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今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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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条漆黑的河正在幽深的丛林中奔涌,它没有河道,肆意流过坡谷、沟壑、藤木甚至蛇兽,留下新鲜的白骨,闪着幽幽的光,直至触到一条看不到的细线。
  前方突然起了雾,蒸腾缭绕,还在噼啪作响,河流没有一丝迟疑,直直冲入其中,由祖先从亘古流传下的记忆里,这片丛林中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但这次它们错了,整条河都消失在这片浓雾里,化作一滩有机酸液,成了大地的疤痕。丛林又恢复了沉郁的平静,它像一个放大了上百倍的虫穴,将地面密封起来,即使是在正午,这里也渗不进一缕光,为争夺天空而奋力生长的巨树和粗藤们互相积压,虬结成团,挤占了每一寸空隙,更何况此刻空中正布满了鳞状的乌云,给月亮蒙上了一层灰濛的轻纱。
  可这里确实有光,而且很多很密,可视频谱外的探测光线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像一个巨大的笼子,笼罩着一座幽深的庭院。
  院子里异常安静,像一座荒弃已久的废墟,甚至更静:废墟里还会有老鼠和蝙蝠出没,这里却连甲虫都找不到一只。外围设置了多重防御圈:激光的、化学的、目视的……把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体都拒之门外,任何活物接近这里都会无声地消失在强酸雾中,毕竟现在最精巧的移动摄像头已经可以做成甲虫般大小。这里的建筑带着明显的老殖民地风格,宽阔明朗的方形院落,曲折幽深的内庭,卷曲的柱廊和栏杆环绕着厚实的楼体,黑沉沉的门洞一个挨着一个,没有标记、不分主次与大小,让初访者心生疑惧,不知该如何选择。其实所有门洞都是敞开着的,但进去后都会进入一个曲折往复的迷宫,没人指引的不出一分钟就会葬身于机关陷阱之中。真正的入口在水池中、樹冠上、雕像下……穿过一道道暗哨、一重重检测门,地下恍若一座镜像庭院,在最深处的房间里,一个肤色微黑、面容憔悴,却满眼异彩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一堆深绿色晶体,远看、近看、侧着看、关了灯看……每个棱角、每毫微光都让他陶醉。
  密室厚实且无窗,在这浓厚的沉静与黑暗中,他渐渐进入了一种类似浅梦的状态,松弛和满足之感如潮水般涌上来,漫过了全身,也模糊了知觉和时间,仿佛一翕目间度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一阵急促而遥远的敲门声响起,全身黑衣的保镖队长赛斯用力地把嵌钢房门推开一条缝:
  “突发情况!计划有变,胡主管!这地方暴露了,我们要立刻走!我来……”
  话音戛然而止,刀刻般的脸上一双鹰目在黑暗中迅速由暗变亮,他在使劲辨认着,越过密室中央的桌子,黑幽幽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三个模糊的人影,是晕了还是死了?似乎都不是,他们的臀背还在有力地支撑着身体;是醒着吗?可他们在自己刚才的大喊声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没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主管胡安站起身。
  “不对,还有一个是我哦。”
  副主管伊尔琴科那富有磁性和沙粒感的嗓音在密室中激荡起一波波往复不息的颤动,一时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颗粒在空气中摩擦着,让赛斯的耳膜感到一阵酥麻,同时起反应的还有鼻腔:
  “酒精灯打翻了?”
  “哎……是我又喝醉了。”
  “恭喜你,新戒酒记录达到了两周。你们都在就好办了,赶快撤退!分五路!都安排好了。”赛斯催促道。
  胡安长吁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挪开粘了胶一般的目光,他拿出一套精巧的小量具,仔细地把晶体分包在一个个黑色小袋里,再装进一只衬了海绵格子的密码箱里,箱子拎在手里轻得不像话,在他心里却比黄金还重,这点细碎的晶体是用足以塞满这栋别墅的钞票,和整个实验团队十年的辛苦研究换来的。
  “走吧,务必处理好垃圾。”
  他脱下防护服和鞋套口罩扔进密封垃圾袋,然后快步走出房间。赛斯赶在前面一路开启门禁,一行人直奔地下车库的防弹越野车。接到撤退指令的黑衣保镖从各个拐角和暗门里闪出来,无声地随行着,把他和箱子紧紧裹在最里面。地面上也一下热闹起来,许多影影绰绰的东西变魔术一般显现在庭院里,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和乍合骤分的影子激荡在幽深的廊柱间。
  胡安随机挑了一部车坐上去,院子里依旧很暗,发亮的只有荧光指示灯和偶尔亮起的车灯,但能隐约地看到一只只设备箱和大笼子正被推上车,笼子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影子,或倚躺或俯卧,一切都是阴暗而沉默的,车窗后的胡安对着赛斯满意地点了点头。十五分钟后,一辆辆车依次启动,分散消失在密林中。
  车灯和导航仪都没开,司机带着红外夜视镜,吃力地辨认着濛濛雾月下的丛林小径,坐在后座的赛斯看起来仍然无法放松,他直着身子夹起肩,紧盯手中的平板,眉心几乎拧在一起。胡安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
  “这次的撤退迅速又隐秘,除了蟑螂谁都不会觉察到,能把他们调教到这种地步,赛斯,你是个军训艺术家。”胡安揉着他僵硬的肩膀。
  “多谢组长夸奖,但还没完事,这次他们是下了大本钱了,线报说他们动用了三颗机动卫星和十几架高空侦察机,此刻整个国家的上空都被严密监视着,你看,我们连车灯和导航仪都不敢开了。”
  “我们是被谁盯上了?”胡安问道。
  赛斯耸耸肩:“能调动这些资源的,无非是缉毒总署、军情六处、中情局中的一个,或者是全部。可能也有我们的那几个同行的参与也说不定,嘿嘿。”
  “‘幽梦’刚完成就来了?比我们自己老板的贺电都准时,没有内部消息的话……”
  “哈,你懂的,博士,我可不能随便评论家族内部成员,尤其是我这样的,一出生就是家族的人,好也好,坏也罢,都是我们唯一的家。内部问题交给老大和长老们,这是我们的准则。我会如实汇报的,相信高层会有自己的判断。”赛斯微笑着挤了挤眼睛。
  两小时过去了,车队已经在丛林里七扭八拐地走了近百公里,赛斯还是没能放松下来,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平板,眼睛已有些发红。屏幕上是一幅布满了各色点线的地图,最密集的是蓝点,代表着遍布于密林各处的可旋转式摄像头,可以监控周围二十米内的图像、百米内的声音,和最远五公里处的地面震动;此外还有些正在移动的,那是安装在动物身上或干脆伪装成它们的探测器,所有的蓝点连起来就像一张匀称的蛛网,覆盖了整个丛林。向四面散开的红点代表着己方几路撤退人员,红色箭头是本车,而一串串白点是无法认证的目标,其中有一串始终尾随在他们后面二十公里处。   “怪了,其它几路都不追,就死盯住我们了,他们怎么做到的?其他人早就散开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一辆车,而车和司机都是你随机挑的。”
  说话间赛斯的眼神飘向前面的司机,而后者一直在手忙脚乱地驾驶。他观察了一会,用当地话和司机耳语了几句,然后冲胡安打了个OK的手势,无奈地笑笑:“他没问题……怎么办?总不能咱们俩是内鬼吧。”
  胡安指了指车顶:“你刚才不是开了信号单向过滤器吗?就算有内鬼也不可能一直联络吧。”
  赛斯摇着头说:“是的,所以现在本车发往监控系统的定位信号也中断了,目前连我也看不到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就算系统被入侵也不怕了。但你看,还是甩不掉他们。”
  “这就是科技大爆炸时代,鬼知道他们又发明了什么,要不然集团为什么要招揽我们?”胡安微笑着说。
  “对,据卧底线报,缉毒总署早在六年前就成立了一个秘密研究所,里面有一批很厉害的神秘专家,而且配了最高规格的设备和团队,当然比这里还是差些。”赛斯笑着说,“实验对象和尺度上没法比,你们来这里没有错。”
  胡安猛地坐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们车上都带了什么?哪些是我们独有的?”
  “根本没多少!你连换洗衣物都不带,车上只有你的密码箱、电脑,和一些实验设备,这些东西从来都不出实验室;我的则是武器、平板、钱包、打火机什么的,平时都是不离身的,都做不了手脚。”赛斯皱眉道。
  胡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呼出来,似乎在仔细体会着什么。
  “不,不是这个,那么就是……快,把所有的随身物品都密封起来。”
  他从后面的实验用品箱里拿出几只塑料密封袋,把所有的手机、电脑、武器……都装了进去。
  赛斯没多问什么,他隔着袋子操作着电脑,几分钟后不住摇头,那帮人还是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胡安叹了口气:
  “得把全身衣服都脱了,放进去。”
  赛斯扭过头张大了嘴,但看到胡安以做手术般认真凝重的表情脱下裤子后,默默地闭上嘴解起了扣子,随后两个大男人光着身子盯着屏幕:
  “还是甩不掉!”赛斯泄气地说,眼睛抬起来看了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下一步是不是要把我们自己放进去了?”
  “鞋!你的军靴!”思索中的胡安恍然叫道。
  这下终于成功了,追踪者迷失了方向,屏幕上那串白点顽强地挣扎了几下后就消失了,两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相视一笑。
  “物品可以不离身,但鞋是到处踩的,如果你踩到什么怪东西的话,说不定就成了移动信号源……我听说有人正在研究一种新式光谱仪,能快速检测到十万分之一的特定气味分子,那么根据该分子的变化趋势也就能定位携带者的运动轨迹。”
  “对不起胡主管,明天我就调换并审查警卫和助理。”赛斯正色道。
  “还有,以后所有人员进出研究所都要进行换装,外来衣物统一密封保存。”胡安冷着脸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人,一个说不清是麻烦还是机会的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如梦方醒地把鞋以外的衣物都穿戴起来。
  “好吧,内鬼的事情我管不着,但现在这个国家的道路、河流、空域都被严密监视着,到底要怎样才能到达比赛场地?”胡安皱着眉说。
  “哈,我们为什么非得到比赛场地不可?”赛斯得意地笑起来。
  二
  两周后,一处山间别墅里,胡安正坐在宽大的沙发中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没有一丝余光分给茶几上色味诱人的点心和水果;赛斯惬意地斜倚在旁边,正用一把小臂般粗长的猎刀削着苹果,不时低头看一眼手中的平板。
  大屏幕中,几个穿白大褂戴纯白面具的人面对镜头站成一排,要不是中间有个白发老者不住地轻轻抖动肩膀,真会有人以为这是一幅静止的图片。
  看不出是谁开了口,声音僵硬而冷漠,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明显是经过了调音:
  “地球上所有人,你们好!我们是A研究组,课题为‘促神经细胞生长素’,代号‘升华’,识别码56222789……下面演示正式开始。”
  “太疯狂了,他们太疯狂了……”胡安忍不住说,“这可是犯罪集团的秘密研究项目,不加密就直接放到网络上,等于向全世界公开播报。”
  “哈,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条子们不让我们集合,那就只有通过网络公开比赛了,而我们会被载入史册,有史以来第一届制毒奥运会的选手!
