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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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是日本人,青苗是中国人,所以休村人背地里说他们的儿子小乐子属于两合水,是杂种。
  休村人还说,自古杂种出好汉。这话也有道理,起因是小樂子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突然就变得与众不同了,吵着闹着非得要上天。人们觉得莫名其妙,且匪夷所思,便问他为啥要上天,上天干啥?他却使劲摇晃着脑袋不说。
  从那以后,小乐子便不再跟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一起撒尿和泥、招猫逗狗了,他每天都像一只游离于族群之外的小猴子,到处攀墙爬树,即使身上和脸上经常被磕得青一块紫一块,也无所畏惧。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他不必借助梯子,仅凭一根比胳膊还细的柞木椽,就能麻利地攀上全村所有的高墙和各家各户的房顶,甚至还能轻而易举地爬到他们家门前那棵三丈多高的老榆树上摘榆钱。
  至于后来摔坏了脑子,休村人又说,惯子如杀子,都怪保太惯孩子。
  保长着两条罗圈腿,因为这个缘故,他的整体身高被严重压缩了,看上去不足一米六。保常年为生产队放马,属于职业马倌。正是具备了这个有利条件,小乐子从小就会骑马,而且骑上了瘾。在家无马可骑时,他就骑在保的脖颈上满院子转圈,边转边喊“嘚儿驾”“嘚儿驾”。
  这天早上,保照例驮着小乐子在院子里转圈。五六圈之后,保已经累得呼哧带喘,满头大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吃力地将儿子举到窗户前边的梯子撑上,嘱咐小乐子去房顶继续练习“上天”,他要去马圈给马添草。小乐子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就蹿上了房顶。
  休村的房子都是平房,平房房顶不起脊,是用黄泥掺碎麦秸抹出圆弧形弧度。弧度不大,像肥猪屁股。小乐子并不满足房顶的高度,为了能离天更近一点儿,他索性又爬到三尺多高的烟囱尖上,踮起脚,挓挲着两条细长的小胳膊,冲着门前的一团旋风高声大叫,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
  那团诡异的旋风根本不理睬小乐子的诅咒,顾自围着老榆树不停旋转,风力裹挟着沙土和枯枝败叶越来越猛,直把一棵百年老榆树摇撼得东倒西歪,巨大的树冠连连发出求饶般的哀鸣。见此情景,小乐子不免有些害怕,他想赶紧从烟囱上下来,可是旋风已然化身为一条扶摇直上的黄龙,狰狞着探出一只龙爪,从背后抓住他,直接把他掀到了烟囱下面。小乐子的身体失控地疾速朝前滚动,滚到了房檐边,一头栽了下去。
  猫在家里避风的休村人,隐约听到老榆树方向传来女人暴烈的号叫,大家闻声赶过去,发现青苗怀里抱着昏死的小乐子,正在哭天抢地。有人上前试了试孩子的鼻息,还有气,就赶紧跑去老磨坊叫荷香。
  荷香是小乐子的奶奶,全名叫稻田荷香。休村人嘴懒,习惯省略稻田二字,直呼荷香。除了二叔,村里人对这个女人的底细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她当年是从方正县的开拓团里偷偷跑出来,准备去齐齐哈尔城里找她哥。那时的松嫩平原荒野茫茫,身处异国他乡又语言不通的荷香,走着走着就转了向,在途经休村村西头那棵老榆树底下时,生下了不足月的保。荷香原本打算抱着保继续往齐齐哈尔走,后来听村里的猎人说,老毛子(苏联红军)已经打过来了,见着日本人就捏死,便吓得不敢再走,一对孤儿寡母从此落脚在休村。
  尽管荷香下地干活抵不上半个男劳力,可是队上从未亏待过他们母子,到年底该分多少口粮一斤一两不少。荷香为了报答休村人,平时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长个疔疮疖毒,她就自告奋勇去给人家扎扎针、拔拔火罐,或者揪一揪、捏一捏,病人一般都能好个八九不离十。彼时,休村赤脚的和不赤脚的医生都没有,荷香也就被村里人当成了半个大夫。
  穿着大棉裤的荷香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老榆树下,一张白脸已经挂汗,透出细腻的微红。她先是给围观的人们鞠了一圈躬,然后直起腰,上前从青苗怀里接过小乐子。
  荷香把小乐子抱进屋里放在炕上平躺着,她的两个手掌叠成十字交叉,开始一下一下按压小乐子的胸脯,口中念念有词。她说的是日本话,没人听得懂。
  掌灯时分,二叔正坐在家里喝小酒,一口齁辣的高粱烧刚刚滑到嗓子眼,外屋和里屋的门就相继被撞开。保跌跌撞撞闯进来,扑通跪倒,带着哭腔说,不好了二叔,我妈吊死啦!说完,他双手撑地,给二叔磕了一个响头。
  二叔撂下手里的酒碗,愕然地瞪着保,不会吧?我听说你儿子从房顶上掉下来,还是她过去给摆弄好的。
  可不是吗,跪在地上的保抽抽搭搭,她把孩子摆弄醒了,不放心,就把孩子背回老磨坊,说是她要照看几天。不知道咋回事,今儿下半晌,青苗说是三宽又把孩子送回我家了,可我妈没来。傍晚见孩子不吃饭也不说话,我就去老磨坊打算叫我妈过来再给孩子瞅瞅。刚一进院子,就看见她在外屋门框下边耷拉着。那你没赶紧把她卸下来?二叔从炕上下来,一边找鞋一边问。咋会不卸呢?保说,晚了二叔,她身子硬得都不打弯了。
  休村总共百十户人家,老老少少加起来差不多五百几十口人,一年中有生有死,就好比草青草黄一样寻常。
  身为生产队长和村子里主心骨的二叔,面对村民们的生老病死,他想得开。他想不开的是,荷香满打满算才五十岁,既不算老,身体也没啥毛病,好模好样咋就把自个儿勒死了?
