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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黄花国际机场时,已经是夜里12点多,我的航班比预计到达时间晚了两个小时,那天的雨像漫天的线细细密密挂在天地之间。这是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长沙,我以为这个热情似火的城市,却不料我先见识到的却是它的冷淡。取完行李后,我站在出口处发呆,手机已经没电,身上也没带现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的裤子就已经被雨打湿了一半。实在不行,就在机场凑合一宿吧,我拖着箱子准备朝里走,却被人叫住了。
“你是去哪的,这雨这么大也不好打车,要不咱俩一起打车?”方圆二里地,除了说话的男生外,就我一个大活人,我转过头去打量他,干干净净,挺斯文的一个男孩,我原本绷着的心便放松了一点。“我不想打车了,先在机场凑合一宿。”说完,我就赶紧走了进去。
“你跑什么呀,我长得就那么像坏人?”男孩追着我走进来,他比我高很多,几步便走到了我前头。
“雨这么大,我不想折腾了。”我说完就拖着箱子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褲腿湿哒哒贴着肉很不舒服,空调一直吹着,我刚坐下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凑到我面前来还想继续说话的男生不可避免地被殃及,看到他茫然过后赶紧擦额头的动作,我原本糟糕透了的坏心情竟然好了一点。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厚道,我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在袖子里笑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笑。”男孩在我身边坐下来,两条腿朝前伸着,露出一小圈整洁的蓝白袜子,身边骤然多了一个人的气息,我朝旁边挪了挪,却也莫名觉得安心。在这空旷寂静的机场里,好歹还有人能陪我说说话。
“你有没有充电宝?”话一出口,我也很诧异,自己竟然能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借东西,倒是他似乎并没有拿我当外人,顶着一头小卷毛在书包里找啊找,总算拖出一个被数据线缠得乱七八糟的充电宝。
看着手上的充电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开始解线。倒是坐在我身旁的男生,他似乎真不打算走了,就坐在一边安静地看我解线。我最近一直连轴转地忙,本以为到长沙能歇一下,谁料又遇上意外状况,实在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跟他搭话。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有些游移,没等我把手机开机,就看到他抱着包站起来走了。
“我等会还回来。”起身时他朝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着他的背影,难免有些羡慕,二十岁出头的男孩,眼睛里还满是少年的天真,年轻可真好啊。我的手机终于打开,看了看没有一条消息的手机,我把头向后仰了仰,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
长沙的大雨据说还会持续几天,我的心和这座城市一样被浸在连绵的雨中,沉甸甸地向下坠。
2
“你可别一喝高了就念叨这些了。”周游及时打断我的回忆,扶着我往家里走。
周游就是在我来长沙第一天遇见的男孩了,他那天捧了杯热腾腾的优乐美奶茶回来,我却因为警惕性过高而一口没喝。对于我不信任他这件事,周游始终耿耿于怀,以至于我每次喝多了想起他红通通的眼睛,都忍不住要跟他道一次歉。
长沙可真是个适合买醉的城市,在这里,无论多晚,我都能找到还亮着灯的湘菜小馆或小摊,一扎啤酒,两份小龙虾,再来几十串烧烤,足够我和周游撑到走不动路。吃腻了这家就换另一家,糖油粑粑、酱板鸭,还有我从前一口都不愿吃的臭豆腐。人生果然不存在绝对,你从前不喜欢某样东西,或许只是时机未到。幸好有周游,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借酒消愁。
为了一个人奔赴一座城的勇气,在日复一日地消磨中已经所剩无几。到长沙半年以后,工作和住处都已经稳定,我却陷入了迷茫之中。我来长沙,是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一个人,林丰年。他年长我许多,是我大三参加国际音乐交流活动时的嘉宾,我从未见过像他一样温和沉静的人。在一众发福油腻的中年男人堆里,只有他清瘦有礼,一派书生气。
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并不难,难的是,我这点不可言说的少女情怀压根无法让他知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尽管我已经22岁了。
决定辞职来长沙时,我曾告诉过他,但他一周后才回复我,没问因由,只说若我有事需要他帮忙,他一定尽力而为。在那一周的等待里,我等来长沙三十几度的高温天,等来飞机划线把天空一分为二,却始终没等到他的只言片语。
倒是周游,这个聒噪的大三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有喜欢的人哦。”我借着半醉未醉的劲头警告他,千万不要喜欢我。
