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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7月的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1942年出生的拜登将与1941年出生的桑德斯角逐民主党提名,胜者将于11月舉行的总统大选中对战生于1946年的特朗普。无论结果如何,明年白宫将迎来一位超过70岁的高龄总统。
选战是观察美国的重要窗口。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老人与新人、融合与分裂、抛弃与继承,还有美国社会的流动与变迁。
婴儿潮一代,仍然站在台上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迅速占据了世界政治的中心位置,经济力量空前强大。出于对未来的乐观判断,美国国内生育率陡增,1946—1964年间,美国共有7590多万名婴儿出生。这18年间出生的婴儿,被称作婴儿潮一代。
婴儿潮一代是美国从繁荣到巅峰时段的建设者,对美国历史和当下都产生了深刻影响。克林顿、小布什、特朗普都出生于1946年,奥巴马出生于1961年,他们是塑造世界格局的关键人物。而出生于1955年的比尔·盖茨和乔布斯、出生于1964年的贝索斯,引领了全球互联网信息革命。至于电影导演斯皮尔伯格、动作明星史泰龙和歌手史提夫·旺达等人,更是把美式电影、美式音乐输出到全世界。
从经历上看,婴儿潮一代非常独特,他们目睹并参与了激烈的变革时代。上世纪50年代,东西方对峙引发冷战,“麦卡锡主义”蔓延美国,致使反共潮流下的社会空气极为压抑。60年代,婴儿潮一代开始步入成年,自由主义思潮席卷美国全境。反对保守的社会制度,强调种族、性别平等,寻求自我人生价值等成为时代标签,大量校园青年联合起来,纷纷走上街头。妇女解放、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环保运动、反文化运动……这些运动对美国社会乃至全球带来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那一波风起云涌的社会热潮,对当时美国青年的影响和塑造太过深刻。因此,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早期、比婴儿潮一代略大几岁的青年,也属于打上了同样烙印、拥有同样记忆的同时代人。其中就包括桑德斯和拜登。2016年,一张不为人所知的民谣合辑在网络上流行起来,原因是专辑封面上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就是掀起政坛旋风的伯尼·桑德斯。这张专辑里没什么新歌,都是桑德斯挑选的五六十年代民权运动时期的老歌,他在歌曲里加了很多念白,传达他的政治理念。
上世纪60年代,桑德斯考进芝加哥大学政治系,开始接触流行思想。他苦读林肯、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著作,聆听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加入青年社会主义联盟,积极投身各种民权运动。
1962年1月的一天,33名芝加哥大学学生进入学校行政楼,占领校长办公室,要求结束歧视非裔美国人的住房隔离政策。13天里,学生们日夜守在校长办公室旁的走廊里,直到学校让步。拍下这组静坐示威照片的摄影师回忆说:“当时这是一件大事,因为民权运动始于南方,这是北部第一次发生示威活动。”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正是桑德斯。年轻时的这些经历塑造了他的政治立场,“我开始明白资本主义是一个压迫多数人的失败体系”。