  安葬完荷香的第三天傍晚,民兵排长宝材来请示二叔,人手我都预备好了,二叔你看是等到半夜,还是现在就去把三宽抓来?不用预备人手,二叔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会儿又没凭没据。你不是去抓他,是去叫他。我听说屯子里这几天又开始有推牌九的了,十有八九是他张罗的局。宝材说,差不离,别人未必敢。二叔说,你别带人,人多嘴杂,你就自个儿去,见着他就说我有急事要问他,叫他务必来我家。你再告诉那帮耍钱鬼,叫他们好好玩,抽空我请他们推大牌九。宝材会意一笑,说,好。


  二叔在他家的炕中间正襟危坐,俨如一尊会喘气的佛像。宝材则虎视眈眈守住门口,左手叉腰,右脚踏在板凳上,一副威严状。
  二叔端起炕上的大茶缸,吸溜吸溜喝了两口热水,抬起眼皮看着三宽,说,三儿啊,你告诉我,你是我亲侄子不?三宽耸耸肩膀,回答是。二叔又问,我是你亲叔不?
  三宽听了想笑,他觉得二叔的这句话问得有点儿幼稚,但是当他看到二叔两道眼眉中间拧出的疙瘩时,没敢笑出来,依舊说是。二叔不再吱声,他把烟笸箩搁在盘着的双腿中间,开始卷烟。三宽注意到,那支喇叭烟被二叔卷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他看着看着,身上不由拱出了一层白毛汗。等二叔把一支喇叭烟卷好并很享受地抽了第一口之后,三宽脸上的汗珠子已经滴答滴答往下掉了。
  二叔抽完第三口烟,黑着脸问三宽,那你能跟二叔说实话不?三宽这次没回答,他侧过脸去看宝材。宝材也黑着脸,把右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用力击打着左手掌。在三宽听来,宝材的每一次击打,都充满恫吓。
  没事三儿,二叔安慰三宽,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我保证宝材不会把你怎样。
  三儿你看,二叔和颜悦色地说,家里现在就咱们三人,你告诉我,知不知道为啥找你?三宽说,知道,我没脸没记性,又跟他们那帮人推牌九了。二叔说,嗯,你赢了多少钱?三宽说,没耍钱,押烟卷。刚玩几把,宝材就给搅黄了,我只赢了一盒烟。二叔说,嗯,那帮傻子输死都不知道是咋死的,他们肯定看不出来你耍鬼。你姥爷耍钱的那些高招儿都叫你学去了。
  三宽龇牙一笑,说,我比我姥爷可差远了。二叔说,嗯,你姥爷耍鬼的招儿再高也没啥用,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大拇哥,成了秃爪子。你比他强,十根手指还一个都没少。
  见二叔丢掉手里的烟头,三宽及时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尚未开封的烟,是一毛五一盒的“握手”牌,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叔手里。
  二叔撕开烟封闻了闻,说,抽洋烟、放洋屁,打洋鼓、唱洋戏,这些都没啥,你只要是吃人饭拉人屎就行。三儿,我再问你,荷香上吊这事,你咋说?
  三宽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来,二叔之前的和颜悦色都是虚招、假招,虚假的招数下面藏着兔子套和陷马坑。不,兴许还藏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那才是要命的真招儿。三宽暗自提气,他试图让自己那颗哆嗦不已的心尽快稳当下来。既然已经发现了二叔的路数,就得小心提防了。所以,无论二叔接下来问什么、怎么问,三宽都一概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
  场面陷入了僵局,二叔捂着一侧的腮帮子,嘶嘶哈哈像是牙疼,三儿啊,你从小就鬼七妄八,总爱掏瞎话。明明是你自个儿掉进水坑里把衣裳弄湿了,非要瞪着眼珠子撒谎,告诉我是你爹把你推井里了。跟你二婶要钱想买根冰棍吃吧,愣说是鸭子把你妈的脚踩坏了,你得去给她抓药。你多亏没说鸭子把你爹的脚踩坏了,你知道他没脚。我今儿也瞅明白了,你是怕说话穿帮,就给我来个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宝材,我不好使,还是你来问他吧。
  宝材没有二叔那样的耐性,也不擅长像二叔那样苦口婆心动嘴皮子,宝材更擅长动拳脚。他拉足架势,扑过去,三拳两脚就把三宽放倒了。
  当三宽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他吐掉嘴里的血水,抬眼怒视着宝材,陈宝材,你是狗腿子!你他妈,把我牙打活动了。三宽外号叫三磕巴,说话不能着急,一着急就磕巴。
  你还敢骂我?宝材不由分说,再次扑过去,抓住三宽的一条胳膊使劲朝上猛提,三宽那条胳膊随即就脱臼了。
  尽管疼得直冒冷汗,动弹不得,三宽却始终不肯承认荷香的死跟他有关。他说,二叔你也知道,我爹不像你全须全尾、好胳膊好腿,他浑身上下就剩下一条胳膊,拉屎拉尿都得我抱着去。我妈又傻啦吧唧啥也不会干。我两个姐出门后也不乐意回来,我年年的棉衣棉鞋都是人家荷香给做,我没事就去井上帮她挑两桶水,这有啥毛病?