周游扶着我的手紧了紧,嘴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语气:“早就知道啦,你不就是为了他来的长沙吗,啰嗦。”
周游说完把我扔在沙发上,没吃完的烤串被他取下签子分类放进保鲜盒里,锅里放进去米,预约定时第二天一早就能煮成粥,扔在茶几上的外卖盒和门口的垃圾被他一起带走。等周游轻手轻脚帮我锁上门离开,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人生是不是总是如此,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到头来你却会发现,其实这条路你只能一个人走。
那天以后,我开始频繁出差,往返于长沙、北京和香港三地,周游主动找我聊天的次数也开始变少,不过,哪座城市的雨天,他会提前标出来发给我。周游一点也不像长沙的男孩,他细腻敏感,跟这座热辣辣活力十足的城市完全不相容。
等飞机无聊时,我偶尔会翻翻他的朋友圈,自己填首词,学会了弹吉他,去省博物馆看看展览,还自己做出了口味上佳的特色湘菜剁椒鱼头,周游的小日子过得悠哉悠哉。不像我,不是飞机晚点,就是被客户刁难,我爱的人还不爱我。我承认自己有点嫉妒周游了。
我开始相信,人的气质和城市是有某种隐秘关联的。在我处于亚热带的家乡,大家讲话斯斯文文,一门心思为了生活努力。而在长沙,这个夏天猛如火的内陆城市,似乎随时随地你就能听到几声嘶吼。公交上,小摊前,大家总有着让我难以想象的旺盛精力。周游作为新一代的长沙男孩,他很好地把这种来自城市的气质供养内化,藏在了身体里面。
3
2018年的春节,我是在长沙过的。回家的机票没抢到,我又不愿在火车上窝几十个小时,于是索性留在长沙过年。
林丰年知道后,罕见地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去他家过年。我来长沙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聚过几次,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是说不了什么知心话的,但或许是因为他几次三番为我挡酒,我们的关系倒是比从前亲近不少。
一直未婚的林丰年交游甚广,每到年节,他家里总是挤满了人,我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被他邀请的人,但还是忍不住窃喜。
“喂,你能不能不要在跟我吃饭的时候想别人啊?”周游只有抱怨我时,才跟我印象中的长沙市民比较像。
在我出差的日子里,我家阳台上的花草全靠周游打理,说好忙过那段时间就请他吃饭,却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了年前。周游不稀罕我的饭,却要我帮他拍一个短视频。
这两年短视频兴起,周游作为传媒学院的学生,作业里总少不了要拍视频。只不过,从前他拍的视频里的主角是别人,这一次却换成了他自己。
虽然我怀疑周游只是打着让我帮忙的旗号接近我,却找不到理由拒绝他,只好时不时提一下林丰年。
“喜欢一个人,就是忍不住会把他挂在嘴边啊。”对于周游的抱怨,我的回答显然有些不近人情。
“可他又不喜欢你。”周游或许是被我气急了,口不择言说了这么一句。
“那又怎样,我喜欢他就行。”我并没有生周游的气,只是在陈述我的爱情观,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尴尬起来。岳麓山很美,并不输我去过的泰山、黄山,诗里的“苍苍横翠微”大概就是眼前风景了吧。冬日里游人不多,岳麓书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两只鸟从天上飞过,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我拍了一些空镜打算让周游剪视频的时候用,而本该说话的周游却气鼓鼓的样子,面对镜头始终有些不自在。
“拜托了少爷,我都不生气,你这是在发什么小脾气?”我终于理解林丰年看我时的心情,周游就像个孩子一样,所有的情绪在我这里都是透明的,我对他始终无法狠下心不理。
“对不起。”周游闷了一会终于走到我身边,小声地丢给我这么一句话。
“傻孩子,姐姐怎么会跟你计较。”
“你就比我大一岁而已。”
“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大一个小时你都得叫我姐姐,知道吗?”我拍了拍周游的头,由衷希望这孩子早点想开。爱而不得的苦我已经吃过,不希望有后来人再重蹈我的覆辙。
3
除夕那天,我敷了面膜,换好新衣,对着镜子认真描摹时,又接到了林丰年的电话,他说自己临时有事要回北京。
挂断电话后,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已经长出第一根白头发了,还没来得及用遮瑕的那半张脸上,斑斑点点很显眼。我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靠什么支撑着,是爱吗,可我对林丰年已经没有从前的那种悸动了,但如果不是爱,我为什么还能为了他的聚会而悉心准备这么多。
在我发呆的时候,周游的消息忽然弹了出来:“除夕你要是没事的话,晚上一起去看烟花吧。”少年人自作聪明地在这句话后面加了喜气洋洋的表情包。自那天岳麓山一别,这还是我们头一次联系,我懂他的纠结,也懂他认命般的投降。因为,这样的情形也常常出现在我和林丰年之间。
难怪歌里唱“被爱的人都有恃无恐”,周游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我自己。我没再回复他的消息,静下来把妆化完,穿着我厚厚的羽绒服独自去了橘子洲头。