  毒品,在这块大陆上本就是一种阳光下的罪恶。尤其是对全球上亿瘾君子来说,我相信他们此刻正欢欣鼓舞地见证着一次毒品革命,集团也正好做一次产品宣传,让全世界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赛斯有点兴奋。
  画面中,演示已经开始了,他们所在房间并不大,窗帘很厚,没有一丝阳光渗进来,墙壁和地面都剥得光秃秃的。阴暗的外围和角落托衬着屋中央强烈的白色灯光,几个白影在光暗交织中默默走动、操作,像是一群操纵死亡与瘟疫的死灵法师。他们拿出一种无色的针剂放到镜头下翻来覆去地展示,上面写着“升华二号”,然后给缚在椅子上的几个人注射了进去,旁边的透视仪和化验仪很快便有了变化。
  “看来他们不怎么走运,只能在公寓楼里做实验了。虽然把墙面地面都清理了,但我从建筑材质上一眼就能看出在哪个国家,不过条子们是找不到的……那里的老百姓比黑社会还危险一些。”赛斯一边把手中的猎刀转得银轮一般,一边戏谑地说笑着。
  胡安坐直身子,蹙起浓黑的眉,深碧色的眼珠闪闪发亮,盯着放大了的脑区透视图像:“嗯,看看那些胺能神经元,正以异常的速度复制着,他真干了,竟然真干成了。”
  “你知道是谁了?我还以为这是绝对保密的。”赛斯惊讶地说。
  “不知道,不过谁都一样,他们终于拿起了上帝的刻刀。神经细胞強化也曾是我主攻过的方向,我知道这里面有多凶险。神经细胞掌控着人类的感知与情绪,整个系统既精确又协调,就算是目前最强大的计算机和最精巧的自动化器件组合起来也无法模拟一个孩子的动作和思维,它是通过亿万年的进化和淘汰完善而成的精密体系,就像一座木棍搭成的大楼,动了一个环节就会引起无数未知的连锁反应,甚至直接垮塌。毒品是刺激神经细胞产生过量的快感递质,而A组是在直接改造神经细胞,一个是掰弯木棍,一个是让它野蛮生长成各种奇形怪状,哪个更危险不言而喻。人类的意志通常很坚强,神经系统却很脆弱,改变神经元又会引起多少不可预料的症状?你知道他们那组实验品的死亡率吗?”   “不太清楚,也没有人在意这个,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不过大量廉价的实验品正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不是吗?”赛斯苦笑着说。
  “说的也是,我自己也是受益者,只是残忍程度上的差异。”
  胡安的肩轻轻靠在沙发背上,紧绷的身体稍微松弛了一些:“看到没,传递感觉和情绪的胺能神经元的数量和活性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个头也变大了……”
  一名白衣者开始给实验对象注射毒品。
  “嗯,是集团的拳头产品‘全能神’,它融合了多种毒品的优点,既能够大量促进多巴胺和内啡肽等快感递质的分泌,又有强烈的致幻性,吃了它,就像自己真成了全能神,一切幻想和愿望,以及幻想也无法描绘的潜欲望都会实现,会感觉整个世界都匍匐在自己脚下,那是绝对的、疯狂的为所欲为。”
  赛斯像一个全神贯注的足球解说员,随着高潮的临近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他的脸色也变得通红,像是有两团火在烧,眼睛里也闪烁着异常灼热的神采。
  胡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赛斯早年也曾经服用过毒品,虽然剂量和次数都不多,但恐怕这辈子也无法根除这种心痒如麻的感觉。
  “噢,注意这里,递质传输量明显增长,大脑的‘快乐区’的信号亮得吓人。”胡安指着屏幕上的脑神经信号图。
  几个实验品浑身颤抖着呻吟起来,他们已经进入了深度的幻乐之中……赛斯的刀忘记了舞动,他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反应,强化后的神经元制造、体会的快感,无论是强度和持续时间都是超常的,他仿佛看到了世界各处的网络前无数瘾君子脸上那狰狞的渴求。
  接下来,白衣人们又在几个不同类型的实验者身上进行了初次注射,都获得了良好效果。然后十几个长期服用升华二号的“成品”强化人被带进来,依次进行了脑部扫描展示,他们有老有少、男女各半,包括了各色人种,每个人的的胺能神经元和神经纤维束都异常粗大,最大的几乎增长了三倍,这些都证明了这种药物显著的改造效果。
  冰冷的电子语音又响了起来:“这就是升华二号,塔德奥集团最新,也是最强的产品,它能够大幅度强化神经细胞和纤维,分泌更多的快感递质,承受更高的兴奋度,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福。
  如果说,吃最爱吃的东西时快乐值是10分的话,与最爱的人一起高潮就是60分,服用冰毒是200,而注射全能神是300到700之间,因为每个人的神经发达程度不同,每个人分泌的递质和受体的数量差异很大,所能体会的快乐上限也就不同;还有个大问题,就是长期吸毒会让快乐神经元萎缩减少,这也是你们觉得体验越来越差的原因。而全能神能带来的理论最大快感是多少呢?
  是1200!明白了吗?别人能感受700是因为他的神经的能力是700,你体会300是因为你的能力只有300,朋友们,都花一样的高价,为什么要比别人差那么多呢?人活一世,到死也不能体验最高的快乐,是多么遗憾!
  所以快使用升华二号吧,它能让你的神经细胞再度发育,轻松突破快感极限,去感受几倍于从前的快乐,不会再有疲惫又黯淡的不应期,不会再有越来越平淡的感觉,让每一个普通人都变身超人,让每一天都充满绚烂的高潮,去感受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接下来,還会有升华三号、四号五号,还会有全能神加强版、太阳神、宇宙神;以上只有在我们塔德奥集团的渠道才能买到……”
  电子音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夸张露骨,毫无情绪的语音竟听得胡安一阵心惊肉跳。
  展示已经到了尾声,画面上出现了各种语言版本的详细报告和数据,赛斯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胡主管,对于A组的成果,你怎么看?好像实验品并没有表现出失常的症状,说明这项改造的定向性还不错?并没有过多影响身体的其他方面。”
  胡安沉吟了一会,坚定地说:“不可否认,药很成功,他也很厉害,但还是赢不了我,这是条我放弃过的路。”
  赛斯勉强地点了点头,“希望如此,不过我私下听说高层中看好他的人是最多的。对此,我们背后的那位老大也很忧虑。”
  胡安叹了口气:“唉,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快钱党。知道我以前为什么放弃吗?它或许能带来最强的快感,但并不能让吸毒者走出自我毁灭的死循环,反而会使这个过程加速。更强更丰富的快感,意味着更加无法自拔和更快的毁灭,这是杀鸡取卵。”
  “可神经细胞也被强化了,用更少的药量就能达到以前的效果,身体负担也会减轻。”
  “那么戒断反应也会更强。”胡安倏地站起身,“至于减量……怎么可能?永远不要低估他们的贪婪,可能一开始会,但很快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快感。有自制力的人一开始就不会成为瘾君子。不好意思,你这样意外接触的除外。”
  赛斯点着头沉默下来。作为一个贩毒集团的资深干部,他对各种各样的瘾君子们了如指掌,用得起高端货的家伙们是公司的财源支柱,而他们的比例都是比较固定的,虽然跟各国的风气、经济、治安等因素有关,但总而言之是数量较少的,杀鸡取卵并不是好办法;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更强烈的上瘾性和死亡率加剧了社会秩序恶化,恐怕各国政府都会加强对这种产品的打击,甚至针对性地把集团赶出当地市场。
  赛斯逐渐恢复了对项目的信心,经过近十年的合作,他已经很信任胡安的能力和判断,甚至有些盲目。从十岁就开始的漫长制毒生涯把他也磨练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化工技师,他甚至被选派去大学进修过生化理论,但现在的他就像个学生般折服于胡安,这个亚洲人的才智、勤奋、坚强,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三
  “升华二号”的视频在世界各地引发了一连串“地震”,不只是瘾君子和黑社会,那些早已习惯了每天追猎并饕餮全球各种奇闻异事的大众们,也在争相传阅着这部前所未见的犯罪集团学术报告。即使各国警方严加管控也为时已晚,视频已经扩散到全球网络的各个角落,再经过各种各样的个性化加密和伪装后疯传于世界各地。
  产品的关注度暴增,已经有人开始从各种渠道求购升华系列药剂。各国警方也开始密切关注这次特别的竞赛,他们迅速展开调查,得知制毒奥运会不是恶作剧,它是由世界上排名前三的贩毒集团塔德奥举办,奖金高达数十亿美元,而且结果会决定集团将来的接班人和主要发展方向,而参赛的项目组共有三个,还有两个仍处在神秘的阴影之中。   “地震”的余波还在震荡,又有一颗炸弹引爆在距南美大陆万里之外的洋国。在这个富裕开放的国家,各种新奇的电子产品一向很有市场,同时这里也是失眠、抑郁、焦虑等精神失调症状的高发之地。所以当一种号称能够治愈失眠并催发美梦的助眠仪面市时,几百台免费体验样机很快就发放一空。之后的产品评价却呈现出严重的分化,有些人认为它效果不明显,甚至是毫无用处;部分评论认为效果马马虎虎;而有些人则不吝溢美之词,认为它效果奇佳,给了自己前所未有、极为美妙的体验,远远超越其他同类设备或药物:
  “多么美妙的梦境啊!”
  “里面什么都有,什么梦想都能实现!”
  “怎么办?已经离不开它了!”
  “永远生活在梦中不醒来就好了。”
  “每天都渴望夜晚到来。”
  ……
  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词在网上和口耳间流传,他们都是信誉度合格的实名评论者,来自于多个年龄段和各行各业,他们迫不及待地掏钱购买了完整的梦境版本,并且预订了新版。这种火爆的风评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更多人去试用,更多人迷恋上了它,销量开始井喷。
  但没过多久,很多人就发现自己已经沉迷于此无法自拔,白天昏沉萎靡、烦躁不安,随着夕阳渐落则心火焚身,恨不能立时入睡,甚至有些人放弃了正常生活,靠吃安眠药昏睡终日……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质监部门和警方迅速介入,技术人员对这种设备进行了拆解和测试,发现它能够通过密布于内层的电极对大脑皮层发射模拟脑电波,它内置多种信号频段和模式,根据接收者的脑波反馈来自动调整,直到两者频率和振幅接近,发生共鸣并最终揉为一体,不过具体效果似乎因个人差异而有较大出入。
  在洋国最高医科学府的脑神经研究所里,专家们正聚成一团观察着几个戴着头盔的试用者,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其中两个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
  “从助眠效果上看,好像比起其他产品来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势。”一名专家道。
  “嗯,说明它从设计上就另有所图。”专案组警探点头道,“是什么呢,现在他们基本都入梦了,可惜我们看不到梦境。”
  “只有自己能看到,梦境本来就只是一种个人记忆片段的拼接,你没有他的记忆,怎么可能看到呢。”
  “不,不!”
  试用员林警长突然满头大汗地醒来,一把撸掉头盔,把它摔得粉碎,“是毒品!是吸毒的感觉!”。
  这个高大的汉子埋头哭了起来,他知道多年前卧底染上的毒瘾,经历多次心理治疗才封锁的吸毒记忆,又被这个梦勾起了,他仿佛看到一条冰冻的毒蛇在魔火中复活,正吐着毒信蜿蜒爬来,试图再度把自己的人生撕得粉碎。
  “他……他本来就有这方面的记忆,所以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和场景。”专家分析道。
  “但另外有两人也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欣快感和美梦。”一个警探说,“而这两个人我们已经做过调查和血检,都是无吸毒史的,按说他们就没有过相关记忆,难道……脑波还能够传递记憶吗?”
  “脑波必然不能传递记忆,记忆以很复杂的形式储存在脑体中,而脑波,至多只能携带一些情绪方面的信息,如何传递如此复杂的影音记忆?”一名脑科学家表示反对。
  “也可能是这样:梦境本身就是幻想成份居多,如果他在外部脑波的引导下产生了一些情绪,那么梦境的核心就有了,剩下的情景是可以从自己的记忆里摘录并编辑的。”一名心理学家分析道。
  另一名年轻的神经学家说道:“记忆未必不能传递,人类的记忆是很玄妙的,除了显而易见的具象记忆,还有一些无法稳定呈现的潜记忆,还有躯干细胞的动作和感觉记忆,甚至有些是祖先的记忆,写在基因的碱基里代代相传,这些都是还没有研究清楚的未知领域……”
  红色封面的研究报告火速发往各国警方,真相虽然还未完全明晰,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助眠器存储着很多人吸食迷幻类毒品后的脑波信息,当遇到脑结构和脑波频率相似的使用者时,就能将部分情绪和感受传递给他,使其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此一来也就在完全不涉毒的情况下传递了吸毒的体验。设备从设计到做工都非常精妙,显然是一流的科研机构出品,但遍询全球的科研院所也找不到出处,至于它是如何记录和模拟脑波信号的,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各国迅速做出反应,产品和相关销售公司迅速被封禁,而注册在加勒比群岛的生产厂家早就无迹可寻,似乎对调查早有准备。很快人们发现这种设备开始从黑市流出,梦境下载包则在网络上便利而迅速地流通起来。
  “真挺逼真的。”
  地球的另一面,赛斯刚取下头盔,“不可思议啊,脑波真能传递感觉?”