眼下正与桑德斯打擂台的拜登在73岁时曾发表过一封信,内容是写给年轻时的自己,其中也提到了他经历的民权运动热血年代。“当你从法学院毕业,你决定成为公众的守护者。在争取公民权利的漫漫历程中,你会行走在威尔明顿大街的东侧,就是这里,在你心中的英雄(马丁·路德·金)遇刺之后,大部分被焚烧殆尽。”在担任参议员的35年里,拜登参与起草并推动通过多项法案,是民主党在参议院有关犯罪、保护妇女权益和执法等议题的出头人,与工会、民权运动领袖和妇女组织等团体关系紧密。
在当时激进的社会氛围之下,美国政治也发生了变化,约翰·肯尼迪以其年轻、热情、富于理想主义的形象,成为美国青年的新偶像。在总统就职演说中,他号召美国公民为了自由和国家安全,放弃党派、地域和种族差别,为了全人类理想而努力。
在肯尼迪的推动下,普世主义思想深深地扎根于婴儿潮一代的心中。很明显可以在克林顿、希拉里、奥巴马身上看到肯尼迪时代的影子。比如,在成为国务卿之后,希拉里曾写过一篇文章发表在《美国外交事务》上,认为美国应当通过 “civil power(民间力量)”来领导世界,这个理念实际上来自美国上世纪60年代。此外,如果没有肯尼迪对民权运动的支持,《民权法案》和《选举法案》不会那么快通过。这两个法案保证了黑人等少数族裔在教育、就业、选举等方面享有公平的权利,奠定了像奥巴马这样的少数族裔登上美国最高政治舞台的基础。
美国的医保梦也是上世纪60年代的遗产,迄今为止还未完全实现。1962年,肯尼迪提出为老年人设立医疗保险未获国会通过。1994年克林顿提倡全民医疗保险法案,希望每个美国人都能享受医疗保障,但最终也止步于国会。这实际上也是在向肯尼迪时代致敬。
进入70年代,婴儿潮一代参与了美国二战后最重要的历史环节:走上街头反抗越战,将父辈拖出亚洲热战的泥潭。他们在各类思潮涌动中不断成长、历练,并最终形成了自身的风格和特点,活跃在政府、学校、社区、企业各个方面,并逐渐进入领导层,从当年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变成了社会的中坚力量。
回顾历史,二战结束后美国总统多是老兵,艾森豪威尔是将军,肯尼迪是校级军官,老布什是尉级军官,为国作战的经历是他们竞选的亮点之一。此后,婴儿潮一代登上政治舞台。1992年,克林顿夫妇成为第一对入主白宫的婴儿潮一代,他们被看做是“巨大文化变迁的象征”,尤其希拉里还是第一位有着个人职业和政治立场的第一夫人。
克林顿与小布什两位婴儿潮总统先后共执政16年。美国文化历史学者尼尔·豪威曾说:“美国国内的文化战争,可謂是婴儿潮对婴儿潮的对立,而布什与克林顿的对立,正是这一代人中最好的例子。”他们被看做美国婴儿潮政要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年龄具有标杆意义,更重要的是他们所持有的多元文化观念——从民主党到共和党的标签,从支持堕胎到反对堕胎的声音,从自由到保守的立场,两人处处代表着婴儿潮一代之间的冲突与对立。多元化是这代人的特点,他们明显有别于父辈。
2008年,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美国学者迈克尔·巴龙认为,美国的选民结构每隔16年会有重大改变,经过世代交替的选民比较愿意冒险选择新人。“60后”的奥巴马是婴儿潮后期的代表人物,正是选民偏爱的新面孔。那一年,他在选举活动中高喊“change(变革)”,整个美国为之一振。
但在奥巴马之后,角逐总统重新变成特朗普和希拉里两位婴儿潮早期“40后”的游戏。而在2020年大选的热门竞选人中,74岁的特朗普居然是最年轻的一位,民主党两位竞选人拜登和桑德斯分别为78岁和79岁。
此外,现任美国商务部长威尔伯·罗斯83岁,民主党籍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80岁、众议院多数党领袖斯坦利·霍耶81岁……今天的美国不论在行政部门、立法部门还是司法部门,普遍呈现“老人化”现象,这是二战以来出现的一个新特点。由此可见,婴儿潮一代在美国经济、政治中仍然具有力量,他们仍然希望自己成为时代的弄潮儿。
两党“斗争是常态,合作是非常态”
大选向来是观察美国社会最好的放大镜,从2016年到2020年,一个愈加分化、裂变的美国社会图景展现在人们眼前。目前特朗普、桑德斯、拜登各有不同的支持群体,这刚好映射出了美国贫富分化、社会撕裂、种族主义、逆全球化、民粹主义等社会深层次问题。