来长沙将近一年多,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看烟花,想必也是最后一次了。据周游说,橘子洲头的烟花他小时候常常能看到,但后来为了保护环境,一年也就放那么几次。也正是因此,每到放烟花时,橘子洲头总是挤满了人。
我选的位置不算最好,烟花被树挡住了一部分,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看到烟花在空中绽放时,我也忍不住被周围的人感染激动地拍了拍手。尽管短暂,但漫天的绚烂烟花总是让人快乐的,我抓住机会按下快门,想要定格这些美好的瞬间。20分钟的時间,我一直在仰着脖子看烟花,高举相机按快门,等烟花表演结束一看前面乌泱泱的人群,疲惫一齐涌了上来。
打车是肯定不用想了,我拖着沉重的身子跟着人群走,想走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再做打算。新年的夜里,所有人都是兴高采烈簇拥在一起的,像我这样独行的估计很少吧。我往朋友圈传照片时,看到了林丰年发的一条朋友圈,他说“赴故人约,度欢喜年”,配图是一张清秀的楷书,那绝对不是他的字体。
而在他历任的绯闻女友中,只有一人擅长楷书。想到这,我已经不敢再继续深想,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出门前喝了一杯冷泡茶,胃里纠结撕扯得我有些站不稳,我走到路边树下想靠一会,却被一双熟悉的手抓住了。
“你怎么了?”周游戴着一顶像红灯笼一样的毛线帽子出现在我眼前。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头一次没理我的问题,而是连拖带抱把我塞到了车上。
“我送你去医院,你再忍一会。”
“我不去,大过年的咱们能不给医生添麻烦吗?”
或许是看我还有力气跟他贫嘴,周游抿了抿唇到底是听我的话送我回家了。
4
被周游安置在沙发上后,看着他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烧水,我反倒有些无所适从。等看到他端过来的饺子以后,我更是有点怀疑自己运气太好捡了个田螺先生回来。
“你怎么还带饺子来啊?”
“我不带你自己会包吗?”
“那你这怎么跟你爸妈说呀?”
“就说给他们的未来儿媳妇带的。”
周游的话一出口,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周游尴尬地挠了挠耳后,我也不自觉低下了头。说实话,除了对林丰年一见钟情外,我在感情方面的经历为零。
“那个……”我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先喝点水再吃饺子,一会再把药吃了,等你吃完我再回去。”周游一连串交待下来,他似乎找到了反客为主的感觉。
把饺子塞进嘴里,是我喜欢的牛肉馅,我忽然觉得有些想哭,但又觉得在周游面前掉眼泪太没出息了,于是岔开话题:“我明年可能会离开长沙回家了。”
周游朝我身边靠了靠,问道:“你不喜欢长沙,还是不再喜欢他了?”一年多来,周游好像又长高许多,我坐在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影子看起来格外娇小。
“长沙挺好的呀,虽然刚开始不太习惯,但现在住久了,觉得还挺有人情味的,很亲切。”对于林丰年,我却是不想再提了,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周游,你听我说,你不觉得我和你很像吗,我们都喜欢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对方不够狠心,就导致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有希望。”
“等我走了以后,我们就别再联系了,或许时间长了,我们都能找到新的出口。”我说完以后,周游沉默了很久,我早知道,他是个敏感的孩子,却没想到,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以后会不会继续喜欢你,那是我的事。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是希望能过来照顾你,你对我不必有什么负担。”
周游当真继续隔三岔五给我送些吃的,他不再同我说笑,眼里似乎被淬炼过一般,闪着清透而坚定的光。我有时会想,或许他的性格是来自于流淌过长沙的湘江也说不定,温和,却也坚定,日复一日地坚持着,流淌着,即使难过,也沉默着继续坚持。
我离开长沙那天,是个明媚的晴天,依旧一个箱子就是我全部的行囊,周游这次没来送我。起飞前,我有些怅然地回头望,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舍不得长沙。我想念那些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想念让我爱上辣味的湘菜,也想念那些性格热辣火爆的菜市场阿姨。
“麻烦让一下可以吗?”正当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时,却听到了周游的声音。
我抬起头,那个卷毛的男孩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眼底坦荡而认真:“我觉得做人还是要有始有终,你来我欢迎,你走,我也跟你走。”我捂住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未来很长,总有一天会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