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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1年到2006年底,王以培每年会去三峡五六次,最长二个月。接近六年的时间十多次背包行走在三峡两岸。每一次都是往来于重庆与宜昌之间。从最初见到什么记什么到后来专程记录下一个地方的来龙去脉,在这个过程中,看似毫无目的,根本不知道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什么样。随着小船可以到达的分支一路向下。开始是探访到了最后成了“探亲”。
2001到2003年,正是三峡大搬迁之前一段时间,旧的还在,却全部都在拆的过程中。千百年的历史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掀起,然后移动。在全世界,在人变成人之后的地球上,由人操控的改造历史进程的事件中,这也绝对是一个罕见的例子。
记忆的2001~2003,看似一个人的行走,见证的却是一个民族思想脉络的巨变。
2001年7~8月,江边干旱酷热,有三个多月没下雨,近十天最高气温持续在摄氏39度以上。我从南京到重庆,又从重庆乘船往下,经过涪陵、丰都、石宝寨、西沱、忠县、奉节、巫山、秭归、大昌古镇登上白帝城。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三峡淹没区,所到之处,无不感到震惊,而随着旅行的逐步深入,这种震惊变成一种思考与反省……
生命太短,一季只能走一步。长江太丰富,我只能从江树上采几枚野果,或是从江边拣几块石头,而石上赫然映现梦中字迹:“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整个夏天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引子。
从奉节港下船,穿过河棚,走上石阶,就来到老城墙下,依斗门前。城墙与城门均建于元代,已耸立七百多年,2001年夏天还在,2002年11月拆。
2001年8月7日晚8点,全城停电。整个奉节陷入黑暗。人群像飞蛾一样在车灯下乱窜。不多时,一座座黑暗的房屋亮起了烛光。远远地,我听见锣鼓喧天,寻声而去,听见有人在唱歌——“青山青得来多雅秀,绿水汪洋漫悠悠;我辞别了兄长蒿城走,摘片荷叶化成舟……”这是民间艺人在唱川剧,他们常常自发组织起来,演奏演唱传统川剧曲目。周围的房子已经拆除或正在拆除,他们仍坐在这里自娱自乐。
2002年11月4日上午10:50分,奉节旧县城爆破.最后9幢大楼8秒内同时坍塌,具有2300年历史的“诗城”从此消亡。
1976年7月,因葛洲坝水利工程而迁建至县城东郊现址,而今因三峡水利工程.将再度迁至秭归新县城凤凰山。
2002年3月24日14:30分,秭归县城(归州古镇)全部爆破。
从巫山下的大宁河乘船北上,约三四小时的航程便到达东岸的大昌古镇,这是一座“袖珍古城”有三道城门。大昌依山临河,历史上商贾云集,亦为兵家必争之地。据县志记载,明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大昌镇有居民一千三百余人,如今全镇超过四万人,但因地处三峡工程一二期水位,居民将迁往广东及全国各地,古镇将永沉江底。2001年夏天,大昌镇已冷冷清清。我在这里遇到了站在祖传的温家大院门前的温广林,这个大院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有14间房子,三个天井。温广林是这个家族的第十代传人,全家靠在镇上卖豆腐为生。在大院正厅,悬挂着“祖遗厚德世代昌隆”的匾额。2001年夏天,他的儿子带着子女去了广东。他不愿离开,说“能多住一天算一天。”
夜晚寂静,古镇像一座荒城。“一灯照全城”,只有两三个老人坐在灯下发呆,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母亲,正在给婴儿喂奶。这一天的时间是2001年8月11日。
春夏秋冬,一座城看四次,四季各不相同,何况在被淹没前的最后一年,每个季节都是千万年的最后一季;古镇好比陆地上的庞贝古城,还在眼前,还有男女老少在其中生产生活;婴儿诞生,老人入土……一走近他们,你便感到温暖如春,心里埋藏的种子一一复活。
2002年1~2月,江上多雾,江风沾衣欲湿,吹面不寒。石鱼在水中喃喃自语,云间白鹤翩翩飞舞。我走在未来的江底,记下这点点滴滴——
在巴东,我只待了一天,回想起来,这一天像一个漫长的冬天,而我对淹没区冬天的印象,似乎都浓缩到里面。这一天,许多人在搬家;这一天,车站街的老房子还在;这一天,树木暗红,断墙灰白,这一天,江水流得很慢……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座庞贝,这一次不是被火,而是被水淹埋。
巴东位于巫峡与西陵峡之间,早在南朝时这里就成为一个镇,隋朝始称巴东。宋代名相寇准曾任巴东知县。据资料记载:已确认文物点195年,其中地上65处,地下130处。包括楠木园李家湾的“城背溪文化”,雷家坪的“龙山文化”,以及新近发现的西壤口庙梁子六朝墓葬,东壤口出土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石器作坊”。
街上的一位土家族妇女告诉我,传说朱德就出生在朱家巷子里。出生的那天夜晚,有一位道士看见巷子里放光,于是赶来,说这里出了贵人,因为地太薄,不能在这里养。第二天一早,朱德母亲就将婴儿抱走了。
2002年10月20日,巴东县二期水位以下的最后四幢建筑实行了定向爆破,而所有景象与遗迹,包括那些传说,2003年6月以后,全部没入江中。
从重庆到鱼嘴,坐小船只需两三小时,但沿途要停靠好几个小镇。左看,右看,江岸烟树迷离,一条石阶通往镇上或村里,那里有怎样的生活,那里的居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一无所知,只知道来年,这些地方都将长眠江底。
重庆下游的小镇鱼嘴,因江边形似鱼嘴的岩石而得名。2002年1月1日,我来到鱼嘴,在这里住了四天五夜。从复盛镇来鱼嘴赶集的田文希老人告诉我:鱼嘴之下,从前躺着一条神鱼,后来被人惊动,就随着波浪游走了,从此这里失去了灵性。在鱼嘴的各个茶馆里,我听见老人说起许多往事。这样的传说在长江边多如岩石,可见这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倾注着两岸人民世代朴素而浓厚的感情。随着江水上涨,这些岩石将永沉泥沙,这些故事也将被后人忘记?
