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时代(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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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带有鲜明时代色彩和政治印记的父亲形象,是建国初期一代共产党干部为党和国家忘我奋斗的缩影,洋溢着理想主义的纯真与情怀,读来生动真切。农村孟铃娘敢恨敢爱的形象也让人过目难忘。相信小说能一定程度唤起一代人的情感记忆,值得一读。

1


  父亲是1954年冬来到张家口的。一个安徽人听说张家口酷寒,找到师里管分配的老乡疏通,改派到了密云。父亲认为这个人怕艰苦,他表达不满的方式是以更坚定的语气表示愿意去张家口,他说:张家口条件差,才更需要我们。
  那时从北京到张家口有著名的京张铁路,是一个叫詹天佑的人修的。父亲在那一车厢里算是见过世面的,火车走到一个叫青龙桥的地方,父亲发生了疑惑,火车一直是往前走的,怎么又往后走了?难道上面不让他去张家口了?
  这么疑惑了两个多小时,列车员喊:张家口站到了!他茫然地下了车。
  一到张家口,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冷,大街很空旷,沿街店铺稀稀落落的,一些酒馆门口挂着像灯笼似的东西,上面写着很大的“酒”字,那叫酒旗。唐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说的就是这个酒旗。
  街上很少行人,西北风在大街上来回灌,偶尔有一两个人都戴着毡帽穿着皮袄,人走过,雪打着旋儿吹到脚面上。父亲想到那个姓魏的,心里的不满又上来了。
  地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儒,河北定县人。面相和蔼,身材高大,他问父亲到张家口习惯不习惯。父亲挺了挺身体说习惯,很快又把身体缩了起来,因为冷,身体缩着才能保暖。王儒问父亲有什么想法,父亲说:还想回部队打仗。王儒看着他笑了。
  王儒说:你以后的工作,不比打仗容易啊。他把父亲领到地图前,说:你要去的地方叫张北,是张家口最艰苦的县,比市里冷得多。
  父亲看了看那个叫张北的地方,在地图上一个句号那么大,他问:能冻死人不?
  王儒想了想说:要是穿戴好了,冻不死。
  父亲说:那还比打仗容易。
  从张家口到张北的长途车两天一趟。晚上,王儒部长带着他到张家口戏园子看戏,山西梆子《打金枝》,南定银的皇上、金金奎的驸马,刘玉山的公主,戏园子门口的海报把三个主角名字写得挺大,跟上海的大戏园子似的。
  戏园子里隔不远生一个大铁炉子,工作人员不停地往里面扔大块煤,炉膛儿都烧红了,比地委暖和多了。台口里面点着四个汽灯,外面点着四个大火球,工作人员轮换着往火球上浇油,因此戏台上一会儿右边明亮,一会儿左边明亮,但这不影响观众的情绪,不停地有人喊好。父亲对戏没兴趣,看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戏散了,王儒把他叫醒,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天睡得太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了车站。车站是个大院子,停了三辆汽车。父亲买了票,过一会儿看见一个身材单薄的人走过来,他问父亲:你也去张北?父亲说:我分到张北了。那人说:我也分到了张北。父亲问:你哪个部队转业的?
  那人说他是燕京工商学院的学生,商学科。父亲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北京。大学生说:北京有什么意思,张北是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多有意思!
  大学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引得车上人都回过头看他。
  汽车9点钟起动,临出发又上来十几个人,本来挺宽松的车厢一下拥挤了。驾驶员身边有个大炉子,售票员不停地往里面扔木炭,靠木炭烧出的蒸汽带着汽车往前走。汽车像个年迈的老头儿,连咳带喘,走了一半儿走不动了,驾驶员说坡陡,车上人太多。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跳下车在后面推,到了坡顶再坐上去。再遇到上坡,再下去推。
  这么走了半天,汽车彻底坏了。一车人叫苦,说这荒天野地的扔下我们怎么办。大学生站起来问:离张北还有多远?司机说:还有五六里吧。大学生说:五六里,走也走到了。有人说:外面太冷!大学生从怀里拿出一瓶烧酒,得意地说:我有这个。说着一个人往前面走了。他走后不久,草原上起了风,风把地上的雪搅起来,开始还能看到他的身影,风雪一刮,就再也看不见了。
  父亲到了县城就把他彻底忘了。过了三天,县委组织部部长问他,看没看到一个大学生?父亲说:跟我同一车来的。部长问:人呢?父亲说:半路上他一个人走了。部长张大了嘴。父亲问怎么了?部长把父亲领进一个房间,父亲看到里面床上躺了一个人,弯曲着身体,脸上微笑着,再一看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已经冻死了。据说所有冻死的人脸上都是微笑的,那是受冻后的一种肌肉收缩现象。
  父亲头皮一阵发麻。他打过仗,见过尸体,但一个人这么轻易冻死,还是第一次遇到。心想,怪不得安徽人不肯来呢。

2


  海流图乡在张北县中部,是个蒙汉杂居的地方。全乡有三分之一蒙古营,三分之二汉族村。县委组织部长说了句,让刚来的小伙子到下面锻炼锻炼,父亲就到了海流图。
  乡党委书记老魏给部长打电话,问:怎么用新来的人?部长说:普通干部一样用。老魏得了这话,第二天带着父亲下了村。
  他去的这个村叫南壕欠。老魏把他介绍给村长,说:这是新来的崔干部,你们村的工作由他负责。村长外号二迷糊,一边笑眯眯地点头,一边看父亲。老魏又说:上次县委开会布置过,当前主要工作是建互助组,你们两个商量着办。
  二迷糊仍在笑。
  老魏说:小崔还有个任务,学会骑马,在这儿离了马不行。
  临走时,老魏把自己的马鞭子送给了父亲,说:这个鞭子你用吧,马也给你留下。又对二迷糊说:好好给我喂着啊。
  二迷糊点头,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条马鞭。
  父亲后来知道,老魏给他的可不是普通马鞭,是用豹皮做的,鞭子的上半截用四条豹皮打成马莲垛,下半截拧成绳儿,鞭梢儿是水牛皮的。整条马鞭在桐油里浸过,拿出来晾干了,放到油里再浸,反复好几次,一条鞭子才算做成。拿到阳光底下,远看金灿灿的。因为长年使用,有一层厚厚的包浆,把手上镶着三颗蓝玛瑙、三块羊脂白玉、三颗黑珍珠,通身上下闪着塞外特有的富贵气。二迷糊知道这鞭子的来历,老魏走后,他把自己的鞭子递给父亲,笑着问:你看我这鞭子咋样?   这是一条普通马鞭,父亲敷衍说:挺好。
  二迷糊说:咱俩换了吧,你那条鞭子不行,这儿的牲口不待见这种鞭子。父亲已经觉出他笑容里有诡诈,但他不在乎,说:行。
  二迷糊就这么把父亲的鞭子拿走了。2012年在苏富比拍卖行,这条鞭子拍出了530万的高价,这钱我没有得到。
  南壕欠这个村名挺有意思,村里村外一马平川,偏偏叫壕欠。坝上的好多地名都是表现想象的,没有水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洼,没有树的地方叫什么什么树。
  村里没有村公所,二迷糊让父亲住到他家。父亲看他家脏兮兮的,就说:你家也不宽敞,我就别在你家住了。二迷糊把他领到了另一家。
  那家男人姓孟,叫孟锡,一个憨厚朴实的人。家里媳妇挺白净,一看见父亲立刻把头低了,父亲见她脸上闪过一阵绯红,自己也跟着心嗵嗵地跳。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两个女孩子都挺漂亮,大眼睛,红脸蛋儿。这里的人大部分红脸蛋儿,是一种高原反应。这家三个女人的红脸蛋儿不一样,不光红,还水灵。她们的眼睛也带着水汽,黑黑的眸子,不论看什么都专注凝视,这使她们娘儿仨很动人。母亲的动人,是羞怯的动人,两个孩子是天真的动人。尤其是最小的女儿,整天缠着父亲,让父亲讲他当兵的故事。
  父亲一到就发现这里工作十分落后。他参军以前是衡水故城县郑口镇人,郑口是革命老区,四六年土改,四七年成立互助组,四八年就有了初级社。南壕欠不光一个初级社没有,连互助组也没成立,各家干各家的活。
  父亲在老家,四五年就进行了扫盲,当时父亲才十五岁,学了一年多就领到了高小毕业证,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
  南壕欠没办过识字班,据二迷糊说:去年乡里派来一个老师,待了两天就走了。二迷糊跟那个老师只学会了一个字:日。在南壕欠,日是过性生活的意思,二迷糊学会后笑得脸都红了。日还有个意思,是太阳。这个意思二迷糊也记住了,因为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太阳。
  父亲想利用冬闲把识字班建起来。二迷糊说:办那有球的用咧。父亲说:全国各地都扫盲,解放了,农民翻身做了主人,没有文化主人怎么能做好?