  听你这么说你是在学习雷锋好榜样。二叔咧嘴一笑,说,我侄儿学雷锋没毛病,可我咋就不太敢相信呢。你要是不信,就去随——便打听吧。三宽信誓旦旦,二叔,我要是说瞎话,放猪的时候,叫我掉鬼沼里淹死。二叔说,我不用打听,你也不用起誓发愿。我再问你,荷香跟她儿子、儿媳妇之前过得好好的,是不是你给挑唆分家的?三宽继续否认。二叔说,村里人都说是你把荷香撺掇到老磨坊一个人过的,你安的是啥肠子?
  哪个王八犊子那么说!反反——正我没撺掇,你爱问谁问谁。三宽说完,试图调整一下自己的站姿,可稍微一动就停住了,或许是太疼。
  宝材说,不用问谁,荷香上吊那天下晌,你敢说你没去老磨坊?三宽说,那天风大,老磨坊的院墙都酥了,我怕倒了砸着人,就过去看看。咋地,不行啊?二叔说,好小子,你是真嘴硬啊!我再问你,本来荷香那天打算把孙子留老磨坊照看几天,你为啥把人家孩子送走?
  见三宽不吭气,二叔说,你给我听好了井三宽,要是有一天叫我查出来荷香的死跟你有牵连,你可别怪二叔六亲不认。到那个时候,我不叫宝材收拾你,我叫他领民兵直接把你送县里,蹲监狱,弄不好还得吃枪子儿。
  三宽脸上滚落的汗水汇成了几条小河,他顽强地拨楞了一下脑袋,说,二叔,你就别吓唬我了,有那工夫你叫宝材去外屋拿把菜刀,把我这条胳膊砍下来得了,别叫我零遭罪。往后我跟我爹一样,也剩一条胳膊更好,他拉屎拉尿就再也不用折腾我了。二叔说,你别提你爹,他是我亲哥,不是我向着他说话,他有你这么个儿子,憋屈。
  三宽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爹告诉你他憋屈了?二叔说,他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爹仗义了一辈子,咋就摊上你这么个玩意儿!三宽说,二叔,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这个玩意儿怎么了?你说我爹仗义,我看他除了吃喝拉撒脾气大,他哪儿仗义?二叔说,你知道你爹那两条腿是咋折的吗?三宽摇摇头。二叔说,是早年打日本鬼子,叫炮弹崩的。三宽说,我大姨夫当过八路军,也是打日本鬼子受的伤,还没我爹伤得那么严重,国家每年都给我大姨夫发抚恤金。我爹怎么一个子儿都没有?二叔说,你爹那会儿当的不是八路,是保安旅,保安旅也打鬼子。算了,不跟你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了,说了你也不懂。   二叔犹豫片刻,给宝材递了个眼色。宝材心领神会,走上前扯过三宽的胳膊,一拉一送,三宽就又能动弹了。
  二叔说,三儿你知道,你二叔我不是包青天,我没修炼成人家那种狠劲。你滚犊子吧,回家趴被窝里好好寻思寻思,不管你咋不承认,我心里都有个定盘星。老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三宽说,二叔,你给我根烟卷让我抽几口再走,我浑身的骨头快散架了。二叔举起三宽之前的那盒烟说,这盒烟现在归我了,我的东西我说了算,半根都不给你。
  二叔的绝情令三宽十分难过,他一瘸一拐地来到院外,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叫骂,井二顺,二红眼,你不是我亲叔。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叔。我爹是你亲大哥,从今晚开始,他拉裤裆里我也不管了。
  屋里的两人听了,相视摇头苦笑。宝材说,这个货,骂人还一套一套的,唱着骂,一点儿也不磕巴。二叔说,你打得有点儿狠。宝材的两个大眼珠子飞快转了几圈,叔,我听那几个给荷香换老衣裳的老娘们儿嘀咕,说荷香死的时候肚子挺大,像是怀孕了。还说,荷香可能明白自个儿快显怀了,她上吊,就是怕大伙儿知道她是养汉老婆。叔你说,荷香要真是因为三宽把她肚子干大了死的,三宽算不算杀人犯?
  二叔说,别听那帮老娘们儿瞎扯。人死为大,有些没凭没据的事,不能瞎说。


  摔坏了脑子以后,小乐子看见人光知道咧嘴傻笑。有时也傻哭,哭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干号,而且号起来没完没了,声音洪亮、执着,大半个村子都被他搅得心神不宁。如果想要叫他停止干号,唯一的办法就是青苗解开大襟,敞开胸怀把他的嘴堵上。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有了闲话,说小乐子都七八岁了,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动不动就拱他妈怀里,念及他脑袋有毛病也就罢了,可是像他那样老是干打雷不下雨号丧,太不吉利。他从房子上掉下来那天,他奶上吊死了,要是他还那样动不动就张个大嘴号,他们家早晚还得出事。
  走在路上的青苗,一想到身后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她就恨不能像堵她儿子的嘴一样,把那些人的嘴统统堵上。她急匆匆地回到自家院子里,保那时正蹲在地上给一匹马打马掌。保有个习惯,他从来不在队部院子里干这类活。人来人往,让人看到他会觉得不自在,像假积极。他认为收工以后,把白天没工夫捯饬的马牵回家里,或是打马掌、剪马鬃,或是为马治疗个小伤小病,那是一个马倌天经地义的本分。
  保站起身告诉青苗,过几天队上要趟二遍地,还要沤青肥,用马的地方多,他要紧紧手,把几匹需要挂铁掌的马都收拾利索了。
  青苗认得眼前这匹枣红马,是匹骒马,双眼皮,两个大眼睛蓄满水汪汪的安详。保去草甸子放马的时候,小乐子就骑这匹马。此刻,小乐子不在马背上,他正光脚站在房顶,背靠着烟囱,专心致志地遥望西天即将沉下去的落日,忘情地笑着。鼻涕、口水扯出长长的丝线,源源不断地滴落到衣襟上。青苗喊儿子下来,小乐子不予理睬。青苗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拿保撒气。她用食指的二骨节敲打着保的秃脑门,数落道,你个小日本矬玩意儿,你干啥活不用跟我嘚吧。等干完活你去路上听听,大伙儿都是怎么编排咱儿子的!你再看看,全屯子谁家的亲爹像你这么没正事,活活把自己儿子祸害成这样。
  保愧疚难当,他不敢回嘴也不能回嘴,只好扭过头去偷偷打量枣红马壮硕的屁股,似乎想找个机会,一头钻进那匹马的屁股里藏起来。
  看到保的糟糕表现,青苗更来气,她说,“猪倌马倌不是官儿,跟着牲口捡粪蛋儿”,你知道这两句话是埋汰谁吗?就是你呀!
