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奇遇(中篇小说)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imao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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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华人女记者带着女儿出游欧洲,在布达佩斯与浩浩荡荡的叙利亚外逃难民相遇,并目睹了这样的镜头:七岁的男孩原本跟随母亲和妹妹逃离战火流落异国他乡。途中前路受阻,为照顾更年幼且途中生病的女儿,母亲不得不冒险忍痛将儿子托付给陌生路人,讓他跟陌生人继续前往德国。女记者见状,心如刀绞——21世纪了,人类的苦难怎么还总是如影随形?
  一
  多瑙河对岸的山坡上太阳已经升起来,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烁耀眼。邵向群和高中毕业不久的女儿苏菲亚走出河边的酒店大堂,坐上出租车前往火车站。她们从洛杉矶来布达佩斯逗留了几天后,计划乘火车前去维也纳。
  “你这几天在读什么书?” 邵向群与苏菲亚闲聊。
  “伏尔泰的《憨第德》。”
  “《憨第德》?我倒是没读过。有趣吗?”
  “说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年青憨第德,吻了男爵的女儿,被赶出城堡。后来一路流浪,走了世界很多地方,经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受了不少苦。”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憨第德有一个老师是哲学家,一直对他说,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的,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的。”
  “啥意思?”
  “老师说,人脸上长鼻子,为的是便于戴眼镜——于是我们就有了眼镜。”
  “难道说不戴眼镜的人,鼻子就是浪费了?鼻子是用来呼吸的。”
  “他还说,人身上有腿,分明为的是穿袜子——于是我们就有长袜子。”
  “你不是没有穿袜子吗?你的腿白长了?”
  “腿是用来走路的呀。”苏菲亚说。
  她们在火车站下了车,提着小行李箱,穿过人群,挤进人与人之间狭窄的缝隙往车站里匆匆走去。
  布达佩斯火车站,周边停着不少警车,不大的广场上坐着三五成群的“陌生人”。这群人就连只在这个城市游玩了几天的邵向群都觉得他们不属于这个城市。他们不会是游客,游客住在酒店里,不会在街上席地而坐。这些肤色黝黑、服装随意的人群在广场的树荫下或躺或坐,目光迷离,很少交谈。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却一定不是等就要开出的火车,就要开出的火车是要进站去等的,他们却坐在广场上。对于无聊的等待,他们脸上浮现出疲惫。
  在人群中穿行时,邵向群的余光无意中扫到一个画面让她留神。一个男孩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帮子望着远方发呆。旁边一位头上披着黑色头巾的女子,身着黑色袍服,中东女性的典型装束。邵向群在洛杉矶是电视台的记者,思绪跳跃如同闪电,视网膜前的母亲和男孩忽然换了一个背景,沙漠、骆驼、清真寺,倏忽间映衬出一对幸福的母子。可是切回现实的背景却是略显陈旧的水泥墙壁,环境变了,中东女子和男孩的神情也倏地阴了下来。
  邵向群急着从他们面前通过,用英语轻轻地说:“对不起。”男孩似乎听不明白,母亲惊觉站在身边的邵向群,没有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凑近男孩柔声细语地说着他们熟悉的语言。
  男孩听了母亲的话急忙挪开自己的身子,为邵向群让出一条路来。邵向群和苏菲亚跨过去继续往前挤,她还特地回过身对她们说谢谢。蓦一回头,她看见妇女身边还有两个更幼小的女孩,也是静静地坐着,如两尊雕塑一般。
  苏菲亚手里拿着绿色的iPad边走边听着音乐,小男孩看到屏幕上闪闪烁烁的光亮,伸手去触摸,一不小心勾下了苏菲亚的耳塞。
  苏菲亚忽然听不到音乐了,周围的噪音轰的一下涌向耳膜,失去了耳塞的过滤,外部世界的声音是她完全陌生的。她回头找自己的耳塞,见小男孩正拿着往自己的耳朵里塞去。她用英语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显然男孩根本听不懂。于是她索性伸手从男孩手里拿了回来,还没忘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男孩丝毫不以为咎,咧着嘴对她作了个怪相。
  邵向群和苏菲亚花了不少力气挤进火车站大厦,里面大多是状似“陌生人”的年轻男性,涌动着往前挤,却被警察的人墙挡住了。人群中几个领头的高扬着手臂呼喊口号,簇拥在周围的就跟着起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到了里面,邵向群看着阵势才略微明白,年轻人想上火车,可是警察却拦住了去路。邵向群想搞清楚火车站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身边的“陌生人”中似乎没人说英语。通过警察封锁线时,一位女警让她出示护照,她递过护照时顺便问:“他们是什么人?”女警看了护照还给她们随口说:“中东难民。”
  过了警察的封锁线,站台里面还是无路可走。邵向群和苏菲亚手提行李跳下路基跨越一条条轨道。对面的警察见了急忙跑过来帮忙。一口气跨越了四五条铁轨,邵向群一边走一边往火车进站的方向不断地望,确定没有火车进站来。到了站台上,遇到几个同样来自美国的旅游者,终于有了交谈的对象。互通信息后才明白,聚集在火车站的中东难民这几天潮水般涌来,他们来自被战火蹂躏的中东国家。听说德国开放边境接受难民,人数高达80万,都从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这些难民是怎么来的?有多少人数?大家都不是很明白,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正身陷欧洲的一个重要历史时刻。
  邵向群在站台上遇到的旅游者中有几对美国的律师和教授夫妇,同样遭遇了行程受阻,在旅途中对于前程混沌不明,似乎遭逢乱世,对于他们都是鲜有的经历,颇有微词。
  苏菲亚在美国出生长大,出远门不多,遇到这种情形应该说是第一次,她显然心情焦躁,还设法不表露在脸上。她素来习惯耳里塞着耳机,无休无止地让各种音乐隔绝周围的杂音。可是这次是破了一个例,出国前邵向群与她说好了,不仅要用眼睛看欧洲的名胜古迹和博物馆,还要用耳朵听异国的各种声音。她答应了,所以,原先的两个耳机,变成了一个。她用左耳听音乐,用右耳听城市的声音。
  可是进了火车站没有听到火车的汽笛,也没有听见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人们用她陌生的语言呼喊出来的抗议声。她第一次感觉手足无措了。她站在母亲和几个同样来自美国的游客身边,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邵向群将苏菲亚留在几位美国游客身边,东问西问,道听途说,最后才了解到火车站所有班次的列车当天全部取消。走不了了,只能和苏菲亚无奈地到购票窗口退了票,突如其来的改变,迫使她们滞留布达佩斯。
  离开车站时,走过一对匈牙利警察的身邊,苏菲亚说出了淤积已久的抱怨:“这儿的警察真无能,这样的场面都控制不住。美国的警察可没那么客气。”
  邵向群看了一眼苏菲亚,她脸涨得通红,显然对布达佩斯突如其来的高温天气觉得十分不舒适。“想念美国了?”