  “这事很玄,不是谁都行的,关键在于两个脑是否相配,古往今来有无数亲人托梦和心灵感应的奇妙传说,人的执念、极度的恐惧或震惊,会产生强大的脑波,甚至强到可以穿越不短的距离,出现在某些基因相近的人的潜意识中,再强也可能直接出现在意识中哦。说起来,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真收到了信息,那时我都二十岁了,梦中她忽然就站在那里,向我招手,就在我俩读故事的乡下火炉旁,一切都舒适温暖起来,她的表情却如此忧虑:
  ‘孩子啊,奶奶要走了,真不想走啊,如此一来世上就只有你自己了,一切就靠你自己了,不要再去找他们了,好好过完一生……然后还有很多叮咛的话。等我醒了,发现她已经在隔壁卧室里永远离去了,身体已经发凉,而她脸上那忧心忡忡的表情,和梦里一模一样。”
  伊尔琴科眯着眼说道,手中慢摇着一只古老的阿兹特克酒杯。
  屋里陷入一阵沉默,胡安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把思维集中在期待已久的B组的成果上,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走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呢?可是……太远了啊,无论如何脑波是无法跨越半个地球传过来的,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肯定也有很多很多话对自己说,真想听一听啊,哪怕一句也好……
  “这好像是个更厉害的对手啊,胡,你怎么看?”赛斯率先打破这片沉默,扭头道。   “有硬伤。”胡安鼻子哼了一声,头都没抬,“它的最大优点,就是更隐蔽更快捷的流通方式,和较温和的身体损害,这些擦边球能引来很多胆小又好奇的新顾客。然而,人永远不会满足,诱导得多了,他们最终还是会走上磕药的路,而且这种技术我们能垄断多久?解析和模仿电子设备毕竟容易得多。”
  赛斯摇了摇头,“不过据我所知,高层对那两组的展示很满意,已经给他们拨发了大笔经费和奖金,开局不利,如果我们拿不出惊人的东西,恐怕他们会……失望。”
  胡安抬起头,眼睛很闪很亮:
  “放心吧,我们的好戏才刚开演。”
  四
  美洲大陆北部,一个初冬的清晨,轻湿的雾气还贪恋着与高山幽林最后的缠绵。山谷中缓缓起伏的城市仍在半梦半醒,警局里已是一片嘈杂,十几个昨夜在酒吧斗殴被捕的瘾君子蹲坐在拘留室,一股濃重的烟酒血汗的混杂气味弥漫开来,逼得一名女警开窗迎进锐利的寒风。他们都很年轻,显然是折腾了一夜,一个个形容枯槁、神情犹在恍惚之中,其中不乏多次进宫的老熟人,但对关于昨夜情形的讯问,却都是一脸茫然,连自己为什么打架,怎么被抓进来的都说不清楚。
  一个清瘦无须的年轻警察和一个面色粗蛮的中年警察正给主犯做笔录,暴力的威吓,配合温和的开导,是教科书式的审讯套餐。不过这次好像并没有用武之地,他们都认识眼前这个资深瘾君子,这种状况他已见得太多,完全可以自动化应答。
  “别废话了!说吧,小子,到底谁先动的刀?”
  “什么?动什么刀?不要栽赃啊,我们只是误吃了点药而已。”这个满头辫子的白人青年仰着脸硬气地说。
  “混蛋!看看你的手臂上,被刀划了那么大个口子,还想抵赖?”警察暴喝道。
  大辫子连忙低头看了下自己包扎成白底红花的手臂,“血!怎么这么多血?上帝啊,谁干的!”他惊讶地地站起来,立刻被锁在桌子上的手铐拉倒了。
  警察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可能还没完全清醒,不过确实不像是装的,怪了。
  接下来警方又给每个人都单独做了笔录,但结果都是一样,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文的武的邪门的都用过了,但无论是谁都说只记得自己去酒吧嗑了药,然后就像迷糊了一样,记不清夜里发生了什么。
  警员们只能面面相觑,就连副局长老库克都一筹莫展,透过缭绕的烟雾,他那双很少眨动的三角眼正盯着一个外号叫“松鼠”的精瘦男子,试图从这个狡猾的毒贩身上找到破绽。
  以前他总是能在一对一的攻心战中取得胜利,这次却一筹莫展。库克干这行已有三十四年,生于此长于此,能闭着眼走遍这城市里每一寸阴暗的角落,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都在他眼皮下慢慢长大,从只知傻笑的婴儿到活力过剩的少年,再到邪火颓气满身的成年,他甚至能说出每个人喜欢的零食和游戏,所以当看到一副副拧着眉张着嘴快想破脑袋的熟面孔时,他知道并没有人撒谎。
  库克叹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见鬼,受不了,你们嘴里的味啊,到底吸了什么?脑子都吸坏了。”
  “你们这帮家伙,别以为串了供就能躲过去!都关禁闭!去里面好好想想!”那个凶蛮的警员大吼道。
  警员们摇着头走出审讯室,看到半透观察墙外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正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什么。
  “库克局长你好,我是国际刑警缉毒总署北美部三组组长乔·克劳德。”西装男子站起来跟库克握了握手,他的脸毛毛的,有些浮肿,笑起来嘴角抖得厉害,显然很疲劳,“不顺利吗?好像你们没有使用测谎仪。”
  “没必要,这帮小子,眉毛动一动,接下来嘴要往哪撇我都知道。”库克撇着嘴说。
  “果然啊,看来我们的测谎设备也是白带了。”乔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要例行公事。”
  “缉毒总署就是不一般啊,我们三个小时前才带回人来,你们马上就到了?”老库克感到很奇怪,看着腕上的表说道。
  乔微微一笑:“我们是从邻市过来的。”
  库克一惊,“松泉市吗?那里发生了什么?”
  乔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也没什么,反正马上就会被媒体大肆报道了,那边的事情比这里离奇得多。知道马修·摩尔吗?”
  “我只知道本州首富也叫这个名字?”
  “对了,就是他,他杀人了!用枪射了两个人,一死一重伤,他自称遇到了生命危险,是逼不得已。”
  “怎么可能?生命危险?光保镖他就有一个排。”库克震惊道。
  “然而他杀的就是自己的两个贴身保镖。”乔特意顿了顿,来定格库克惊讶的表情,然后冲他挤了挤眼睛,“他说自己昨夜喝了点酒后就睡了,然后早晨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两个人影持枪站在眼前,自己则被绑在游艇的栏杆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手枪就射击了。”
  “嗯,是被绑架了吗?不过他不是被绑住了吗?而且既然是绑架,又怎么会留武器在他身上?”
  “是被绑住了,不过只有下半身,而且不但手枪在怀里,他手边还放着一把自动步枪,很怪对不对?马修坚持认为是被绑架了,然而那个没死的保镖醒来后认为他们是被老板陷害了,昨夜是摩尔酒后来了兴致,和他们一起驾船去湖里射鱼玩,为了更好地瞄准他让人把他绑在栏杆上,没想到……他打了会瞌睡后竟然翻脸不认人,对正专心向湖面瞄准的他们痛下杀手,最后还反咬一口。”
  “从没听说过这种绑架,确实很可疑……”库克点了点头,“一定有人说谎,不过摩尔也没必要跟两个保镖斗个你死我活吧。”
  “然而没有。此案简直漏洞百出,但离谱的是,他俩陈述的案情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却都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证言绝对坚持和信任,而且他俩也都通过了测谎,无论是仪器的还是人工的。”
  库克此时听得一脸迷惘,粗大的指节轻搓着满是花白胡渣的下巴,停不下来。乔仿佛很享受撩拨他人的好奇心,憔悴黯淡的脸上闪过兴奋的神采。   “我也参加了审讯,确实,两个人都无懈可击,如果有人在说谎,我只能说,他肯定是个归隐的顶级特工。”
  库克的手指停止了点动,“信誓旦旦、绝对肯定、特工……”这些类似的词汇刚才都在他脑海中浮现过。他猛然抬头,乔的脸似笑非笑,似乎还在上下点动着,一缕细若游丝的气味飘入鼻中,有些刺鼻又有些熟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
  “等等,我竟然忘了你是哪里来的!你肯定不是来给凶杀组帮忙的对吗?那么……我想是,保镖队里也有沾毒的?”
  “再想想,老兄,我为什么会和你坐在一起?肯定不是因为缘分。”乔摇头笑着说,“最近发生了这么多怪事,他们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难道说,又有谁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保镖的证言听起来完整又合理,那么他应该是清醒的……那就是摩尔!他跟这些孩子一样,记不起夜里的事情了,所以才誤以为被绑架,天哪,真不幸。”库克拍着大腿站起来。
  “不幸?他可不是无缘无故失忆的,就像你的这些孩子们一样。”乔冷笑道。
  “我真想给你那张漏风的嘴来一拳,让它更漏。”库克晃着花白的头,“我这把老骨头熬了一夜抓人审讯,还要挨饿在这里陪个浑身酸臭的哥们猜谜。”
  乔笑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吧,老兄,辛苦你了,我请你吃饭,然后再回宾馆好好洗澡睡觉。事实上这是我这一个月来跑的第五个城市,到你这里我已经大概得出了一些结论,可以写报告了。”
  五
  他们走出又温暖又酸臭的警察局,看到外面浓雾已散尽,冰蓝的天空中块块白云纤毫毕现,鲜亮得刺眼。
  库克浑浊的脑子明晰起来:“是不是跟兔崽子们的新货有关系?”
  “你早就觉察到了吧,他们确实用了新型的毒品,一种冰蓝色的粉末。”
  “我说呢,那种新味道,原来如此!他们脑子真吸坏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白费了一上午!”
  库克激动地吼起来,引得其他客人一阵注目。
  “是吸毒后的记忆坏了,一开始我也不敢确定,直到看到了这么多人都失忆。”乔一边看菜单一边说,“况且这个也不能乱说,还处在保密期。不过我看没必要了,这种新药已经大范围扩散了,最初的案例在南海岸,我们一共有七组人在同时追踪,想想看这么广的路子,只有几个大集团才能做到。”
  “老弟,我干这行也几十年了,虽然不像你们那么深刻,但也算见多识广,但我想不出这种新药有什么用,吃了就失忆?”
  “我大概想到了,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断,跟官方无关:这些都跟塔德奥集团内部的一次竞赛有关系,这个比赛源自十五年前的那次商讨继承权的会议,由首领立下规矩,三名继承人各自组织团队投入巨资来研究新的毒品,以此竞争领导权……半年前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升华二号’视频,还有通感头盔,都是竞赛项目。”
  “我也听说这事了,就是那个传说中拥有几百亿资产,控制了两个小国执政党的塔德奥?他们这次可算打了个翻身仗,又一次夺回了美洲市场,市面上升华三号都有了,头盔上个月也在本市出现了,现在有橄榄球、冰球、建筑工等款式,太难查了。”库克握紧了拳头。
  “那么这个失忆药就是第三个项目了,说起来,我还跟它颇有渊源。”
  乔望向窗外,枯槁的脸上竟焕发起活泼的神采:“读神经学硕士的时候我就接触过这个课题,和一个叫胡安的亚裔一起。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记得当年他满面红光向我介绍:‘嘿,你要相信它!这可是大脑,自然界最神奇最精妙的大脑!我们连它十分之一的功能都没开发完。它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主意,当你极度悲伤的时候,它会释放信息素保护你,甚至会主动放弃这段记忆。’”
  乔越说越快,库克听得入了神,尽管越来越难听懂。日光在天畔匆匆掠过,北方的冬夜来得如此早,乔托着腮,望着阴沉的街道,声音却更加阴沉: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失联多年的老同学竟然在为贩毒集团效力,但他曾经是个多么嫉恶如仇的人啊,尤其痛恨毒品,闻到大麻味都会拉下脸来。我真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就为了那十亿美元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说完后闭上了眼,用颤抖的手轻轻揉着。库克愣了一会,有点着急地问:“什么?还有这种事?能详细说说吗?哦……我知道我级别不太够,不过你可以挑着说。”
  乔慢慢睁开眼睛:“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这家伙已经被卫星拍到好几次了,别组的专家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就他和他的女副手整天大摇大摆地以真面目示人。你想听我们当年的故事?当然可以,不过我也需要你帮点忙,本市虽然犯罪率很低,却有可能是塔德奥集团的重要流通节点,希望你能便装带我去转转。”
  “应该的,这个没问题。”
  “好吧,我那短暂的青春啊。”乔慨叹着,开始讲述他大学时代的故事:
  刚入学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他,但后来却不得不注意,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他都是完成最好最快的那个,而且系里只有我和他坚持九点入睡四点起床,所以后来我们成了只隔一面墙的室友,和一起晨练自习的同伴。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学习狂,这正对我的胃口,我俩曾经一起在实验室熬过三天三夜,干掉了半桶咖啡和一堆汉堡。但不管多忙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去健身,有时去健身房,有时打球,更多的是在地板上、桌子边、门框上……一切可以支撑或受力的地方;他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去酒吧,而且是那种鱼龙混杂的低层次酒吧,每次他带着一身烟酒气息回到宿舍,都会让我苦恼好一阵子,这太违和了,那种地方不该跟他这种热爱科学和生活的人有一丝瓜葛。或许他有什么难以告人的怪癖好,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后来我忍不住也偷偷跟着去了,就是想看看他在干什么。进去后才发现里面比我想象的还乱,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头发、滑溜溜的地面,还有各种刺鼻的怪味,我这种没文身不烫头的普通学生模样简直像黑夜中的明灯那样引人注目,无数疑惑的、兴奋的、怪异的、冰冷的目光都在朝我聚焦,当时我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有个戴头巾画烟熏妆,酷似加勒比海盗船长的人大声招呼我,他一把搂过我的肩膀,拉着我去了角落。   “您是?”