  青苗引述那两句顺口溜来奚落保是不对的,因为顺口溜的指向并非针对保一个人,是泛指。意谓放猪放马的人,多是那些无法正常从事农业生产的老弱病残者,只能靠看管牲畜来挣点儿工分养家糊口。可保不一样,队上安排保放马,一方面是考虑到他的身高,更主要的是保干活实在,不偷懒耍滑。别的生产队的马倌只拿整劳力的八九成工分,保每天挣的工分却跟队上的整劳力相同。对此,社员们都不说什么,只有放猪的三宽有意见。
  三宽坚持认为,尽管他放的是猪,保放的是马,但是劳动性质、劳动强度,乃至劳动环境基本上都一样,都是早出晚归。而且从两个人的身量上看,保也不行,保比他矮了一头不止,保凭啥每天要比自己多拿两三个工分?这不公平。
  不平则鸣,每当想起这件事,三宽的心里就会鼓起一个大包。若想消弭那个大包,最佳的方式就是对保打击一番。三宽打击保不分时间地点,也没有固定模式。譬如,两个人正在河里洗澡,他会忽然指着保的下身问,哎哎,保你看看,你的老二为啥那么小啊?保很诚實,果真低下头去看,说,这东西就该这么小,要是像儿马那么大,裤裆里能装下?
  来来,你看咱这个家伙,多大!三宽无比自豪地指着自己的老二说,是不是顶你的两个大?等会儿我上去穿裤子,你看看,我裤裆照样能装下。
  对比的结果令保自愧不如,他赶紧把身子藏进水里,心虚地辩解道,小就小呗,也不耽误撒尿。
  类似情形,直到荷香死了,三宽挤兑保的频率才有所下降。下降并不意味着没有,多年以来形成的惯性,让三宽种下了病根,日子久了不挤兑挤兑保,他就会浑身不舒服。特别是亲眼看见小乐子爹长爹短地喊着要上天的时候,立刻就像有一只大眼贼(黄鼠)钻进三宽的肚子里,抓他的肝,挠他的肺。
  小乐子骑在保的脖子上,仰头去天上寻找合适的云彩。这个孩子一直坚信,拿一块云彩垫在马背上,肯定会比那块旧麻袋片舒服。不过天空透蓝,一丝云彩也没有,小乐子只好从保的身上跳下来,去追赶一只白色的小鸟。他认定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云彩崽儿。
  看着小乐子跑向远处,三宽问保,你说,你儿子长得随你吗?保不明就里,说,嘴和鼻子随我,眼睛和个头儿随青苗。拉——倒吧,三宽特别不以为然,你净拣好听的说。我看,他哪儿都不随你。保说,我儿子不随我,还能随你呀?三宽咧开嘴巴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意味深长地说,也不随我,要是随我就好了。
  保听得出来,三宽的话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对那种东西很抵触,于是他用力甩出一鞭子,三宽身旁那棵食指粗细的红毛柳,便被皮鞭拦腰抽断。保说,三磕巴,你往后能不能别放这些没味的磕巴屁?也——不是没味,三宽望着在远处撒欢的小乐子说,我——寻思着吧,我——要是也有个儿子,整不好,他得——像你。   三宽只顾着表达自己的想法,不曾留意到保的双眼已经冒出了火星。保是个心慈面软的人,轻易不发脾气,这一点,得到了村里人的公认。多少年了,那些放牧回来的马身上从来没有过一丝鞭痕,就连那些淘气的小马驹,保也从来不舍得拿鞭子抽它们。
  三宽和保说话的时候,正举着手里的弹弓,目光越过保的脑袋,搜寻保身后的水泡子。水泡子里长着一大丛高大茂密的芦苇,常有水鸡子出没其间。保手握鞭杆,低头盯着三宽的裤裆。他手里的鞭杆是由三根细竹子拧成的,呈现着漂亮的麻花劲。鞭杆的握把处是一段坚硬的半米长椆木,当时杵在草地上。随着保的隐隐发力,整根鞭杆绷成了一张满弓,那小段紫红色椆木突然弹了起来,像蓄势已久的蛇头,在三宽的裤裆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遭到重创的三宽丢掉弹弓,双手捂住下身,弯腰撅腚,从嗓子眼里挤出痛苦的叫声。
  三磕巴你记住,有些话,你最好别说,拐弯抹角也不行。我也不说,咱们都把它烂到肚子里。保说完,大步走到附近的一匹马跟前,翻身上马,纵马狂奔,一直跑到乌裕尔河边才停下来。保惦记儿子,停了片刻便策马往回走,走到中途,他看见两只年幼的丹顶鹤正在水边嬉戏着练习抓鱼。那样的场面,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十三岁的自己和十五岁的三宽。三宽那时已经放猪一年多了,熟悉大草甸子上的每一个角落。三宽领着刚刚当上马倌的保到处转悠,教保识别哪里草深,哪里草浅。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地貌,啥样漂垡塘是安全的,啥样漂垡塘下面藏着吃人的鬼沼。