  “美国不太有这样的事吧。除了天气可以改变旅行计划,其他的因素比较少。”
  “所以我希望带你多出来走走,世界上人们的生活,并不都像美国。”
  “我知道。”苏菲亚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母亲用这句话教育她,她耳朵都听出茧来啦。
  邵向群突然想起女儿正读的书,急忙加了一句:“不像憨第德老师说的都是最合理、最完美的。”
  回到酒店打开电视,一个欧洲新闻频道正播报着当地遭遇难民潮的情况。边境上偷渡的年轻人钻过铁刺织成的网进入匈牙利。一个边防兵紧抓住年轻男子的衣领把他拖走,年轻人大声哭喊着回望与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位同伴,同伴们幸运地穿越成功,匆匆的背影都来不及和他告别,也许从此一别就是命运天翻地覆的改变……布达佩斯的公路上发现一辆卡车,车厢里堆积着几十具窒息死亡的难民尸体……希腊的海滩上一条难民船靠岸了,挤得满满当当的船上跳下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在邵向群的脑海中一幅全景图展示出来,大批的中东难民逃离被战火焚烧的家园,背井离乡,地图上无数的箭头向欧盟所属的国家包抄过来……
  摄影记者的镜头又转向布达佩斯火车站,忽然一个镜头扫过,邵向群看见早上见过的中东母亲和她的三个儿女。七八岁大的儿子依偎在妈妈身边说着话,妈妈微侧着脸倾听,一边听一边用手整理着儿子的衣领,好亲近的一对母子。
  一阵酸楚触动了邵向群心里某个旮旯里的柔软处,她眼里泛起了泪水。苏菲亚见了不说话,递过一张纸巾给她。
  她身为一个记者,对社会事件素有浓烈的兴趣。旅途上邂逅的事冥冥中触动了她敏感的职业习惯,神经中枢的一个按钮忽然被启动,全身极度地亢奋起来。她告诉自己,既然在这座古老的城市滞留了,就正面迎接这个扑面而来的突发事件吧。
  邵向群回头看见苏菲亚在空调的吹拂下,“养尊处优”地在计算机上沉浸在她的梦想世界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滞留的这几天也许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苏菲亚切身了解一下美国之外人们的生活。
  她忽然之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兴奋,她拉上苏菲亚走出酒店。
  “你就做一回老实人憨第德,就把布达佩斯当成你的探索之旅,也许过了几天后,你会有很大的收获。”
  苏菲亚神态莫名地回望着她,跟着她的脚步走进市区。
  街道是现在的水泥路,两边的建筑却是古典的哥特式和巴洛克格局,街心空地上的古老的雕塑上,早已生出了深绿的斑斑锈色,在灿烂的阳光下,历史的污迹尽显无遗。她们匆匆地走过街区,如同匆匆地走过历史。
  二
  邵向群眼前不停地浮现着中东母亲的面容,总觉得她的神态似曾相识,一定在哪里见到过。那种神态中究竟是什么吸引了她?她仔细梳理着记忆的线索,仿佛记忆是一条条纤细的条纹,交织在一起,花些心思就可以梳理出头绪来。
  她忽然悟到在难民群中见到的母亲身上似有伊洛娜的神韵。就是那种纷乱中沉静的神态吧,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于这种神态那么着迷。
  伊洛娜是她来欧洲前看的一部电影《忧郁星期天》里的美丽女主人。故事就发生在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布达佩斯,就在她这几天走过的链桥上,伊洛娜和她的一双情侣时时出没。一双情侣?未免太夸张。可她就是这样同时被两个男人深爱着,一个是餐厅老板,另一个是在餐馆中弹琴的钢琴师。真是不容易,居然三个人都不愿意改变现状,还能和平共处。钢琴师为她创作出《忧郁星期天》,这首乐曲和餐厅也因此一举成名。
  美丽的伊洛娜有一头浓黑的头发,不同的场合这一头秀发便有不同的表情,登堂入室时,美美地卷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头发的一边别着爱人送给她的美丽发卡。而在居室里或是浴室里与爱人独处时,那一头秀发便一泻而下,流过长长的脖子,泻向后背,妩媚异常。她托腮沉思时,抿嘴中蕴含着多少神秘的微笑;遭遇危机时,小嘴微张,脸上难见愁云,却不知心底已掀起多少波浪。可是不幸的是,她的两个情人在二战年代先后离她而去,钢琴师被迫为德军军官演奏了出了名的《忧郁星期天》后自觉受辱,举枪自尽。餐厅老板后来则被抓往集中营,一去不回。
  邵向群深深地沉醉在电影和现实交错的氛围中,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幻化着一幅幅历史的画面,心里是郁闷的。可是她又颇为享受这稍纵即逝的郁闷。她和苏菲亚走过的跨越多瑙河的链桥,以及桥边的道路,都是伊洛娜骑着自行车走过的道路,特别是她为了从德国党卫军手里救她的情人于危难时,多少次走的就是这些路。
  邵向群和苏菲亚走进路边一家窄小的超市,坐在收款机后面的中年人衣衫随意,头发凌乱,完全找不到电影里的氛围。她抓了几瓶水和一些面包,急忙夺路而出,像要离开现实回到充满爱情的电影里。
  “妈妈,那个收银的人有点像憨第德流浪中遇到的威尼斯人……”苏菲亚的话把她从二次大战的布达佩斯拽了出来,又扔进一个更久远的时代。苏菲亚读的伏尔泰小说讲的是18世纪的故事,老实人憨第德对于老师宣扬的“存在即合理”的哲学理念十分怀疑,他周游欧洲各地以及北美洲,遭遇了人间苦难,更使他对老师的哲学充满疑惑。苏菲亚不属于逆来顺受的一代人,可是生活周遭的环境又过于平静,每天准时上下课,周末参加一些小区活动做做义工,一是为了生活充实一些,主要目的是申请大学时很有用。尤其是私立名牌大学就是要挑选具有领导能力的学生,能够具备未来改变世界的潜质。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苦难的年轻人能够具备改变世界的勇气吗?邵向群始终是存疑的。   邵向群作为母亲对世界的看法,苏菲亚能否认同呢?母女俩有完全不同的经历,她自己在中国下过乡,父母辈在政治运动中吃过苦,到了国外也是从最底层打工挣钱读书,然后改变命运。女儿生在旧金山,出生后离开美国回过上海,去过中国各地旅游。她七岁时有一次在桂林漓江边看到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追着她们兜售自制的手工艺品小鸭子,她急忙躲藏到妈妈身后。妈妈告诉她,女孩们这么小出来是为了讨生活,买工艺品所得的钱是为了吃饭。那次经历是她记忆中最形象的一次对于贫穷的直观认识。对于世界的观感,邵向群并不相信苏菲亚会与她的想法全都一致,不过只要基本的价值观相似,她就觉得万幸了。
  “你也许能够在中东难民的人群里看见憨第德见过的人们。我也想多见见我喜欢的伊洛娜。”邵向群曾经和苏菲亚提起过那部诱引着她来到布达佩斯的电影。
  苏菲亚的眼睛忽然闪亮了,邵向群的话点燃了她探索世界的兴趣,她点头表示同意。
  她们忽然对无计划的出行有了动力。邵向群告诉苏菲亚,想去给中东母亲和她的三个孩子送些食物。当她们回到火车站,车站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太阳悬在头顶,即便是九月的第一天,却因热流侵袭格外炎热。
  她们在车站里绕了几圈都不见中东母亲和孩子的踪影,心里便有些着急。问了几个人,打了半天手势还是没人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行只能自己找,她們挤进车站建筑物的人群中,跋涉向前。手里提着的食物不时引来饥饿的目光,难民们都饿了渴了,可是他们是节制的,没有人向她伸手。
  邵向群终于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角落里找到了中东母亲和三个儿女,两个小女儿正在哭闹,母亲抱起了一个,另一个又不乐意了,可是她只有两只手,正在左右为难呢。她看到母亲脸上淡淡的躁郁,初见时留给她深刻印象的气定神闲顷刻不见了。
  正在这时,七八岁的儿子从人群的缝隙中挤出了瘦弱的躯体,好像是一根麻花扭曲着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手里拿着两只空空的纸杯,一脸疲惫,母子俩满脸失望地说着话。邵向群看出来母亲是让儿子去找水,儿子绕了一圈还是空手而回。
  苏菲亚看见男孩有一种本能的防范,就为了耳塞曾经被他一手拽去。她离他远远的。
  中东母亲接过儿子手里的空杯子,目光久久凝视着白色的宝丽隆,她没办法从里面挤出哪怕一滴水来解孩子的渴,身边两个口渴得哭喊的女孩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好像随时都可能气息用尽,戛然而止。可是母亲还是无奈。
  邵向群急忙走过去,从塑料袋中抓起一瓶水,递到母亲手中。母亲转过脸看见是个亚洲脸孔的女性,紧张的情绪稍缓了,她还是沉默着,却张开手掌接过水和食品。母亲转身把食品塞进黑色袍服的下摆,顺手又往里掖了掖,生怕谁从她身边偷去了。她对邵向群和苏菲亚投来的目光中,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笑意,即刻转身打开水瓶,倍加珍惜地倒了一些水在杯子里,抱起一个哭得厉害的女孩喂给她喝。
  女孩干裂的嘴吸到了第一口水,哭声停止了。又吸了第二口、第三口。
  “孩子们渴坏了吧,天太热了。” 邵向群不确定她说的英语母亲能听懂多少,却显然看见母亲脸上的愁云慢慢散去。
  “谢谢你。” 母亲竟然说的是英语。
  听到母亲说英语邵向群兴奋得不行,就像采访路人时,找到一个能说对题目的人。
  两个女儿一先一后轮流着喝了水,停止了哭闹,在颠沛流离的环境中,人的满足有时是极其简单的。
  邵向群征得中东母亲的同意,把水杯装满了递给小男孩。中东母亲催促着儿子快喝。眼神中对儿子的偏爱显露无遗。
  看着孩子们喝着水,邵向群脑子里又闪回了伊洛娜的美丽面容。她想象着面前的母亲揭去了头盖,恬静地微笑时,也许很像伊洛娜。纤细而长长的脖子,深凹进去的眼窝,伊洛娜躺在草地上一左一右搂着她的情人们,把两个男人像孩子一样照顾着。母亲落难于此,一左一右搂着年幼的孩子们,神情恬静,不愠不火,不急不躁。
  “孩子这么小,怎么就带他们出来吃这个苦?”邵向群说。
  “家里全给炸光了,不逃就是死。”
  “孩子他爸呢?”
