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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乡党委书记岳达成调到县民政局当局长，按惯例乡长寇明理将顺理成章接替岳的位置。岳达成一调走，位置就松动了，乡里很多人都有了想法。乡党委副书记阮思春，正盯着乡长的位置。快到三十岁的项小乐是党政办副主任，主任早在半年前被提拔为副乡长，留下的空缺他却始终没能顶上。项小乐暗恋同办公室的闵晓芸，几天前终于有了进展。当他把一只限量版的泰迪熊手机挂件送给闵晓芸时，她立即就把它拴在了手机上。
这日，岳达成回乡收拾办公室，寇明理赶紧张罗起来。他让项小乐通知食堂准备晚饭，又逐个给班子成员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务必都去陪岳达成吃饭。寇明理为响应号召，不动用公款吃喝，菜是自己堂兄准备的杀猪菜。临出门的时候，他从书柜下面翻出两坛高粱酒来。
晚餐的气氛很好，很快两坛酒喝得差不多了。寇明理让项小乐去他办公室把剩下的两坛酒再拿来。约20分钟，项小乐才回到食堂。寇明理等得不耐烦了：“小乐子，我让你去讨酒，又不是让你去酿酒，你咋那么慢？”项小乐嗫嚅道： “刚才遇到了闵晓芸，和她说了几句话。”听闻，众人均说让闵晓芸一起来吃饭。
项小乐只好打个电话，闵晓芸不一会就过来了。闵晓芸平时不喝酒，所以喝得很谨慎，除了敬岳达成一小杯酒，就按兵不动了。寇明理对项小乐说： “小乐子，你和小闵共同敬一下岳书记吧，炸个罍子咋样？你要是把岳书记喝高兴了，说不定他会主动当你们的大媒人呢。”
项小乐受到鼓动，向岳达成做个敬酒的动作，一仰脖子把二两酒喝了下去。闵晓芸看出项小乐伸手过来替自己挡酒，一咬牙，端起面前的分酒器是一饮而尽，桌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闵晓芸喝完酒不久，脸色就变得煞白，寇明理见状就让项小乐赶紧送她回家。项小乐拿只手电筒，送她往回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项小乐想去搀她，却又不敢贸然伸手，就说：“晓芸，喝多了吧？”闵晓芸硬着舌头说，“我要是喝出个好歹来，看你咋办？”“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闵晓芸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收住脚步说：“还不快来扶我一下？还说负责到底呢，我看你现在就不想负责。”项小乐生出一种幸福的迷乱来，他希望闵晓芸回家的路能够更长一些，他甚至有些庆幸今晚的这场酒。
闵晓芸的手机响了，她从口袋里往外掏的时候，手机掉在了雪地上。闵晓芸的父亲担心女儿，打电话来询问。通完电话后， 闵晓芸的并没有马上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而是晃了晃手机上的挂件，对项小乐说：“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为啥？”“以后再告诉你吧。”项小乐把闵晓芸送到家门口后，看着她进了家，又在门口停了一会，看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方才离开。
二
第二天清晨，项小乐还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阮思春慌慌张张地说： “小乐子，不好了，出大事啦！”项小乐一惊： “啥事？”“闵晓芸她死啦！死在雪地里！”
项小乐顾不上穿好衣服，披了件值班的军大衣就往外跑。阮思春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提醒他：“小乐，你可千万别说昨晚喝酒的事呀！”出事地点在离闵晓芸家不远的路旁，闵晓芸蜷曲在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项小乐头顶上顿时仿佛响起一片炸雷。
上午，寇明理到乡派出所去了一趟，一回乡政府就通知昨晚参加吃饭的人来开会。只有项小乐没来，他从事发现场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派出所初步认定，闵晓芸是夜里出门摔倒后出现意识障碍，最后被冻死，闵家也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喝酒的信息。大家考虑到前夜只有闵晓芸一个女性参与，也只喝了一杯酒，项小乐将人送到家时是安全的，为避免麻烦，决定不将喝酒的事情说出去。
关于闵晓芸的死传出了许多版本，寇明理感到有些后怕，他把阮思春叫到办公室，想商量一下怎么把事态控制住。阮思春分析，传闻和闵晓芸的尸体还没火化有很大关系。闵晓芸哥哥闵晓军坚持认为，妹妹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出个来龙去脉才肯让妹妹火化。
当天下午阮思春来到了闵家，仔细问问闵晓芸为什么深夜外出。老闵眼神有些恍惚说：“那天晚上她就说是找啥‘件’”。闵晓军冷冷地看着阮思春。“晓军啊，刚才你爸说晓芸是出去找啥‘件’的，我在想，是不是去找文件呢？对了，晓芸在乡里就是管文件的。”阮思春断定。