  二迷糊低头笑。
  父亲问:你笑什么?
  二迷糊说:你说办就办吧,反正冬天也是闲着。这里的人冬天不干活,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没太阳了就在家里睡觉,喝酒。
  父亲的识字班,得到了村里女人们的欢迎,她们讨厌男人在家里喝酒,到了识字班就不用看男人的醉态了。这里的男人喝醉了大白天还要“日”,女人们到了识字班顺便把“日”也躲了。
  父亲看到来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不太高兴,对二迷糊说:怎么男人们不来?你再动员动员。二迷糊又叫了一遍,来了七八个男人。
  村东头有个喇嘛庙。解放前土匪小五点儿在这里跟解放军打过一仗,庙里的喇嘛们都跑了,是个空庙。识字班就设在喇嘛庙里。
  黑板是自制的,把木板刨平了涂上锅底黑,粉笔是从乡里拿来的。他在黑板上写了个“人”字,问: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没人回答。
  父亲说:这个字是常用字,它表示的,我们一抬眼就能看到,谁都离不开,知道的举手。
  二迷糊迟迟疑疑地举起了手。
  父亲说:村长知道,村长说吧。
  二迷糊说:这个字念日。
  课堂上一瞬间静了,接着爆发出一片笑声和叫声。二迷糊涨红了脸说:你们笑甚?明明是个日嘛。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们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父亲也想笑,他绷着脸不笑,说:这个字念人。我们都是人,我们天天一抬眼就能看见人,我们天天离不开人。
  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拍着腿说:二迷糊,净胡诌。明明是人,你说是日。
  二迷糊说:人就得日,人就是日出来的嘛。人们又一阵笑。
  父亲说:别笑了,以后大家要文明些。台下不笑了,女人们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尤其是孟锡的媳妇,一双眼睛在下面亮闪闪的,不停地扫着他的脸。父亲脸热了,躲开她的目光郑重地说:人这个字挺好记,上面有头,下面有两条腿。像不像一个人站着?众人说:像。父亲又说:一个人,叫人。说好些人,怎么办?台下都看他。他说:就在人字后面再加个“们”。人们,表示有很多人。
  众人都点头。
  下了课,村里人都说父亲讲得好,男人们围在父亲身边,把手里的烟袋锅轮着递给他。二迷糊说:崔干部,你这个“人”字没造对呀。
  父亲问:怎么没造对?二迷糊说:人字下面是两条腿,两条腿中间哩,明明还有东西,为啥不给人家造上?男人们都笑,有人说:一定是造字的人觉得那东西不好画,男人还好办,点个小棍儿就行了。女人呢?二迷糊说:就画个圈儿嘛。一时欢声笑语四起。
  女人们也聚在一起评论,说县里来的崔干部长得好,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腰杆子挺得直直的,肉皮儿细得像个菩萨,哪家闺女嫁了他才享一辈子福呢。有人打趣说:是你想嫁他吧?结果女人堆里的笑声比男人们还高。
  一个女人问孟锡的媳妇,崔干部成了家没有?孟锡媳妇说:没问过。女人们说:赶紧问问,要没有快给他说说。女人们又笑。父亲不知道她们笑什么,看休息得差不多了,招呼大家上课。
  因为父亲课讲得好,村里人识字的积极性高起来。一天两堂课,上午一堂,下午一堂,村里除了岁数大的,差不多都来。好些人不是为了识字,是为了热闹。
  赶上一天下午不上课,父亲想起老魏让他学骑马,孟锡家的大闺女孟铃听说他要骑马,抢着给他拉马,孟锡对他闺女说:别把崔干部摔了。说完走了。
  父亲本来指着孟锡教他骑马,看他走了,问孟铃:你爹干什么去了?孟铃摇摇头说不知道。后来才明白,孟锡是去外村一个亲戚家,张罗着给孟铃说亲。这里的女孩子一般十六岁就嫁人,也有十四岁就出嫁的。1952年宣传婚姻法,十四岁出嫁的没有了,最晚也就十八岁,一般十五六岁就订了亲。   没有人教,父亲只好自己学,老魏给他留下的大白马挺老实,父亲让孟铃拉着骑了几圈儿,觉得骑马没什么难,就不让孟铃拉了,自己骑到了村外。到了村外,白马忽然跑起来,父亲在马背上喊它停,它不停,扯它的僵绳跑得更快。看到离开村子越来越远,父亲慌了。
  孟铃开始在后面跑着追,到了村外,在草滩里临时抓了一匹马,骑上追。白马跑得快,孟铃只能远远跟着。父亲在马背上看白马越跑越快,急出好几身汗。听到孟铃在后面,回过身,看到孟铃在后面骑着马远远跟着,心里多少平静了一些,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让白马停下来。
  孟铃终于追上来,在旁边喊:扯住,扯住!父亲一扯缰绳,白马反而跑得更快了。幸好白马惦念着乡政府的马槽,一直跑回了乡政府。乡里的马棚很低,父亲在马背上,马棚的房檐剐到他腰上,把他从马背上剐了下来。
  父亲胳膊摔青了。这对军人出身的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孟铃却哭了。父亲安慰了她半天。乡书记老魏看父亲回来,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说村里人识字没有纸和笔,老魏让管库房的人给他拿了50多个本子和30多支铅笔。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回到村里,孟铃跟她爹不高兴,埋怨她爹没有教会崔干部就让崔干部自己骑马。看到孟铃生气的样子,父亲很感动。
  第二天,孟锡又出去串亲戚,孟铃气得冲她爹喊:你又出去喝酒,天天喝天天喝,哪一天不喝死你!孟锡说:咋跟你爹说话呢,也不怕崔干部笑话你?孟铃又喊:你一走一天,崔干部还要学骑马呢!孟锡说:崔干部骑马,有你娘教他。我出去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你嫁不出去了才埋怨你爹呢。
  孟铃被她爹说得红了脸,眼看着她爹走了,气得在炕上流眼泪。她娘说:走吧,牵上咱家的马,到村外去。
  孟铃问:娘,你能教崔干部?孟铃娘说:我比你爹一点儿不差,到了草滩里你就知道了。
  父亲跟着她们娘儿俩来到村外。身边走着两个漂亮女人,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这里天远,地宽,心也跟着亮堂。节气已经过了三九,草滩里的雪融化了些,远处看白茫茫的,近处看,草皮露出来的地方,地草已经潮湿了,草根下面涌出了尖尖的小芽儿。跟着草芽儿一块儿萌生的是心中的暖意,他们觉得一冬天凝冻的血液活泛起来,每个人眼睛都湿润了,心里痒痒得有些难受。
  孟铃娘穿着红色的棉袄,绿色的吊面皮裤,腰里缠着一根两米多长的黄色布带,这装扮到了城市里有些怯,到了广阔的草原上就不同了,显得非常英武,非常亮丽。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皑皑的白色背景之下,她那红色的衣服就像一簇跳动的火焰,该是多么醒目。孟铃看她娘跳上马背,拍着手喊:娘,你真好看!