  猝不及防的雷声打断了保的回忆,以及由回忆引发的懊悔。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如千万条鞭子,把安静的马群和猪群抽打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保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场大雨为他打开了地狱之门……
  雨后的休村,湿润、安详。牧归的猪群在前,马群在后,缓慢行走在泥泞的村道上。家家户户的女主人纷纷来到屋外,站在门前,以各自独有的叫声呼唤自家的猪回家。有细心的人留意到,三宽手牵枣红马,马背上坐着干号的小乐子,唯独不见了保的身影。
  在队部院子里,三宽告诉闻讯赶来的人们,说下半晌那场大雨来得太急,一匹刚骟完的儿马被雨水打蒙了,瞎跑陷进了鬼沼里,保爬过去救它,没承想,那匹马把他也拖了进去……
  二叔不等三宽说完,甩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你个完犊子货!你跟大伙儿说说,保救马那个工夫,你干啥呢?三宽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说,我——抱着小乐子,还要拢猪群。
  身为民兵排长的宝材很警惕,他问三宽,那个节骨眼,你为啥不把小乐子撂下来,赶紧去救保?三宽转身指着小乐子说,看见他爹陷进去了,这孩子就疯了,跟我连踢带打,想往鬼沼那边跑。我我,敢撒手吗?


  小乐子最初练习上天的目的,是想把月亮摘下来当灯笼。保对他说,月亮太大拿不动,要摘就摘两颗星星,一边一颗挂咱家门口。小乐子听后半信半疑,就去征求他妈的意见,是摘月亮好还是摘星星好。都不好,青苗添油加醋地说,月亮是个大冰坨子,一碰,手就会冻掉。星星都是烧红的铁球,能把小孩儿的手烫煳。
  青苗虚构出来的恐怖,并不能动摇儿子的意志。小乐子说,那就不要月亮,也不要星星,就拽一大块云彩下来,给我当马鞍。
  那时小乐子还没摔坏脑子,青苗了解儿子的脾气,担心若是阻拦太狠,说不上哪一天,儿子就会像她警告的那样,钻进烟囱里再也不出来。青苗没办法,只能默许。
  保死了之后,小乐子更改了上天的目的,他说要去天上找他爹,并且言之凿凿地告诉青苗,他爹在天上放马,马群比之前的大,那些马也比之前的好看,都闪着亮光,天上不下雨,天上也没有鬼沼。
  为了避免小乐子的脑病进一步加剧,青苗不得不唏嘘着反复开导他,儿子听话,你爹没在天上,怎么会在天上呢?你爹埋地底下了。
  小乐子根本不信,他依然整天觍着先知般的笑脸,到休村的各家各户去寻找合适的梯子。由于太高的梯子他搬不动,能搬动的梯子又都太矮,直到三宽当上了他的后爹,他的愿望也没有实现。他所能到达的最高处,依然是他们家房顶上的烟囱。那里距离天上还远得很,就算他爹来过,他也不可能看见。
  每次望着儿子站在烟囱顶端茫然四顾,青苗都会心里发酸。她越来越担心,说不上哪一天,小乐子一不留神就可能掉进幽深的烟囱里。
  后来的事实证明,青苗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掉进烟囱里的小乐子,反而把他们家的烟囱祸害成了比萨斜塔。一到刮风天,灶坑就不好烧,做饭时,屋子里总是烟雾弥漫,灶坑里燃烧的火苗经常会突然喷射出来,把正在烧火的三宽燎成灶王爷。
  身为小乐子的后爹,三宽觉得自己有义务管教这个蔫淘的孩子。当然,为了顾及青苗的感受,他对小乐子的管教过程一般都很隐蔽。他会趁青苗不注意,把小乐子拖到一边儿去。不过,三宽从来不对小乐子拳打脚踢,他也很少骂小乐子。就算骂,也仅限于一句,你个小杂种。具体到三宽的教育方式,就是弹小乐子脑瓜崩。他会伸出左手抓牢小乐子的肩膀,将小乐子的身体固定在墙角处,然后把右手食指与拇指合成一张袖珍型弯弓,自上而下弹射到小乐子的脑瓜顶上,发出嘎巴一声脆响。弹完,三宽还要低声问小乐子,你你个小杂种,还——找找——不找爹了?