特朗普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把美国要回来(Take back our country)。美国什么时候失去过?问谁要回来?这是一句让人困惑的口号。纪录片《美国工厂》似乎解答了这个困惑——1981年,通用汽车曾在小城代顿投资兴建汽车组装工厂,使代顿一度被称为小底特律。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通用宣布破产,代顿的工厂被迫关闭,大量工人失业,蓝领贵族消逝。片中,中国企业福耀玻璃在代顿新建工厂,招募了许多当地四五十岁的工人。通用的待遇曾让他们身居中产阶级,衣食无忧;如今他们因为全球化而失业,即便找到工作也变成了底层穷人。恰恰就是这些“铁锈地带”里“失落的大多数”,助力特朗普在2016年赢得总统大选。
过去30年,美国经历最大的变化就是中产阶级的收入和人口不断缩水,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移民人口大量涌入。绝望的白人蓝领选择了特朗普,希望这位总统能带领他们重拾往日的光荣与梦想。为了回馈选民,特朗普开启制造业回流计划、狂赌贸易战、在墨西哥边境建墙、禁止穆斯林入境,这些“短平快”甚至有些不现实的解决方法,让处在困境中的中产阶级和蓝领阶层看到了一丝希望。
处在光谱另一极端的是“民主社会主义者”桑德斯,尽管已经78岁高龄,但是他的支持者相当年轻。在2016年大选中,桑德斯在18—24岁的年轻人中支持率高达65%,相比希拉里的27%可谓呈碾压之势。作为桑德斯的忠实拥趸,年轻人支持其对富人加税、大学教育免费、全民医保等主张。这些年轻人对传统政治精英和富人政治不满,是“占领华尔街”的主力军。
在美国,出生于1981年至1996年间的千禧一代和出生于1996年之后的“Z一代”,青少年时期或成年后遭遇的社会底色是2008年次贷危机,面临严重的家庭失业问题和高额的学业贷款。他们在青春年华切身体会了上升通道堵塞、阶层固化和美国梦的褪色。桑德斯的主张直指当下要害弊病,代表了底层民众而非大公司的利益诉求。尽管这些主张未必切实可行,但这在反感大公司和现政府所作所为、希望改变现状的年轻人群体中引起了强烈共鸣。
此外,拉丁裔选民是美国所有族裔中最支持桑德斯的。在“超级星期二”中,有45%的拉丁裔将票投给了桑德斯,而只有24%投给了拜登。他们对于“民主社会主义”的接受度要远高于美国白人和黑人,这意味着拉丁裔不仅在文化、语言上挑战传统的美国,还在政治意识形态上和传统美国产生了分歧。2018年数据显示,白人仅占美国总人口的62%,而拉丁裔已成为第二大族裔,占到了人口的16.9%,是一支不容小觑的群体力量。 与之相对的是,非裔选民是拜登的铁盘。在“超级星期二”中,拜登在南方的阿拉巴马州、弗吉尼亚州的非裔选民中获得了七成支持率。在田纳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拜登在非裔选民中至少获得了五成的支持率。另外,對于45岁以上、温和保守的民主党选民来说,拜登的主张带有鲜明的奥巴马时期色彩,支持拜登是出于奥巴马时代的怀念和对特朗普政府的不满。另一方面,拜登是唯一一个也许能从特朗普手中分走蓝领选票的人,他是击败特朗普最后的也是最好的希望,为他投票是一种“非常实际的”支持。
这也是美国两党政治极化的一个缩影。过去两党只是就堕胎、同性恋等问题上有分歧,意识形态上并无不同,合作仍是常态。当政治极化愈演愈烈,两党形成了“争斗是常态,合作是非常态”的分裂局势。民主党越来越左倾,共和党越来越右倾,双方逐渐形成了过去20年里最大的价值观鸿沟。政党的支持者视对方为敌人,没有妥协和折衷的余地。由此看来,2020年的美国大选,也注定是一场分裂的大选。
政坛年轻人蛰伏在哪里
“老人”是经验、沉稳、战略眼光、睿智的代名词,但是新旧交替、代际轮换本应是自然规律。人们不禁要问:美国两党的年轻人都去哪儿了?为什么今日美国再无肯尼迪、克林顿、奥巴马式的新星?