  她的赞美把娘说得脸红了,低了头,一时父亲也不自在起来,他不敢再看孟铃娘,把目光移向远方。孟铃喊:娘,娘,你看,崔干部脸红了!
  孟铃娘骑着马飞奔起来。
  为了骑马方便,她把头上的辫子盘起来,头顶上像顶着一块乌云,可惜头上的卡子太软,骑了一会儿卡子掉了,辫子落下来,于是她骑马飞奔的时候,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就在身后飘着,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父亲不由得在心里赞叹:真是一个美女,嫁给孟锡有点儿可惜了。
  他这么想了一下就赶紧打住了,因为他觉得这样想对不住孟锡。
  正呆愣着,孟铃娘飞驰到跟前一抬身跳下马,把马缰绳递给他。她给父亲讲了骑马的要领,怎么让马走,怎么让马停,两条腿怎么夹住马肚子,怎么用脚尖踩马镫。
  父亲因为从马上摔下来过,再骑马心有余悸,学了半天仍然放不开手脚,不敢让马撒开跑。孟铃娘说:瞧你,还是个当兵的呢,怕什么!说着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白马立刻狂奔起来,父亲开始紧张,渐渐感觉到了畅快。当他发现马再也摔不下来他时,身体就完全放松了,他会随着马身体的起伏,自己上下起伏,觉得跟马变成了一体。他听着耳边的冷风呼呼地响,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往外喷发着快意。
  孟铃看马狂奔,开始吓得尖叫,后来看到父亲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从惊呼变成了欢笑。她站在草滩上拍着手,两个脸蛋红扑扑的,非常好看。
  父亲就这么学会了骑马,为此他一直很感谢孟铃娘。孟铃娘看他已经学会,也很高兴,她拉过自己家的马乘兴骑了上去。马在父亲和孟铃娘两千米距离内奔跑着,在远处白雪的映衬下,她的身体非常矫健,非常美丽。跑到最后,她一只手抓着马鞍,在马上来了一个漂亮的倒立,把父亲惊呆了,父亲没想到这个平时内向、羞怯的女人,竟然这么豪迈。
  孟铃也没见过女人在马上倒立,她惊得张着嘴,好半天合不上。看到她娘跳下马,抚着胸说:娘,你可把我吓死了。回到家笑着跟她爹学,她爹还不相信,说:你就替你娘吹吧,我都不敢在马上倒立,瞧把你娘能的。孟铃说:不信你问问崔干部。孟锡不问,父亲也不说,他知道孟锡已经相信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老婆比他强。
  学会了骑马,父亲到乡里方便多了,村里缺什么,他就回乡里拿。有一天,乡书记老魏看见他拿的鞭子,问:我送你的鞭子呢?
  父亲笑着说:村长跟我换了。
  老魏说:是你要换的,还是他要换的?
  父亲说:他说我拿的鞭子不好,他这条鞭子好。
  老魏骂道:这个鸡巴二迷糊。
  他让父亲把一把剃头刀捎给二迷糊,二迷糊看了看剃头刀,把原来的鞭子还给了父亲。父亲说:你用吧。二迷糊红着脸说:这条鞭子我使不惯,还是你用吧。
  父亲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把原来的鞭子接了过来。
  识字班里的人看到他的鞭子,都说:这鞭子可好,贵重着呢。为什么贵重,父亲也听不明白。
  识字班来的人越来越多,庙里的桌子、凳子不够使,父亲让村里木匠抬来几块宽木板,架在土坯上当桌子,号召各家带各家的凳子,有些人家来的人多,只有一两个凳子,只好在地上蹲着。还有人从家里背来一捆柴草,坐在柴草上听课。这个办法很快推行开,各家慢慢有凳子也不坐了,都愿意坐在柴火上。   父亲让他们学会了头手刀口足,大小多少,还学会了生产、粮食、共产党、毛主席、大救星等等,后来又让他们学写自己的名字。
  村里好些人没有名字,孟锡的媳妇小时候叫三丫头,嫁了人叫孟锡家的,生了孩子叫孟铃娘。父亲给她起名叫余立,因为她能一只手立在马上。这个城市化的名字让孟铃很喜欢,看她娘羞红了脸的样子,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是喜欢的。这个名字她再没有改过,用了一生。她死的时候,村里人的挽帐上写的还是余立。
  过了一个多月,村里大部分人能认几十个字,最笨的人也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可是建互助组的事还没有进展。乡书记老魏提醒父亲:识字要紧,互助组和初级社更要紧,不能只顾一头啊!
  父亲有些发愁。父亲是从老解放区来的,老解放区的农民分了土地,有些人家没有壮劳力,没有大牲畜,时间一长,这些人家就过不下去了,再赶上天灾人祸,只好卖地,时间一长又变成了没有地的贫农。条件好的,又成了新的地主富农。建了互助组,就可以帮助这些没有劳力的农户。
  张北却不一样,这里是半牧区,村里人形容地主:骡马成群,牛羊满圈。贫农家里没有这么多牲畜,每家每户几头大牲畜还是有的。孟锡家算是中等的,也有两头牛、一匹马、一头骡子、二十多只羊。父亲刚到孟锡家,问他家有多少地。孟锡说:我们家地不多,才八十来亩。父亲问:多少?孟锡真真切切地回答:八十二亩。弄得父亲吓了一跳,以为他住到地主家了。一问二迷糊,二迷糊说他家算是地少的,多的能有一百三四十亩。这里地广人稀,人均土地面积二十五亩。
  张北土地瘠薄,孟锡家八十多亩地,一年也就打四千多斤粮食,平均亩产六十斤,按总产量,比郑口镇地主家一年打的粮食还多。这里既不缺牲畜,又不缺土地,也不缺粮食,人们觉得建互助组没用。父亲在识字班上动员了半天,也没有人响应。
  他骑马回到乡里汇报,老魏给他说了八个字:发动群众,选好骨干。回到村里反复想这八个字,还是不得要领,他在识字班上发动过群众,群众都不言声。你让他们说笑话,日呀什么的,他们都挺活跃;让他们发言,都闷着头抽烟。
  看到父亲发愁,孟铃娘怀疑自己做的饭崔干部吃不惯,要不就是睡的炕凉了,身上不舒服。坝上女人到了三十岁就显老了,她虽然很漂亮,见崔干部整天皱着眉头,就怀疑自己老了,难看,让乡里干部不侍见。做完家务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两条辫子打得紧紧的,再往上面抹上桂花油,孟铃和孟锣围着娘看,闻娘的头香不香。
  那些日子孟锡天天忙着托人给孟铃说亲,父亲只好自己走街串户,跟村里人讲解郑口镇怎么办互助组。人们都好奇地听,听完了却不言声。后来他跟二迷糊商量,二迷糊说: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你跟乡里说咱们村已经办了不就行了。
  父亲说:那不成哄组织了?