  “天哪,是我。”
  我这才注意到那双熟悉的墨茶色眼睛。
  “胡安!刚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就没入人群不见了。”
  “天,你跟着我来的。”
  “对不起,我好奇心太重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拉着我去了阴暗的角落,穿过和墙壁漆成一色的暗门,进入另一个更暗的大房间,那里人安静多了,但人一点也不少,而且味道更刺鼻了。这时他偷偷塞给我两个滑溜溜的椭圆小球。
  “塞鼻子里吧,我自己做的防毒鼻塞,活性炭外面裹了一层单向半透膜。”他在我耳边小声说。
  “还行吧,我以前也抽过叶子。”我故作老练地吸吸鼻子,也不想显得自己太没见过世面。
  “这不是普通的大麻、水烟能比的,里面加的料太多了,我嘴里还有一个呢。”胡安冲我吹了一口气,一股呛人的辣椒味扑面而来。
  乖乖安好了鼻塞后,我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具具或扭曲或颤动的躯体,找到一块空地倚着墙半躺下。
  “确实不太一样,有股辣椒味、又有点肥皂水的味道……等等,怎么这么熟悉?天哪,是实验室里的……”我念叨着,忽然惊得坐起来。
  “嘘!”他捂住我的嘴,“唉,你真是个狗鼻子,应该在外面就把过滤球塞你鼻孔里。”
  “哥们,我真看不懂你了,你这是在制大麻赚钱吗?可你偷……拿的试剂里有几种比大麻还值钱。”我无奈地摊摊手。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是在做实验,研究他们对‘新药’的反应。”他抓着我的手伸入怀中,在内侧口袋里竟然摸到了一排光滑的试管。
  “我会趁他们嗨翻天的时候采集血样带回去研究。”
  “真够胆大的!如果被发现的话……送命都有可能。”
  “我很小心,而且他们嗨起来也没什么知觉,再说扎个针什么的在这里没什么奇怪的,再说我也备足了防身的东西。”他拍拍另一侧的夹克口袋,“自制的浓缩催泪弹,这么一小瓶打开了能让整个酒吧的人睁不开眼直不起腰,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戴过滤鼻塞了吗?”
  我看着他说这番话时眼中闪过的冷酷和坚决,忽然感觉很陌生。他也觉察到了我异样的眼神,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其实,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毒品,听起来可能很狂妄,毕竟世界上这么多警察都做不到。但我还是以此为毕生的目标,当然我不是要去跟毒贩战斗,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而且这么多年来各国剿灭了数以百万计的毒贩,却也未能阻止毒品蔓延,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这或许不是外力能做到的,我要从内部入手,而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能倚仗的,也只有科技。”
  这时外面进来两个黑衣壮汉,两只眼睛飞快地巡视着,胡安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烟壶,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喷了一大团白烟,把我俩都萦绕其中。
  回来后我俩就开始一起研究采集的样品,观察瘾君子们对各种DIY麻醉品的反应,渐渐地我也入了这个深坑,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夜的事,我现在不会和你坐在这里,原来我的兴趣是神经外科。
  暑假回来后,我却没看到他,发邮件不回,微信和其他社交软件也不上线,我只好去了中国,按地址找到他家,见到了他的爷爷奶奶,才知道他出了车祸,正在住院治疗。他的身体倒无大碍,只有几处骨折,但他竟患上了失忆症,大学的事都忘了一半,别说研究生的事了。他自然不认识我了,我们只有尴尬地无语对望,然后让他翻看我手机中的图片和聊天记录,然而那没什么用,接连几天都没有任何起色。我当时心灰意冷,已经打算回去了。直到有一天,我的上衣夹层口袋里不小心掉出了几颗白色小圆球。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这是半透鼻塞,你的大发明,哈哈。”我递给他,他塞到鼻子里后,忽然浑身一颤。
  “这是什么味?好呛!”
  “呛?哦,一定是里面被压碎了,以前存的味道都跑出来了。”
  “乔?我头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好像有些吵闹的音乐、有很多人影在晃,我想多闻一点,能行吗?”
  “这个……我试试吧。”
  我专程跑到大学里的留学生宿舍,费尽周折才弄到点叶子,半夜偷偷拉他到厕所单间里点上,出来的时候还被一个保洁大婶盯着看了好久,她肯定以为我们是那种……呃,伴侣。
  不过都值了!他在浑身颤抖中记起了更多,仅仅两周后,他就全记起来了。三个月后,痊愈了的他回到大学,告诉我要开始新的研究,关于强刺激对记忆区的影响。
  “……如果能找到抑制记忆区或其与外区连接神经的细胞群,也就找到了控制记忆的开关,这个很难,但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找到触发的条件……我已经发现了一些关联区域,当这个区域的递质密度发生剧变时,就会诱发失忆,当然,这些都需要一些强刺激来诱导。”
  我們硕士毕业后各奔东西,不过还会经常联络和聚会,直到收到了他的一封信,里面说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我不要找他,有缘的话还会再相见,然后他就再度失联了,而这次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读博的研究所告诉我他盗窃了价值几十万的药剂偷偷跑了。再后来,我加入了缉毒总署,再后来……我在嫌犯资料里看到了他。
  正如当年所说,现在他显然已经找到了控制失忆的开关,没有哪种刺激比毒品更强大,当毒品使得相关区域极度兴奋时,开关就会触发,而能把失忆的范围控制得如此精确……我真有点佩服他。
  乔结束了回忆,他斜倚在沙发上,呼吸渐渐平复。
  “唉,世事无常啊,兄弟,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库克叹息道,“这顿我请了,毕竟是我的地头,又听了这么重要的情报。”
  “慢着,局长,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乔睁开眼。
  “哦,带你去转转是吧,好吧,不过得等晚上,现在酒吧里没人。”
  “不是去酒吧,我们去找这个人。”
  乔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亚裔女子,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面的反应。库克盯着照片看了足有五秒钟,然后放下,眼睛快速朝两侧扫了扫。乔没有放过这个动作:“她叫黎秋莉,您认识对吗?”   “唔,有点印象,这城里的人大部分我都有印象。”
  “带我去找她吧,有很重要的事。”
  “呃,我会帮你查的,查到地址我就通知你。”
  “哦,不,库克,这是我来此地的另一个任务。一定要带我去,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上个月在本州网内出现了能够在通感头盔上使用的新梦境程序包,经查都是出自这里,端口就锁定在她的住宅,而她是本市大学的计算机副教授,有足够作案能力,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没人了。”
  “我们也在找她。”库克仍然在摇头。
  乔抱起胳膊:“别这样,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你也要给我一个,这样大家都有了对方的把柄,然后都不敢透露出去,就都安全了不是吗?我向你保证:这次只是找她协助办案,这是她的机会。如果这次找不到她,我就会申请对她的通缉令,虽然她的行为并没有明确触犯目前的法律,但我仍然不能坐视不理。”
  半小时后,库克带他来到了郊外一栋木制别墅,他恳切地对乔说:“请再给她一次机会,这个苦命的孩子,因为残疾被父母抛弃,二十九年前我独身的妹妹从孤儿院里把她带回了家,可她刚上高中我妹妹也去世了。还好她的学业非常成功,成了本市最年轻的大学助教,可惜又碰上了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丈夫,这几年她越来越不对劲,失眠、酗酒,最后沾上了毒……不过不严重。”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屋中,库克柔声唤着黎秋莉,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从三面电脑屏幕围成的夹角里探出头来,她的面容有些浮肿,也很憔悴,一双眼睛却闪着犀利的光芒。
  “这是缉毒总署的探员乔·克劳德,他是我的朋友,他能帮你。”
  黎秋莉慢慢站起来,扶着桌边走到库克身旁坐下,乔坐在她对面,以调皮的眼神和纯真的微笑打招呼,她以更纯真的微笑回应,眼中毫无波澜,乔瞬间感觉到这个人很不简单。
  “你就是黎秋莉?”
  “就别客套了吧,对,那些梦境包是我制作上传的。”
  乔笑了,是真心的笑:“你像你写的代码一样直接高效,我喜欢。那我不多废话了,你用过多少次?”
  “七十六次。再用一百次,我会研究得更透彻;用两百次,我就能另编一套控制系统,并非因为我是天才,而是我以前的研究方向和他们不谋而合。”
  “好,我正式邀请你成为缉毒总署的实习研究员,只要你能为反毒事业出力,我就会把你这件事盖过去。”
  乔站起来正色道,目光却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六
  大陆南部高原之上,天高云阔,长风浩荡,半坡绮丽,半坡苍茫。胡安、赛斯、伊尔琴科并排站在一个山头上,任天风吹得长发飘荡,犹如摇曳在草海花浪上的黑灰金三色彩旗。他们的心也在摇曳着,大王罂粟的香气四面袭来,浓郁异常,仿佛实形实质,透肤而入,惑乱心神。
  花海涌动间,不知从何处走出几个全副武装的人,赛斯大笑着冲领头者点头示意:
  “很久不见了,迪亚洛……怎么,我也需要?”