闵晓军瞪大眼睛说：“照这么说，我妹子是因公了？”“也不完全是，因为并没有领导让她夜里去找文件，她这属于个人行为。”“那我妹子的这条命不就白丢了？”“你别激动，我想不管怎么认定，晓芸的死还是有因公的成分，乡里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关心的。但前提是你们要好好配合，把晓芸的后事办好，否则传闻是不会停止。”闵晓军看了一眼父亲，然后目光又转向阮思春，犹疑了一会，终于露出默许的表情。
阮思春回到乡政府后，把去闵家的情况向寇明理做了汇报。寇明理心存疑虑说：“你凭啥从老闵嘴里说的一个‘件’字，就推断闵晓芸是出去找文件？”“我这分析也是合情合理呀，关键是这样一说闵家人也就气顺了。”当天晚上，寇明理又在乡里召开了一次特殊的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是那天喝酒的几个人。项小乐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没有来开会。
阮思春把闵晓芸事件的进展情况向大家做了通报，并一再强调，闵晓芸夜里出门是为了找一份刚刚从县里取回来的涉密文件，希望大家能统一口径，以正视听。虽然小闵不算是因公亡故，但毕竟还是有为了工作的一部分原因，经济上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钱只能从自己的口袋里出来，一人一万。那天吃饭的总共十个人，岳书记和小项就不让出钱了，我来替他们出，我拿三万。”虽然众人有些不愿意，终究是答应了。
腊月二十九日，阮思春带着十万块钱来到闵家。阮思春在对这笔钱做出说明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要让闵家人感觉到这钱不是必须给的，是乡里出于人道主义想方设法筹集来的，而收下钱后是千万不能对外说的，否则的话，将来有其他人发生了意外也都往公家赖，乡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闵晓芸的遗体是年初二火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乡机关去了不少人，独独没见到项小乐。 三
自从闵晓芸死后，项小乐感觉自己就像处于一种失重状态。阮思春来喊他开会，他没开门；有人喊他去食堂吃饭，他也没开门。
项小乐和大家想到了一个同样的问题：闵晓芸为什么回家后还要再次出门呢？接连几天，项小乐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走上一两趟，他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腊月二十八日下午，路面的积雪开始融化，项小乐再次上路，当他走到离闵晓芸出事地点不远处时，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黑点，大吃一惊，原来是闵晓芸手机上的那只泰迪熊。闵晓芸那天晚上是出去寻找手机挂件。他的耳旁忽然想起闵晓芸的话：“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也许这个问题是一个永远的谜。
闵晓芸夜晚出门的原因找到后，项小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那天在酒桌上他不说遇到了闵晓芸，不炸那个罍子，或者说不送那只泰迪熊，闵晓芸就不会出现意外。
也正是当天晚上，阮思春散会后特意到宿舍来告诉他，闵晓芸深夜出门是为了找文件，还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个结论。项小乐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傻了。闵晓芸的遗体告别仪式项小乐没敢参加，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魁祸首。
过完年一上班，县委组织部就来金庙乡考察党委书记人选。考察组回去没两天，寇明理提拔的公示就贴在了乡政府一楼的大厅里。
一天，项小乐在办公室朝刚来实习的大学生小刘发火，声响很大，只因为小刘扔掉闵晓芸生前养的水仙。寇明理正准备把项小乐叫到办公室，项小乐却不请自到了。“乡长我心里憋得难受呀！ 我要把该说的都说出去了！”项小乐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我发火是不应该， 可晓芸那天晚上不是找文件的，是找它的！晓芸要是不喝酒的话是绝对不会冻死的，这都怪我啊！”项小乐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泰迪熊来。“我要向组织上说，向所有想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说！”
寇明理紧张起来了，起身把门关好，推心置腹地说： “小乐子啊，你想过没有，你这一说倒是痛快了，我们大家，也包括你，都要跟着受累啊！更重要的是，乡政府形象会受到严重影响啊！”
“你放心，我只说我自己，不会牵涉别人的。”“你如果只是说这小熊的事倒和大家没啥关系，问题是只要开了头，最后肯定要涉及到喝酒的事。我也不是不敢担责任的人，可我也有难处，如果你说了能让小闵活过来，那你就说吧。”