从年轻选民角度来说,与父辈相比,尽管年轻一代拥有足以重塑美国政治格局的选民规模,但是他们对政党的依附感较低,从小见惯了政治极化和党派偏见,更加崇尚社会自由,热衷环保,关心地球和人类未来,这就导致了多年来年轻人在大选中投票参与率不高。
但是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结果让很多年轻选民的心态有所改变。大选前夕,多家知名民调机构预测称,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会获胜。结果入主白宫的机会却落到了共和党人特朗普手上,他的铁票来自中老年白人男性。事后,许多年轻人表示对选举结果感到失望,但他们很快意识到,如果自己能更加积极地参与投票,这个国家将会不同。
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美国年轻人对政治和政策的意见已经通过选票体现出来。据塔夫茨大学调查,年轻人在中期选举中投票率为31%,比2014年中期选举时至少高10个百分点。18—29岁的年轻人投票率之高创造了历史纪录。
美国政坛就没有年轻人吗?当然有,但显然他们的高光时刻还未到来。从年轻从政者角度来说,美国最高权位的竞选制度旨在让全国选民在特定时间内集中认识、了解、选择一位候选人,这一特性决定了那些老面孔有天然优势。并且,在需要家族门第、竞选资金、党派大佬支持的竞选游戏中,越是资金雄厚的老人越容易脱颖而出,这一趋势在前纽约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身上尤其明显。
相比之下,年轻人走到政坛聚光灯下需要漫长的磨练。参与大选对任何一位新人来说都是一种资历的积累。通过今年的初选,38岁的布蒂吉格从一个不知名的印第安纳州南本德市市长一举成名,为他日后再度出山打下了坚实基础。曾为奥巴马竞选立下汗马功劳的阿克塞尔罗认为,“布蒂吉格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他才38岁,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话题。尽管在这次竞选中暴露出了弱点,但当今后人们再次讨论民主党总统竞选人时,他会是其中之一。”
在2016年的大选中,共和党也出现了一批值得注意的年轻人,那位曾与特朗普撕扯得很难看的卢比奥便是其一。1971年出生的卢比奥是古巴裔,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联邦参议员,被看作“共和党的奥巴马”。在大选中,他拿年龄说事,狠批希拉里。但在与特朗普较量时,却被特朗普狠批为“轻量级的讨厌鬼”“站在舞台上就像一个小屁孩,根本不是总统的料”。特朗普成势后,卢比奥放低身段,转而支持特朗普。在未来,年轻的他或许仍将继续追逐自己的“总统梦”。
还有更多年轻议员开始进入国会,议员平均年龄被拉低了10岁左右,他们正把美国年轻人的诉求反映在美国政治光谱中。比如在年轻人支持下,桑德斯的追随者、纽约州的科特兹29岁便进入众议院,成为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议员。她抨击资本主义制度,主张以进步主义理念改造美国。她还呼吁废除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提出未来10年在美国取缔化石能源的“绿色新政”等主张,与特朗普和共和党大唱反调。凭借极高的媒体曝光率,科特兹似乎已成为民主党的明日之星。
年轻人能改变美国政治进程和政策方向吗?也许还需再等等。美国“老人政治”现象仍将持续一段时间。因为在美国的政治发展轨迹中,一直有一个钟摆现象。每四年一次的总统大选是为美国社会发展方向提供调整机遇的制度安排,放大、突显、发泄社会不满情绪,起到“出气筒”或“撒气阀”的作用。钟摆回摆的节点多集中在一位总统干满8年之际。或许在2024年这个节点上,美国政坛将展开一番更激烈的较量。
婴儿潮一代终将老去,在对美国及世界的制度安排、政治生态、利益冲突、思潮沉浮、历史回声进行审视之后,那时的人们可能会对一位新人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