  “死了。天上飞来了炮弹。”
  邵向群和母亲闲聊起来,才知道母亲居然是一个中学的英文老师。老家打仗了,家给毁了,只能带着孩子出来逃难。
  母亲说话柔声细语,不像是在叙述一桩生离死别的惨烈战争,邵向群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母亲,在心里揣摩着人的承受极限。作为记者她访问过许多不同的人,每次听到不同的生命故事,她都会凝视着面前的生命体,揣摩着人的个体和生命承受的微妙关系。她很惊讶母亲从始至终的平静,她的心灵难道与人生的磨难绝缘?
  听着母亲的讲述,邵向群仿如走进那个惨烈的战场。早上突然一阵山摇地动的爆炸声震落一地窗玻璃,稍微平静后走到窗边掀起窗帘角往街上望去,一辆轿车正在对面的街上燃烧,尸体残肢散落在路上,浓烈的焦味呛得她咳嗽不止。她急忙奔进厨房抓了一快湿毛巾捂着嘴。
  死者是对街的邻居,一个壮如石墩的律师,他的车里被安置了炸弹,刚启动就炸了,显然是被蓄意谋杀的。政府军和反对派的战争愈演愈烈,已经穿街走巷进入了居民住宅区。她的一个侄女——当时只有十几岁,因为她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谴责政府空军在平民区使用油桶炸弹,被关进了监狱,她的两个朋友也在大街上被抓走。更恐怖的是,一天,就在她外出接孩子,剩下丈夫一人在家时,一个油桶炸弹击中了她家的住宅,房屋全毁。等到她和孩子走近回家的路,大火已经熄灭,街道上居然再也找不见自己家的房子,最后连丈夫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孩子都还小,带着他们出来不容易啊。你一个人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邵向群问。
  她沉吟着点头:“真的不容易。可是不出来真的就是等死。家里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死第二个了。”她回答得十分干脆,作决定时兴许也是这样果断,没有拖泥带水。
  在中东母亲讲述自己经历的过程中,另一边苏菲亚却正和男孩围绕着她的iPad较劲。男孩对她手里精致的玩意儿特别着迷,拽着耳塞往自己耳朵里塞。苏菲亚就是顶真地不让。苏菲亚已经确立了自己的逻辑和价值观。她认定这是我的东西,我有优先权。你要动我的东西,必须经过我的同意。男孩还说不上有什么逻辑,就是觉得好玩。可是苏菲亚并不认为这样的“冒犯”是好玩的事。两个人都显得很执着,于是苏菲亚不断地在身体的前后左右藏着iPad,男孩锲而不舍地伸手去拿、去抓、去拉,苏菲亚执着地去躲、去推、去拽……   邵向群对苏菲亚使眼色,示意她让男孩看看。苏菲亚执意不让。
  这时中东母亲问起火车站外面的情况,邵向群就把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东西滴水不漏地告诉她。听了她的话,母亲更担忧了。
  “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到德国?”
  “你了解德国吗?”
  母亲摇了摇头。“以前在照片上看见过,都是希特勒的法西斯军队的照片,现在的德国是什么样,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还去?”
  “不去就是死,我不愿意就这样死了,何况还有孩子。”说到孩子两个字,她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为了躲闪邵向群直视的目光,母亲低下头用两手抚摸着依偎在身边的孩子们。
  正说着话,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前面原先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涌。母亲也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把孩子们都拉了起来。男孩如同突然惊醒,离开苏菲亚,紧紧地站在母亲身边,护着妹妹,蓄势待发。
  邵向群被后面的人拥挤着险些跌倒。中东母亲一手把最小的孩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大女儿。没手拿东西了,急忙吩咐儿子提上一个黑色背包和剩余的食物。中东母亲一边被人往前推挤着,一边扭过脸来对邵向群连声说谢谢。
  邵向群看着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母亲和孩子,对着他们的背影挥挥手。她在心里祝福他们平安!
  人群越来越紧迫,邵向群靠在墙壁上,让逐渐汹涌的人群从身边滚过去,争相上前的男人们挤压着她的胸腹,她承受着如同被冒犯的感觉,可是没有人留意这些。一个个紧贴着她身体往前挤,奔向那未知的命运。她憋足了力气转过身子,将苏菲亚拥在身前,保护着自己和苏菲亚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群松了下来。她拉着苏菲亚的手急忙脱身挤出了火车站。到了外面才听到有人说前面的火车放行了,人群就拼着命地往上挤。不过最终又是一次闹乌龙,火车并没有开通。
  邵向群和苏菲亚如同躲避灾难一样逃离了火车站,走在街道上大口地吸着空气。近午的阳光是酷热的,走在猛烈阳光下的布达佩斯街头,身边是和平祥和的轻松氛围,可是她脑中却对中东母亲告诉她的逃亡故事挥之不去。
  她们在街边的餐厅坐下来,点了咖啡和香肠三明治。周围来往的都是游客,餐厅前的空地上一位瘦弱的钢琴师和壮硕的小提琴手在演奏,忽然听到有人点了《忧郁的星期天》那首电影中最著名的曲子。于是,抑郁、悠扬的曲子,又把邵向群的心情拽回她在布达佩斯时常沉湎的伊洛娜的情感漩涡中。
  她眼前浮现出神色忧郁的赖热·谢赖什,他是匈牙利音乐家,女友在多瑙河边的桥头和他分手,绝情地反身走过桥去,不管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不回头。赖热·谢赖什跌坐在桥边的石阶上,垂下头掩面哭泣,他看上去极度绝望。
  钢琴师的手指正滑过那组迸发着绝望的音符,她似乎看见音乐家全身乏力地爬上桥上的栏杆,跃身多瑙河中……其实她对那个音乐家了解得很少,她知道眼前的画面是她自己的想象。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后来的电影是为这首乐曲量身定做,在电影中钢琴曲低回婉转贯穿始终,乐曲中流露的绝望情绪摄人心魄。当年数以百计的人在这首乐曲的陪伴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个原因,这支乐曲后来被冠以“匈牙利自杀歌”的称号,一度遭到了许多国际知名电台的禁播。
  不过时过境迁,在和平的环境中,当游客怀有闲适的好心情,那首曲子听上去难免忧伤却并不绝望。邵向群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位瘦弱的钢琴手脸上,他喜欢皱眉头,高挺的鼻梁特别有电影中钢琴师的神韵。可是她的眼睛始终在寻找那个记忆中反复出现的女主人婀娜的形象,她多么希望伊洛娜能从店堂里走出来,带着她特有的沉静微笑,把餐点递到她的面前。
  “哀伤至极,”苏菲亚对演奏的乐曲似乎缺乏共鸣,她简单地评论道,“如果憨第德落难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音乐,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他是为了吻了一下侯爵的女儿被人赶出了宫殿。他的爱情才刚刚露芽就被连根拔起,后面一个接一个的苦难让他喘不过气。真正在苦难中奔波的人是没有时间去体味自己的感受的。”
  “他不是一个音乐家,不会用音乐抒发自己的感情。他的感情没有那么细腻,有点像你这样的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吧。表达比较直接,是直线式的,没有弧线。”
  苏菲亚对母亲的分析不置可否。恐怕这是第一次听说情感的曲线会有怎样的不同,她还没有好好想过自己的情感是弧线还是直线。
  三
  第二天一早邵向群打开电视,看到火车站的情况更加危急了。滞留的难民越来越多,当地政府不让他们前往德国,而提出要先在布达佩斯作了登记才能继续进入欧洲,火车站瞬间变成了难民的大本营。
  从昨天开始,中东母亲和三个孩子就成了邵向群心中挥之不去的牵挂。想到自己在男孩那个年纪,在上海“文革”时期,也曾经忍饥挨饿,心里特别能够体会他们的苦楚。早上起来她先去酒店楼下的超市买了几瓶水,想到那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又买了几个甜点。回到客房中苏菲亚正在厕所里洗漱,听到母亲又要去火车站,情绪上明显地抵触。
  “妈,你帮得了他们,可是救不了他们。”
  “我不仅是想帮他們,也有点私心,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些难民,了解一些更深入的情况。你不知道人们经受苦难时的无助,你妈经历过。”
  “我知道你经历过,那是在中国的时候。现在不会再有缺衣少食的时候了。”
  “为什么不会,前几年金融风暴中多少公司裁员,我的同事中就有人付不出房贷,房子被银行没收了,一家几口只能睡在汽车里。万一爸妈没有工作了,你也要有吃苦的准备。”
  “我会,不过苦没来之前,先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吧。今天我就不去火车站了,我烦那男孩,生怕和他翻脸。而且天太热,那里人多闷得不行。”
  邵向群知道女儿怕热,这几天布达佩斯的热浪已经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母亲大人,就给我一些自由吧。”苏菲亚从母亲身后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那你可别走丢了,不然就成憨第德,有苦吃了。”   “放心吧。”
  邵向群再次走进火车站,难民越聚越多,警察的封锁线也越拉越长。难民群中的一些年轻人已经沉不住气了,聚集在广场上喊口号。
  她穿过人群进入车站后部的一个广场,许多人围着一辆食物车领取食物。布达佩斯政府面对火车站聚集的难民,不得不提供食物。可是那几个发放食物的人,显然对涌在前面不遵守次序的难民有些火了,索性把食物高高地抛向空中,让后排的人争抢。于是很丑陋的一幕反复上演,一个三明治被抛向空中,又一瓶水被抛向空中,饥饿的人们此起彼伏不顾一切地哄抢、推挤,一群人倒在地上,两个人伸手抓紧了那个手掌大的塑料包翻滚着,谁也不肯放手,最后那个三明治被捏烂了,两人各得一半,三下两下地塞进嘴里。
  邵向群急忙拿出手机拍了视频传给苏菲亚。
  苏菲亚看到后立即回复:“哦,我的天哪!”