  “今天很敏感,所有老大都来了。抱歉了,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再喝个痛快。”
  三人被反复扫描搜身,武器和手机都被收缴,连伊尔琴科的十字架剑形项链都未能幸免,每组另外发了一个无线U盘用来转移手机中的数据。迪亚洛带他们走向山坡下的花海,远看如锦毯般的花田,走进去却没过了头顶,一个个碗大的罂粟花朵在眼前耳边妖娆地舞着荡着,一阵醉意狂欲袭来,几乎忘我,胡安不得不俯身低头,快步跟随。
  七拐八折后,他们走入一个掩在草丘中的水密暗门,沿阶而下,两侧皆是厚重的水泥墙和防爆门,灰沉沉地看不到尽头。迪亚洛停下来,和赛斯并排站在其中一道门前,两道红光从头到脚扫过,门自动打开了,里面早有一辆单排电动列车等着他们,开起来几乎无声无息。快速穿行了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厅,眼前一下豁然开朗,前方高大宽敞,流风凉面,几部电梯嵌在中央巨大石柱中。原来在这片遗世的山原下,隐藏着庞大的堡垒和地道网,这里是塔德奥集团将来五年的总部所在地。就在这里,就在今天,他们将参加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比赛,聆听对自己十年辛劳的最终评判。
  电梯一路降下,来到一个宽阔的半天然洞穴。与上面不同,这里的洞顶和四壁并未用水泥封死,随处可见青黑的嶙峋石脉和茸茸苔菇,洞中央有一个大喷泉池,正伴着轻音乐悠悠细细地喷着,环绕着它的是一大片花圃,足足占据了整个洞穴近一半的面积。迪亚洛遥指着花丛中的一面巨幅屏幕:
  “就是那里了,该到的都到了。”
  屏幕下是一大圈座椅,居中的十几个座已经坐满了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相貌,但每个都一脸凝重。赛斯显然认出了他们,胡安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平素像钟摆一样稳定的步子縮短了四厘米,心跳和呼吸也更粗重。
  “高层们都来了?”胡安在他耳边轻轻问。
  赛斯脚下一滞,又连忙紧赶几步,“吓我一跳,差不多,快跟上,花丛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和枪口在盯着我们。”
  他的手搭上二人的腰,轻推着他们快步向前。
  “其实我也只认识一半,他们是集团庞杂的等级网塔的最顶层,平时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幽灵一样行踪不定,九成九的集团成员都没见过他们的真容。不过,毕竟这是非常重要的日子,不管再怎么庞大,我们毕竟是个帮会,领导者必须在需要的时候展示勇气。
  十几年了,你们还从来没见过我们项目的幕后老大吧。多亏了他,才让你那些奇怪的想法存活下来,变成了现实。就是左手边第三个人。不过等会他未必会大张旗鼓地为咱们说话,他是个不露任何破绽的人。”赛斯在他们耳边说道,“你们去吧,我会在这里看着你们。”
  “看不清,不过我知道咱们老大是个很强壮很能打的男人,只有颈背肌肉异常发达的人才会一副拱着头随时要出拳的样子。”伊尔琴科的宽肩作势一探一仰地交错摇摆着,像一张在风中卷折的旗帜,她微启的嘴角逸出丝丝酒气,“我想起了我父亲、我弟弟,那些我们全家一起练拳击的日子。”   “等会别大笑,尤其是对着我。”胡安用力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这一天我们等了十几年,所以你特意多喝了点?”
  “就是因为等了太久,太久,我才忍不住,我的仇终于可以报了。”她脸颊上那片绯红的笑容倏然绷紧,变成咬牙切齿。
  胡安心里一抖,又记起了初见她时的情景,记起了那张被实验室的阴湿之气浸得满面寒霜的扑克脸。当时她毫不理会自己的握手,只是冷冷地摆弄着桌上的器材,最后把自己的计划书往桌上重重一摔:“都是垃圾!”
  她愤愤地摔门而去,团队在彻底的尴尬中开始了工作。
  从一开始的水火不容,到冷面无语,再到互相讥讽,直到最后如指掌般默契,胡安用了整整三年。三年里他几乎不眠不休,就像钉在实验室的钟表般稳定地永动着,他燃烧自己的生命,去换回了队友们的信任。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的伊尔琴科只是太想成功了,她冰冷不羁的外表下,跟他一样有热烈而扭曲的火焰在燃烧、在驱动。曾经的她也只是个简单快乐的女学生,有个完整幸福的家庭,过着读书逛街滑雪的正常生活,直到任公职的父母因为人出头被当地黑社会报复杀害。之后她剪去长发,埋葬所有衣饰,也埋葬了所有青春和软弱,退学加入了正与仇人所在帮派争夺欧洲市场的塔德奥集团。她拼命工作,不为那巨额奖金,只为借助强大的力量去复仇。
  七个月前,她终于手刃了第五个凶手,目前只剩下最后两个主谋,集团承诺项目成功后将在全球展开悬赏搜索。
  “放轻松,我会让你的愿望稳稳落下,到时候我陪你喝三天三夜。”胡安轻轻地对伊尔琴科说,“还有我的……”后面这一句更轻,轻得几乎听不到。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圆桌前,在高层对面座位上的分组号码牌前依次坐下,那么旁边隔一个座位坐的就是另两组的四名主管了,除了一个戴眼镜的秃顶中年人,其他人都戴着面具,只留下各型各色的眼睛在孔缝间闪烁。而胡安和伊尔琴科连帽子和眼镜都没戴,如此彻底的坦诚引起了所有人的频频瞩目。
  “人到齐了,你们好!新时代的创造者们!”对面响起一个激昂的声音,“你们是开创历史的人物,将作为集团的传奇流传后世……下面由我代表这里的十二人领导层,来主持最终评议。”
  巨大的弧形屏幕开始播放影像,三个研究组在这两年来的成果详细地展现出来。满屏的巨幅世界地图上,浓浓淡淡的红黄蓝三色犬牙交错地交织在一起,把五大洲涂抹得一片斑驳,它们分别代表着神经增强剂“升华系列”、通感头盔,和“幽梦”在全球各地区的市场反响情况。一个放大镜标志缓缓滑过,所到之处会出现该地区状况的详细图文说明。
  红色赫然占据了半壁江山,增强剂立竿见影的效果,让它在各地大受欢迎,从贫穷的亚非到富裕的欧美澳,到处都是狂热的求购者。
  剩下的一小半市场,通感头盔的黄色也明显压过了幽梦蓝,它已经发展到了第三代,变得更轻小、更智能,能够根据反馈脑波的同步率更精确地调整信号,甚至可以参考用户基因检测结果来更准确地配型。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接收到头盔的信号,而梦境上传设备也已经完成小型化并流入社会,无数由个人制作的脑波打包成数据后在网络上下流传,成为一种暗网的时尚潮流,梦境的储备池也越来越大。
  大陆和海岛大多镶上了一圈泛黄的边,那多是些发达地区,前卫空虚的人们以一种既疑虑又好奇的暧昧态度偷偷使用它,把它作为一种毒品的软性替代品。
  疏落的蓝点则像是随手甩在屏幕上的,单薄渺小。影片已近尾声,胡安一直淡然地靠在椅背上,还不时看上看下,端详完了桌前众人的表情,又瞄了几眼远远坐在外围花圃前的赛斯,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淡定了,伊尔琴科的呼吸声随着影片的播放越来越沉重,赛斯的眼里浮现出焦急之色,夹在志得意满的其他组中间显得有些落寞。
  七
  影片定格,回到开始的巨幕地图,主持人宣布开始总结陈述。从刚才起就一直面有得色的眼镜秃顶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不出所料,他是A组的副主管,旁边一位戴黑鸭舌帽的精瘦男人想必就是主管,这两人都在录像中频频出镜。秃顶中年人一上来就感谢公司,感谢上帝,感谢对手,感谢美洲……感谢了所有人,就像是在发表获奖感言,B组的人和伊尔琴科都禁不住频频摇头。
  “……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同仁们的技术也是非常出色的,但我们的产品无疑是最受欢迎的。”
  他意气风发地完成了陈述,对面阴影中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同声。
  接下来是B组,一个花白头发戴银灰色面具的男子开始说话,他语气从容,话音中蕴着一种高山深泉般的温润清透:
  “……以上就是通感头盔的升级和销量的基本情况,这些相信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我最后只展示一些特别的消息,请看大屏幕。”
  他打开了U盘,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图片,那是一份份文件的照片。
  “这是近期各国政府关于通感头盔的内部文件,自面世以来两年多的时间里,人们最初对它充满了惊疑和恐惧;等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渐渐了解其原理后,因其全新的作用机理和较轻的副作用,又感到无比好奇,最终产生了欲拒还迎的心理,特别是那些自诩洁身自好的中产阶级,和痴迷于新奇刺激和科技感的年轻人,还有那些谨小慎微、毫无波澜地活着的‘大多数’们,都被撩拨起强烈的兴趣,生活越安稳越规矩,反而越渴望脱轨的新奇与刺激。人就是这种自我矛盾的生物,但毒品在他们的心目中太可怕了,就像是路旁深不见底的悬崖,一看到就会躲得远远的。而我们的产品看起来只是会稍稍偏一下轨的小岔路而已,随时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就像一种更丰富多彩的电子大麻,甚至比大麻更接近普通大众的冒险底线。我们的市场虽然暂时不是第一,但我们的成果是开创性的,它能开发更多更丰富的新层次用户,都是传统毒品无法染指的阶层。
  “不只是大众,連政府内部也开始暧昧不清,就像荷尼德卫生署的这一段报告,认为通感头盔对人体的伤害远远小于传统毒品,可以有区别地对待,甚至有可能在将来划为医嘱指导使用的合法医用器械范围,这对于一直尽力开拓合法经营领域的集团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契机……”   话音未落,全场就响起了繁密如蜂鸣的议论声,阴影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A组的秃顶大叔此刻笑得不再那么自然了,两个拇指不停地搓动着。就连赛斯都忍不住浮想联翩,然后跟旁边的人悄悄交谈了几句;而胡安依旧闲适地倚在那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似乎只是来这洞天福地度假的。捕捉不到他目光的伊尔琴科几番欲言又止,她一时间搞不清她的胡组长是胸有成竹,还是完全懵了,又或是已经接受了失败的结果?她戳戳他的肋下,没有反应,再用力戳,却被他的手握住,在手心写了一个伏特加的牌子……
  疯了疯了,什么时候了还在闹?她索性一抱肩膀半闭眼睛,也彻底放松下来做一个安稳的听众。
  终于轮到C组了,胡安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圈躬,但这甚至无法压过对面仍在嗡嗡作响的交头接耳声,人们似乎已经对接下来的比赛失去了耐心。
  “我也有一些新东西要给大家看。”
  胡安赶在他们闹出更大动静前插上了U盘,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堵高高的白墙,墙头茂密的藤萝中,隐隐泛着金属网的乌光,镜头很低,还在晃荡,它顺着墙一直走,然后拐入了一扇带锁铁门,眼前是绿茵茵的庭院和高大整洁的白色厅廊。议论声逐渐小了,人们被突然出现的偷拍风景片搞得莫名其妙,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镜头继续深入屋内,一道浅绿色的长廊,两侧是一间间宽敞豪华的客房,身着绿色制服的护士忙碌地穿梭着……所有人的脸上都打了马赛克。
  “是绿谷!”一个声音喊道,所有人都抬起头。绿谷,据传是世界上水平最高的戒毒所,无论是医疗恢复还是环境设施,当然,还有收费。它美丽而神秘,从不在媒体中出现,因为里面只接纳身份尊贵的人,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集团高层们也对其中的具体情况充满好奇。
  镜头在一个宽大阴暗的房间停下,那里有一排城墙般厚重的橡木书柜,尽头是一张办公桌,一个胖胖的中年医生背对镜头,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威尔逊·皮特博士!”一个声音小声惊呼道。胡安斜眼一看,不禁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果然是秃顶旁边的A组主管在说话,没猜错,他果然是医学圈内的人。
  “是那个著名的医生吗?”一个高层问道。
  “对,准确说是世界上最好的毒瘾治疗医师之一。”
  所有人都直起了脖子,尤其是研究者们,都想看看这个名声在外的“老对手”要干什么,顶级戒毒师为何出现在毒品科技的研讨会上?
  “很有意思!幽梦,真的很有意思。”他开口了,嘴角挑着一抹微笑,却看不出任何嘲讽之意,“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肯定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我们很可能认识吧,或许你曾经是我的同事、老师、学生?哦,天哪!我真想当面给你一个拥抱。我们的研究其实很相近,就像是先后行驶在同一条铁轨上的列车,在只是到最后关头,在应用方向处分了轨。”
  “不过为了这个,你一定祸害了很多实验者。事实上,我认为这也是你先于我研究成功的关键原因。话说回来,既然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人,就让它尽量有价值吧。”
  皮特拿出几份病历摊在镜头前。
  “我这么夸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出色,事实上我已经把幽梦用在了毒瘾治疗上。就在半年前,这里一个高级客户提前终止了我给他制订的疗程,这是一个著名的电影人,你们肯定都看过他的电影,嘿嘿。
  “他的圈子里充满诱惑和陷阱,就像猫住在了渔船上。但他的意志算得上非常坚定,总是能坚持半年左右才复吸。然而这次他没有在我预计的时间点回来治疗,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说实话,这对我的自尊有些伤害,于是我专程赶过去跟他谈了谈,甚至不惜以公布他的病历为要挟。你们懂的,我这里埋藏着很多大人物的隐私,它们不存在于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只存在于这里。他们在这褪去一身黑暗和罪恶,洁白地走出去,剩下的都留给我,就是属于我的——幽灵军团。”
  皮特斜眼看了下身旁的保险柜,怪笑了一下。
  “原来他半年前忍不住复吸的时候,偶然用上了幽梦。他说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惶恐过后,他忽然觉察到这次复吸的感觉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用药,醒来,他只记得这个,中间那快感的狂欢盛宴只是薄雾一般的虚影,若有若无地浮现在那里,想细细回忆时却烟消云散,后来他终于明白那只是以往记忆的投影,自己仿佛被一股势大力沉的力量痛快地劈裂成两个,一个满身悔恨地瘫倒在床上,一个迎着清朗的晨光坐起来,中间是虚无的幽梦,再也没有每次复吸后那种深重的负罪感和挫败感。从那以后,他就只用幽梦。我没有阻止,而是对他进行了新一轮跟踪检测,他的心理依赖性不断降低,我得承认这比我以前的任何疗法都有效,大家应该都知道,身体对毒品的依赖早就可以消除,目前的难题就在于心瘾,没有人可以克服对那种快感巅峰的怀念,没有人!而幽梦或许可以做到。听明白了吗?哥们,你的新发明、新毒品,塔德奥集团用来征服世界毒品市场的武器,或许就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毒瘾治疗药。”
  皮特显然很有表演天赋,几乎把那位明星客户的音容笑貌都贴在了自己脸上,他说得累了,连喝了几口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所以,朋友,我要向你下订单了,当然了,我不指望你把配方给我,我只是要现货,按我要求不同配比的幽梦,价钱尽管开。而且,等疗法成熟,我会把它写成论文,并把它推广到其他医师那里,再动用政商界的关系把它制成合法的药物,卖到全世界!