  二迷糊冲着他笑,意思是,我说的办法不行,你就折腾吧。
  父亲意识到光动员不行,他按着村里的花名册,把觉得合适的安排到一起。比如在识字班周子玉常跟王四毛坐一堆儿,他就把这两家弄到一起,另外再加上三四户,成为一个互助组。跟人家商量,人家却不同意,因为周子玉家的地在村南,王四毛家的地在村北,离得太远,互助不了。
  父亲又打听谁家的地在一起,这么也不行,因为地离得近的难免会有一些矛盾。人家说:我们两家几辈子不说话,怎么互助?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我就是饿死,也不跟他家互助,除非把我们家的坟掘了,让我爷爷说话。
  这么在村里跑了十几天,只有两三家同意互助。父亲跟二迷糊说,二迷糊告诉他,那三家里有两家是地主,一家是富农,他们想跟别人互助,别人还不跟他们互助呢。弄得父亲彻底傻了眼。
  最可笑的是,村里有个叫辛保生的,打仗时一条腿让炮弹炸飞了,两个闺女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儿子才三岁,正缺劳动力,村里的韩山子身体壮得能把一头犍牛摔倒,父亲觉得让他跟辛保生互助,不正合适吗?
  跟韩山子说,韩山子低着头不说话。动员了半天勉强点了头。父亲又找辛保生,辛保生反而恼了:球,欺负我没腿呢,这是哪个王八蛋给你出的主意?
  父亲说没人出主意。辛保生大声地说:没有王八蛋出主意,你糟害我干甚?你跟我无冤无仇,你也看我没腿好欺负是不是?
  父亲到这里还没让人抢白过,有些不知所措。二迷糊听见辛保生吵,窃笑着躲了。倒是孟锡过来对辛保生说:崔干部跟你商量,你不愿意就说不愿意,着的哪门子急,怕你那点儿心事别人不知道咋的?说着把父亲拉走了。
  回到孟锡家,父亲问怎么回事,孟锡说:时候长了你就知道了。父亲扫了孟铃娘一眼,看到她脸上绯红,更觉得奇怪。
  两天后村里人告诉父亲,辛保生的媳妇跟韩山子靠着,辛保生家的农活从来都是韩山子干。人家本来早就互助着,你又让人家互助,这不是揭人家短嘛!
  父亲后悔不迭,临时决定让孟锡跟辛保生互助,孟锡不愿意。一是辛保生的媳妇漂亮,他怕村里人说闲话,更怕韩山子不高兴;二是辛保生家的活儿本来都是韩山子干,现在得他干,他又没跟辛保生媳妇“互助”,觉得吃了亏。
  孟铃娘看父亲闷闷不乐,问她男人:崔干部是不是想家了?
  孟锡说:共产党的干部哪个顾过家?他是发愁村里办互助组的事哩。
  孟铃娘这才知道,互助组对父亲这么重要。
  从那以后,她天天动员村里的女人。这里的男人有三大毛病,一个是没事围在炕上喝酒。二是耍钱。三是搞破鞋,把挣来的钱糟蹋了。孟铃娘说:办了互助组,有人管着他们,准能把这三样改过来。女人们都点头。
  可惜办互助组这样的大事女人作不了主,得男人们定。孟铃娘跑了几天,最后只说服孟锡和另外三家互助,父亲又说服他们加上了辛保生。其实辛保生也不是闲人,他能锔盆锔碗,能修农具,能磨镜子(把家里的铜镜给磨亮了),互助组里有这么个人挺有用的。
  后来父亲又动员了几家,第一个组就成立了。他想多成立几个组,征求孟铃娘的意见,孟铃娘说: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父亲说:有什么话你说吧。
  孟铃娘说:崔干部,你天天给村里人做工作,咋不知道给村长做工作呢?
  父亲说:二迷糊?跟他说半天什么事儿不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村长的。
  孟铃娘说,村里真正的村长并不是二迷糊,是二迷糊的叔叔老常。父亲做工作,老常给他使反劲儿,村里人本来已经活动的心让老常一说,又冷了。
  父亲第一次知道这个情况,很感激孟铃娘,本来想握一握她的手,想到她是女人,又把手收了回来。孟铃娘脸也红了,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父亲骑马回乡里跟老魏汇报,老魏说:二迷糊是不得力,不过,换了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父亲说孟锡就比二迷糊强。老魏解释说:这个村一直是老常说了算,让二迷糊当村长也是老常的主意,回村后你跟老常商量一下,看看他怎么说。
  老常刚六十岁,看着像七十的,整天拿着个大烟袋锅子窝在炕上抽烟。他年轻时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兵,两只手能打匣子枪,土匪小五点儿猖獗的时候,曾围过这个村,老常拄着棍子来到村口,说了几句“天王盖地虎”之类的,小五点儿就撤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有事都听老常的。
  父亲挑开门帘进了老常家,听见老常正骂人:妈了个巴子的,什么时候了还来,我一天就给你们活着吧。父亲在外屋停住不进里屋。老常觉得不对劲儿,问:谁来了?
  父亲不言声。
  老常下了炕走到外屋,看见父亲威严地站在那里。父亲身上披着个老羊皮袄,看到老常出来,在地上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跺下来。老常赔上笑脸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崔干部,快进里边。
  父亲把鞋脱了,像村里人一样盘着腿坐在炕上。老常把手里的烟袋锅嘴儿,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递给父亲。父亲摆摆手说:我抽不了这个,太硬。说着拿出洋烟,扔给老常一支,老常把洋烟捡起来夹在耳朵上,仍然抽老旱烟。
  父亲说:我来这里,是跟你商量办互助组的事。
  老常说:办吧,跟我商量个球。
  父亲说:村长不太积极,你给他递个话让他积极些。听说他这个村长还是你推荐的哩。
  老常说:有你崔干部,他敢不积极!不积极明天撤了他狗日的。
  父亲说:老常,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办互助组,我的老家四六年就办了,这是穷人帮穷人的组织,咱们村应该推广。
  老常抽着烟不说话。
  父亲又说:什么事都得看清大势,互助合作就是大势。晚办不如早办,勉强办不如主动办。你见多识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常在炕沿上磕了一下烟袋,又装上一袋烟,把磕在炕沿上燃了一半儿的烟用手拿起来放在烟袋锅上,用手摁了摁,一抽,烟锅又红了。他的手指上是厚厚的老茧,燃着的烟都烫不透。父亲看他装烟,停了话。
  老常说:你说,我听着呢。
  父亲说:就这些。
  老常说:办完了互助组,还办啥?