  这样的争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还可以过得去,携家带小的一定抢不到的。邵向群心里又想到了中东母亲和三个孩子。
  “他们怎么和喂猴子似的?喂宠物也不会这样吧。”苏菲亚又发来了信息。
  “所以我们有必要帮一下那个母亲。你在哪儿啊?”
  “在楼下的酒吧,放心吧!”苏菲亚送来一张笑脸。
  在人海的汪洋中要找到中东母亲和她的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亏邵向群曾经用手机为他们拍过一张照片。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这已是邵向群做记者后养成的习惯,随时用手机记录所见所闻。她从手机里找出照片,照片上三个孩子围着母亲。她拿着手机在人群里穿行,不断将照片示人。有些难民无暇顾及看都不看,有些看了摇摇头。周围的难民们看见她这么执着地找人觉得有些纳闷,都谦让地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最后在车站一侧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她看见了中东母亲的背影,她低头俯视着怀里的孩子,久久不动。邵向群急忙走过去,母亲坐在地上,一个最小的女孩匍匐在她的腿上,完全没有动静。小男孩和另一个女孩乖乖地坐在另一边,特别是小男孩,托着腮帮两眼专注地望着墙高处的一扇窗口,他的眼神中弥漫着忧郁,神往于一个未知的明天。
  中东母亲看见她走近,见是熟人了就说:“真不是时候,小女儿生病了,有一些发烧。”她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了刚刚睡去的小女儿。
  邵向群走近母亲身边,蹲下身子,把水和食物交给她。一边又问:需要什么药,我可以去买一些。中东母亲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好意。
  “孩子在外折腾不起,应该让她尽快好起来。”
  母亲无语地点点头,问:“你怎么没有走?”
  “所有火车都停驶了,我和女儿原来计划从这儿去维也纳,只能改变行程了。”
  “你为什么还来看我?”她支吾着很不愿意吐出这句话。
  “既然一时走不了,我就在这个城市多待几天吧。何况我是一个记者,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我不能袖手旁观啊。”
  “你从哪里来?”中东母亲语气中明显增加了警觉。
  “美国洛杉矶啊。”
  听到邵向群是来自美国的记者,如同被针刺了一般,中东母亲的脸突然僵住了。她嘴唇颤抖了很久才蹦出一句话:“是美国在后面捣蛋,把我原先好好的国家搞得这么乱。你是记者,你们不报道?”
  邵向群没有想到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有种当面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她设法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中东母亲。可是这位母亲的情绪依然是亢奋的、坚定的和具备攻击力的。
  “我写过一篇报道,其中就写到中东乱局和美国的渊源。小布什总统2003年发动伊拉克战争搅动了那个区域的平衡,后来萨达姆·海珊被美擒获,阿拉伯之春后,卡扎菲被打倒,再后来叙利亚阿萨德政权遇到挑战,都离不开那场战争的根源。”
  “可是美国不是一个民主的国家吗?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制止?”
  “我们上街抗议示威,发出反战的声音。可是当权者却不听,他们有他们的利益,我们并不了解。民主的国家中,说话算数的也还是最有经济实力的少数人。”
  “你上街抗议了吗?真的上街抗议了吗?” 中东母亲睁大了眼睛。
  邵向群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我还记得美国向伊拉克发动战争那一天,我在旧金山参加反战游行。在市中心的市场街上,参加反战游行的民众在街上席地而坐,瘫痪了市区的交通。我正扛着摄像机在附近为电视台采集当天的新闻。我看见企图驱散人群的警察那年开始使用了所谓的新式装备。对不听劝告的游行参加者,他们不再使用金属制造的手铐,而改用透明的尼龙绳。可是从被尼龙绳捆绑过的人口中,我知道那家什的厉害。戴上之后双手稍一挣扎,尼龙绳就会深深地嵌进肉里,让你痛不欲生。那一幕给我很强烈的震撼。”
  中东母亲继续听着。
  “但是我们的努力没有结果。那时美国一直在伊拉克进行核查,却始终也没有进展。最后,是政府编造了发现化学武器的假情报,并以这一令世界惊恐不已的假情报作为出兵轰炸的理由。那几天整个世界都被这一假情报欺骗了。”
  “无耻,为了私利什么都不顾,伊拉克死了多少人,現在叙利亚又死了多少人!”
  “后来美国的谎言终于被戳破,占领了伊拉克却找不到原先情报部门所说的化学武器制造基地,更找不到核武器的试验设施,对天下无法交代。可是,参加伊战的士兵已经死了将近4000人,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许多得了病,回到美国又找不到工作。我与朋友一起拍了一部跟踪一个老兵生活的纪录片,那个老兵回国后病了,流落街头,他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我参加的慈善组织接触过更多这样的被社会遗弃的人。惨不忍睹!”
  “他们为罪恶的战争卖命,活该!”中东母亲眼睛里露出仇恨的光芒。
  邵向群没有接她的话,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战争伤残让很多美国老兵流落街头,靠乞讨生存。在美国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口中,老兵几乎占到四分之一。其中有两千多人参加过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他们成了炮灰,被政府抛弃了!”   “美国不打其他国家不就行了?”中东母亲严厉地呛声。
  邵向群忍不住了,直率地说:“伊拉克的萨达姆,还有卡扎菲,不是也都在国内屠杀不同的族裔?屠杀自己的同胞?”
  中东母亲张开了嘴却没有吐出她要说的话,她的愤怒被噎住了。她终于停止了怒吼,如同翻腾不已的岩浆,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邵向群这时才明显感觉自己的反驳也并不十分符合逻辑,急忙弥补说:“作为一位母亲,我们能做的首先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对吗?”邵向群诚恳地望着中东母亲。
  中东母亲这时想起自己的责任,急忙转身去照顾身边的女儿。
  “那我就去买些感冒药吧。” 邵向群说。
  母亲连声说谢谢。邵向群起身要走时,中东母亲又追着问:“你觉得匈牙利政府什么时候能够让我们通过,总不至于全把我们赶回去吧?”
  邵向群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尽快离开这里,到德国去。后面来的人会越来越多,你要走在前面。德国再强大,也不可能收留全部的难民啊。”
  没有想到她这一说,母亲更紧张了。一手抓过黑色背包就在里面搜来摸去。她脸上露出了愁容:“都是我不好,那天睡在广场里,以为天很热,就没有给女儿盖东西,第二天就感冒了……她病不好怎么办啊?”
  邵向群看见母亲眼中的无助,急忙说:“还有时间,我给孩子去买一些药吧。”
  中东母亲终于摆脱了原先的矜持,握着邵向群的手说:“太感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如果在自己的家里,我会为你做一顿很好的晚餐。可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明天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没有明天没关系,可是孩子不能没有,他们不能老是这样受苦。”
  邵向群找不到话可以安慰母亲,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先不用想那么远,赶快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吧。我这就去给孩子买些感冒药。”
  中东母亲跪地起身,望着她远去挥了挥手。邵向群这时感受到肩上有了责任。在举目无亲的难民中,她成为举目无亲者承载希望的稻草,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真的就是一捆漂浮的稻草,就像苏菲亚说的她无力拯救任何人。
  等到她从药店回来,再次挤进火车站时,人群和警察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一批年轻人在车站窝了两天已经憋不住了,数度要挑战警察的封锁线。难民心中的不安和烦躁都通过他们的喉咙呼喊出来。一个小个子年轻人被大家扛在肩上,挥舞着双手指挥着大家呼喊泄愤的口号。口号声此起彼落,喊声震天。邵向群一句也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们情绪中的火辣激情。
  她挤到上午去过的地方,一群年纪稍大的难民躺在地上休息,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年轻人,转身刚要离开,身后有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衣襟。她转身一看,是小男孩。男孩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用手拉她往那里去。
  她跟着小男孩绕过人群来到母亲身边,急忙把买来的药交到她手里。病了的孩子躺在一边地上铺着的薄毯上,女孩半睡半醒着。她急忙拿出药,低声告诉中东母亲怎么服用。
  中东母亲扶起小女儿,端了一只小水杯給她喂水。高烧烧得小女孩两腮通红,嘴也干裂了。女孩显然不想吃药,喝进去,又吐出来,还不歇气地哭喊。母亲耐心地劝说,一只手还不停地抚摸着女孩的后背。药终于算是吃下去了,小女孩又安静地睡去了。母亲把一条薄薄的小毯子盖在她身上。
  离开母亲和孩子们,邵向群走到火车站广场,远处那群年轻的难民还在不停地鼓噪。她打开手机见到苏菲亚发来一条新闻,一幅醒目的照片跳到眼前,一个幼儿倒伏在海滩上,他身上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把火烧灼着她的视网膜。她急忙读着照片下的文字:一个三岁的男孩跟随家人乘船从海上奔赴希腊,船在海上翻覆,母亲和孩子双双遇难,父亲和另一个孩子获救。
  全世界都被这幅照片上男孩的背影震撼了!