  小乐子每一次都表现得异常顽强,示威般地高声叫板,找!接下来,三宽就会把食指换成中指,弹指如风,一个更脆更狠的脑瓜崩响过,他再问,我我——是不是——你爹?不是!小乐子使劲晃动着脑袋,你是三磕巴。
  在整个被教育的过程中,小乐子始终冲着三宽龇牙傻笑。在傻笑的同時,他的眼眶里常常噙着亮晶晶的泪水,却一次都没流下来。
  小乐子也不是整天都站在烟囱上等他爹,绝大部分时间他是跟玉米在一块儿玩。玉米是他的邻居,两人同岁。由于经常需要玉米帮忙抬梯子,玉米又是他上天的参与者和见证人,还跟他一起看小人书,给他讲小人书里的故事,于是他对玉米几乎言听计从。
  在房顶待腻了,小乐子顺着梯子爬下来,准备和玉米玩打仗的游戏。可是那天无论玉米怎么做工作,小乐子死活都不肯当坏人,他要当解放军。玉米问,你有枪吗?小乐子说没枪他也要当解放军。玉米为了树立自己一贯的权威,就模仿着三宽的口气骂小乐子一句,你个小杂种。   小乐子对那句辱骂充耳不闻,顾自对着玉米嘿嘿傻笑。玉米认为小乐子是在嘲笑自己,于是很生气,便拔出腰里的火柴枪,瞄准小乐子的脑袋说,要是不听指挥,就枪毙你。
  小乐子可能不会真正理解枪毙的含义,但是他好像懂得枪。他的眼里忽然划过一颗耀眼的流星,接着就朝玉米冲过来。玉米看穿了小乐子的企图,他分明是想来夺枪。以小乐子常年骑马和上天练就的身手,一旦近身,三个玉米也不是他的对手。为了防止事态变得失控,玉米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那根从火柴枪里射出去的火柴杆,没能击中小乐子的任何要害部位,而是服服帖帖地黏在他的衣襟上。小乐子的鼻涕每天都会像河水一样不停流淌,两片衣襟上累积的鼻涕完全可以黏住一只苍蝇。这就是说,他的两片衣襟已经接近铠甲或者防弹衣,火柴枪不会,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谁知,小乐子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所中的“子弹”,立刻躺在地上,开始滚来滚去,哇哇干号。
  那个时间段,青苗和玉米他妈结伴去地里挖猪食菜了,玉米没办法堵住小乐子的嘴巴。十几分钟过去了,发现小乐子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玉米无奈,只好走过去向他妥协,别号丧了,让你当解放军,我当坏人。小乐子听了,果然结束了干号。他坐起来,一把将玉米撂倒,轻而易举地缴下了玉米的火柴枪。
  到了秋天,小乐子玩够了火柴枪,他想把它还给玉米,玉米不要。玉米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学校不允许学生玩火柴枪。
  小乐子不上学,也不去找别的孩子玩,他每天早上吃过了饭,就把火柴枪别在腰里,挎上他爹当年捡粪用的粪筐,一个人去爬村外的狼山。
  狼山是一座三百多米高的石头山,寸草不生。早些年山上有狼,为了藏身,那些公狼动用两条前腿,就能在半山腰上风化的石头中间掏出很深的狼洞。被狼爪掏出来的黑色石头,状若砖头瓦片,人们称其为狼石。多少年以来,休村人都知道狼石犯邪——垒墙墙倒,修桥桥塌,所以别处不敢用,只敢拿它来砌烟囱。蹊跷的是,用狼石砌成的烟囱无论多高,从来不倒。外村人也因此称休村为黑烟筒屯。
  小乐子每次都会在山上选几块大小均匀、形状相近的狼石,装在粪筐里带回家。他有一个宏大的计划:等攒够了更多的狼石,就叫他妈去请个瓦匠来把他家的烟囱加高。他在心里憧憬并且筹划着,当房顶的烟囱具备了足够的高度,他再爬到烟囱尖上摆手,他爹在天上赶着马群路过时,就能看到他了。至于见到他爹以后,是让他爹从天上下来回家,还是把他和他妈也接到天上去,他还没有想好。
  有了信念的支撑,小乐子俨然变成了一只勤劳的蚂蚁,风雨无阻,乐此不疲。倒腾回来的狼石堆放在院子里,假如全部都垒到烟囱上,他家的烟囱几乎能伸到云彩里。为此,他不知被三宽又偷偷弹了多少个脑瓜崩。
  后来,真正让小乐子停止搬运狼石的原因,不是三宽弹出的脑瓜崩,而是他在山上找到了一个宝贝。那个宝贝也是一块狼石,不过形状与其他狼石截然不同,酷似一枚椭圆形的鹅蛋,比鹅蛋稍大,又光又亮。于是,小乐子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光洁如玉的石蛋上面。夜晚他把石蛋放在被窝里搂着睡觉,白天上房抱着石蛋跟它说话,有时候会把石蛋搁在头顶上来回转动。好奇妙,头上被三宽弹出的鼓包,本来还隐隐胀痛,经过石蛋熨帖之后,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
  受贝加尔湖冷空气的影响,松嫩平原的清晨,秋凉乍起,露水已然深重。倚着烟囱坐在房顶上的小乐子,爱不释手地捧着石蛋,仿佛松鼠捧着心爱的松果。
  准备去上学的玉米在房子下边摆手喊小乐子,连喊了好几声,小乐子似乎都听不见。玉米看见他忽然站起来,左手护紧石蛋,右手搭住烟囱口的外沿,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纵,便站到了烟囱顶端。
  惨白的太阳悬挂在东边的天上,发出一大片刺眼的银光。小乐子突然张开双臂,仿佛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他抛下的那枚石蛋下落的速度太快,以至于站在地面的玉米只看见了一道诡异的黑色光芒,把东边的天空割开一条口子,瞬间又缝上了。