  “不用怀疑!你想象不到那些政客名流,那些精英人士,还有那些看起来循规蹈矩一切OK的上班族有多少人都受困于毒瘾。和底层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不同,那些拥有正常生活的人每次从快感中冷静下来都会异常悔恨,只要能戒毒,他们愿意给你一切。他们的心还活着,身体也可以治好,只是抗拒不了心瘾。如果现在有一个既能满足毒瘾,又不会积累心瘾的宝贝放在面前,他们一定会疯狂地抓牢它,就像溺水的人抓住眼前突然出现的救生圈。
  “为了明天的希望,他们愿意永远遗忘今天。
  哦兄弟,这是完美的双赢,对你和我,對你们集团和我的公司,算算能赚到多少钱?都是稳定、干净、安全的钱。而我还能得到攻克毒瘾的成就,名垂青史。我知道你们正和麦林集团、三大家族以及来自东方的新兴帮会斗得火热,等大家都用上幽梦,你的对手会损失多少客户?你们能轻松战胜他们……”   视频已结束,会场内鸦雀无声,众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项研究显然已经远远偏离了大家的设想和期望,但最后这番展望是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如何击败那些势头凶猛的竞争对手是目前高层会议上最重要的议题。
  “我想这有点疯狂,不过如果能够实现,确实会给对手造成致命打击,他们比我们更依赖传统业务。”一个年轻的高层说道。
  “而且,因为手握治愈毒瘾的希望,政府对我们也会手下留情,转而更严厉地打击其他帮派。”一直冷眼旁观的C组幕后老板开了口,话不多的他,每个字的份量都显得格外重。
  “哦,问题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治好毒瘾以后呢,谁还买毒品?”
  会场再次陷入沉思,胡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彻底治好毒瘾可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只是皮特医生的美好愿望而已。幽梦目前也只是能够减少复吸频率,治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不过这足够耗死我们的对手了。就算治好了又怎么样,就此变成正常人了?要知道每个瘾君子起初都是正常人,不过是再度循环罢了。再说……”
  他沉吟了一下,“我们还有很多后手。目前的幽梦只是基本款,各种后续改良已经进入成药实验阶段,我们会给它加很多料,不知不觉地埋下伏笔,比如伊尔研制的触觉细胞记忆技术,就算是没有了脑部记忆,也可以让人成瘾,毕竟是我们在生产幽梦,主动权在我们手中。”
  又一阵沉默后,中间一个老成阴鸷的人问道:“C组主管,我有个疑问,皮特博士为什么要拍一个毫无意义的危险的露脸视频呢?他完全可以通过中间人来传递信息。”
  “其实就是为了今天的比赛,请原谅我的任性。是我托人告诉他,要合作,就要他亲自陈述足以打动我和集团的理由。其实对他来说录个视频也没有多危险,他早已是法外之人了,更别说他的目的仍然是治疗,而他那些影视圈朋友早就专门为此拍了一部电影,随时可以放出来,这段视频不过是电影中的一幕‘表演’罢了。”
  没有人继续发问,会场显得很静,只有两个高层用细小却激烈的声音交头接耳,其他人都在沉思。A组秃顶的表情不再那么不可一世了,他不停和身边的人耳语着,频频手扶因汗水而滑落的眼镜。
  “再说……我们还有通感头盔啊,治愈后的人们会把它当做替代品的。”B组主管干笑道,他显然是个非常灵活的人,已经开始做两手准备。
  A组主管忽然站起来,吓了旁边秃顶一跳,外圈刷一下站起几名保镖,花丛中的狙击手一惊,已扣住了扳机。
  “我们还有东西!”他说,“虽然还不算完全成功,但是再给我三年时间,肯定能……”
  他一把夺过秃顶手里的U盘插入电视,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实验室,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标准的A组风格,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片惨白中,一群白衣者围着一个侧卧在床上的女人。女人很瘦,腿脚蜷缩着,白色罩袍下空荡荡的,剃得又光又白的脑袋显得大而突兀,像是凭空从一摊破布里长出来的。
  镜头拉近,会场里忽然发出一片惊叹声,只见一丛密密麻麻的肉色须状物附着在后脑上,青白色皮肤薄得吹弹可破,可以看到有许多肉须一根根牢牢扎在里面,很深很密,整个后脑就像一棵长满了超长根须的白萝卜。向外延伸出去的肉须被收拢进一根透明管子,连通旁边一个玻璃箱,箱子附有一整套精密的加热加湿和液体循环系统,里面正有湿气缭绕着。
  湿度温度正常、压力正常、血液淋巴液流速正常……儀表上闪烁着各类状态数据,湿气慢慢散去,会场中发出一阵更大的惊叹声,箱内是一团暗红色的肉块,血管和神经束交织着插在皱缩的组织表皮上,它的每一部分都好像在动,有的部分在伸缩,有的部分在颤抖。
  “这是我们在体外培植的脑组织,不仅有胺能神经元,还有丘脑、额叶等,都是从脑上直接培育出来,由加粗了的神经束连接,不会有任何排异反应。可以在体外独立供血供氧……这项技术能够彻底突破脑体积的局限,虽然还有一些问题,但我们有信心很快解决。”
  A组主管高声道,“有了它,人类就能突破颅骨的限制,拥有更大的脑,就能承受强烈好几倍的快感,现在最强的药也不算什么了。而且也不用再担心客户会衰退和死亡,体外脑是可以更换的,衰竭了,麻木了,坏死了,换一个就是了……相信我们吧,这里是贩毒集团!创造更好的药才是正道!”
  他太过激动,连帽子抖落在地都没发觉,瘦削的身子撑在桌上喘得像头牛,坐下后仍在气呼呼地瞪向这边。胡安对他笑了笑,扭头后眉心却是一皱,伊尔琴科则回瞪他一眼,右手扶着太阳穴晃了晃头,左手捂胸做出呕吐状:
  “他们太恶心了,我的天,你能想象人人都捧着个大血疙瘩走来走去的样子吗?”
  八
  终于到了最终评议阶段,一个小时的合议后,结果就将公布。高层们离席去了另一个房间,其他人有了一段休息时间,伊尔琴科和胡安走向遥望在外围的赛斯。
  “唉,太精彩了!我在外面都看愣了,被几百条子追捕都没这么紧张!”赛斯摊开手拥抱了他们,“怎么样?你们感觉怎么样?”
  “我们要赢了!”伊尔琴科兴奋地说,缀着丝丝细纹的脸上涨满了红潮,被深埋掉的青春似乎一下冲破厚土,绽放开来。
  “是吗?那太好了。”赛斯笑着说,一边看向胡安,他实在不确定她是太快乐还是太醉了。
  “会赢。”
  胡安顿了一下,坚决地说,“他们的技术很危险,风险太大了,特别是A组。”
  “嗯,但我得提醒一下,这事并不单纯,虽说是比赛,但涉及政治懂吗?刚才听他们说高层们事先已经有了一些主导意见……不过你的表现太棒了,我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动摇了。”赛斯小心地说。
  “管他的呢!我们今天就是胜利者!”伊尔琴科叫道,表情已有些疯狂。
  胡安握住两人的手:“我们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保证:不管今天结果怎么样,我们会是最终的赢家,我们终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三个人就这样手拉着手坐在一起聆听最终的结果。某个瞬间胡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一堆小伙伴依偎在午后的阳光下期待发糖的时刻,时光之流凝滞在那种温暖的满足感上,就像幽梦刚刚完成的那一刻,就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容的那一刻,就像和那个最好的朋友心有灵犀的那一刻……他的人生每时每刻都在黑暗中拼命奔跑和战斗,这些温暖的瞬间是仅存的驿站,长一点吧,再长一点吧。   所以当听到A组获胜的结果时,胡安并没有多么失落,但指尖传来一阵悲伤的颤抖,他不知说什么,只能把他们的手握得更紧。
  尘埃落定了,B组的人走过来和他们拥抱寒暄,大道可惜。A组的两人则只顾和高层们商议,偶尔冷冷地瞟过来。胡安大踏步地走过去,伸出双臂向他们道贺,秃顶副主管假笑着抱了他一下,主管却只是半仰着头目视桌角,看也不看一眼。
  胡安耐心地等待着,微笑仍挂在嘴角,他的双手摊在半空中,像是捧着一条隐形的围巾,直到全场的目光都看过来。这让对方不得不有所回应。A组主管直勾勾盯着胡安,冰冷的灰蓝色眼睛里有怒气也有疑惑,他最终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胡安连忙握了上去。
  “别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中充满了欲望和不服,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都被你绵羊一样的外表骗了。”
  胡安笑了笑:“尽情享受您的狂欢之夜吧。”
  这时巨大的屏幕和圆桌已经被拆解撤走,高层们已经起身准备离去。胡安连忙带着同事们走过去致谢,但被墙一样的保镖们隔住了,最后只是互相点头示意了一番。望着越来越空旷的石洞,胡安有些怅然,他缓缓地在刚才演讲的位置踱步,似乎在品味最后一丝比赛气氛。五分钟后他走了回来,走得很慢很仔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管怎么样,可以松松弦了,晚上有庆功派对。”赛斯笑着说,看样子他已经把失落感甩脱了大半。
  “我想回去了,上周实验的结果要出来了。”胡安正色道。
  “天哪,你是机器人吗?难道不知世界上有假日这种东西?”赛斯叫道。
  “噢,当然知道。不过还是回去吧,我刚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不及时回去处理会出事故的。我知道你很想留在这里和老朋友叙叙旧,这次算我欠你的,处理完那件事我和你一起休个长假怎么样。”
  “得了吧,并不是只有忙碌才能填满失落,还有美酒和狂欢,留下来,陪我跳舞。”伊尔琴科攀住他的胳膊。
  胡安无论怎么说都说不动,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好吧,不回去,那你们陪我去外面看星星吧,我想看看星光下的罂粟海。”
  “啊,你俩去吧,这么浪漫的情景不适合三个人,我让他们送你们上地面。”赛斯笑了。
  “哦,你也要去,有些重要的事需要你在场。”胡安愣了下说道,语气有些焦急。
  赛斯吃惊地张大了嘴,心里闪过的第一句话冲口而出:“天哪,你难道要求婚吗?”