  父亲说:你也听说了,初级社。
  老常又问:办完了初级社呢,还办啥?
  父亲说不上来了,他听人说老家已经有了高级社,但现在不想跟老常说这些。
  老常却明白得很,他说:我看明白了,共产党肯定还有要办的,一直办到什么时候?他自问自答:办到地不是我们自个儿的,又归了共产党才算完呢。
  父亲说:老常,你这是误会。
  老常摆着手说:我活了快六十了,这会儿土就在这儿。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脖子:我什么看不明白,崔干部你还年轻呢。
  父亲说:我们老家,也有办高级社的,群众都拥护。
  老常问:为啥拥护?
  父亲说:当然是对大家有好处。
  老常又问:有啥好处?
  这话有挑衅的意思,父亲回答:互助组、初级社,最大的好处是能帮村里劳力差、有困难的群众。如果不帮他们,村里会形成新的贫农,出现新的地主。
  老常往前伸着腰,抬着头,用一双暴眼瞪着父亲:你说说,要是以后不能当地主,种地还有啥奔头?
  父亲没想到他这样问,一时被他问住了。
  老常又说:你们这么弄,是断了种地人的念想,人没了念想活着还有啥球意思?人总得有个奔头才行呢嘛!
  父亲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反驳他,他问:你是说,农民种地的理想就是当地主,是吗?
  老常反问他:还有别的吗?
  父亲说:有。我们共产党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富裕,都过上好日子。
  老常说:球。都过上好日子,那就不叫好日子了。
  父亲问:为什么?
  老常说:明摆着的,要是村里人都吃莜面,你们家吃白面馍馍,你们家是好日子;村里人人都吃白面馍馍,你家也吃白面馍馍,那还叫什么好日子?
  父亲问:那你说该吃什么?
  老常说:村里人都吃白面馍馍的时候,你家吃油炸糕,那才叫好日子。崔干部,好日子是比出来的。
  父亲说:不,我们说,村里人都吃上白面馍馍才叫好日子,都吃上油炸糕,是更好的日子。我们不光要吃油炸糕,还要吃面包,吃比萨,吃巧克力,以后要实现共产主义,到了那时候,村里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那叫好日子。
  老常说:耕地不用牛?用啥?耕娘儿们的地不用牛还差不多。
  父亲说:用机器,用拖拉机,用康拜因,播种机。点灯不用油,用啥?用电。住在哪里?住在楼里。
  老常问:楼里?楼里有火炕吗?
  父亲说:想有就能有。中国叫火炕,苏联叫壁炉,一样暖和。
  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学到了好多知识,他的经多见广超过了老常的经多见广。老常不想认输,说:崔干部,你再咋说,跟别人一样的日子不能叫好日子。
  父亲问:那什么叫好日子,非得别人当贫农你当地主才叫好日子吗?
  老常说:村里人不这么想。别看人人都斗地主,其实人人都有当地主的心,不信你问问村里人,哪个不想比别人好?   父亲想了想,说:老常,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不想让自己比别人过得好,只想让人人都过得好。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从北京来到这坝上张北,可以不吃白面大米,来这里吃莜面,可以把家扔下来睡这里的火炕。
  老常说:你这是说你吧?
  父亲说:不光是我,要是光我一个,这事儿还真干不成。我只是这里边最没本事的一个,这里面有的是优秀的人、伟大的人,他们都比我有本事。
  老常说:什么是有本事的人?我看是能做梦的人。
  父亲说:你说是梦就算是梦吧,梦也能成真。不信你等着瞧。
  从老常家出来,父亲一个人郁郁地来到草滩里。看得出来,老常对他想的不赞成。小时候,他在老家听父辈们说过,他家当年也是富农,有二十几亩地。有一年爷爷带着病下地干活,被突来的大暴雨浇了个透,病一下重了,为了治病,家里变卖了大部分土地,从那以后,这个家再没起来过。
  父亲觉得,靠一家人没日没夜地苦干成为地主,这是旧梦。他愿意做新梦。南壕欠的农民不这么想,他们宁愿做旧梦。
  父亲在村外看着蓝天,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坝上的冬天是漫长的,前几天起了西北风,刚刚化开的雪又冻结实了,刺骨的寒风吹来,父亲觉得从心里往外冷。
  这时他想起了孟铃娘,想起她看到他时躲闪的眼睛,她的目光是热烈的,他在识字班上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现在她是村里识字最多的,就在前天晚上她还问父亲:崔干部,互助组三个字怎么写呀?
  父亲用筷子蘸着水,在灶台上写下互助组三个字。第二天做饭时,她坐在面缸前好长时间不动,父亲走到她身后,看到她用手把面抚平,在上面用手指写着互助组三个字,写完了把面再抚平,再写。
  孟铃娘说:崔干部,我觉得互助组是个好东西。村里好些事都是互助组。比方说,孟铃到现在还没说下人家,她爹到处托人帮着打问,这不就是互助组吗?只不过不叫互助组。人活着,是离不开互助组的。
  父亲觉得她说得好。论年龄,孟铃娘比他大三岁,可父亲的感觉,这就是他的一个小妹妹。她比孟锡聪明,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是个推动工作的好手。可惜这里的风俗不让女人出头露面,她也有意躲在自家男人后面。
  正想着,看见一匹红马在雪原上奔驰而来,马到跟前,正是孟铃娘。父亲脱口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孟铃娘听不懂。父亲解释说:正想你,你就来了。
  孟铃娘脸红了,说:想我做甚?
  父亲知道她把他说的,当成了另一种意思。他红了脸,解释说:我正想你识字最快,互助组三个字教了你一遍,你就记住了。
  孟铃娘说:知道你心里头只有互助组,我还记不住?别的字也记不下这么快。崔干部,你甭发愁了,别的村都在建互助组呢,我刚才为小铃的事去了几个村,人家的互助组都快半个村了。
  父亲说:那就是说,我的工作落在了别的村后面,我能不着急?
  孟铃娘说:原来崔干部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处处想当人尖儿呢。
  父亲说:不是,不是要当人尖儿,是先进。
  孟铃娘问:甚叫先进?
  父亲说:就是比别人做在前头,比别人做得好。
  孟铃娘说:那还不就是人尖儿。
  两个人笑了。
  孟铃娘说:走,回村吧。
  父亲跟着她往回走。走了一会儿,父亲忽然说:余立,我想问你个问题。
  孟铃娘愣了一下,村里从来没人叫她的名字,都叫她孟铃娘,孟锡媳妇,现在听父亲这样叫,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你问吧。
  父亲说:你想当地主吗?
  孟铃娘好半天不说话,父亲又问。她说:你问这做甚?
  父亲说:老常说,村里人人都想当地主,要是不想当地主,日子就没奔头。你也是这样想吗?