“寇乡长，我该怎么办呢？”项小乐突然埋头哭了起来，坐在那里肩膀一颤一颤的。
寇明理好不容易才把他劝走。项小乐钻牛角尖，如何安抚他变得很重要。寇明理就任党委书记后，在召开的第一次党政联席会上，就提议将项小乐党政办副主任的“副”字去掉，得到了与会同志的一致赞同。项小乐的副主任帽子扶正后，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奋，尽管他过去一度对此很在乎。
四
项小乐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次提拔和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清明节前一天，项小乐悄悄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他看着闵晓芸镶在墓碑上的照片，念念有词： “晓芸啊，你不明不白地走了，我不明不白地活着，我想把你走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可他们都不愿让我说呀……”
项小乐在说与不说中备受煎熬，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就像一头饿得随时要发狂的狼。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犹豫了。
项小乐找到县委组织部，把自己在闵晓芸事件上的过失阐述了一遍。部长耐心地看他喝完最后一口水，说： “小项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好像和喝酒有关，这是纪委管的事。”
项小乐又来到县纪委，把在组织部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纪委分管案件的副书记说：“你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可嘉，但凡事都得有证据，闵晓芸的事公安已经有结论了，的确是个意外啊。”
“人是冻死的不假，但是有前因后果呀！乡里的领导都是知道的。”项小乐不得不说出和大家有关的一些细节。县纪委不敢马虎，第二天就派人下来核实情况。核实的结果是，那天晚上确实是喝酒了，但并不属于公款吃喝，因为酒和菜都是寇明理自己带去的，并没违反规定。
项小乐接下来开始跑县信访局。局长亲自接待了他， 项小乐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然后说：“我是来举报自己的，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局长最后笑了，说：“小伙子，你要是真的想自己告自己的话，恐怕是走错了地方，那得去教堂找牧师才对啊。”
四处碰壁无处接受，项小乐开通了博客。他发了一篇《一个少女的死亡真相》博文，让更多人对闵晓芸的死提出了质疑。得知此事的寇明理如坐针毡，虽然项小乐字里行间更多是流露出忏悔，但细心的人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寇明理赶紧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对策：发动人海战术让项小乐把文章删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项小乐开始被无数张嘴包围，领导同事、父母亲朋、老师同学。大家的话说得不无道理，项小乐有时候也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莫名其妙地换来更为强烈的逆反。最后一拨来的是乡妇女主任和计生办主任。快到下班的时候，两个口若悬河的女人终于绝望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真不晓得小闵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另一位附和说：“还不是他自作多情。”没想到项小乐正血红双眼尾随着她们，他突然拿起廊里的水桶，向前面并排走着的两个女人倒了下去。她们发现项小乐那张极其狰狞的脸，吓得大叫跑了起来。项小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慌忙躲进旁边的女厕所，把门关了起来。项小乐仍不罢休，飞起无影脚将女厕所的门踹倒了。
慌乱中有人报警，此时项小乐已爬到乡政府后面那座移动信号塔上去了。寇明理带着大家赶了过去，项小乐看到有人过来，继续向铁塔上攀爬。突然项小乐停下来，转过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杀人犯，是我杀了闵晓芸！我就是想死，死了就能当面向晓芸说清楚了，死了就能当面问问她为啥喜欢泰迪熊了！”项小乐嚎哭起来。
两个小时后，从县里赶来的消防官兵已经铺好了充气垫，项小乐的身体却在塔上不停地游移着。恍惚间，项小乐掉了下来，他的身体重重地摔砸在充气垫子上。
五