  玉米丢掉手里的书包,迅速朝小乐子家的东面跑去。玉米要赶在小乐子从房上下来之前,抢先一步拿到石蛋。因为小乐子那家伙太抠门,自从得到那枚宝贝石蛋,他只允许玉米远远看上几眼,想到跟前摸摸都不可以。
  还没发现石蛋落在哪里,玉米就先看到了三宽。三宽许是正在撒尿,裤子滑落到膝盖处,光着两瓣黑屁股撅着,一大摊腥臊的尿水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
  三宽的脑袋杵在一捆躺倒的秫秸上,乳白色的秫秸被洇出了一朵刺眼的大红花。
  玉米抬头往上看,只见小乐子纹丝不动,居高临下俯视着三宽蜷缩着的身体,脸上不见了惯有的傻笑,而是咬紧下嘴唇,平静得像一块狼石。
  玉米终于发现了那枚石蛋。小乐子家的东面地上并排摆着三个圆兜状鸡窝,鸡窝是三宽用谷草编的,供母鸡在里面下蛋。此刻,那枚石蛋一动不动地趴在中间的鸡窝里。
  青苗双手托在胸前,惶恐不安地朝队部疾走。中途有几次她试图让自己跑起来,可是不行,稍有颠簸,胸部就疼得像是要从她的身体上撕裂下去,半截身子火烧火燎。那种羞于启齿的疼痛,已经断断续续折磨青苗好久了,疼到实在无法忍受时,她就去找玉米他妈诉苦,说三磕巴不是人,是牲口,每天夜里睡着了都说梦话,长一声短一声喊荷香,边喊边哭。每次青苗把他叫醒了,他都咬她。
  在生产队的院子里,二叔正在请全体社员看好戏。好戏还没开场,众人就已经兴高采烈地自动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圈子里有两伙人,一伙是二叔、宝材,以及宝材手下维持秩序的民兵;另一伙席地而坐的,是二叔请来推大牌九的几个耍钱鬼。
  耍錢鬼们今天推牌九的赌注不是钱,也不是烟卷,是“叫爷骑脖颈”。输赢的具体算法是这样:赢家每赢一把,就可以骑在输家的脖子上一次,时间是数十个数。假设庄家通杀,可以选一个押家来骑,其余的押家每人都要喊庄家一声爷。同理,庄家输了,要让赢了的押家上来骑自己,再分别喊其余几个押家每人一声爷。
  跟离奇的赌注相比,赌具更有特色。三十二张大牌九,一律都是用狼石打磨而成,每张牌九的分量都在三斤以上。这副大牌九是休村老祖宗传下来专门用来惩戒村里的好赌之徒的。老祖宗说,赌是穿肠的毒药。人一旦染上赌瘾,他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统统都烂了,为人就会变得狡诈、贪婪,口是心非,不忠不义。   宝材说,等会儿派几个民兵去请三宽,三宽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因为他是逢赌必赢的高手,也是每次张罗赌局的首要组织者,他不来成不了局。宝材还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每个耍钱鬼身上都盯着几十双眼睛,谁要是敢玩鬼耍赖,或者不遵守推大牌九的规矩,就直接绑上送进县里的强劳队。
  二叔打断宝材,大伙儿来齐了,都着急看,别这么干等着。这样,该开局开局。
  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抓阄选出来当庄的那个耍钱鬼,吃力地把三十二张牌九码成前后两排,对押家说明发牌开门的方向,然后大喝一声“杀通”!单手一拧一掷,两粒色子就飞进了一只白底蓝边的大海碗里,滴溜溜转个不停。
  围观的人们屏声敛息,拭目以待。忽然,密闭的人墙被撞开一个豁口,青苗跌跌撞撞地冲到二叔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二叔,我家烟筒上掉下块石头,把三宽的脑袋砸了。快点儿套车拉他上医院吧!
  二叔神情一凛,叫住刚走出去不远的宝材,连忙问青苗,邪乎吗?我没敢细看。青苗的嘴唇颤抖着说,好像脑瓜顶上有个血窟窿。完啦,完啦!二叔面色凄然,预备后事吧青苗。青苗闻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边哭边说,二叔啊,你赶紧想法儿救救他吧!
  他是我亲侄儿,我乐意叫他死吗?二叔一脚跺碎了装色子的大碗,两粒色子腾空而起,划着两道吉凶未卜的弧线落到地面,停稳了,分别是一个一点和一个三点。青苗你看见没有?二叔指着两粒色子说,四是啥?四就是死。老祖宗不会糊弄人,狼石砸头,阎王必留。


  三宽以他顽强的生命力,分别打了二叔和休村老祖宗一个大嘴巴。狼石砸了他的头不假,但是阎王没能留住他。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三宽依然会行走在休村的大路上。只不过,他行走的速度过于缓慢,行走的姿态也有碍观瞻。半边身子灵活,半边身子僵硬,灵活与僵硬形成的矛盾,常常令他无所适从。
  被小乐子抛下去的那枚石蛋砸得昏死了三天三夜,三宽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强烈要求二叔把他从青苗家里接出去,他说他再不想待在那个家里了。
  那也是你的家。二叔以为他侄子被狼石砸傻了,你为啥要搬出来?三宽面带羞愧,说他一看见小乐子就心里发瘆,腿肚子直抽筋。二叔说,你心里八成有鬼。三宽说没有。二叔说,没鬼,你会怕一个小屁孩儿?