  孟铃娘说:崔干部,我知道共产党斗地主,不想让村里有地主。你在我家吃饭,我把你看成一家人一样样的,我得跟你说实话。
  父亲说:你说吧。
  孟铃娘声音忽然低了:我也想。父亲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她,她又提高声音说:老常说得对,村里没人不想当地主。不想当地主的都是没能耐的。不过,想当地主跟想当地主不一样,有人想当地主是想欺负人,让村里人敬着他,怕着他。我当了地主跟他们不一样。我接济穷人,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我都帮。崔干部,百人百脾性,地主跟地主不一样。地主有凶的,也有善的;有奸的,也有老实的。你们把孬地主斗了,好地主也斗了,我觉得不对着呢。
  父亲听她这样说,却不反感。其实,他心里隐隐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又觉得孟铃娘不该这样想,他说:余立同志,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就是再好的地主,也不如让大家都过一样的好日子。你说对不对?
  孟铃娘说:那倒也是。崔干部,我就爱听你说话,你说话跟旁人不一样,听了让人心里亮堂。
  父亲感动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铃娘忽然把马缰绳扔过来,说:崔干部,你给我看着点,我去那边尿一泡,憋坏我了。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喊一声。
  孟铃娘一溜烟跑到远处,红马扭过脖子看着她,父亲随着马的目光看了一眼,见孟铃娘跳到一个浅坑里,坑周围长满了枯黄的芨芨草,她解开裤子时白亮亮的屁股闪了一下,隐没在了枯草里。
  父亲脑袋“轰”的一下,血蹦到了太阳穴上,太阳穴嘭嘭地跳。他不敢再朝那边看,扭过身朝村里的方向望,红马也回过头看着他,马的嘴唇轻轻吻着他的肩膀。不一会儿,孟铃娘解完手走到他跟前,若无其事地接过马缰绳,说:走吧,该回村了。
  父亲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跟她一起有些不妥,说:你先回吧,我还要在这里想一想。
  孟铃娘好像看透了他心思似的顽皮一笑,说:我走了。
  她走了很远,父亲心才平静下来。他走到孟铃娘蹲下的那个坑里,看到在积雪里有孟铃娘尿水冲出的一片小坑,孟铃娘的尿水很有劲道。他又听到了她小解的声音,唰唰的,身上漾起异样的感觉。   她说:这边的炕比那边烧得热。
  父亲说:是。又说:那边也挺热。说着父亲觑了一眼,见孟铃娘脸上飞起一片绯红,觉得自己脸上也一阵阵发烫。
  这里冬天只吃两顿饭,做饭时孟铃娘跟父亲说着话,眼睛却一直回避着,父亲也回避着。孟铃娘给他倒好了洗脸水,他没有洗,拿着毛巾上了井台。
  井台周围全是冰,井口冻得只剩下一个很小的窟窿,父亲打了一桶凉水,把凉水捧到脸上,觉得身体冷静了下来。
  村里人还记得他昨晚威风凛凛的样子,跟他打招呼:崔干部,咋不用热水洗脸?
  父亲说:在部队就这么洗,惯了。
  他用凉水擦着脸,觉得身体的紧张在慢慢消退。他感觉到了村里人的尊敬,现在他不再是刚刚下乡的干部,而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说昨晚的会开得好,老常太滑,出了差错老常没有事,把二迷糊扔了出来。父亲很有信心地说:他早晚有现原形的一天。
  过了几天,村里的互助组建起来了,老常、二迷糊等五六家还在各干各的,但表面上他们也成立了一个组。建组率达到百分之百。

3


  春天来了,家家户户房檐在滴水。村里的路软了,井台上的冰融化开,井口变大了。个别优秀的鸡已经下蛋,让主人家夸奖不已。猫在房顶上撕裂般地叫,呼唤着异性。
  刘铁匠在院里生起了炉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到了每家每户,人们有的拿着损坏的农具,有的拉着牲畜来找他。
  刘铁匠在这一带很有名,周围十里八村的牲畜找他钉掌。让他钉过掌的牲畜都认识他,他走到跟前它们就主动把蹄子抬起来,主人感慨地说:牲畜也是通人性的呀,它服你呢老刘。
  刘铁匠说:是呀是呀,牲畜有时候比人还通人性。
  给马、驴、骡钉掌都容易,给牛钉掌最难,一受了惊,牛的力气比马还大,看见什么牛角就挑什么,是个危险活儿。
  瞅见父亲在铁匠炉旁,孟铃娘拉着自家的花犍牛来找刘铁匠,它的两个蹄子严重外翻,走路一趔一趔的。孟铃娘说:老刘,再不钉不行了。
  刘铁匠说:你们家这个牛,谁敢给它钉?
  孟铃娘说:不钉干不了活儿。说着把一篮子鸡蛋放在地上。
  刘铁匠看见了鸡蛋像没看见似的,他瞅了一眼孟铃娘的前胸,说:你让我摸一摸你那对肥奶子,我就钉。
  周围人笑起来,父亲也笑。他心里很不舒服。
  孟铃娘大大方方地说:摸吧,你忘了,这对奶子你小时候天天摸呢,要不你咋能长这么大。
  周围人笑得更厉害了,人们都为孟铃娘的机智喝彩。父亲也笑了。
  这一说一笑,刘铁匠就算答应了。
  在刘铁匠的指挥下,人们把牛腿拴上,牛还没感觉到危险。刘铁匠一声喊,四个男人一齐使劲儿拉,牛轰然倒地,男人们飞快地把它四条腿捆个结实。一个孩子坐在牛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拍着牛的眼睛,于是牛就随着孩子的拍打,一下一下地眨着眼,再也顾不上挣扎了。
  父亲觉得这里人真聪明,刘铁匠人也不错,他给孟铃娘解决了困难,并没有真摸孟铃娘的奶子。张北人粗犷、热烈,但也有自己的伦理秩序。
  钉完掌,人们把绳子解开,犍牛慢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它并没有发怒,用蹄子踩着地,似乎对刘铁匠的工作很满意。孟铃娘牵着它离开时,它还回过头冲着刘铁匠“哞”地叫了一声。刘铁匠冲着孟铃娘喊:记住,下回得让我摸一下!
  孟铃娘挺着胸回答:下回不摸我不饶你。
  父亲看着她颤动的前胸,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不过,他把这种感觉压抑了。
  孟铃家的花犍牛开启了春耕第一犁,钉了掌的犍牛格外有力,它身子一拱,犁在土里轻松地掘进,像水一样的土壤翻起了波浪,被雪水滋润了的土地发出清新的气味,春耕的人们闻着都陶醉了。
  孟锡把第一犁开在了劳力最少的辛保生家。互助组一共七户,七家的犁都集中在辛家,不到两天所有的地都耕过了,辛保生两口子逢人就说互助组好。
  有孟锡的互助组作表率,春耕很顺利。父亲打算把几个积极分子发展成党员。老魏提出,先把孟锡发展成党员,以后还要办初级社,其他人根据表现再逐步发展。
  父亲说:村里一个党员,怎么开展工作呢?
  老魏说:你还在那里嘛,怎么会是一个党员?
  父亲想离开,他天天住在孟铃家觉得心慌。有一次,他看到孟铃娘在暗自垂泪,走过去问:怎么了?孟铃娘说:你心里都知道,还用我跟你说吗?
