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一个人的诗歌地理

来源 :诗歌月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587121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想,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关系,主要是和这个城市生活的人发生关联。诗人,情感敏锐而细腻,感知力更强,体验更深刻,也往往是通过他接触到的人和事,来感知一个城巿的世态、人情和诗意。
  我是1989年8月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来到苏州的。
  本来我和同为大学同学的女友一心想留在南京工作,也分别联系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临毕业那年初夏,恰逢一个众所周知的大事件。女友是苏州人,她家里迫切希望我们一起回苏州工作,仓促间托人找关系落实接受单位。女友父亲的一位学生叫薛金坤(他后来在清代江南地契研究领域颇有建树,出过专著),在人事局工作,厚道而热心,帮忙牵线联系,我才得以在该年8月底顺利到苏州市环境保护局报到上班。
  离开南京“他们”文学社的诗友和我南大校园里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到苏州,难免有孤独感,但也并不特别感伤。虽然,南京的这些朋友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但毕竟多年相处,日日厮混,也会熟而生“厌”;加上年轻气盛,对未来还抱着一些梦想,总想换一个环境,生活在别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到苏州,我毫无疑问是先和少年时代就认识的诗友车前子接上了关系。
  1982年夏末秋初,我和诗友杜国刚从南京到苏州找车前子玩,之前,我和车前子已经通过南京《青春》杂志的编辑吴野先生介绍认识,彼此通信联系已有一年多时间。那时,车前子的家在苏州通关坊七号公安系统的一栋老楼里。我们俩就住在他家二楼厢房里。他向当时的工作单位花木公司请了几天假来陪我们。记得我们一起逛了沧浪亭、网师园等几个有代表性的古典园林,见了他往来密切、正在从事创作的同龄朋友。我们还创作了几首同题诗,其中就包括他后来发表在《青春》杂志上的组诗《三原色》。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和车前子曾在南大校园里有过交往,但密切接触应该是我大学毕业来到他生活的城市苏州。当时,他和诗人陶文瑜在苏州桃坞职校当文学函授老师,离我工作的单位苏州环境保护局(当时局里在建办公楼,租了阊门饭店的房子办公)很近。午休时间,我常常跑过去喝茶聊天。之后,交往的圈子逐漸扩大,认识了苏州的一批先锋艺术家们。比如,画油画的王绪斌、刘越、夏伟(夏回),刚从南京艺术学院版画系毕业来苏的丁向东,同为南大中文系同班同学的诗友刘立杆(他很快又调回南京了),1980年代初就在苏州十全街开画店的刘定国,在万年桥畔开杂货店的文青老板祝效平(后来转向家具与文物领域),喜欢写诗和译诗的冯军,和车前子一样拄着双拐的诗人叶球等。这是我在苏州接触到的第一批朋友,也是张开双臂欢迎我的朋友们。
  在这个先锋圈子之外,和老一代的苏州文化人陆文夫先生是慢慢接触认识的。
  记不清是1989年还是1990年了,我作为服务人员,陪同陆文夫、钱晓萍、张美芳等五位全国人大代表视察了苏州环保工作两天。我随身带了一本《苏州杂志》创刊号,请他签名留念。一路上也聊过几句。我说我和他的老友、作家方之的两个儿子李潮和韩东相熟,我问他是否读过韩东的作品,这个话题我们没能进行下去。我感觉他对陌生人还是有一些戒备的。后来,因为平燕曦、陶文瑜、叶弥先后进了《苏州杂志》社当编辑,我有时会去杂志社找他们聊天,逢到陆文夫先生在,我们就不敢太放肆。
  有一次,我们正在说笑,陆老师走进来和一位编辑说事儿,我们立马都安静下来。陶文瑜嬉皮笑脸地冲着陆老师说,陆老师啊,我们阿是蛮懂事的呀,你年轻的时候阿有我们这么老实?陆老师伸出两只夹烟的指头,朝着我们比划了一下。那是不跟他废话的意思,转身去了他的主编室。
  和陆老师接触稍多点,已经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尤其是病重住院期间,我陪陶文瑜去病房看过他几次。最后一次印象尤深,他在苏州第四人民医院老干部病房里的一间单独的房间里,消瘦得已脱了人形,艰难地吸着氧,眼睛也已失了神。他认出我俩,手已抬不起来了,干涩的嘴唇努了努算是打招呼——
  和苏州老一代诗人、作家还有些联系的如朱红、程彼德等,但是说不上有什么个人交情,交流很少。和朱红先生有几次见面聊天,印象中有诗人长岛在,听他讲过他和当时诗坛几位名诗人的交往,因为我均不太熟悉,读他们的诗也不多,过后没留下印象。和诗人叶球等几个人一起在程彼德先生家听他聊过外国文学翻译,当时感觉他的视野挺开阔的。可惜,程先生已经过世多年了。
  也和当时几乎算是崭露头角的一些艺术家有过交道,比如于少平、虞村、吕美立、徐思方、薛亦然、王稼句等等。
