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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绅士风度相差两个地球周长的距离
30年前,我刚到马斯特里赫特时,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住处,就跑到比利时去租了一间房子住。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可其实没有那么惊心动魄。马城处在荷比边界处,我每天上下班只需骑一刻钟的自行车。这两个国家不但人民长得没啥两样,而且语言也一样,十足的一衣带水、无缝连接。
我的比利时房东老太太,年近古稀,孓然一身。好在我来这里住了下来,还能陪她一程。每天我下班回家以后,她都请我到她一楼宽敞的阳光屋小坐。
有时我也和房东太太一起看电视。我喜欢荷兰台,她喜欢比利时台。因此,我们商定,今天看她的台,明天看我的台。
有一天,轮到看荷兰台了。此时正播放一台综艺节目,有两个主持人。其中一个动作诡异,明明绝对是个男性,但他摇臀扭胯,搔首弄姿,比他的搭档,那个乳沟深陷的女主持人还妖里妖气、风情万种。我问房东太太,什么情况?
她惊讶道,露露,你不知道呀?这是你们荷兰最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呀!我说,最著名跟他那副不男不女的做派有啥关系?房东瞥了我一眼:还说呢,你现在懂了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爱看荷兰电视节目的原因。你们荷兰呀,她数叨我说,就爱标新立异。电视节目主持人净是些同性恋。
好家伙,我刚到荷兰没多久,还被人当做外来户儿呢,就得替荷兰背黑锅。房东话音还没落,只见那位男主持人顺手抄起旁边茶几上的一杯矿泉水,趁女主持人笑得前仰后合,把这杯水顺着她深陷的乳沟就往她的衬衫里灌。她抱头鼠窜、尖叫起来,现场的观众则欢呼雀跃,那场面比荷兰队获得欧洲足球杯冠军还热血沸腾。房东瞥了我第二眼道,看见了吧?这个主持人就是這么出名的。我鼓起勇气说,我在中国的大学读过欧美文学,常看到书中对欧洲男人的描述。他们都很绅士,给女人开大门,帮女人穿大衣,好男不跟女斗。可您说这位男主持在上百万的电视观众面前把女人的胸脯当花儿浇,这也是男人干的事?跟绅士风度相差两个地球周长的距离。
房东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语重心长道,露露,局外者清。你作为外国人的观察和评论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过去还以为这个主持人名声大噪、粉丝遍荷兰,是因为他同性恋。荷兰喜欢以前卫自居,老想让世界各国各地人民看看,我们多么开明和宽容!不但每年组织同性恋、双性恋、换性人的“粉色星期六”大聚会,而且主流媒体还力捧同性恋主持人。
可露露呀,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其实这个主持人出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敢做异性恋男人不敢做的事。绅士不是讲究尊重女性吗?他偏要跟女性一决雌雄,使用有些女人之间争风吃醋、互撕互掐、明争暗斗的特长,哗众取宠。房东还说,不少观众觉得看主持人这么做很解气、忒刺激。因为异性恋的男人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女人呀?异性恋的女人谁敢公开承认自己出于嫉妒而挖苦别的女人呀?而有些同性恋主持人既不用绅士风度,也不用担心别人说他犯女人的通病喜欢互掐。所以他们左右逢源,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我心想,哪有房东说得那么复杂?中国有句话,力大的怕玩命的,有理的怕不吝的。我预测,即便那个浇女人胸脯的男主持人是异性恋,他也照样敢拿女人开涮,不吝啥都有了!这跟他是否同性恋没啥关系。我在荷兰马城翻译学院的学生中,有好几个同性恋。他们温文尔雅,心地善良,连个蚂蚁都不愿意伤害。另外,荷兰对同性恋理解和宽容,不是慈悲仁爱的表现吗?
专找软柿子捏
一年后我找到房子,搬回了荷兰。这样我便可以撒着欢地看荷兰台了。有一天,我瞧了一个脱口秀。主持人肥头大耳,硕大溜圆的秃头金光万丈,极为壮观。他的三位嘉宾,一位无腿,一位无臂,一位四肢健全但身患肌肉萎缩症,从胸部往下毫无知觉。另外,他们都未成年,也就是十五、六岁样子。主持人在台上活蹦乱跳,从残疾少男的轮椅那儿跳到残疾少女的轮椅那儿,自觉妙语连珠、诙谐幽默,为自己跟他们说的“笑话”沾沾自喜。而且,与其说他在采访三位嘉宾,不如说他在听自己说话外加顾影自怜,那个表现欲,空前绝古。
这时的我已经能听懂荷兰文了,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所谓笑话暗渡陈仓地拿残疾人开涮,搞得三位少男少女哭不是、笑也不是。现场观众反应各异,有的跟主持人狂笑不止,有的一脸尴尬。
我虽然属于一脸尴尬的,直替主持人面红耳赤。但从那天起我开始关注这个主持人的节目。如果说我之前在比利时看的那个主持人对女人“下毒手”,那么这个秃头肥硕的主持人更胜一筹,对残疾人说阴损的话。我关注此人的节目就是想了解一下,如今这是咋了?