  父亲不敢再问了。
  春耕大忙时节,男人们中午都在地里,孟铃娘又要做饭,又要送饭,这里的地块儿离家远,她跟辛保生老婆两个提着饭罐子每天走十几里,走了几天,辛保生老婆累得不行。孟铃娘漾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说:崔干部,她送不了,你跟我送吧。
  父亲有些胆怯。看到父亲不说话,孟铃娘带着气说:算了,我一个人去。父亲只好说:我去。孟铃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篮子在前面走,父亲在后面跟着。
  到了村外,他们才走到一起。田野上春风软软地吹着,消融的积雪润湿了大地,土地带着黏性,踩在上面暄暄的,不一会儿父亲出了一身汗,他一半是因为费力,一半是因为紧张。
  孟铃娘是小脚,比他的大脚走得还快。看到父亲跟不上,她停下来等他。父亲说:这地太软了。孟铃娘说:可不,软得跟肚皮似的。父亲脸红了。孟铃娘又说:不软咋下种呀。父亲脸更红了。大概孟铃娘也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想歪了,自己脸也红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回过身问:崔干部,你还没成过家吧?
  父亲说:成了。
  孟铃娘又问:成了?她不相信:你媳妇干啥的?
  父亲说:她在天津卫。又说:她姨在天津卫,她跟着去了。
  孟铃娘失望了,却说:可怜见的。
  父亲说:可怜什么?我觉得南壕欠是个好地方,海流图也是好地方,张北也挺好。父亲望着苏醒的田野说着。抬眼望去,一对燕子一前一后掠着地面飞,不一会儿钻到云层里。他真的喜欢这个地方。当然,最主要是喜欢这里的人。   孟铃娘低声说:人家都有女人心疼,你不想你媳妇?
  父亲说:参军前我们结了婚,结完我就去了部队,她一个人在村里,给我写信说孤单。我说,你就找你去姨吧,到了天津卫就不孤单了。
  孟铃娘说:一个人的孤单是另一种孤单,不管白天有多少人围着,夜里身边没人,那就是孤单。
  父亲脸更红了。他正色说:孟铃娘,你要要求进步,争取入党,你入了党就知道了,咱们心里没有小家,没有小日子,想的是让所有人过上幸福生活。
  正在劳动的人看到他们来到,停下犁说:崔干部送饭来了,今天这饭吃了可有劲儿。吃饭时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孟铃娘也跟着笑,然而忧愁在她脸上飘着,那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住的,父亲有些不自在。
  吃了饭,孟铃娘说:崔干部,咱们回吧。
  父亲说:你先回,我想学学扶犁。
  孟铃娘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父亲,父亲装作没看见,已经抄起了犁。孟锡告诉他,扶犁用的不是手上的劲儿,是腰上的劲儿。他试了试果然是这样。回头一看,犁出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弧线,他有些不好意思。孟锡说,要犁得直就得往远处看。按着孟锡的话一做,果然犁直了。他的心情顿时好起来。
  把犁交给孟锡,他又往别的互助组走。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妻子,上次来信,她说要到一家幼儿园工作,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好。他离开家已经六年多了,老家有一个破旧的院子,几间土房,他们在那里匆匆结了婚。
  仔细一想,他跟妻子加到一起才待了不到一个月,有时候想家,他都想不起妻子长得啥样儿。做梦梦遗,梦见的都是别的女人,从没梦见过她。
  到目前为止,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就是孟铃娘,她聪明、漂亮,健朗中还有一种柔媚。如果没有别人打扰,她跟孟锡过得还算和美吧?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烦恼,他心里又何尝轻松呢?
  父亲沿着地头巡视,跟村里人打着招呼。
  大部分互助组都很好,有一个互助组为先耕谁家的地发生了争执,父亲让他们向孟锡学,先耕劳力弱的。还有一个互助组为给耕牛喂什么饲料争吵,过去给自己耕都喂黑豆、燕麦,现在不是给自己耕,有人不愿意喂黑豆,只喂青草。父亲决定,给谁家耕地谁家出黑豆,这个决定大家都觉得公平。还有农具坏了怎么修,地头的饭怎么送,父亲订出了一套规则。他在一个记者的帮助下,写了《南壕欠村如何解决互助组中的几个问题》,发表在《张家口日报》上,一下在县里成了名人。
  那天父亲回村时天已经擦黑了,远远看见孟铃娘在院里张望,看到他的身影她扭身回了屋。父亲进屋后见孟铃、孟锣和孟钻儿都在炕上,孟锡跨在炕沿上,知道孟铃娘刚才是在瞭望他,那神态像一个母亲在瞭望还没有回家的孩子。
  晚上他睡不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互助组建起来了,他却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想离开的心有多强烈,留在这里的心就有多强烈!
  深夜里他坐起来,披上衣服点起一支烟,看见孟铃娘在前面看着他,等着他回家。天空如同让月光洗过,湛蓝的天上闪着一颗颗星星,那就是孟铃娘的眼,像湖水一样清澈。
  他想,无论这一切多么美好,都不属于他。不过,有这样的夜晚,对于他来说也是美好的!能在这夜里冲着孟铃娘的眼睛说话,也是幸福的!
  一阵马蹄声把他惊醒,乡里来通知,让他到县上开会。吃过饭,他骑上大白马走了,临走时孟铃娘问他:崔干部,还回来吧?
  父亲说:回来。
  孟铃娘放了心。看着父亲骑上马,她用手擦了擦眼睛。走出好远,父亲在马上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院里站着。
  在县城里,父亲见到了王儒同志,他调到张北担任县委书记,在他前面还有县委第一、第二书记,他排第三,分管组织工作。
  他问父亲在下面怎么样,习惯不习惯。父亲说:习惯。王儒说:我听报社记者说,南壕欠工作开展得不错。父亲笑了笑。
  王儒又问:你是愿意在乡里工作,还是愿意回县委?