  四
  邵向群回到酒店在酒吧找到了苏菲亚。酒吧里墙上悬挂了不少电视屏幕,看上去搞得像是电视台的演播室。苏菲亚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关于三岁男孩浮尸海滩的报道,她也被那张照片震撼到了。见到邵向群满脸通红地走进来,居然关心地问起中东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邵向群半天不见苏菲亚,却听出她语调中的关切,不觉有些欣喜。“完全没有消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一个女儿病了。”
  “怎么搞的?严重吗?”
  “感冒吧,我给她买了些药。”
  邵向群问起苏菲亚小半天是怎么过的。苏菲亚说先去多瑙河边沿着堤岸走了一圈,然后回到酒店的酒吧里。起先她一直沉迷在网上的动漫游戏中,后来听见周围的游客居然有那么多人在谈论电视新闻中报道的中东难民事件,也被吸引了。从原来的完全不关心,发展到开始关注。
  邵向群把刚才中东母亲告诉她的一段逃难的经历讲给苏菲亚听。苏菲亚听得很专注。
  中东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逃难可谓历尽艰险。出门前她把家里积攒的钱付了偷渡蛇头一笔不小的费用,蛇头收了钱把她交给一个走私贩。那个走私贩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有一双鹰一样凶狠的眼睛,两个小女儿见了就吓得哭个不停。开始时中东母亲坚决不肯上那个走私贩的车,可是远处的爆炸声越逼越近,奔逃的人群涌了过来。实在没有办法,她们急忙钻进了车里。中东母亲说,从自己的脚踏进车厢时起,就觉得命运已经不在自己的手里了。
  苏菲亚不能想象一个女人拖着三个未成年孩子,挤在走私贩的面包车里,在森林中急速穿行数小时。
  “上车前她故意把自己和孩子的脸都涂黑了,一路上就怕走私贩图谋不轨。在茫茫森林中,如果发生意外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好在那个走私贩只要钱,收了钱后倒是尽职。”
  “我的天哪!我刚才还在心里责备那个三岁男孩的父母,怎么把孩子暴露在危险的边缘,现在明白了,也是万不得已。”苏菲亚说。
  邵向群又接着说,在跨越叙利亚边境时,走私贩恶声恶气地命令她们都趴在车里的地板上,以防止被人从窗户外面看到。她们只能听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后来终于到了土耳其的一个城市,她们居然在颠簸的车里睡着了。走私贩叫醒了她们,把他们放在距离火车站不远的路边。   母亲还想问走私贩接下去怎么去德国,走私贩指了指不远处的火车站耸了耸肩,就开车走了。他不想再惹麻烦。最后一家人买了火车票,几经周折,到了这里,却没有想到被匈牙利警察拦了下来。她说自逃难开始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在面包车里颠簸的两个小时里她和孩子们竟然都睡着了。
  苏菲亚呆了似的望着母亲,在她的脑海中,小说中憨第德的故事和生活中的苦难开始交集融合。几百年以前的故事又再度发生在似乎永远不会回头的现实世界中,高科技现代社会似乎并不能与几百年前的苦难绝缘,简直不可思议。
  “我今天在多瑙河边也有一个发现,你一定要去看一看,也是非常震撼的。”苏菲亚想起上午自己在多瑙河边遛弯时看见的情景就说。
  “还给我卖关子,看见了什么?”
  “你赶快喝口水,我这就带你去看。”
  邵向群和苏菲亚离开酒店沿着多瑙河一段陌生的堤岸往前走,夕阳斜照下的多瑙河波光潋滟。苏菲亚指着远处河岸上说:“妈,快看那是什么?”
  她顺着苏菲亚所指望过去,河岸上散落着一片散乱的鞋子,有男鞋也有女鞋,有些鞋筒里还插着花。走近细看,一双双鞋经过日晒雨淋,模样已变形,蒙着厚厚的尘土。鞋里的花已经干枯,色泽褪去,像是祭奠者献的花。这些都是什么人的鞋子呀?
  苏菲亚说:“这些是二战时犹太遇难者留下的鞋子。”
  邵向群终于在附近找到了说明牌,上面介绍道:这是为了纪念二战时被纳粹枪杀后推入江中的犹太受难者而设置。二战时,布达佩斯的犹太人有三分之一都惨死了。
  邵向群蹲下身子,近距离看着地上的鞋子发呆,面前的一双女鞋,和她平时穿的样式相近,她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河水的涛声,眼前浮现的是一个个受害者被推入冬季冰冷多瑙河时的扭曲身姿和惊恐面容。
  为了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历史氛围,离开河边后邵向群和苏菲亚又循着地图去了市区北面犹太人聚居区,她们在连成一行行的公寓楼前徘徊。街上的公寓与电影里看见的犹太人居住区的建筑有些相像,狭窄笔直的街道,稍稍用力地踩踏在路面的石板上,幽静的街道里还可以听见空旷的回声。
  苏菲亚想起了和妈妈一起看过的波兰电影《钢琴师》,“妈妈,你看这幢楼上的阳台很像电影里的那个。”苏菲亚指着五六层高突出的阳台,上面花团锦簇。
  邵向群知道苏菲亚说的是哪一段故事,电影中的画面太震撼了,她不可能忘记。在犹太隔离区中,一个家庭正围桌吃晚饭,纳粹的军车突然呼啸而来,手持冲锋枪的军人冲上公寓楼房,撞进一户犹太家庭。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纳粹军官喝令他们站起来,其中一位坐轮椅的老人连病带吓怎么也站不起来。纳粹军官一挥手,两个士兵上去,二话不说把老人推到阳台上,连人带椅一起从高处扔了出去。老人和轮椅在半空中分开,重重地摔落在石头街道上,肝脑涂地……家属的惊诧哭声还没有消失,又有十几个犹太人被驱赶到楼外,被喝令沿着警车的光束奔跑,在此过程中,德国士兵突然对着人群瘋狂扫射,犹太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在阳台上色彩艳丽的花团中,邵向群的眼前顷刻浮现出坐轮椅老人痛苦的面容。她料定七十年前这里一定也曾经被德军的铁蹄践踏过,也曾留下过犹太人的血迹。
  五
  邵向群和苏菲亚乘着这座城市中最古老的地铁,前去一个叫作“恐怖博物馆”的地方。窄小的车厢摇晃着,没有空调,车厢的窗子大敞着,车轮撞击轨道的噪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涌进车厢里。苏菲亚觉得不习惯,可还是忍受着,她破例用耳塞塞住了两边的耳朵。
  在市中心一条幽静的路上,她们找到了那栋占领了整个街区的五层建筑。门口树立着一列历史照片,墙上挂着献给受难者的花圈。她们站在街上左右顾盼,想象着当这里还是一座迫害人民的恐怖机构时,也许在大楼里面的痛苦哭喊未必会传到街上。可是抓人警车的呼啸,和这幢臭名远扬的大楼,早已成了恐怖的代名词,令人不寒而栗。
  “你听见警车的声音吗?”邵向群摘下苏菲亚左边的耳机。
  苏菲亚又摘下了右边的耳机,“没有啊,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很安静。”
  “是的,这里现在很安静,以前这里可是纳粹关押犯人的牢笼啊。”
  “恐怖博物馆”坐落于市中心的高尚居民区中间,这座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二战时就被匈牙利纳粹头子用作警察机构,号称“忠诚屋”。对政权不忠诚的人都会被抓进来修理一番。二战结束后,苏联代表盟军接管了匈牙利的控制权,“忠诚屋”成了国家安全部。匈牙利人没有想到经过战争终于摆脱了纳粹的残暴统治,又陷入新一轮红色暴政。国家安全部在民间建立一种互相检举、互相攻讦的人际关系,使人民再度陷入红色暴政的恐怖之中。
  邵向群抬头仰望着洁净的建筑外墙寻思着,伊洛娜和她的男友有没有来过这里?她的其中一位男友餐馆老板是被党卫军抓走的,后来被送上去集中营的火车,一去不回。他有没有来过这里?二战后伊洛娜是幸存者,苏军接管后,她这样一名普通妇女有可能会在这条路上走过。惹上麻烦关进去的可能性不大吧。
