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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宗留下的建筑,最好的要属塔了。
  西方有教堂隆顶,东方有淡淡的塔影。二者皆指向高阔,皆与缥缈的灵魂有关……这是大地上最美的形体之一。
  一般说,有庙的地方即有塔。我厌恶庙,却热爱塔。在我眼里,庙是病态、阴郁、萎靡、虚构的,显得造作而矫情。而塔疏朗、健正、嘹亮、挺拔,有沉静和生长的气象。
  而且,它埋藏深沉的根。
  抛开宗教寓意不谈,我以为传统建筑之林中,塔最健康、最豪迈、最端庄,最具清明和抖擞之感。注视塔,不仅是视觉享受,也是灵魂滋养和精神审美。
  塔的气质各不同,或祥和、太平,或峻急、忧愤,或淡泊、隐逸,或刚毅、坚忍。但无论怎样,不变的是一种“矗”,一种垂直的定力,一种清洁的风骨,一种不群的境界。像一把剑,它远离江湖,却洞悉风雨,聆听沧桑。像一面旗,飘扬而不跪伏,沉默却不袖手,它对着天地苍茫说“是”或“不”。
  塔和塔从不重复,相互独立,彼此遥望。它拒绝雷同,拒绝攀附和结党。
  塔是一种海拔,一种对清高的纪念。
  塔,使你必须仰望它。
  每遇一座古老且寂静的塔,总肃然起敬。
  塔的姿势最像人:活着,站着,守着。
  塔的背景,以远山、薄雾、松林、青竹、钟声为佳。其所在未必毓秀绮丽,但须气正、开阔、坦荡。塔不容忍狭仄和龌龊,多年来,我得到如是印象:一个不善待塔的时代,必世俗险恶、政治污秽;一个留不住塔的地方,必民风歪斜、水土拙劣。
  尤爱野塔,民间的布衣塔,未受册封、未被镀金的荒野之塔。
  具体说,我偏爱砖木灰石的素塔,不喜铁塔或琉璃塔。前者自然、含蓄、朴实,像土里长出的笋,有温度、呼吸和毛孔,更像一种精神材料砌成,有“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之象。后者华服雕饰;却像棺材,像囚室,像水泄不通的龛笼,捆着一团死气和谥号。
  无塔的版图不值一看。无塔的山水不配留恋。
  望塔,总有一种隐隐的痛,一股淡淡忧伤与凄凉。
  它是裸的,赤手空拳,形影相吊,宿于荒郊野岭。
  塔是负伤最多的建筑,高度亦是靶子,独立即成钉子,遭嫉恨和敌视最深。风雨既淬之,又育之、沐之。世间的野塔,皆憔悴,往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瘦得直,瘦得硬,瘦得干净。
  塔就是塔,和信仰一样,它极不实用,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仓储。孤孤单单、高高瘦瘦的塔,是为最不谋利的人而立的。
  世上最悲的事,莫过于塔的倒掉。
  塔毁于虫蠹,毁于雷电,毁于战火。可这都不足致它精神上的死。
  塔死于漠视,死于寂寥,死于诽谤,死于群氓践踏,死于日落后无际的黑……
  中国本来就少塔的地基、塔的材料、塔的空间和图纸。塔一样独行的荷戟之士,则更鲜见。我一直相信,塔是人的背影,信仰走过的地方才冒出塔。而一个遍布塔的时代,必是理想风起云涌的时代,必是精神高寒、人格峭拔、灵魂嘶昂的时代。
  如今,真正的塔已難觅,只剩稀疏的塔影了。
  遇见过很多攀塔者,他们和塔并无缘分,纷杂的一顿脚踩和推搡,胡乱的一阵吆喝与折腾,并非仰慕和祭拜,而是为了居高临下。
  想想也是,当今之人,只配和塔合影了。
  将自个的矮小掩在斑驳的塔影里,也罢。
  现代中国,再也不是一个造塔的年代。连尚塔者也寥寥。
  风雨寂苦,塔也寂苦。庙的命运比塔要好,性情似庙者也更易安生。
  现代人只会仿造各种庙坛和圣殿。
  想想鲁迅那一拨人和身后的凄清,就不禁怀念起中国的塔。所谓“中国的脊梁”,也就是它了。
  总爱在风雨之日去野外访塔。寻它支离破碎的瓦砾,祭它的灵,祭乱草中的魂。我是中国人的儿子,我爱中国的塔,哪怕它的坟。
  摘自书海出版社《当年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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