  伊尔琴科呆住了,胡安也呆住了。
  外面没有让他们失望,高原的星空是那么通透、纯净、璀璨,每一朵花、每张脸孔、每只眼睛都在闪烁着银辉,仿佛身处星海深处。
  三个人心绪迥异地站在那里。伊尔琴科的脸已经红透了耳根,那个十几年来从未在脑中出现过的词忽然就这样冲到自己面前,一阵眩晕袭来,她有点喘不上气。胡安抬头看看星星,扭头四顾花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鬓角汗滴如注,此刻竟比刚才的终极答辩还紧张得多。赛斯见状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实在无法再逃避下去了,一寸又一寸,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她的头发,视线不敢再往下移了,面对这个巨大的误会,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让保镖们等在那边警戒了,足有五十米远,什么也听不到。”
  赛斯笑着催促道。他只好僵硬地转过身面向她,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脚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晃动,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四目相交处,无数星光花影融化在炽烈的春波里。
  又是一阵震动,更剧烈更清晰,不是错觉也不是偶然,确实是大地在震动。
  “地震了吗?”赛斯喊道。
  “不,是爆破声!有人突袭!听这个声音地底第二道混凝土防线已经被突破了。”花丛中的暗哨喊道,“你们得马上转移!雷达探测到有一队飞机正往这边来了,预计五分钟后就到。”
  “好吧,我们走,真特么的巧,你们真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一对。”赛斯拍了拍凝固在幸福中的两人。
  胡安清醒过来,拉着绵软的伊尔琴科钻入花丛中。他们向着最近的入口全速奔跑,罂粟花朵摇着脑袋在耳边哗啦啦闪过,像是赛道边跳跃鼓噪的观众。地底下传来一阵又一阵爆炸声,赛斯的脚步逐渐放慢,不停抬头看向天边。
  进了入口,又拐入一道侧门,很快到了一个独立堡垒,里面有轻重武器和车辆。胡安和伊尔琴科跳上一辆越野车,赛斯却没上来,看着墙上的电脑屏幕不停嘟囔着什么。
  “快上来啊!赛斯!”
  “嗯,你们先走吧!我要去下面。”赛斯说,“指挥中心命令所有武装人员不顾一切向高层们靠拢,他们被困住了!怪了!他们是从地底下打洞冲上来的,绕过了我们的监控网,而这一连串的爆破迅速而准确,肯定有内鬼接应。”
  “你一个人能起到多大作用?我们这边没你可不行。”胡安焦急地大喊道。
  “你们往西北撤离就可以,那个方向是我们的主防线,正有援军赶过来,十几分钟内就能赶到。但这里来不及了,我得下去!”
  赛斯甩开他的手,拿起一把冲锋枪冲了出去。
  “一定要把那该死的话说出来!让她幸福一次吧,混蛋!”赛斯的声音一层层回荡着,越来越远。
  那时的胡安不知道,这是和赛斯的永别,在人生余下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后悔当时没有拉紧这个人。
  九
  一声巨响!冲击波拦腰袭来,把身体冲向半空,然后是重重地砸地、猛烈地翻滚,整个世界像是在不停翻转,五脏六腑都挤到了嗓子眼。眼前满是黑烟和黄土,耳边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其中有一阵婴儿的哭声格外刺耳,他挣扎着爬过去,把摇篮翻转过来,却发现血像泉水一样流出来……那婴儿的脸,赫然就是茉茉!
  乔狂叫着跳起来,抽出手中的枪……
  这时他醒了,发现自己怀里抱着枕头,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枪,是手机。两名警卫破门而入,原来自己是在指挥部里,刚才是在做梦。
  送走警卫后,他裹上被子抱住头,身体犹在瑟瑟发抖,刚才的是梦,但也不全是梦。就在两周前,他们在围堵阿尔班犯罪集团的二号人物时,就在大街上遭遇了自杀炸弹的无差别袭击,当时的惨烈情景与梦中也相差不远。   距离那次制毒科技大赛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间发生了很多天翻地覆的变化。因毒品销量锐减,许多传统的犯罪集团都衰落了,缉毒总署已经把主战场转移到了更加落后封闭的地区,比如这里——亚欧大陆的腹地。这里曾被称为帝国坟场,他们遇到了很多新困难:地形的复杂、民众的冷漠,甚至连政府都处处阻挠,因为毒品早已成为当地支柱财源。最可怕的还是敌人毫无下限的残暴。近来为了摆脱追捕,阿尔班集团竟然连续发动针对平民的爆炸袭击,试图对世界民众和媒体的同情心进行道德绑架,总署因此受到了各界的强大施压。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叹了口气,来到指挥室拨通了卫星电话,几分钟后,一个短发的亚裔女子出现在屏幕里。
  “你好吗,秋莉?茉茉好吗?”
  “我很好,茉茉也很好,就是老吵着要见你。”
  “嗯,快回来了,下周就总攻,不能再拖了。”
  “乔?你怎么样?上次的爆炸,伤口还没愈合吧,你还是回来吧!”
  “不、不,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就差一点了,他们越疯狂,就说明他们越虚弱。我们追了他们整整三年,付出了多少鲜血?为了获取情报,你也曾在梦境中昏厥过去。”乔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当他们的妻子孩子接到死讯,哭得那么悲痛,一直在我头中旋转。”
  “正因为牺牲那么大,我才要碾死他们这帮畜生,一定。”乔的脸已经有些扭曲。
  只有一周时间了,乔亲自跟研究所所长通话,要求尽快从死硬的俘虏那里套取情报。没有这些情报,他不敢拿仅剩一半的战友去冒险。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他每天必打数个电话去催,直到第五天,终于有情报传来:对方领导层正藏身在西南群山之中。
  终于可以出击了,在大量无人机的佯动干扰下,他们分成六队潜入目标山洞,在迷宫般的山腹中盘绕。接下来的突袭异常惨烈,在武器装备和无人机数次碾压的情况下,他们在交火中依然占据不了绝对优势,伤亡数字直线上升,渐渐动摇了大家的信心。
  乔捡起一段敌人的残骸,说不清是人还是机器:碎裂的粗糙长袍,绑着斑驳的金属和血肉淋漓的骨骼,胯骨和一根汽车底盘钢板用铁钉钉在一起,再往下是一只轮胎。
  “我们就是和在这些半人半机械的‘东西’作战吗?”旁边一个人颤抖道。
  乔不知怎么回答。他正打着灯光观察一个还算完好的敌军脑袋,血肉已经和头盔融在了一起,但乔还是凭借过硬的脑科学功底看出了异样:脑组织大得不正常,至少有正常人的1.5倍大。他又看了几个,都是如此,目测人均超过两公斤。
  这时前面又遭遇到了敌人,非常近,这是乔这一组首次近距离与敌人接火。一伙敌人从一个隐蔽的侧洞窜出来,拦腰截断了他们队列,并瞬间击倒了几个刑警。乔趴在洞口大石头上面,待敌人全部出来后在背后开枪,他一枪打中了一个拖后者的头部,但那人摇晃了几下,竟然没有倒下,还能反身射击,乔又补了一梭子弹才彻底打趴他。乔看着迸溅到自己胳膊上滚烫的脑浆,意识到了什么。
  很快这一股敌人被警察合围剿灭了,但警方也损失惨重。乔四处奔走呼喝,终于找到一个还未断气的敌人,他的手死死拉住炸药包的引线,尽管自己从胸部以下都已不见了。
  “这也能活着?”队友惊道。
  “他的大脑,不一样。”乔沉重地说,“神经细胞和神经束异常粗大,带来了超常的反应速度、更准确的感知和动作;切除了痛觉和恐惧部分,让他们无畏生死、一往无前。”
  他长叹一口气:十年前那场犯罪技术竞赛开出的罪恶之花还在蔓延滋长。不要了,再也不要有下次了,一定要在这里将它们彻底捣碎,即使付出人生的代价。他狠狠心,拿出背包中的冷藏药箱,将强化剂注射管分发给大家。
  他凯旋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但家中没有人,他打电话给父母,女儿在,但秋莉不在,父母说她去了缉毒总署,至今未归。
  再一次看到她时,是在研究所的治疗室里,她闭着眼,身上穿着反绑服,还被几条束带紧紧绑在床上。
  情报官们看到他时脸都青了:“长官,对不起,我们没能阻止她。为了获取真实情报,她一个人接入了五个人的梦境,以策动他们互相交流,来进行对比分析,长达两天两夜,最后终于出了事……对不起,她坚持说自己没有问题,因为她是夢境互动装置的发明者,又是所有‘入梦者’的教官,我们也大意了。”
  “到底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乔大声喝问。
  “她和那五个人的意识混杂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现在有时是她,有时是那几个匪徒,非常不稳定、非常危险,她已经打死了一个人。”所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背后,幽幽地说。
  “那怎么办?”他抓住了所长的衣领。
  “我们会尽全力治疗,不过进展缓慢,她的大脑本就很混乱很脆弱,她曾经有抑郁史、吸毒史……她还偷偷使用过神经强化剂,我也是刚发现的,应该是为了长时间进行多人梦境互动。”
  乔瞪着眼睛,疯狂的火焰在其中燃烧,除了所长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退到了墙边。慢慢地,他松开了手,身躯缓缓滑落,像块破抹布般瘫软了下来。
  十
  又是七年过去了。
  夜深了,缉毒署总部大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彻夜灯火通明,南美部部长轻轻地敲开副署长办公室。却发现里面的人正西装革履地坐在大屏幕前,整齐得像是在参加联合国会议。
  “报告副署长,塔德奥集团的三号人物自首了。”
  “终于……塔德奥集团彻底覆灭了,还有什么消息吗?”
  “今夜还另有五条消息,东欧一条、中亚两条、南美两条,都是C级以下的嫌犯,所以没有惊扰您。”
  “嗯,除了塔德奥这个,已经三个月没有B级以上嫌犯的消息了,基本都落网了,剩下的……经过智囊团分析,大概率死亡了。”
  乔转身抚摸着贴满了整面墙的A级嫌犯照片,其中绝大部分都画了叉,红叉代表击毙,黄叉代表逮捕,绿又代表自首,只剩下寥寥几张未被制裁的幸存者,混在里面分外扎眼。乔的指尖一一点过他们,轻轻拂去胡安和伊尔琴科笑脸上的灰尘,然后摘了下来。   “准备结案报告吧,你们可以开始轮流休假了。”
  “真的吗?署长!”
  “真的,我已经在安排庆功宴的日程了,回去通知同事吧。谢谢你们这些年的付出,你们完成了警界最伟大的事业:消灭了曾经肆虐人类社会的九大贩毒集团,让全世界范围内的毒品活动降到了二战前的水平。”
  探员喜笑颜开地走后,乔锁上门,打开显示器,继续琢磨着卫星传回的图片,上面好像是某个海域的海图,画着一些奇怪的曲线。十分钟后,他终于一拍桌子:
  “这次不会错,终于找到你了!”
  他先驱车去了医院的特护病房。穿过半透玻璃能看到黎秋莉,她在里面时而昏睡时而吵闹,根据病历总结出的精神状况曲线,她很有可能在今天回来。五个小时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刻。
  他打开手机摄像头,放在床对面的桌上,然后握住她的手。
  “我先给茉茉说话。”她兴奋地说。
  “今天先听我说吧。”他同样兴奋,“我们终于做到了,目前基本可以认定:九大贩毒集团都已经失去大规模活动的能力了。”
  “天哪,你是大英雄,你是全人类的大英雄。”她抚着他的脸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只做一个正常人,只是丈夫、父亲。”乔的泪水簌簌地流下来。
  “别哭了,是我拖累了你,我配不上你,我以前只是一个堕落的残疾人,现在更糟,是一个每天只清醒一小会,而且说不清是谁的人……”
  她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乔已经用唇堵住了她的嘴。
  擦干泪水,他又一次回到了缉毒总署大楼,乘电梯到地下,刷卡进入了一个高级别限制区域,穿过一个又一个哨岗,一道又一道密门,来到一个厂房般巨大的屋子。这里一尘不染、温度湿度都是智能调节,一套精密庞大的生命维持系统占据了大半面积,各类各色线管汇聚成一条河流,通到了一个有很多格子的保温箱上。旁边有一个头发银白的瘦削老人站了起来。
  “您来了,长官。”
  “我想跟巴亚诺·赛斯说话。”
  “呃,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哦,找到了,原来是他。”
  “你应该记得他,那是曾经的同事啊,当时你在A组做主管,他在C组做保安队长。”
  “……哦呵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你至少应该记得,他为了保护你们中了五枪。”
  “哦,是塔德奥集团的死士,真愚蠢,都是些被洗脑的亡命徒而已。”
  “……出去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是不是有了胡安的消息?”银发老人猛一抬头。
  “……出去吧。”
  老人一步一顿,很不甘心地挪动出去了,乔走到仪器前按下了通话按钮,一个头部的全息投影出现了。
  “你好,赛斯,好久不见,我是乔。”
  “乔?好久不见?到底有多久了,对我来说长得像八辈子。什么?才四个月啊。”影像有些不安地絮叨着,他的五官做得很逼真,但说起话来能看出有一些僵硬死板,“这次又要问什么?”