  走进“恐怖博物馆”,进门见到一尊衣架,一眼望去是党卫军的军服,一转身却成了苏军的制服,衣架转啊转的,在昏暗的灯光中依稀觉得那是同一个身体,坚硬、笔挺,散发着威严的寒气。
  邵向群在幽暗的灯光隧道中仔细浏览着墙上的图片。她忽然被一个电视屏幕上的画面紧紧抓住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手粗暴地在她的胸膛上钻出一个血淋淋的洞,那五根粗大的手指用力地攥紧她跳动的心,捏着不让它跳动,她几乎窒息了。
  画面上沿街挤满了欢呼的人群,高举着手臂向着驶来的车队行礼,车上坐着面带笑容的希特勒。一位孱弱的病人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张望着,可是身边的亲人觉得他的表现毫无热情,急忙扶起他的手臂向领袖行礼。希特勒终于被热情感染,从座位上站起来,满脸得意的笑容,向欢呼的民众挥手致意。车停了下来,希特勒身后的德国军官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可爱的小孩,就走下车来,抱起一个孩子递到希特勒手中。希特勒微笑着,把孩子抱在怀里,周围的人群即刻欢呼起来。   邵向群简直惊呆了,她曾经看见过许多希特勒的历史画面,充满军人威严和跋扈。他如此亲切地走到民众中还是第一次见到。更不可思议的是,满大街的人们竟然那么热情。她不由得深深感叹,历史的画面充满了欺骗性,政治人物在民众面前作秀,连这位杀人魔王也可以看似如此亲民。
  邵向群还沉浸在心脏的极度郁闷和阵痛中,苏菲亚过来拉她去看另一边的一段视频。
  重叠的犹太人尸体像一座山,每一具尸体都在挤压中变得异常扭曲。一台推土机来回地把尸体推到一个大坑中,裸露僵硬的人体,经过反复推挤,有些已经身首异处。死者已经冰冷僵硬,可是推土机却像一架绞肉机,硬生生要把僵硬的尸体连骨头带肉挤压在那个石坑里。
  “人会这么没有尊严,已经赤身裸体了,还要被反复蹂躏!这架钢铁铸的机器简直成了绞肉机!”苏菲亚几乎在呻吟。在美国出生的苏菲亚曾经在高中的《世界历史》中学过这段历史。但是课堂上教师的叙述和教科书上静止的照片,从来没有在她的心理上形成过如此强烈的冲击力。
  邵向群急忙转身给苏菲亚一个紧紧的拥抱,用相互体温的传递去抵御心中的恐惧。
  跨过一道墙,前面展示了另一段历史,同样那么沉重。深灰色的墙上电视屏幕中播放着幸存者的视频,那一张张苍老的面容上刻着历史的创伤。他们诉说着“大清洗”的回忆。残酷的审讯,冷血的屠杀,几百个受审者被送往绞刑架、监狱和劳改营。这座建筑由此成了人的生死审判庭。
  其实早在二战之前,苏联共产党就在国内进行了无数次惨绝人寰的大清洗,邵向群记得曾经读到过这样的文字:“大清洗开创了人类历史上不曾有过的先例——一个党一半的成员被捕,一个政权的绝大多数上层成员被处决,一支军队的中高层军官几乎被全部消灭,一个国家的全体国民生活在恐惧之中。”而匈牙利人民在二战胜利后,经历了苏联国内曾经发生过的苦难,他们把这些痛苦的记忆都装进了“恐怖博物馆”。
  最后她们走进了最底层的地库。一股阴森的寒气即刻从脚底蹿了上来。随着她们脚步的缓慢移动,一间间隔离的监房、孤独的木椅、高悬的刑具,逐渐出现在眼前。裸露的水泥墙阴森冰冷,不可企及的高处有一个布满铁栏的小窗,从那里可以遥望的是自由的天空,却永远无法企及。
  告示牌上介绍到,这里原来是党卫军关押犯人的地方,后来成了苏军审讯不同政见者的牢房。当时在社会的基层布满了随时都会打小报告的线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感到安全。任何对政府的不满都会被立即上报,于是你就灾难临头。即便在里面就职的人们互相之间也互不信任,充满猜疑。
  邵向群和苏菲亚站在昔日的监房中,眼前浮现的却是刚才在楼上的视频中看到的被害者的实录。这些已经步入人生晚年的男男女女,用低沉缓慢的语调叙说着命运中经历过的悲惨。有些是他们亲身经历,有些是前辈遭受的。
  她们在恐怖博物馆中待了一个多小时,离开监房乘电梯从底层回到楼上出口的过程中,发生了更驚恐的一幕。在可以容纳十多人的电梯里,墙上一个宽大的电视屏幕上,一位曾经担任过审讯员的老年男子,面对镜头叙述着当年折磨和处死犯人的情况,那个出奇平静的声音不动声色地叙说着:“审讯他的时候起初他是倔强的,不说话,审讯者就把他两手反绑在身后,并用绳索紧绑住他的手往高处吊,不用几分钟他就会痛得求饶,那种痛不是人所能承受的,如果他再不求饶,就把绳子绑在他的手指上,手指承受不住一个人的体重,况且他很高大壮硕……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我可以告诉你,我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审讯员,把犯人的脑袋按入便桶,死死按着直到把犯人呛死。还有一个犯人被全身赤裸挂在天花板上,口鼻中被灌入尿液,审讯员往他耳朵里撒尿,逼迫他交代。等到被担架抬回,全身都是血和尿……”他毫无感情地讲述着一个鲜活生命被片片撕裂的过程,正是他出奇的平静,给听的人造成了最强烈的恐惧感。
  苏菲亚的承受力被逼到了极致,眼神里终于充满了惶恐,“他简直就是恶魔!”她惊呼着去推电梯的门,急忙想要逃脱。
  电梯终于停了,打开门,邵向群和苏菲亚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邵向群回头望进电梯,那个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见那张嘴不停地翕动着,越动越快,伴随着的是刺耳锣鼓喧天夹杂着“造反有理”的呼声。那是她幼年曾经熟悉的中国的声音。她转身问苏菲亚,你听见那个声音了吗?苏菲亚又说了一句:“他简直是一个恶魔!”
  她和苏菲亚逃跑似的走出了略显阴森的大楼,外面是明媚的阳光,在阳光下她们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苏菲亚惊魂未定,不断地回望着大楼,在碧蓝和高远的天空下,这是一座外形颇为雅致的建筑,和周围的其他建筑没有太大的不同。可是谁又能想象到这座建筑里面竟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世隔绝的恐怖世界,里面竟然有过那么多冤死的灵魂。
  为了安定苏菲亚的惊魂,她们走到大街上一处露天座集中的地方,选了一个遮阳篷下的餐桌坐下。街上是熙熙攘攘的游人,看着正在享受假期的人们的笑脸,邵向群心情得到了缓解。苏菲亚喜欢咖啡和布丁。邵向群要了一杯啤酒和一碟香肠,她已经迷上了散发着独特香味的布达佩斯啤酒。
  邵向群看见邻座是一对与她年龄相仿的中年夫妇,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躬身向前问道:“你们喜欢今天的德国和苏联吗?当然今天苏联已经不存在了,应该叫俄国吧。”
  女士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好奇地反问:“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邵向群急忙解释说,自己和苏菲亚刚去看了“恐怖博物馆”。很奇怪两个政权的警察组织为何在同一个地方?那是一种巧合吗?
  邻桌的夫妇这才恍然大悟她问题的真正含义。“我想我们感情上更喜欢德国。纳粹的那段历史有点远了,主要是德国战后做得比苏联好。”
  “为什么呢?”
  “现在的俄国和我们的关系也不错,不过回忆起二战后苏联的接管和占领,特别是对社会的严酷控制,人们深恶痛绝,想起来都恐惧。我想也许这是为什么给那个博物馆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的原因吧。”   “你们的前辈有没有受牵连?”
  “我的家人还算幸运。他的家人受了迫害。” 女士说着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男士,她的手伸过去紧紧握着男士的手。
  男士摇了摇头作出不堪回首的神情。
  邵向群理解地点了点头。
  她回过头问苏菲亚:“你喜欢现在的布达佩斯吗?”