1月5日下午,船到珍溪。长江越过河坝,在这里形成湾流、湖泊。珍溪的老人说:珍溪之所以叫珍溪,一是因为山谷中两河相汇,流过一块蚌壳石,二是溪中多河蚌盛产珍珠。
横街是珍溪镇的一条老街,居民大多还住在这里,尽管这已是拆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民间艺人告诉我,珍溪有八景。
1月19日,奉节老县城的人民广场边,老人们打着牌、晒太阳。杂耍艺人正在广场上表演。说书人的周围围着一圈的人。开济门的石阶上爬满了玩耍的孩子。
1月20日下午,“奉节第一爆”炸毁了县政府办公大楼。
1月23日下午,在巫山旧县城的老茶馆,店主和他的朋友跟我说起了巫山县有“三台、八景、十二峰。”
1月26日上午,从巴东来到泄滩,从船上就看见乱石野草之上的吊脚楼和楼前的枯树,背后的青山。西陵峡滩多水急,滩中有滩,峡中有峡,青滩、泄滩,崆岭滩为三大险滩,与灯影峡、黄牛峡、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合称“三滩四峡”。
2002年1月26日,低处的居民尚未完全搬离,但房屋大多已拆除,只是吊脚楼里依然充满阳光和美好的生活气息。
2002年清明,春回大地,草长莺飞,背井离乡的人们望云思亲,或重修祖坟,在墓碑上雕龙刻风,凿定碑文,或将花圈搁在房前屋后,阳光和春雨里。墙上写着醒目的“拆”字,画着红色水位,而眼前与心中,依旧是一江春水。
“春祭日祠,夏祭日杓,秋祭日尝,冬祭曰烝。”祖先祭祀天地山川,我们祭奠祖先的灵魂。
李家坝遗址位于高阳镇青树村。过去曾出土战国青铜器,定为战国遗址。近来考古发现,此地从商周到明清无一缺环,直至明清古城址。2002年春,这里还在挖掘一座唐墓。旧城已拆除,新城建在高坡。高阳镇老街已人去楼空。
建于清代嘉庆年间的“节孝”牌坊因地在淹没区而搬迂他处。彭溪河,巴人先民的主要聚集地之一,也是巴蜀文化与文明的发祥地。木船停在岸边,人都走了,船已无用处。按规定,淹没区内15年以内坟墓须铲除,以防污染。多数人家需重建祖坟。
2002年春天的双江镇,青年人都走了,镇上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双溪镇上的“五巷两口”马上消失。
许多江岸淹没区城镇的江边都有一排简易的竹棚,当地人叫它油毛毡棚棚或河棚。每年七八九涨水期季节,河棚拆除,水退棚建。古石碑在故陵镇随处可见,有的被砌在墙上,有的做了地砖,有的垫了猪圈。以后,沉在水中。
张飞庙始建于蜀汉末年,在南岸的飞凤山上,与云阳县城隔江相望。地处二期水位,135米的水位线接近结义楼外临江山墙上的“江上风清”。张飞也同移民一样搬迁——“祝外迁移民一路平安”!
2002年10 月~11月,万物现出其本质的秋天,我再次沿江而行,许多古迹、村落在被江水淹没之前已被时光淹没,记忆淹没。假如在记忆之中、意识深处重建家园,并与复活的祖先心心相印,血脉相通,那么,我们即使失去一切,也依然强大有力;反之,即使拥有一切,却丢了魂,又有何用?
文物在文,不在物;物是文的载体,文是物的灵魂;倘若丢失了文化精神,丧失了民族意识,即使身着金缕玉衣,手捧和氏璧,还是一贫如洗,一无所有。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在背井离乡的路上,用记忆珍藏一路风尘,一路风景;以心为树,让春花秋月凝成硕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