  这是个离开南壕欠的机会,父亲想说愿意回县委,话到嘴边想起了孟铃娘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愿意在下面。于是县委组织部决定,任命父亲担任海流图乡党委副书记。
  研究工作时,老魏让他仍以南壕欠为主,因为南壕欠上了报纸,在乡里的分量更重了。白马以前是给他临时骑的,现在成了他的专用马。他跟老魏共用一个公务员,负责给他们收拾办公室、烧炕、喂马。
  在乡里待了一个礼拜,他就回了南壕欠。
  地已经耕完,大部分人家都下了种,刚刚从地里回来的人们顾不上吃饭,跑到孟锡家看望他。有人叫了一声崔干部,孟锡立刻纠正:以后得叫崔书记了!父亲说,当不当书记也是一样工作。众人说:不一样,马是一样的马,备不备鞍子可不一样。众人的笑声把父亲的谦虚淹没了。
  村里人都走了,父亲才跟孟锡家的人说话。他是来告别的,当了副书记,虽然还负责这个村,总不能天天在这里。他用子弹壳做了两支蘸水钢笔,给了孟铃和孟锣一人一支。两个孩子跳着让她娘看,其实,这两支笔她们的父母用得多。当娘的当然能领会。
  那天晚上,他跟孟锡谈了入党问题。孟锡说,他觉悟不高,不过他能体会出共产党是为老百姓的,愿意跟着党走。
  父亲说:孟锡同志,入了党,就不能再事事只想自己了,要想所有人,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孟锡点头。
  父亲在炕桌上一字一句教他填写入党志愿书,孟铃娘在旁边做针线,不时用针在头上刮一刮头皮。东西两边的炕已经烧热了,三个孩子也已经睡下。她回过身看一眼孩子们的睡态,用手摁一摁眼睛,她的眼皮老是跳。
  填好志愿书后,父亲郑重地握了握孟锡的手,说,老孟,明天我就把表带回乡里,你好好工作吧。然后又看了看孟铃娘,说:余立同志,你也要向老孟一样积极要求进步,争取早一点儿入党。
  孟铃娘心里很乱,崔书记看样子只打算住一夜,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说:我一个女人家,进步不进步没大用,就盼着你能常来,还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父亲说:我包着你们村呢,以后会常来。
  第二天吃饭时父亲在炕桌下放了二十万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二十元),是这几个月他在孟家的饭钱,这个举动被孟铃娘发现了,假装没看见。
  父亲在村里处理了几件事,才往乡里走。半路上,看见一个红头巾在草滩里飘着。草滩有些已经绿了,只是绿得还不太深,是浅浅的绿色,红头巾在这片浅绿中很鲜艳。旁边是孟铃家的大青马,看到父亲的白马过来,咴咴地叫着。
  父亲跳下马走到孟铃娘跟前,问:余立,你怎么在这儿?
  孟铃娘举着手里的钱,问:崔书记,这是甚呀?
  父亲说:我在你们家住了三个月,一次饭钱都没给过。
  孟铃娘说:你这不是给饭钱,是打我的脸呢,你是不是以后不来我们家了?
  父亲说:还来,来了还吃你做的饭。
  孟铃娘说:这钱你要是不拿回去,以后就甭来了。你当了书记,看不上我这个乡下女人了,你觉得我的情谊就值这么点儿钱呢。
  父亲无言以对。
  孟铃娘跨前一步,拿起父亲的手,把那双大手放在她左边的乳房上,她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摸摸,这是我的心,这心热乎乎地跳着呢。
  父亲的手被孟铃娘紧紧地摁着,饱满的乳房在他手里膨胀着,下面是一颗“嘭嘭”跳动的心,他一犹豫,孟铃娘一头扑进他怀里。远处一只鹞鹰在天上盘旋,父亲有些晕眩,不由得紧紧搂住了她。
  天微微有些阴,太阳一会儿在空中照耀,一会儿又躲进云层里,湛蓝的天空下鹞鹰来回盘旋。父亲觉得天在摇,云在转。他眩晕着,同时享受着眩晕。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躺倒在草丛里,刚刚返青的芨芨草在他们身边摇晃着,遮挡住他们的身体。孟铃娘合上眼睛,脸上是痴迷而又痛苦的表情,这表情鼓舞了他,使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感受到了需要和被人需要,感受到了幸福和让人幸福。白马和青马在他们身边站着,有一嘴没一嘴地啃着刚刚长出的青草,有时它们会互相凝视,用自己的嘴温柔地啃一啃对方的脖子。
  父亲和孟铃娘在草地上缠绵。两匹马不时低下头注视主人,似乎在为主人的激情感染。草原上的马是通人性的,它们理解主人,也知道风险。远远地,一匹马朝这边走来,马无精打采,马上的人也东倒西歪,好像喝醉了的样子。白马立刻嘶叫起来,用前蹄子刨着父亲的腿,父亲从冲动中警醒过来,站了起来,看见了远处的二迷糊。
  父亲骑上马迎了过去,二迷糊停住马,问:崔干部,听说你当书记了。
  父亲说:当什么也是革命。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迷糊一指,说:去外村喝酒来着。他看见了孟铃娘的马,问:那是谁?
  父亲说:余立,孟铃娘。
  二迷糊说:她咋在这儿?
  父亲说:我以后不能常来你们村了,在她家住了三个月,临走给她家留了三个月的饭钱,她不要,追上来要还给我。
  二迷糊笑了一下,走了,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父亲却有些担心,他走回青马旁边,看到孟铃娘还在草滩里躺着。他说:二迷糊看见你了。
  孟铃娘坐起来,说:我怕他?你不知道他当村长时见了我那个馋鬼样儿,他要敢给我胡说,我把他那点儿事都抖搂出来。
  孟铃娘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跟她相比,父亲有些胆怯。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这儿不能久待,一会儿又来人了。
  孟铃娘说:崔书记,你看不起我!
  父亲说:你是个好女人,待我也是一片真心。
  孟铃娘直视着他:那你为啥刚才不要我了。
  父亲低了头,低声说:那怎么行,你是孟锡的女人。
  孟铃娘说:你们干部就是虚乎,亲也亲了,搂也搂了,还说我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个儿的。
  父亲低下头无言以对。
  孟铃娘告诉父亲,孟锡在外面也有女人,他从小跟他表妹好,后来家里作主把他表妹嫁到了邻村,两个人却一直没断,孟锡一有了要紧事就找他表妹商量。这回孟铃的亲事,也是他表妹给说下的。
  父亲不太相信。孟铃娘说:村里人都知道,他跟我也承认过。咱们村其实人人都有相好的,光跟自己家里人好,还不憋闷死?
  父亲说:人还得好好过日子。
  孟铃娘说:过日子也不是嘴过日子,是心过日子。想明白了,日子不就这么回事。
  父亲朝远处看着,那只鹞鹰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刚才是我没把握住,今天的事咱们就忘了吧,以后你还是我的好房东、好大嫂。有什么心事我都跟你说,你也跟我说。
  孟铃娘跳上马冲着父亲举起了鞭子,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抽。她骑着马绕父亲走了一圈儿,眼睛红了,她说:崔书记,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说完打马走了。
  父亲郁郁地回到乡里,不知道今天的事做得对,还是不对。深夜里他睡不着觉,真想让孟铃娘的鞭子落下来,那样他心里歉疚少一些。革命队伍的教育,让他觉得不该和孟铃娘亲热,人情世理又觉得既然到了那般时刻,就不该拒绝人家,自己两头不是人啊!
  乡里的房子比孟铃家宽敞,父亲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一张办公桌、一条长凳,乡里唯一的三把椅子,也给了他一把。里面是一盘大炕,公务员烧得热热的,炕席上还铺了一条牛毛毡子,父亲夜里睡不着,坐起来看县里发的简报,看着看着又想起了孟铃娘的话:你们干部就是虚乎,亲也亲了,搂也搂了,还说我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女人咋了,心是我自个儿的。
  他感慨孟铃娘活得真实,活得爽利。可是他有妻子,伤害妻子也不是一个党员该做的吧?虽然妻子在他心里远不如孟铃娘真切。
  一个月后,县委组织部通知他回县里。父亲问:什么事儿?打电话的干部抑制不住地兴奋,说:来了就知道了,好事儿。
  父亲骑上白马往县里赶,到了才知道是母亲来了。
  母亲隐约感到这里有个女人,她是想突然袭击呢!她一看见父亲就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父亲说我压根儿没收到你的信。父亲跟她一起找收发员,收发员才想起抽屉里压着两封天津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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