  之后,周亚平来苏州电视台工作并成为了车前子的妹夫,和车前子、陶文瑜,这就构成了我到苏州后最早参与的诗歌小圈子。
  古人所谓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到苏州后,有了更深一层的体验。
  进入九十年代中后期,慢慢和陈霖(林舟)、曾飞鸣、曾一果、苏立树、王尧、季进、荆歌、黎小锋、叶弥、朱文颖、臧北、苏野、李德武、杨明、王啸峰、刘湲、丁及等本土或外地迁居苏州的艺术家成为来往较多的朋友。也有离开苏州后又回来的,也有曾在苏州短暂居留过的,前者如范小青、戴来等,后者如林建法等。
  和《他们》这个群体中的朋友们通过通信联系的认识方式不一样。命运让你在苏州扎下根来,并和生活于其间的人发生交集,你慢慢结缘,磨合,确认,有些新朋成为了老友,有些疏于往来成为过客。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诗歌和文学曾经有过乌托邦理想的性质,整个社会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有一种对人文理想的追寻冲动。那么,在九十年代,全社会有一股重商主义倾向,诗歌和文学逐渐被边缘化。有的诗友明显感到不适,渐渐自我放逐,归入隐士的行列。还有一些诗人们成为自由职业者,走南闯北,每天的生活信马由缰,无拘无束,呼朋唤友,无酒不欢,无聚不醉,过着古代诗人的诗酒人生。
  由于我的一批老友、同学在九十年代渐渐离开体制,辞职专事写作,对我也产生了很大压力,当然,这其中也有我对工作的不适和焦虑,有前后十年左右的时间,我都有辞职回家写作的念头,一度十分强烈。但女儿的出生,家人的反对,让我慢慢稳定和平复下来。   一些南京时期的老朋友有时也会来苏州一聚,又如韩东、于小韦、李冯、贺奕、朱文、刘立杆、吴晨骏、鲁羊等。正好,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杨明从南京调至苏州工艺美院了,他们来,会一起聚一下。杨明在苏州或者外地的雕塑展,我们也会相约一起去观摩。
  说起来,作为一个诗人,我的现实生活真的是平淡无奇。我和我大学时代的一位同班女生(其实中学时期就认识了)一起毕业后从南京到了苏州,工作、结婚、育女,节假日回家探望父母、妹妹,平时也经常和父母通通话,偶尔外出旅行或者去看望几个多年的好朋友,一直处于稳定的状态。
  人到中年之后,生活更有规律、更简单,戒了烟,不熬夜,尽量素食,增加了早上、中午的健身长跑,有一两年时间晚上有时游泳,临睡前打打坐。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我每天跑步10公里,双休日则约王啸峰、李勇、王晓峰等几个跑友到环太湖大堤上练习长跑。写作虽然说更加自觉一点,但是无法固定与强求,只因为诗歌常常需要等待靈感的降临与眷顾。
  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有改变喜欢做点白日梦的习惯。写诗就是这样的白日梦,既是一场自娱自乐,也是一场自我搏斗、自我矛盾的白日梦。有的年份会写得少一点,个别年份甚至一年只有几首诗。比如刚刚毕业从南京到苏州后的一段日子。也有的年份连续疯写几个月都有过,每天都有写作的欲望。我感觉,有时候诗歌走在我的前面,有时我又落在诗歌的后面,诗歌的牵引力或大或小地在生活中发挥着奇怪的作用,使我在直面生活和现实时有了一点点的痴气和傻气,这点痴气和傻气就是所谓定力,不至于在生活面临压力和挑战时,临事六神无主、张皇失措,也让我不至于被所谓的“时代精神”轻易裹挟而去。
  苏州,作为个人的诗歌地理,进入到我的生活与创作之中。这座江南城市的气质和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影响到了我。
  举个例子,去年过世的诗人、作家陶文瑜,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友,他笔下的文字精确地描绘了这座城市的精神。是他和像他这样的朋友们,让我喜欢上了苏州。他临终前一天,我去医院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小海,谢谢你。兄弟一场,就此别过。”几年前,和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岳父和我匆匆告别。当你的亲人和朋友慢慢开始和你告别时,他们必然会和这座城市一起留下来,直到我自己也失去记忆,直到风把我和我的诗歌一起刮走。
  小海,本名涂海燕,1965年生于江苏海安。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村庄与田园》《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北凌河》《大秦帝国》(诗剧)、《影子之歌》(长诗)、《Song of Shadows (影子之歌)》(英中双语版)、《男孩和女孩(小海诗集1980-2012)》;对话录《陌生的朋友:依兰-斯塔文斯与小海的对话》;随笔集《旧梦录》等。获得《作家》杂志年度诗歌奖等奖项。现居苏州。
其他文献
