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渐长，在很多地方生活过，我开始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私家地理”观：你生活过的地方会对你有所影响，你的气质会不由自主地向其靠拢。换句话说，你在哪条街上长大，你就是哪条街上的人。你别无选择，也无处可逃。
　　拿我自己来说，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人，前面四个都生在青海格尔木。格尔木是句蒙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我生在兰州河口南，也与河流有关。黄河从青藏高原下来，在此拐弯，直接切入兰州谷地。
　　你瞧，河流的命运就是川流不息。于是，我们这家人如同大水漫漶，涌向出海口：大姐在厦门，三姐在山东龙口，二姐和我在杭州，只有我哥像块礁石，还屹立在兰州河谷，回望从前路。
　　我刚到杭州买楼，被开发商的广告“双水岸，纯生活”迷乱了心神，没犹豫就下了单，看着眼前刚挖出的大坑遥想未来美景。等住进去才发现，“双水岸”果然不假，两侧各有一条逼仄河沟；“纯生活”当然也是真的，因为这是个孤盘，周围任何配套设施都没有，最近的超市在4公里之外。当时就想，江南确是人文功底了得，硬是凭修辞把一处荒园说成了天堂。
　　再之后，我在杭州换房而居，搬到了京杭大运河边的丽水路上。窗前日日而过的，是大运河上满载的货船。经常在夜间，大运河上十几艘乃至更多货船头尾相接，鸣笛喊话穿梭前行，让人梦里依稀感觉身处客地，有种停不下脚步的惶恐。
　　一日，回兰州雁宁路家中休假。百步之内，跨过南滨河路就是黄河，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不舍昼夜。家门一侧的高大路牌上赫然写着：天水、白银、银川、青海、新疆、西藏。望着这块路牌，我一阵神思恍惚——此城何城，竟至于在家门口就一迭声催我起程？去的还都是那些除了遥远之外一无所有的远方？
　　正好要给兰州诗人叶舟的《大敦煌》撰写评论。在兰州，有条街道名叫“一只船”。曾经有一群江南人，因为某些罪名被贬至此处，在这里生儿育女，客死他乡。他们修了一座船形墓园，船头向着南方的故乡。1966年，叶舟生在“一只船”上，从此孤筏重洋，开始内心历险。
　　他的工作地白银路，总让我想到“俄罗斯的白银时代”。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诗——“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想起“远方的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那种巨大的不安。叶舟在白银路的小屋里，像苦行僧面壁，朝九晚五，敲敲打打，从无间断。
　　每个夜晚，他则出没于那些“从一只酒杯到另一只酒杯的流动盛宴”，然后，带着沉沉醉意，夜半回到自由路上的家中。人世上多有无奈之事，酒就是他生生开辟出的一条自由路吧。
　　所以，我是为小说和俗世而生，他是为诗歌和想象而生。说到底，这些事早就安排好了，我们在不同的街道上长大，我们自然就怀揣了不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