项小乐被送往县医院后，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经过诊断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留院观察。“项小乐砸女厕所、爬铁塔、当众散布谣言， 可能是大脑受刺激了。”事后大家如此讨论。
项小乐又被送到了市精神病医院。一位老医生把项小乐父亲叫去，老项一五一十地把儿子的情况说了。医生沉吟着说：“这是典型的精神自虐症。”老项机械地点了点头。
在市精神病院里，项小乐意外遇见了高中同学薛燕，她在里面当护士。“他们都说我得了那种病，你相信吗？” “就我看来，你还不至于。只是你的行为难免让人产生这种看法。你只是太较真了。你先在这儿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医生可能还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观察。”薛燕有条有理的分析。
自从项小乐住进精神病院后，乡机关大院恢复了过去的常态，时间似乎也渐渐覆盖了那场醉酒事件，几个当事人心中被项小乐搅起的波澜也渐渐平复。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乡里的班子空前地团结，为人做事也变得谨慎低调起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把酒也戒了，实事越干越多，这些都使得他们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
但寇明理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条暗流，这条暗流里涌动着他不为人知的心理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在他心中开始累积。他心事重重对老婆说：“小闵小项都是刚升起的太阳，那身上的光亮怎么能说没就没呢？”老婆努力想安慰，“你就是思想负担太重，只要你觉得能轻松起来，从现在起，你想说啥说啥，想做啥做啥，大不了不做这个烦心的官了！”
几天后，阮思春来到寇明理办公室，告诉他项小乐就要出院了。寇明理如释重负：“好啊，小乐子总算能重见阳光了。”可阮思春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已经想开了，是祸躲不过，倒不如主动把那盖头掀起来。”寇明理的脸上露出令人感到陌生的表情。
在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月后，项小乐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关于闵晓芸“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泰迪熊吗”的疑问，薛燕帮项小乐找到了答案：一头可爱的小熊被捆绑在那儿，等待着灾难的降临，一个叫泰迪的男人突然良心发现，亲手给它解开了绳索……
出院后项小乐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这一次，连同烧掉的还有那只泰迪熊。项小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晓芸啊，还是让泰迪熊去陪陪你吧，这恐怕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载于《清明》2016年1月刊）
乡党委书记岳达成调到县民政局当局长，按惯例乡长寇明理将顺理成章接替岳的位置。岳达成一调走，位置就松动了，乡里很多人都有了想法。乡党委副书记阮思春，正盯着乡长的位置。快到三十岁的项小乐是党政办副主任，主任早在半年前被提拔为副乡长，留下的空缺他却始终没能顶上。项小乐暗恋同办公室的闵晓芸，几天前终于有了进展。当他把一只限量版的泰迪熊手机挂件送给闵晓芸时，她立即就把它拴在了手机上。
这日，岳达成回乡收拾办公室，寇明理赶紧张罗起来。他让项小乐通知食堂准备晚饭，又逐个给班子成员打电话，让他们晚上务必都去陪岳达成吃饭。寇明理为响应号召，不动用公款吃喝，菜是自己堂兄准备的杀猪菜。临出门的时候，他从书柜下面翻出两坛高粱酒来。
晚餐的气氛很好，很快两坛酒喝得差不多了。寇明理让项小乐去他办公室把剩下的两坛酒再拿来。约20分钟，项小乐才回到食堂。寇明理等得不耐烦了：“小乐子，我让你去讨酒，又不是让你去酿酒，你咋那么慢？”项小乐嗫嚅道： “刚才遇到了闵晓芸，和她说了几句话。”听闻，众人均说让闵晓芸一起来吃饭。
项小乐只好打个电话，闵晓芸不一会就过来了。闵晓芸平时不喝酒，所以喝得很谨慎，除了敬岳达成一小杯酒，就按兵不动了。寇明理对项小乐说： “小乐子，你和小闵共同敬一下岳书记吧，炸个罍子咋样？你要是把岳书记喝高兴了，说不定他会主动当你们的大媒人呢。”