不过五百米的高度,却能抵达俯瞰的自由,  人间种种,在山色变幻间浮现、消沉。  上行。镶嵌古道上的石板没有说出前朝往事,  南宋皇帝的脚印终究无法辨认,  惟有溪水叮咚,撩拨山下大海心事。  潮水一如初衷地向山而拜,  香樟树的道场,无须寻求人类的布施……  山顶有天门,两座竦峙的山峰  彼此靠近。我分不清自己在门里还是门外,  亦不知是否有龙曾从这道门经过。  门那边是一面由大海和天空磨成的镜子
数据仍在增长。确诊与疑似之间   只隔着一条刺眼的黑线,而横亘在   治愈和死亡中间的,是整个世界   有人为我们死了。那个“吹哨”的人   或许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夜晚   一个国度为他而失眠,一个民族   为他举起火把,照亮通往天堂的路   有人为我们活着。那个眼含热泪的老人   瞳孔中有菩萨一样的光芒,他告诉我们   春天还在,在防护罩后面的眸子中   在白大褂和核酸检测试剂盒的密码里  
文学史上被遮掩在“小说家”头衔的光芒下的诗人不在少数,比如雷蒙特,卡佛(Raymond Carver),这位美国小说史上“极简主义”的代表作家,他的诗作直到他晚年才受到学界关注。以叙事性的、散文化的语言将生活庸常的一面娓娓道来,卡佛模糊了诗和小说、诗和散文的文体界限,因而争议小断。研究者Arthur F.Bethea将小说和诗进行对照式的细读认为:“卡佛的诗是诗,在于它的技巧超越了叙事。精确的语词
一  一个村庄就是一座山  一座大山  一座压在人身上的山  这个地方的人  一出生,就体会了路的崎岖和不平  二  山的前面有一条河  叫黄河,它泥沙俱下  土里土气  看着近,走着远  三  黄河流经万里千年  也洗不去黄土高坡的影子  和灵魂深处的苦  四  人也活在山身上  脱不开,因為它又名叫故乡  五  一个村庄,紧跟着你  背又背不动,摔也摔不下  晴天扬尘,雨天泥泞  六  举步维
透明房子  我很确定,那透明的房子绝不是你的预谋,而是你  明明白白的欲望。  哈,我们发光的身体发生什么都没有错。可是  我心中的不安使我感到紧促的压迫。这时候  我宁可你仔细一点告诉我  如何一个人沿着承德出了木兰围场一直向北去。  十月份的夜晚,在陌生的酒店裹紧自己的衣服,关了灯,沉  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膝盖。  你一定不明白,我们  为什么一定要品尝这苦涩  就像我不明白  那甜蜜是什么。
推车过六尺巷的时候  我本应硬着头皮穿墙而过  两位漫步的老人说,请先走  我说,两位先走吧  我还要画地上斑驳的月影  画青葱的葡萄藤蔓  画可以撑船的大学士胸怀  尤其要画这世间最柔软的墙  耶路撒冷的哭墙太多心酸  柏林墙早已拆毁  對抗仍随处可见  其实,我不是画家  我只是文都有福的路人
高梁,本名王树彬。河北秦皇岛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写作。诗作散见《诗刊》《人民文学》《诗选刊》等刊物。获得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首届文艺贡献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提名、国家电网职工文学创作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秘境》。  挪动  需要一场神游才能配得上大地的运动。这需要  我早早出生,早到恰好看到熔岩喷出  看着它们燃烧,然后冷却。看到浑然一体的它们  慢慢布满裂缝  山川的挪动、升起和沉
时空  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无形中  或许只是一个光点  一个镜面的折射,一线光丝  我甚是稀有谈到“时空”  是亵渎了这个多维体,灵性的他界  我想  每座城市,每座山,每朵花,每条河流……的背后  都是时空,沒有具象  我谨慎细微到每根神经,每一下呼吸  怕一谈到  便是失去  囚徒  比如  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  在文字进化的旅途中  让人相信了半辈子  白云苍狗  青竹般若  是让心灵如
初春之卷  春天我的爱开满桃花  四分之一被风吹落成诗  四分之一被采摘化为爱情  四分之一被崔护偷走,遗落大唐盛世  剩下的四分之一被搁置,看遍生老病死  可没有百分之一,留给我可爱的亲人  一滴泪水垂下  羊群在山坡行走,又在黄昏迷失  日行帖  (一)  午后的黄昏参差错落  城市融合于阳光尖端  一排排视野在麦芒中拥向云端  惊涛拍岸,天空呈现古老的斑点  从九月到十月,它们的皱纹愈加陈旧
8月31日  他们喊我阁下,那时我正在收拾桌面  把一堆资料摞起来,放进附近的橱柜  他们依然喊我阁下  这令我恍惚,我实际已习以为常  正如,说到  中药,我就想到封建社会  中国文化  博大精深,但我总闻到麝香和草的味道  我精致如瓷  脆弱如瓦罐  我一日三餐,一日一线二点  有时站在云端  脱我的靴子  说我的古话  古话简洁,难懂  ——这足够了  可以赶跑蚊纳,异己和现实中的我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