  毕竟是亲叔侄,二叔问三宽是不是想回家跟他爹妈住一块儿。三宽表示他哪儿都不想去。他说,二叔,你要真是我亲叔,就把我搁在老磨坊吧。二叔说,亏你还知道我是你亲叔。我这辈子没干过后悔事,就是当你亲叔,我是真后悔。
  不得已,二叔只能满足了三宽的要求,并且让他爹妈也搬到老磨坊,相互有个照应。
  在老磨坊里闷久了,三宽就闹着要一个人出来走走。从村东老磨坊到村西老榆树,没二里地,三宽却一天也走不到头。走慢了着急,走快了摔跟头。摔了跟头,他自己能挣扎着坐起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要是有村里人看见了,就会上前把他扶起来。倘若青苗看见了,也会跑过去搀他,可是每一次都遭到了三宽的拒绝。在拒绝的同时,他还淌着哈喇子对青苗讲述着什么。至于讲述的内容,没人知道。三宽从不对别人说,问青苗,青苗也守口如瓶。
  过完农历二月二,玉米告诉小乐子不能陪他玩了,快开学了,寒假作业还没写完,不完成作业上学要挨老师抠。小乐子听了,嘻嘻笑,他对“抠”那个字眼表现出异常浓厚的兴趣,就向玉米请教老师怎样抠学生。玉米说,罚立正,蹲墙根,站板凳上擦黑板。还有,别人去操场做广播体操,不叫你去,把你留教室里写语文、写算数。写不好,还抠。
  看得出来,玉米肯定没少挨过老师抠,在向小乐子描述的过程中,他流露出强烈的不满情绪。不过小乐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张脸上满是心驰神往。
  那天从房顶上下来后,小乐子郑重其事地向他妈宣布,他不想上天了,他要上学。
  青苗正在纳鞋底,听了儿子的决定,她吃惊地打量着他,然后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喜极而泣,儿子啊儿子,你妈总算是有指望了。
  一年级第一天开学不用上课,老师要给入学的新生逐个登記,登记完了发书。小乐子的班主任是个尽职尽责的老教师,他对休村每个学生的家庭背景都了如指掌。轮到为小乐子登记时,老师把青苗拉到一边,他要和青苗探讨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老师说,你看,你家孩子他爹是日本人,你又是咱中国人,那么这个孩子,他算哪国人呢?
  青苗听了很生气,她认为老师提出的这个问题过于荒谬,小学生入学登记又不是填出国护照,用得着关注国籍吗?何况登记表上根本就没有国籍一栏。青苗说,老师你也知道,我儿子他奶是个纯正日本人不假,可他爹却是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又为了救咱中国的马,掉进中国的鬼沼里淹死了。我儿子更是在中国生、中国长,吃中国饭、拉中国屎。老师你说说,他该算哪国人?
  认真听完了青苗的表述,老师点点头说,有道理,你说得非常有道理。孩子大名叫什么呢?青苗说,我早想好了,随我姓,叫项中国。项中国?老师说,嗯,这个名字起得好,有意义。
  第二天正式开学,青苗特意煮了两个鸡蛋,一个给小乐子,一个给玉米。她请求玉米每天早上都来找小乐子,两人一块儿做伴去学校,放学再一块儿回来。玉米看了眼手里的鸡蛋,愉快地答应了。
  发现小乐子的新书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玉米很负责任地提醒他,学校有规定,学生书包里只能装书本和文具盒,不许装乱七八糟的东西。小乐子不明白,问啥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玉米说,火柴枪、石头蛋都是。小乐子紧张地捂住书包,辩解道,那不是石头蛋,是宝贝。玉米说宝贝也不行,带到学校就会被老师没收。小乐子又问啥是没收。玉米说,没收就是老师拿个铁榔头,把你这块石头砸碎了,丢进臭粪坑里。小乐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只得把书包里的那个宝贝石蛋掏出来,依依不舍地放在炕头,又扯过他的小被子严严实实地把它盖住。
  目送两个孩子乐颠颠地出了村,青苗转身来到里屋掀开被子,把那枚椭圆形的狼石摆放在炕中间,跪下去,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去外屋拿来一沓事先预备好的黄钱纸,将狼石仔细包裹好,捧在怀里,一溜儿小跑去了村外的狼山。
  那天放学回到家里,小乐子始终没问他妈他的宝贝去了哪里,仿佛那块乌黑锃亮的鹅蛋状狼石,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小乐子念到五年级那年夏天,一场暴雨把休村淹成了泽国。人们是在大清早发现三宽的。三宽屁股朝天脸朝下,呈僵硬的蛙泳姿态,漂浮在青苗家门前路边沟的水面上。
  有人认为,仅有齐腰深的水不可能把三宽淹死,这事有点儿蹊跷,应该去派出所报案。报啥案?二叔指着被灌成了大肚蝈蝈的三宽说,他腿脚不利索,道儿又这么泥泞,准是哪一步没迈好,滑进水沟里了。
  小乐子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路过人堆时被二叔扯住了胳膊,二叔问他认不认识躺在地上的三宽。小乐子看也没看,怒视着二叔的两只红眼睛,用力甩掉那只干硬的大手,一跐一滑,朝着学校方向猛跑。
  就在三宽和三宽的死因慢慢淡出休村人的记忆时,瘫巴大爷道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那是在他即将咽气之前。
  瘫巴大爷说,三宽是我儿子,我就他那么一个儿子,没他,我就绝户了。我不盼他多有出息,能吃人饭拉人屎我就知足。你们大伙儿也知道,他平常耍个小钱弄个小鬼我都能忍着,但祸害人不行。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但凡要是干点儿人事,保死不了,荷香也不会上吊。是我背着他妈,给他的小米饭里拌了耗子药。估摸他是听见阎王爷叫他,想去看看青苗,他知道他对不起青苗。八成是走到青苗家门口药劲上来了,他烧心难受,见水就想喝,顾不上深浅,就一头扎进水沟里了。再想上,上不来了。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李敏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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