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明、周炳辉编的《夹竹桃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确是一个鲜霞风致的好书名。“月光下的夹竹桃，叶影参差，花影迷离，婉美动人”引出无限幻想。且夹竹桃，“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季羡林说，“这一点韧性，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吗？”（季羡林《夹竹桃》）我读季老美文，连同《周越然的集外文》，又想起“言言斋”来。当年，他与嘉业堂刘承干、傅增湘、李盛铎、董康等并列为藏书大家。周越然的书斋，曾于百年中，演绎了几度兴衰覆没的藏书轶事，一如奥斯卡的电影，在我脑海映出万千变幻。
　　“买书买尽宋元版，读书穷探论瀛奇。”当时的周越然（1885—1962），俨然是一介书生、编译家、散文家；一部《英语模范读本》长盛不衰，风行了几十年。可还是民国时期不做官的名士。严复是他的老师，戴季陶是他的学生，他还因精通英语、富藏西书，更得辜鸿铭的赏识。但1932年遭“一·二八”日军炮火蹂躏，其元明孤本，西书古籍、珍贵抄本，毁于一旦。那辛苦搜罗之藏书，倾灰飞烟灭，“言言斋”寂灭，受了一次火与血的洗礼。
　　然不数年，周先生的《言言斋》，凤凰涅槃，如郭沫若说的，“死了的凤凰更生了！”大劫后，举家逃至租界，“言言斋”又移居西摩路（今陕西北路），重拾他的淘书、读书、藏书、著书生涯。尔后出版了《书书书》《六十回忆》《版本与书籍》等书，现都已成抢手货，复印一部也难。诚如陈子善所说：“以独到之眼，窥视现代中国的社会万象；以清新之文，书写脱俗人生的自然意趣。”确实，周越然以文笔清丽，知识丰富，内容广博而闻于世。而他用多个笔名，发表在《晶报》上的书话专栏，更因其视野宽广，探索细微，幽默博洽，谈论避席畏闻的中外性知识，读者众多，令人入胜。
　　抗战后，“言言斋”斋主，卷入不测漩涡，有史料回忆：某日，日宪兵夤夜闯入周氏西摩路住所，将周氏绑架至虹口新亚大酒店，迫周氏参加大会。（即1943年8月25日～27日在东京举行的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而事后周氏深为后悔，自认为有损民族气节。日寇投降后，不少人给周氏扣上“汉奸”帽子。周氏不得不退出学界，息隐家中。此时，“言言斋”又寂灭了一回。
　　1945年后，“言言斋”斋主不再见报于书报杂志，许多《人物志》《近代人物大辞典》都说周越然已离世，且有哀诗：“藏书曾记言言斋，厄运来时战火埋。文字漂零谁为拾？一编聊以见庄谐。”其实，“言言斋”仍活着，斋主也安然无恙。
　　1949年秋，上海解放，得陈望道之介，到上海水产学院教授英语。此校即今上海海洋大学。周先生中等身材，架一副眼镜，是位儒雅、和蔼、风趣的学者。他在教学上自有一套方法，这源自他中外知识功底的深厚。每有学生问及性知识，他仍以“性学”专家答道：“食色性也，都是人类天性。我研究它就发现许多奥秘。”
　　此《夹竹桃集》，类归三辑，有《文史杂记》，《（晶报）随笔》，《修身小品》。其中发表在《晶报》上的集外文就有二百多篇。这三辑妙文，其谈书论文、掌故趣闻、时事风俗，性知识的妙文，娓娓谈来。虽不衔接，也无呼应，但周先生笔下几十字乃至几百字的小文，却为我们记录了社会生活中的各式人物，留下了民国历史印记，同时写出无数中外文化故事，其体式各异半文半白的随笔小品，令读者有更大的阅读悬念。由于作者观察细微，深入到社会底层的脉络、细胞，为我们摄取了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家所遗忘的角落，为民国社会，记下了一部广阔的社会生活史长卷。周先生对于书持有一种特殊的终生热爱，如在《书谈》中提到的明钞本《愧郯录》，这是宋人岳珂所撰。作为藏家的周先生，不仅指出其价值在“记宋代之制度，多为史志所未备者”。而且指出此作自宋刊刻以来，直至明清的校刻本，皆有缺页竟无完本，而此明钞本却是完本，因而“不禁狂喜”，并以此本供商务影印，补宋刊之不足。对于他的狂喜，我去日本东京静嘉堂考察与阅读宋版书时，真有一种深深的感受。
　　那天，当静嘉堂司书（代理图书馆长）垒出这部已有商务印书馆张元济补齐的《愧郯录》，我眼睛即一亮，我马上拍照、阅读，兴奋不已。因为我见到的《愧郯录》，为宋嘉定年间（1208～1224）刊本。计十五卷，宋岳珂撰。当然，我们今日从其它图书馆，见到的只是明代岳元声之刊本。因岳为浙江嘉兴县人，万历癸未进士。而在静嘉堂看到的却是一部完整的保存非常好的宋刊善本。我在翻阅此书时，最为令我们惊诧的是，这部古旧的宋版书，却补进了手抄的十叶特殊的书纸。这是静嘉堂文库藏宋版书，从未见过的奇迹。瞧那白色极薄的影写纸上，此手写体字是那么秀雅刚劲；无框无行的影写纸，至今紧紧粘贴在框行清晰的书叶上。
　　这究竟是谁的手迹呢？为何不想法刊印后补进缺页呢？这按明抄本影写的小开本纸与宋刊的大开本，在版面上差异明显且不协调？……但惟有边款上留存着：“据吴兴周氏‘言言斋’藏澹生堂抄本补写”。一行小字，令今日之读者和藏书研究者，尚可去追踪这藏书史上的一段因缘。为此，我把这视为藏书史上之佳事，在电话中告知了周炳辉先生。而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除了一段书缘，能让人勾起永远品味，永远追忆外，似有那说不尽的怅然之感。但此奇巧书缘，还得从张元济先生说起。因为1992年出版的《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上对《愧郯录》所补缺十叶，特意做了注解说明：“由张菊生先生提供。”这八个字，无疑也构成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章美谈。
　　“言言斋”的藏书轶事，尚有许多美谈，但此小文，且不侈谈，待另作他言矣。
　　鉴此，特抄此集中周越然祖父之《螟巢日记》一节，与读者共赏：
　　至天宁寺。寺去彰仪门二百步许，野田古木，景状清绝。车行迤逦，从侧门入。庭院森若，微有绿阴。寺僧邀延就座。茗罢，导至后园。牡丹数丛，英英相杂。同人捷足者，俱登坡陀月台上，余亦摄衣从之。台虽不高，可纵远月，平芜无限，远接山黛。寺僧曰：‘此台非止看月佳，雪馀雨后，乃更佳耳。浏览半晌。由香积厨折入正殿。殿前有浮屠极高峻，无梯级不可登。又前行至一殿，塑铜释迦，一手托钵，一手下垂过膝，伸五指若求布施状。游寺中者，率以钱掷钵中。钵去地三丈许，铿然一中，以为大佛欢喜。……又至客堂吃点心，茗话良久。夕阳西匿，膏车进城。至如松馆饭，有仪仙兰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