  苏菲亚抿了一口咖啡,切了一块布丁放进嘴里,她的神态是满足的。憨第德周游世界时吃了各种各样的皮肉之苦,也有许多次是生离死别,可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太折磨人了。
  六
  第二天,她们再次走进火车站,生病的女儿依偎在中东母亲的身边,比昨天有了些许的活力,眨巴着一双病恹恹的眼睛、望着四周来来去去的人群。而另一个女儿又病倒了,母亲正忙着哄孩子喝水。花了很长时间把孩子安排妥当了,又打开黑色的背包在里面找着什么东西。
  邵向群很好奇逃难者的包里都装着什么,留神地望过去,母亲在儿子的小包里装进一条裤子、一件T恤,许多绷带和创可贴。母亲想得真周到,逃难时为了躲避搜索,他们随时都必须穿越树林,难免会受伤。除此之外,还有一包棉花糖和甜酱,这些可能是儿子最喜欢的零食。最重要的还有一沓用塑料纸包好的钱和一只手机。最后又放进一本深紫色的护照和一些纸币。她一边招手让儿子到她身边,凑近他的脸轻声叮嘱着,儿子听着频频点头。后来儿子忽然意识到什么异样,抬起头来十分困惑地望着母亲,拉着她的手剧烈地摇起头来。
  邵向群起先不明白母亲和儿子嘀咕什么,可是看见儿子那么一反常态的神情,就猜想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将要发生。
  中东母亲说着话,站起来拉着儿子向另一边一群年轻人走去。她恳求似的对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她原先平静的神情忽然变得起伏跌宕,不断哀求。原先在接受邵向群赠与食品时保持的矜持全都荡然无存。她为什么突然激动异常?中东母亲说着话,忽然回身指着躺在地上的女儿说着什么,然后又把儿子拉到那些年轻人身边,她突然跪在地上,向他们跪拜,年轻人终于点头答应了。
  邵向群终于明白过来,中东母亲是要将自己的儿子托给陌生的年轻人,让儿子跟着他们先去一个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
  过了一会儿中东母亲回到女儿身边,邵向群急忙上前问她。中东母亲情绪依然难掩激动地说,“他们今晚要徒步去德国,有消息,德国要关门,一定要早一点进去。可是我的女儿生病了,我走不了,可是儿子要先走,不能耽误了……”
  邵向群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这一分手就是生离死别,她舍得儿子吗?她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是中东母亲从她疑惑的神态中读出了她心里的问题。“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儿子是我最亲的骨肉,可是等着只能是死路一条,走才有希望。”
  中东母亲特别告诉邵向群,昨天布达佩斯被难民包围的火车东站重开了,大家高兴地觉得终于有机会去德国了。可是只高兴了半天,就有消息传来,一列前往邻近奥地利边境城镇的火车,到了奥地利边境停了下来,大批防暴警察登上站台,把全部难民赶下火车,最终那列火车还是没有开出去。
  “待在这里没有希望,拖得越久越糟糕,后面来的人会越来越多。“母亲脸上忽然露出了果决的神情。
  “你不怕孩子离开你遇到危险吗?”她的问题显然难住了母亲。母亲忽然把儿子拉到身边紧紧地抱着,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儿子紧抱着妈妈,不停地呼叫着。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母亲突然把儿子从身上推开。她蹲在地上,凑近儿子耳边轻声叮嘱着。
  儿子先是不依不饶不答应,后来逐渐平静下来。邵向群听不懂母亲的话,却以一个中国母亲的情感体会着她的情感,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相通,不论来自哪个世界,母子之情都是相似的。
  七
  临睡前邵向群习惯性地看了一会儿新闻,一则报道吸引了她的注意。从塞尔维亚徒步进入匈牙利的移民人数激增,而在匈塞边境上四米高的围栏即将完成,超过四千名匈牙利士兵已调至边境,以协助警方近日起执行堵截命令,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边境的冲突进一步加剧。
  塞爾维亚?邵向群记忆中闪过这个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网去搜索,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前身为南斯拉夫。她循着地图搜索,那个地方距离布达佩斯不远,在上世纪曾经是铁托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南斯拉夫。在她年轻时中国与南斯拉夫破裂的关系改善后,曾经在中国上映过一部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在年轻人心目中瓦尔特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他对当时中国年轻人的影响甚至超过了自己的英雄。
  “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在燃烧……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瓦尔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很多台词成了当时学校中男生们的口头禅。
  邵向群一想起这部电影,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人高马大、目光炯炯的瓦尔特。二战时,南斯拉夫游击队阻止德国军队在战场失利后的撤兵行动。后撤的德国部队需要萨拉热窝的油库补给,而神秘的瓦尔特游击队最终炸掉了运送燃料的火车。执行任务的党卫军上校冯·迪特里施到处在寻找瓦尔特,但他最终也没能找到。当他任务失败被调走时,站在鸟瞰城市的山坡上灰溜溜地对继任者说:“你看到这座城市了吗?他就是瓦尔特!”
  人过中年后,邵向群自觉越来越念旧,脑中闪过的旧时记忆竟然那么鲜活。现在有了网络真是方便多了,需要找数据、找人就上去搜索。瓦尔特还有他战斗过的萨拉热窝,这些名字忽然都从她沉睡多年的记忆中被启动,如同一个个过往的老朋友向她走来。邵向群急忙上网去查了一下。扮演瓦尔特的演员后来做了国会议员,前几年还去过中国。嘿,真棒!再往下看,就十分惨, 上世纪90年代爆发了波黑战争,萨拉热窝又成为一个极其惨烈的战场,一场现代战争史上时间最长的都市包围战——萨拉热窝围城战爆发了。经过战争的蹂躏,一万多人受到杀害,五万多人受伤,其中有许多是市民和儿童。在战斗中幸存的市民逐渐逃离地狱般的城市,三年后整个城市中的人口消失了一半以上。
  哈·克尔瓦瓦茨呢?她又继续搜索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导演,他是穆斯林,南斯拉夫著名的导演,拍过三十几部广受欢迎的电影……跳出来一个结果让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死了……怎么死的?   邵向群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俯瞰着夜幕下的多瑙河,生活如此残酷,她特别不能接受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突然悲剧性地离开。
  哈·克尔瓦瓦茨的死使她加倍感受到生活的荒诞。人生变幻如此莫测,而陷身于战争中的人们又是何等无辜和无可奈何,即便一个卓有成就的导演,简直太具讽刺意味。她克制着汹涌的悲伤,站在窗前远望着多瑙河上的景色。她知道脚下的这条河同样流经塞尔维亚,不过到了萨拉热窝的那条河不叫这个名字,可是她相信世界上的河流最终是相通的。
  苏菲亚悄悄地站到她身旁。
  邵向群告诉她刚刚在网上看到年轻时的一位偶像级导演死了。
  苏菲亚很纳闷。
  “发生灾难的城市离这里不远,在一场围城战中,这位导演和所有的市民被围在城里,空袭、炮击,无法逃生。他不是死于战火?……简直不可思议,他死于萨拉热窝自己的寓所中,竟然是因为没有食物饥饿而死……那时他才六十多岁啊!”
  “又是一场围城站。”苏菲亚说,“二战后期德国军队也被苏军在此围城,不得不退入地势偏高的布达。”
  邵向群转身问:“你听谁说的?”
  “今天白天在酒吧里时,我在网上浏览了一些这个城市的历史。当时为了抵御苏军强攻,德军用五吨凝固汽油弹炸毁了多瑙河上所有的桥梁。二十余万名装备精良的苏联红军将布达佩斯团团包围,而他们面前的几万名德国和匈牙利士兵已经筋疲力尽,缺少食物、弹药和装备。”苏菲亚几天下来神态忽然显得成熟了,也许是经历了面前的难民和历史的相遇,她望着布达山上的古城堡说:“在整个围城过程中布达佩斯有三万八千名市民丧生……”
  整个晚上邵向群难以入眠,迷蒙中她梦见自己去给哈·克尔瓦瓦茨送水,泥路如同沼泽,她奋力向前走,迈出去一步又退回来半步,前面就是她要去的废弃的宅子,却总也走不到。后来终于跨进垮塌的大门,看见哈·克尔瓦瓦茨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勉力直起身体,向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她把水递过去,他用手抓呀抓,就是够不到,她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张开了,翕动着,便奋力把水瓶向他投去,水瓶在空中打着转翻滚着飞过去,他没有力气接住,飞过他头顶的水瓶被窗外冲进来的爆裂物击中,爆裂开来,水花四溅,他张大了嘴要去捕捉溅散的水花,水花却消失了,他绝望地向她投来一道目光,只有绝望两个字可以形容……
  清晨,邵向群把梦讲给苏菲亚听,苏菲亚说她也做了一个梦。
  苏菲亚接着讲她的梦,她看见憨第德一路迁徙走进一个村庄,看到一群孩子在路边玩“饼子游戏”。那些饼子都是大个儿的,有红、黄、绿各种颜色,在地上溜着转,直耀眼!她捡起几个来看,黄色的竟然是块黄金,绿的是一块翡翠。她就跟着去玩,她捡起黄金扔给憨第德,对面的憨第德一转身却变成了中东母亲的小男孩,黄金块到了小男孩的手里变成了石头块,绿翡翠扔过去也是这样。男孩就追着她,说她骗了他,她逃得远远的,她逃,他就追,小男孩哭着闹着说她偷走了他的黄金块,她有口莫辩只管逃,男孩追她,她从山坡上跑,跳过了溪流,跳过了沟壑,男孩没吃东西,力气用完了,跟在她身后越跑越没力,最后她回头就看不见他了……
  “都是噩梦,心情糟透了。”邵向群翻身下床。
  苏菲亚却解嘲地说:“噩梦醒来是早晨,又是一个太阳直射的高温天。”
  “战争可以在瞬间,只是瞬间就可将现代社会打回原始状态,太不可思议了! 你知道么,中东母亲要让男孩先走。”
  “先走去哪儿?”