项小乐受到鼓动，向岳达成做个敬酒的动作，一仰脖子把二两酒喝了下去。闵晓芸看出项小乐伸手过来替自己挡酒，一咬牙，端起面前的分酒器是一饮而尽，桌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闵晓芸喝完酒不久，脸色就变得煞白，寇明理见状就让项小乐赶紧送她回家。项小乐拿只手电筒，送她往回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项小乐想去搀她，却又不敢贸然伸手，就说：“晓芸，喝多了吧？”闵晓芸硬着舌头说，“我要是喝出个好歹来，看你咋办？”“你放心，我会负责到底的。”闵晓芸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收住脚步说：“还不快来扶我一下？还说负责到底呢，我看你现在就不想负责。”项小乐生出一种幸福的迷乱来，他希望闵晓芸回家的路能够更长一些，他甚至有些庆幸今晚的这场酒。
闵晓芸的手机响了，她从口袋里往外掏的时候，手机掉在了雪地上。闵晓芸的父亲担心女儿，打电话来询问。通完电话后， 闵晓芸的并没有马上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而是晃了晃手机上的挂件，对项小乐说：“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为啥？”“以后再告诉你吧。”项小乐把闵晓芸送到家门口后，看着她进了家，又在门口停了一会，看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方才离开。
二
第二天清晨，项小乐还在酒精的作用下酣睡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阮思春慌慌张张地说： “小乐子，不好了，出大事啦！”项小乐一惊： “啥事？”“闵晓芸她死啦！死在雪地里！”
项小乐顾不上穿好衣服，披了件值班的军大衣就往外跑。阮思春跟在他后面边跑边提醒他：“小乐，你可千万别说昨晚喝酒的事呀！”出事地点在离闵晓芸家不远的路旁，闵晓芸蜷曲在雪地里，红色的羽绒服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项小乐头顶上顿时仿佛响起一片炸雷。
上午，寇明理到乡派出所去了一趟，一回乡政府就通知昨晚参加吃饭的人来开会。只有项小乐没来，他从事发现场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派出所初步认定，闵晓芸是夜里出门摔倒后出现意识障碍，最后被冻死，闵家也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喝酒的信息。大家考虑到前夜只有闵晓芸一个女性参与，也只喝了一杯酒，项小乐将人送到家时是安全的，为避免麻烦，决定不将喝酒的事情说出去。
关于闵晓芸的死传出了许多版本，寇明理感到有些后怕，他把阮思春叫到办公室，想商量一下怎么把事态控制住。阮思春分析，传闻和闵晓芸的尸体还没火化有很大关系。闵晓芸哥哥闵晓军坚持认为，妹妹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出个来龙去脉才肯让妹妹火化。
当天下午阮思春来到了闵家，仔细问问闵晓芸为什么深夜外出。老闵眼神有些恍惚说：“那天晚上她就说是找啥‘件’”。闵晓军冷冷地看着阮思春。“晓军啊，刚才你爸说晓芸是出去找啥‘件’的，我在想，是不是去找文件呢？对了，晓芸在乡里就是管文件的。”阮思春断定。
闵晓军瞪大眼睛说：“照这么说，我妹子是因公了？”“也不完全是，因为并没有领导让她夜里去找文件，她这属于个人行为。”“那我妹子的这条命不就白丢了？”“你别激动，我想不管怎么认定，晓芸的死还是有因公的成分，乡里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予关心的。但前提是你们要好好配合，把晓芸的后事办好，否则传闻是不会停止。”闵晓军看了一眼父亲，然后目光又转向阮思春，犹疑了一会，终于露出默许的表情。
阮思春回到乡政府后，把去闵家的情况向寇明理做了汇报。寇明理心存疑虑说：“你凭啥从老闵嘴里说的一个‘件’字，就推断闵晓芸是出去找文件？”“我这分析也是合情合理呀，关键是这样一说闵家人也就气顺了。”当天晚上，寇明理又在乡里召开了一次特殊的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是那天喝酒的几个人。项小乐不知什么原因，还是没有来开会。
阮思春把闵晓芸事件的进展情况向大家做了通报，并一再强调，闵晓芸夜里出门是为了找一份刚刚从县里取回来的涉密文件，希望大家能统一口径，以正视听。虽然小闵不算是因公亡故，但毕竟还是有为了工作的一部分原因，经济上应该得到相应的补偿。“钱只能从自己的口袋里出来，一人一万。那天吃饭的总共十个人，岳书记和小项就不让出钱了，我来替他们出，我拿三万。”虽然众人有些不愿意，终究是答应了。
腊月二十九日，阮思春带着十万块钱来到闵家。阮思春在对这笔钱做出说明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要让闵家人感觉到这钱不是必须给的，是乡里出于人道主义想方设法筹集来的，而收下钱后是千万不能对外说的，否则的话，将来有其他人发生了意外也都往公家赖，乡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
闵晓芸的遗体是年初二火化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乡机关去了不少人，独独没见到项小乐。 三
自从闵晓芸死后，项小乐感觉自己就像处于一种失重状态。阮思春来喊他开会，他没开门；有人喊他去食堂吃饭，他也没开门。
