这三四天如何熬?
  铁村长靠墙坐着,眼闭眉虚,思绪悠悠。他先后分别陪县、镇、环宇集团项目部的人来,以为能做通水哥的工作,把地征了房子拆了,完成对口帮扶任务。幸好水哥坚持,陷入僵持,才保住了钉子岛,才给村民和工地上施工的人提供了这个安全的避难的场所。钉子岛成了救生岛,希望岛,安全岛,命运岛。要是当初做通了水哥的工作,征地拆迁了,沙埂村全部推平了,今天这几百人就全部完蛋了。铁村长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他对房明久说:算了吧,不要打搅水哥,养一点儿精神,明天还不晓得是红是黑哩。
  钉子岛陷入一片沉寂,传进人们耳朵里的,除了洪水嗬嗬嗬的喧闹声外,就是此伏彼起的驱赶蚊子打肉莲的啪啪声。
  第二个黎明,比死刑犯拖着沉重镣铐走进刑场还艰难十倍地来临,大家睁开眼睛,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洪水消退没有。
  不出水哥所料,河水还在涨,只是像一条跛脚老狗,步子走得痛而慢。再看河心,已如产妇生出了孩子,肚子平坦了,说明已经软弱了继续猛涨的势头。水哥叫铁村长再给钱支书打一个电话,看县里昨天下午冲锋舟救援失败后,又有啥子新的措施;几百号人在这里,又冷又饿,把大家救不出去,洪水没有把大家淹死,饿都要把大家饿死。
  铁村长见水哥主动找他说事,不含一丝敌意,心里滚过一道暖流:好,我这就给钱支书打电话。
  铁村长摸出手机,一下傻了眼:手机没电了。
  前天晚上,听说长江穿浩慌忙火起走得急,有的人忘了带手机;带走的吧,也因通话频率高而大部分没电了。水哥手机有三块备用电池。本来只有一节,钉子岛断了电,得到小川家里去充,很不方便。他就叫小川多给买两块,一次充滿,四节电池可以用半个月。他昨天打接电话相当于过去十天的量,晚上已经换过一次电池了;还有一块很旧,待机时间超不过一天。水哥把手机摸给铁村长:用我的手机打吧。同时建议道:你叫大家没事不要轻易往外打电话,把有电的手机全部集中起来统一使用。要是手机全部没电了,给外界失去联系,就成了瞎子聋子。铁村长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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