我发现,荷兰电视电视台有很多脱口秀和访谈节目,报道时事,讨论时事,针砭时事,但它们鲜有粉丝数量超过这个光头肥仔主持的。我还从媒体报道中得知,那个主持也是同性恋。怪不得他能像有些男人那样看受访者哪儿疼就捏哪儿;也怪不得他也能像有些女人那样,为一点小事就纠缠不清阴阳怪气呢。他不把才华用在鞭挞坏人坏事上,却专找软柿子捏,谁弱势就拿谁当猴儿耍。
硬着头皮上节目
一年年过去,荷兰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由于竞争激烈,一茬接这一茬地换,以损人见长、年更轻、气更盛的同性恋男主持人们犹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而那个光头肥仔犹如风雨中的灯塔,雷打不动,依然挺立于黄金时间段的电视节目里。
侨居荷兰十年后,我成了国际畅销书作家,没想到这下子就跟那个光头肥仔遭遇上了,他请我上他的节目。我接到邀请后直肝颤,但我的出版商执意让我上,我再腿肚直转筋也得硬着头皮接受邀请。我先备战备荒,仔细研究光头肥仔采访嘉宾的套路。我发现,他善于玩文字游戏。比如,我看了一个录像,光头采访一位华侨老中医、中草药专家。他问这位老先生:中医有没有治光头的中草药?老中医说,可以给他开个补肾的药方。光头说:不对吧?我的腰子非常健康,不信问我丈夫去!老中医一听懵了,不知说啥是好。光头见状,一脸胜利者的得意洋洋。他乘胜追击地对老中医说,好吧,下回我到您铺子去,买一包中草药好做北京烤鸭!然后他又开怀大笑。 我看得出来,老中医没听懂主持人的文字游戏。荷兰文的kruid一词既有草药的意思,也有做菜调料的意思。光头肥仔用此偷梁换柱的伎俩文绉绉地表达他对中医的蔑视。
我上节目时,光头肥仔来势汹汹、单刀直入。他一上来就问我,露露,你在家里喝茶的杯子上贴了什么字条?可见他的编辑团队做了充分的家庭作业。事情是这样的。一年以前,荷兰的一家著名报纸来我家采访。记者是个猩红头发的女人,随行的还有报纸配备的摄影师。我的出版商提前就警告我,千万要小心这个记者,她像红毛狐狸一样狡猾,而且嫉妒成性。
我记住了出版商的话,处处设防。但狐狸防不胜防。采访见报后,我一读,砸了!采訪那天我忘记把茶杯给藏起来了。这不,记者在她的文章中含沙射影,意思说,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女人居然想染指我们荷兰的文学奖,真反了天了!
原来采访那天,摄影师看我拿空果酱瓶子当茶杯用,就拍了一张照片。这下可好,让红毛狐狸给抓到把柄了。因为我的茶杯上贴了一张励志的小条,大意是我坚持每天早起,跑步减肥;我坚持每天朗读20首唐诗宋词,写出10页荷兰文小说,争取成为获得荷兰文学奖的第一个中国人。我知道那个光头肥仔想勾引我在他的脱口秀上告诉观众那个我想得文学奖的旧事,好羞辱我一顿。可我偏跟他兜圈子,回答他道,我茶杯的纸条上写着,俺太胖了,都49公斤了,得跑步减肥了。光头肥仔的嘴脸立马耷拉下来,一时语塞。
但他不愧久经沙场,很快就阴阳怪气地开始了第二轮围追堵截:你们中国人玩大球不行,玩小球还不错。你会玩球(bal)吗?我知道他是借中国足球不行,乒乓球还不错来阴损中国。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您指的是哪种球?他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脖子根。这时在场的观众哄然大笑,但可惜不是光头肥仔所希望的那种笑。荷兰文的bal一词,倒跟中文一样一语双关。光头没想到,我一个中国小女子,胆敢而且能够接招,跟他玩如此微妙的文字游戏。我冲他咪咪一笑,然后恭候他发起第三次攻势,但他疲软下来,一身本来绷紧的肥肉松懈在沙发上。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