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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的第一只狗叫黑子。
我去房东家,它正在灶膛里,呲呲冒烟往外跑,房东就踢它进去,我赶快捡它起来。
另外还有三只,都烧死了。
花衣服
房东说这是只黑狗,也真是够黑的,全是炭灰渣,烧糊的地方翻着小泡都是黑的。
抱回家,以为它会死,用温水来回冲冲,就放在小凳上喘气,母亲还给它盖了块旧花布。很快它就摇晃地想站起来,母亲就用花布给它量身缝了件衣服,有领子的,还有扣子。
它养病,父亲正好也养病,就一起养。
然后的日子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它和我们很快全都混熟了。
也许是因为火膛,也许是因为花衣服,它在院子里热闹,但是从不出院门。白天院门开着,它就探头向外乱看,我走出去打草,它最多追着绕我一周就赶紧跑回门里。
它喜欢摇头摆尾围着人转,屡屡被踩了脚还要“吱”发一声尖叫。
人吃饭了,它就知趣地滚到一边自己玩儿,或是跟兔羊鸡们串联。
它吃饭很少,和人一起处在轻微的饥荒中间。
有一天忽然看见它长成了黑绒绒的一团,花衣服紧紧绷着腰身,缠得细细的,漫步或奔跑竟别有风姿起来。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将它的花衣除去,说已是春暖天气,它又添了厚厚的黑毛。
第一次出门
我的事主要是砌墙、挖兔菜和捡柴禾。
黄昏时候,我便和父亲出门,提个草编的大蒲包,内藏一把北京厨刀,带小齿的,锯草特别快,比镰刀方便;每每我持此刀杀入野菜时,就想是关云长的无敌大刀,于是不多时就斩草数千万。
老乡问哪去,就说“散散步”。
老乡先是一愣,跟着就传成了笑话,见了我们就乐:散个步?
这日春暖,太阳西下,我们又出门。
除去花衣不久的黑子绕了我一圈又绕了父亲一圈,又绕,绕着绕着,就跟上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出门。它一会儿亦步亦趋小心翼翼,一会儿连蹦带跳忘乎所以。过了土公路,新芽茂盛的小杨树让它又平添兴奋,跑去也绕上一周,还要停住步仰头看看。
麦苗绿汪汪地长起来了,水渠里有水,湿润的土地边野菜叶子大张,绿成了紫色。晚霞阵阵大红,映得万物红光灿灿,麦地也光焰波动。
我边走边割菜,父亲也不等我,哼歌向大堤去了。
黑子头次掉到这么大的天地里,倒也并不惶然,还往水渠里看看自己,忽然“汪”叫了一声,把自己吓退了半步;跟着又“汪汪”叫了两声,然后欢欣鼓舞,跑我跟前来又叫。
父亲听见了它的叫十分惊讶,就远远喊它:“黑子!黑子!”它就一转身跑过去,又停下等我。我想这家伙成年了,要练练它,就捡了土块丢它;它不懂,就去闻那个滚动的土块,还用脚拨拨。
我对自己说了声“冲啊!”就冲过它奔父亲去了。
黑子甩着尾巴快速追来,我想起电影中的阻击战,就飞快地丢土块;黑子喜气洋洋,汪汪咕咕叫着上了大堤。我们一直跑到水闸那边才停住了脚。
它走了
沉默一刻,太阳下去了,我们就往回走,说猪、说马、说狗,猪是会游泳的,马也会,马在西藏的河里救过父亲的命,每每念及,父亲都不胜感激。
狗也会游,小狗不会,黑子还算小狗吗?偏这时它又“汪汪”起来,对着上升的月亮,有些吠日的英勇和凄凉。
我鬼使神差,卡住它前腿跟就将它提离了地,晃了晃就丢渠里去了,“扑通”一声,水花起来,黑子和我们都吓了一跳,它真是吓坏了,还没容我们思想,就已经三下两下游到了岸边;爬上岸浑身湿湿的小了一半,那么吃惊地看着我们。
我们竟还笑。
它发抖,一甩水,大概想没事吧,就一步步迟疑地往上走。
偏偏这时我不知哪根筋发作,又用土块丢它。这下它可呆住了,在暮色里呆呆地看我们,那么吃惊的疑虑的目光。叫它,它也不来,不动,蹲下,在风中发抖。
父亲这时已经往堤下走了,就叫我“藏起来,藏起来”,我又被“军事转移”的想法控制,就恶作剧地藏到了一丛荆条后边;父亲一招手,我就溜下大堤。
暮色骤暗,父亲径直往家走,说要吃晚饭了。我说:“黑子怎么辦?它不走了。”
我一边走一边回头。
父亲说:“狗认道,会自己回家的。什么狗都认道。狗撒尿做记号。”父亲不愿往回走,我也没有往回走的意思,只回头看,想刚才它还跟土块玩儿,不会真在意吧?它像是在大堤上移动起来,接着就沉到黑夜里去了。
我忘了它这是第一次出门。它从来不出门的,可是今天它出门了,第一次。
到家,还没点灯。妈妈说:“黑子呢?”父亲说:“小胖和它捉迷藏,它找不着了。”我说:“我看它会不会游泳,把它丢水里去了。”妈妈说:“它害怕了吧?它找不回来了吧?”父亲很坚持地说:“一会儿就回来。狗嘛,我还不知道?行军的时候……”父亲又讲起了他们在沂蒙山里绕圈,捉狗带路的故事。
妈妈叹口气:天那么黑也没处找哇,明天早上吧。
……
夜里,我听见下雨了。
在那个黑子最后蹲着的小土堆边,我站了那么久,黑子没了,它在最后的暮色里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它。
有一个老乡说,好像看到过一只狗,跟着人的自行车,顺着大堤走了,向那边去……
田宇轩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睡眠是条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