  “去德国。”
  “跟谁走啊?”
  “跟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走。想到我的梦,也许中东母亲的决断是对的,在生命的某些关键时刻,冲出去与等待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我没有经历过战争环境,只能从所见所闻中揣摩人在那种混乱、瞬息万变的氛围中,如何最迅速地作出决断,没有时间考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唯一正确的就是作决定,去行动。个体的生命也许就在瞬间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命运变化。”
  “不過男孩这一路走去真的会有很多困难,不过总比憨第德的遭遇要好。最起码这里没有战争。”
  时近傍晚,邵向群和苏菲亚离开酒店,决定要去送送中东母亲的儿子。
  八
  那个夜晚注定是不平静的,难民中的年轻人重新背起背包,跨越了警察的封锁线,顺着欧洲铁路的轨道向维也纳徒步前进,只有先进入奥地利,然后继续前进,才有希望到达德国。
  邵向群和苏菲亚特地来到现场见证母子告别的一幕。七岁的儿子,与母亲日日厮守,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可是为了孩子们逃离战争的硝烟,母亲果决地选择了自我放逐,流落异乡。前路受阻,她忍受着如同咬断食指般连心的痛,要将儿子托付给陌生的路人,让他继续前进去德国。21世纪了,人类的苦难还总是似影随行。遭遇苦难的人们和命运的赛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谁跑在前面,或许就能早日摆脱战争的苦海。
  男孩这回看见苏菲亚不再跟她纠缠,乖乖地拉着妹妹的手,坐在母亲身边。
  男孩不来找她,苏菲亚反倒觉得有些失落。她摘下耳塞,时常在耳边回响的音乐消失了,她终于听到一个真实的世界接近她。这个世界里的声音不是那么和谐,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各种语言的窃窃私语,还有不知来自哪里的嗡嗡声。她原先习惯了的音乐的旋律彻底消失了。简直奇怪极了,仿佛她原先熟悉的世界完全变了。
  苏菲亚从兜里拿出自己每天用的iPad,走到母亲身边,“男孩要走了,我把iPad送给他好吗?”
  邵向群颇显惊讶地问:“那你自己呢?”
  “再买呗。”
  邵向群听了高兴地点头。
  苏菲亚走到中东母亲面前,请她允许自己把iPad送给就要启程的儿子。她告诉中东母亲,音乐会帮助他解除疲劳,陪伴他走过漫漫长路。
  中东母亲迟疑了一下接过iPad,交给儿子。
  苏菲亚高兴地笑了,她走近瘦弱的男孩,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看清楚他了。他有一双深陷的眼窝,眼神里充满了水灵灵的童稚,稚气的脸上星散着点点雀斑,掺杂着抹不去的忧愁。   苏菲亚将耳塞塞在男孩耳朵里,放了一首歌,奇迹似乎发生了,男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的身体随之轻轻地舞动起来。
  苏菲亚换了一首歌曲,男孩便又逐渐地沉静下来。
  中东母亲在边上看到儿子神情上发生的变化,有些着迷,对身边的邵向群连声说谢谢。
  苏菲亚把iPad交到男孩手中,又从包里拿出充电器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用。男孩学得特别认真。
  队伍就要出发了。母亲最后一次把儿子拉到人群边上,千叮咛万嘱咐。邵向群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完全能够理解母子生离死别的煎熬。
  世界之大,茫茫人海中,个体就是一粒沙子,不知道风会把你吹到何处去。更何况两粒沙子,怎会有相遇的机会?她赶紧走过去问中东母亲:“你们分开了,以后怎么联系?”
  中东母亲说:“有一个亲戚在土耳其,那里暂时还没有战争。我们可以通过她取得联系。”
  邵向群这才舒了一口气。
  儿子紧紧拥抱着母亲不肯松手。母亲强忍着泪水拥抱着儿子,然后果决地推开他。忽然成熟了很多的儿子被推开了再次拥抱母亲,母亲强忍著感情呵斥了几声又一次推开他,是在催促儿子快走。儿子还要拥抱母亲,母亲这回显得很生气,对儿子大声地呵斥。儿子似乎揣摩出母亲的心思,恋恋不舍地望着母亲,倒退着一步步离开,最后又深情地望了母亲一眼。
  母亲跟着儿子来到队伍中的两个年轻人面前,她突然跪在地上,向他们磕头长拜,拜托他们一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
  两位年轻人扶起母亲安慰了几句。然后搀起儿子的手向维也纳的方向走去。长长的人流绵延数百米,远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里没有战争,却充满了命运的未知数。此时一别不知何时何地才能相聚。
  母亲站在原地目送儿子远去,儿子不停地回过头来向母亲挥手。邵向群紧盯着小男孩的背影,看他三步一回头地逐渐远去。母亲不停地向他挥手。儿子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人群中。母亲突然虚脱了似的瘫倒在地上,邵向群急忙过去扶她起来。母亲坐起来将身边的两个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失声大哭。
  这支向德国步行的人流中,大部分是年轻人,也有脖子上驮着儿女的壮年男子、背上背着婴儿的母亲。邵向群的心因为小男孩,与这道人流有了连接,有了牵挂。
  第二天,邵向群和苏菲亚改坐汽车前往维也纳,她们希望在那里邂逅小男孩,看到他平安到达。好在这一路没有炸弹、炮火,没有海洋,全部是和平美丽的陆地。邵向群企望中东母亲的决定是对的,企望七岁的儿子可以顺利地走完这段漫长的路程。也许这是他人生旅途上最漫长的一段路程,但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下来,从此开始摆脱苦难的征程。
  离开酒店去车站前,邵向群和苏菲亚走出酒店再次到多瑙河边散步。清晨的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平静的河水默默流淌。她觉得站在河岸上与河水的距离太远,听不见河水的呼吸。便和苏菲亚寻找了一片有浅滩的地方,携着手走下河堤。
  “终于可以听见河的呼吸了!”她举起双手对着苏菲亚欢呼。
  苏菲亚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向河边,从那里可以仰望布达佩斯的地标塞切尼链桥。塞切尼链桥显得很高大,可是邵向群的眼前还是浮现出曾经的历史画面,链桥的桥面被炸毁了,桥上的钢索都垂落在水底。只剩下两座桥墩孤独地耸立在河面上。那是历史啊,这座城市的历史竟然这么揪着她的心。
  她蹲下身去将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温度,不温不冷。她听清了河水拍岸的声音,这些声音里夹杂着犹太人的哀号,夹杂着猛烈的爆炸轰鸣,她还听到了坦克履带碾轧的嘶鸣。人类文明数千年,战争始终不曾间断,而在这些战争中,个体的生命往往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即便是战场上的英雄,一颗子弹穿透心脏,也只能止步倒下;一声爆炸中,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即刻会肢体四散。最无辜的就是这些流散的难民,命运将把他们导引向何方,没有人知道。
  “妈妈,我又想到了老实人憨第德,他被逐出皇宫后,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苦难。可是他的老师还是一直对他说: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的,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的。这样说起来,谁要是说什么事情都合适,他的话还不够一半对,他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是最合适的。”
  “那你觉得呢?”
  “憨第德的老师教他,一切存在的都是最合理的,这显然是荒谬的。‘恐怖博物馆’中的幽灵都有冤要伸,多瑙河中不应该流进那么多鲜血,小男孩和他的妹妹应该有安定安全的童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不合理。”苏菲亚突然显得颇为深沉。
  邵向群最后忍不住问:“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后,憨第德有没有自己的选择?”
  苏菲亚想了想说:“我记得他好像对喋喋不休的老师说,你的话都对。但我们还是收拾自己的园子吧。”
  邵向群终于从苏菲亚脸上看见了睿智的笑容。
  作者简介
  
  叶周,男,出生在中国上海,成年后出国留学并留在美国生活。他的人生经历跨越了太平洋两岸,他的小说创作,则涵盖了中、美两地的人生形态。按照“新移民文学”的定义——指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走出国门,在海外以中文进行创作的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所形成的文学。叶周属于典型的“新移民文学”作家。
  (标题书法:夏天敏)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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