  “我是来给你看家人的,我讲信用。”乔说着打开手机视频:一个年轻强壮的盛装青年挽着妻子走在红毯上,走向一个满脸幸福的白发妇人,悦耳的音符和缤纷的彩条漫天落下。
  赛斯的影像已经满脸泪水,“哦,我的儿子,我的爱人……天哪,你们一定要幸福平安地活下去。”
  “放心吧,塔德奥集团覆灭后,你们的国家安全多了。”
  “我的大女儿呢?上次说她彻底失忆了。”
  “对,不过,即便这样也比以前强吧。”
  影像中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双手交叠着扶在桌上,她脸上的皱纹已经非常明显,头发也夹杂了些许白色,但表情和动作却是纯真而活泼的。她身边有老有小,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最老的已经有些颤颤巍巍,他们正跟着老师一起大声地复述着乘法口诀。
  “十三年前她服用幽梦,六年前记忆彻底衰退,现在已经恢复到十岁水平了,还是很快的。”
  “唉……我也不能抱怨什么,要是在以前,她这种深度毒瘾患者多半活不到现在的。”
  “感谢自己吧,是你們C组的成果救了她。”
  “C组!哈哈,是的,是C组,是我的组,真怀念那段和他们一起奋斗的日子。如果,你有一天能见到他们,不管是你抓了他们还是相反,请替我谢谢胡安,谢谢伊尔,谢谢整个组。不过,我当时真不知道幽梦会消除全部记忆。”
  “不只是你,连其他组员也没想到,或许这个只有胡安知道,这是一种渐进的链式作用,一开始是只消除当晚的记忆,但慢慢地,所有记忆细胞间的联系都开始断开。等幽梦占据了大部分市场,彻底的失忆就开始发生了,失去了这么多客户,贩毒集团的衰落也就不可避免了。”乔悠悠地说,“另外,不是有一天,是明天,明天我就要去见他了。”
  “你找到他了!”赛斯瞪大眼睛。
  “对,就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怪不得全世界都找不到他。”
  “那为什么你能?”
  乔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了:“用一种特别的信息素。学生时代,我和胡曾经合作开发过一种昆虫信息素,只要沾上一点点,哪怕你跑到几十公里外,也会被特定的昆虫找到,那一夜我们的突袭如有神助,就是有了信息素的指引。胡安在某些批次的幽梦里加了一些无用也无害的成分,其中一种就是这个信息素,另外两种成分麻烦一点,要根据分子式去解析,分别代表地名和日期,再结合其他情报,不难得出准确结论。他知道我会发现,也一定能明白,那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即使相隔那么久、那么远。”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胡安一定要和那些人拥抱和握手,那是在给他们涂抹信息素,天哪!这么说他在那晚可以决定谁死谁活!原来如此,所以A组完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背后老大们也完了,所以他一定要让我们早点回去!”
  赛斯慨叹道,二十年前那个命运之夜的每处细节都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我找到他也是靠这个,当然了,他事后肯定清洗了手上的信息素,但这二十年来我们的科技也发展了,尤其是A组研究的神经细胞强化技术,让我们拥有了感官比以前敏锐上千倍的昆虫,我把装了定位系统的昆虫洒遍了全球,只要他的皮肤上、毛孔里还有一丁点的信息素残留,我的昆虫就可以找到。”
  “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跟他斗一斗的人了。可惜我没有身体,不能去看他了。乔,你说过胡安并不是任何组织的卧底对吧。那么我真的很想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吃了那么多苦,却为何又放弃巨额回报?还有……我呢?我在他看来,是朋友?同事?还是棋子?”
  十一
  翌日,乔一个人驾驶着私人飞机,飞向了浩瀚的南太平洋。穿过一片终年不散的海雾,他降落在一个没有地图标注、没有航线经过的无名小岛岸边。乔跳下飞机,涉水上岸。这里水暖沙软,云高风清,如茵的芳草地簇拥着华盖高树,青丘烟谷掩映间,渺无人径。
  乔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大瓶,放出一只形状怪异的蜂,那蜂足有麻雀那么大,头大如枣,完全不成比例,它的头左右摇摆着,拖拖拉拉地飞进树林,一身丛林装的乔端上枪猫着腰,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走了约摸三四千米,他进入了一个深谷,拨开半人多高的芭蕉叶,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湖,风吹澜皱,日照泛金,静美至极。大蜂继续往湖边飞去,速度渐渐变快,乔蹑着脚小跑起来,直到靠近一片布满了浮萍漂木的水面。
  “不许动!”一声低喝惊飞了几只饮水的鸟。
  “胡安,别开枪!是我,乔·克劳德,一个人!对咱俩宿舍那张妮可的裸照发誓,我是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确认了乔确实是单独一人后,一个全身绿装、头发斑白的人从水里浮出来,手里提着一只缠满了草茎的狙击枪。
  “真是你,乔,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来的,唉,进来吧。”胡安扭头踏上一片浮萍,竟就这么一路踏着绿幽幽的水面走过去了。
  乔兴奋地拍了拍胡安的肩膀,却不敢轻易下脚,而是用脚尖點了下水,没想到一下踩到了硬硬的平面,原来绿萍下面竟是一面钢板,那板居然很大,一直延伸到一片垂下的树枝堆里,拨开了,看到一道水密门,两人一路走下去,下面是一个大房间,有控制台、潜望镜,再往里则是舒适的卧房、厨房。
  “这是艘潜艇!真有你的。”
  “哈,最先进的极冰Ⅳ型核潜游艇,用集团和皮特给的奖金买的。在事情败露之前,我就趁早跑了,这个岛我早就看中了,旁边雾气深重,船不会轻易靠近,而且有条地下河直通海里,大海也可以阻隔你那些虫子的搜寻。”
  “真是个绝佳的隐居处,要不是我当上了副署长,可以调动大量资源,肯定找不到你。”
  “胡,出了什么事?这是谁?”一个怯生生却成熟沙哑的声音从卧室门后传出来。
  “没事了,伊尔,是我的一个老同学,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乔。”胡安温柔地说。
  一个高大的妇人从门后慢慢探出头来,先是布满细纹的眼角,然后是一双清澈湛蓝的大眼睛,最后是满头银丝,她扶着门,使劲打量着乔。
  “客人!我们终于有客人啦,好帅啊,长得好像电影里的詹姆斯·邦德。”她眨动着双眼,手指不停捻着衣角,一副老少女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乔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她的记忆?也?”
  胡安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欲言又止,却只是叹了口气。乔也叹了口气,他也看过她的详细情报。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在毒窟中十几年来自毁性的酗酒熬夜、透支精力,应该也多少沾过毒,加上实验中长年累月吸入的药物,这一切看来也夺去了她的记忆。
  伊尔琴科蹦蹦跳跳地去做饭了,乔和胡安四目相对,却不知从何说起。
  “有那么几年,我发了狂一样,只想抓到你,我只想揪住你的领子,问问你为什么,但现在没必要了,你的发明已经击败了毒瘾,这是你一开始的打算吗?还是机缘巧合?”
  “半偶然吧,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打入塔德奥集团内部,为我的父母报仇,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集团害死了。后来,我发现了幽梦克制毒瘾的潜力;再后来,它对记忆的侵蚀超出了我的预想。我本想放弃,可是当时已经骑虎难下了,A组的研究太危险,我必须战胜他们,越快越好,我没有别的选择。而且随着我对毒品和毒瘾的了解,也深深体会到只有最彻底地根除心瘾才能解决问题。
  “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是成功了吗?破坏式地消除了心瘾,但也最终毁掉了上千万人的记忆和人生,我不知道外面怎么评价我,但说什么我都接受。”
  “唉,这种生死一线的事,是非功过又有谁能评说呢?”乔长叹道,心中的疑惑和怨气已经消解了大半,他研究了一辈子毒品和人脑,深知消除心瘾有多难,要么毁灭神经、要么毁灭记忆,目前他们也没有发现更好的办法。
  “还有一个问题,赛斯问你,在你心里,他是你的朋友吗?”
  “赛斯!他还活着吗?”
  “不能算完全活着,在那晚的突袭中,他受了致命伤,但当时A组的道格博士也在,为了找到你,我让他提取了赛斯的脑组织并培育在温箱里,请原谅我……”
  “告诉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是除了你之外,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无法在那里面坚持下来。”胡安哽咽道。
  乔问完了,两个老朋友四目相对,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一场远隔万里、长达半生、亦敌亦友的对决,终于画上了句号。
  十二
  第二天清晨,乔登上了岸边的飞机,胡安和伊尔琴科相拥着来沙滩送行。临下水之际,乔把胡安拉到一边:
  “确定不跟我一起走吗?这里还是太苦了,我会把你们安排妥当,而且……也有点忙想让你帮一把。”
  胡安欣然一笑:“哥们,我有潜艇,如果想走早就走了。但出去后又会怎么样呢?全世界想要我们命的人太多了,有坏人也有好人,但都不会放过我们,就算你我能跟他们斗智斗勇,伊尔呢?不要再操心这个了。”   “下次我会送来一些实验设备,你再努努力,想办法把她的记忆恢复了吧,虽然很难,但你毕竟是个神奇的人。”
  “谢谢你,乔,不过太危险了,你最好少来这里,一定要来也得带点有用的,数据、食品、弹药什么的。“你要是坚持,我就去做,可我……已经老了,前半生透支了我太多精力,我没有多少油可烧了;至于她,只要能每天看到她我就满足了,隔三差五地,她也会记起我们以前的事……那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了。我这辈子啊,一直在复仇的重压下拼命工作,但至少,我和她、和你都曾一起度过了些快乐的时光,我已经满足了。”
  “你……后悔吗,就这样度过了一生?”
  “不,不后悔,为了更加美丽的明天,就让丑陋的今天消失吧,我的今天、她的今天、那些人的今天和昨天,就让它们消失在全人类的记忆中吧。”
  “好吧。”
  乔转过身,胡安忽然一把拉住他:“回去后,千万,千万不要放松,继续研究徹底治愈毒瘾的方法。我穷尽一生研制的幽梦,也不过给他们争取了二十年的时间而已,等‘孩子们’长大了,还会面临毒魔的诱惑。记住,一定要彻底战胜它!”
  乔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飞机。他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或许不再会有下一次。他知道每来这里一次,都将带来暴露的巨大风险。他一生都在追猎,但或许某一天自己也会成为猎物。
  真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这对静度晚年的人。
  尾声
  晚饭后,胡安和伊尔琴科相拥在床上,他看书,她看电影。外面的湖水轻轻摇晃着船舱,好似一首无声的摇篮曲,时不时有调皮的鱼儿地拍打着船身,发出咕咚咚的伴奏声。胡安一页页翻着书,忽然从中掉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中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国小伙子,面貌气质和胡安很相似,身边是一个剑眉大眼嘴唇丰润的绿眼睛拉美姑娘,他俩相拥着,对着镜头组合出一个心形手势,笑得比头顶上的艳阳还灿烂。
  “这是什么?他们是谁?胡,来给我讲讲他们的故事。”伊尔琴科像发现了猎物的大猫一样蹦起来,缠住胡安的脖子。
  “好吧,好吧,这两个人曾经像我们一样幸福。”胡安笑着说,一边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滴。
  那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中国小伙子来到了南美洲帮助当地建设水电站。那天,他在游览时看到了一个当地姑娘,就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开。他既不太会说当地的西班牙语,也不懂搭讪,只有胸前的一部相机。眼看女孩越走越远,他只好硬着头皮赶上去比划着请她照相,没想到女孩很热情,口音也很纯正,她帮他拍了许多,他也帮她拍了很多,但男孩还是不知如何开口,这时他灵机一动,让女孩写出她的名字和邮政地址,以便寄照片给她。
  “Juana胡安娜……”女孩竟在后面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中文。
  “真巧啊,我也姓胡!”男孩兴奋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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