项小乐和大家想到了一个同样的问题：闵晓芸为什么回家后还要再次出门呢？接连几天，项小乐每天都要在那条路上走上一两趟，他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腊月二十八日下午，路面的积雪开始融化，项小乐再次上路，当他走到离闵晓芸出事地点不远处时，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黑点，大吃一惊，原来是闵晓芸手机上的那只泰迪熊。闵晓芸那天晚上是出去寻找手机挂件。他的耳旁忽然想起闵晓芸的话：“小乐，你送我的泰迪熊我太喜欢了，你知道我为啥喜欢吗？”也许这个问题是一个永远的谜。
闵晓芸夜晚出门的原因找到后，项小乐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那天在酒桌上他不说遇到了闵晓芸，不炸那个罍子，或者说不送那只泰迪熊，闵晓芸就不会出现意外。
也正是当天晚上，阮思春散会后特意到宿舍来告诉他，闵晓芸深夜出门是为了找文件，还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个结论。项小乐想到这里，一下子就傻了。闵晓芸的遗体告别仪式项小乐没敢参加，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魁祸首。
过完年一上班，县委组织部就来金庙乡考察党委书记人选。考察组回去没两天，寇明理提拔的公示就贴在了乡政府一楼的大厅里。
一天，项小乐在办公室朝刚来实习的大学生小刘发火，声响很大，只因为小刘扔掉闵晓芸生前养的水仙。寇明理正准备把项小乐叫到办公室，项小乐却不请自到了。“乡长我心里憋得难受呀！ 我要把该说的都说出去了！”项小乐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我发火是不应该， 可晓芸那天晚上不是找文件的，是找它的！晓芸要是不喝酒的话是绝对不会冻死的，这都怪我啊！”项小乐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泰迪熊来。“我要向组织上说，向所有想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说！”
寇明理紧张起来了，起身把门关好，推心置腹地说： “小乐子啊，你想过没有，你这一说倒是痛快了，我们大家，也包括你，都要跟着受累啊！更重要的是，乡政府形象会受到严重影响啊！”
“你放心，我只说我自己，不会牵涉别人的。”“你如果只是说这小熊的事倒和大家没啥关系，问题是只要开了头，最后肯定要涉及到喝酒的事。我也不是不敢担责任的人，可我也有难处，如果你说了能让小闵活过来，那你就说吧。”
“寇乡长，我该怎么办呢？”项小乐突然埋头哭了起来，坐在那里肩膀一颤一颤的。
寇明理好不容易才把他劝走。项小乐钻牛角尖，如何安抚他变得很重要。寇明理就任党委书记后，在召开的第一次党政联席会上，就提议将项小乐党政办副主任的“副”字去掉，得到了与会同志的一致赞同。项小乐的副主任帽子扶正后，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奋，尽管他过去一度对此很在乎。
四
项小乐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这次提拔和时间的推移而好起来。清明节前一天，项小乐悄悄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他看着闵晓芸镶在墓碑上的照片，念念有词： “晓芸啊，你不明不白地走了，我不明不白地活着，我想把你走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可他们都不愿让我说呀……”
项小乐在说与不说中备受煎熬，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就像一头饿得随时要发狂的狼。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犹豫了。
项小乐找到县委组织部，把自己在闵晓芸事件上的过失阐述了一遍。部长耐心地看他喝完最后一口水，说： “小项同志，你反映的问题好像和喝酒有关，这是纪委管的事。”
项小乐又来到县纪委，把在组织部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纪委分管案件的副书记说：“你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可嘉，但凡事都得有证据，闵晓芸的事公安已经有结论了，的确是个意外啊。”
“人是冻死的不假，但是有前因后果呀！乡里的领导都是知道的。”项小乐不得不说出和大家有关的一些细节。县纪委不敢马虎，第二天就派人下来核实情况。核实的结果是，那天晚上确实是喝酒了，但并不属于公款吃喝，因为酒和菜都是寇明理自己带去的，并没违反规定。
项小乐接下来开始跑县信访局。局长亲自接待了他， 项小乐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然后说：“我是来举报自己的，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局长最后笑了，说：“小伙子，你要是真的想自己告自己的话，恐怕是走错了地方，那得去教堂找牧师才对啊。”
四处碰壁无处接受，项小乐开通了博客。他发了一篇《一个少女的死亡真相》博文，让更多人对闵晓芸的死提出了质疑。得知此事的寇明理如坐针毡，虽然项小乐字里行间更多是流露出忏悔，但细心的人多少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寇明理赶紧召集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对策：发动人海战术让项小乐把文章删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项小乐开始被无数张嘴包围，领导同事、父母亲朋、老师同学。大家的话说得不无道理，项小乐有时候也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莫名其妙地换来更为强烈的逆反。最后一拨来的是乡妇女主任和计生办主任。快到下班的时候，两个口若悬河的女人终于绝望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真不晓得小闵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另一位附和说：“还不是他自作多情。”没想到项小乐正血红双眼尾随着她们，他突然拿起廊里的水桶，向前面并排走着的两个女人倒了下去。她们发现项小乐那张极其狰狞的脸，吓得大叫跑了起来。项小乐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人慌忙躲进旁边的女厕所，把门关了起来。项小乐仍不罢休，飞起无影脚将女厕所的门踹倒了。
慌乱中有人报警，此时项小乐已爬到乡政府后面那座移动信号塔上去了。寇明理带着大家赶了过去，项小乐看到有人过来，继续向铁塔上攀爬。突然项小乐停下来，转过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是杀人犯，是我杀了闵晓芸！我就是想死，死了就能当面向晓芸说清楚了，死了就能当面问问她为啥喜欢泰迪熊了！”项小乐嚎哭起来。
两个小时后，从县里赶来的消防官兵已经铺好了充气垫，项小乐的身体却在塔上不停地游移着。恍惚间，项小乐掉了下来，他的身体重重地摔砸在充气垫子上。
五
项小乐被送往县医院后，很快就从昏迷中醒来，经过诊断并无大碍，只是需要留院观察。“项小乐砸女厕所、爬铁塔、当众散布谣言， 可能是大脑受刺激了。”事后大家如此讨论。
项小乐又被送到了市精神病医院。一位老医生把项小乐父亲叫去，老项一五一十地把儿子的情况说了。医生沉吟着说：“这是典型的精神自虐症。”老项机械地点了点头。
在市精神病院里，项小乐意外遇见了高中同学薛燕，她在里面当护士。“他们都说我得了那种病，你相信吗？” “就我看来，你还不至于。只是你的行为难免让人产生这种看法。你只是太较真了。你先在这儿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医生可能还要对你进行进一步的观察。”薛燕有条有理的分析。
自从项小乐住进精神病院后，乡机关大院恢复了过去的常态，时间似乎也渐渐覆盖了那场醉酒事件，几个当事人心中被项小乐搅起的波澜也渐渐平复。也许是有了共同的秘密，乡里的班子空前地团结，为人做事也变得谨慎低调起来，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把酒也戒了，实事越干越多，这些都使得他们在当地群众中的口碑越来越好。
但寇明理却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一条暗流，这条暗流里涌动着他不为人知的心理体验，一个更大的秘密在他心中开始累积。他心事重重对老婆说：“小闵小项都是刚升起的太阳，那身上的光亮怎么能说没就没呢？”老婆努力想安慰，“你就是思想负担太重，只要你觉得能轻松起来，从现在起，你想说啥说啥，想做啥做啥，大不了不做这个烦心的官了！”
几天后，阮思春来到寇明理办公室，告诉他项小乐就要出院了。寇明理如释重负：“好啊，小乐子总算能重见阳光了。”可阮思春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已经想开了，是祸躲不过，倒不如主动把那盖头掀起来。”寇明理的脸上露出令人感到陌生的表情。
在精神病院待了两个月后，项小乐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关于闵晓芸“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泰迪熊吗”的疑问，薛燕帮项小乐找到了答案：一头可爱的小熊被捆绑在那儿，等待着灾难的降临，一个叫泰迪的男人突然良心发现，亲手给它解开了绳索……
出院后项小乐来到闵晓芸的墓前，给她烧了不少纸钱，这一次，连同烧掉的还有那只泰迪熊。项小乐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晓芸啊，还是让泰迪熊去陪陪你吧，这恐怕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载于《清明》2016年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