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教练

　　鲁伦·加德纳驾驶一辆2006年出厂的大众甲壳虫，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北在犹他州普罗沃穿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人被塞进迷你跑车。他非常喜欢这辆红色座驾，已经开着它行驶了近46万公里。
　　加德纳太强壮了，能用两根粗壮的手指和一根拇指轻松操纵方向盘。已经14岁的西施犬格斯趴伏在他的左肩上，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凝视着前方的车流。“他总是学我”，加德纳开着玩笑。
　　远远望去，甲壳虫的车身已经有些磨损，但似乎永远不会报废，这很像加德纳。
　　他把车开进停车场，那里群峰环绕，白雪皑皑。然后，他穿着运动短裤走进山间，把爱犬格斯留在车里。加德纳高大的身影穿过一排排狭窄的红色储物柜，往左拐进摔跤更衣室。
　　这是今年2月第二周普通的一天。“加德纳教练”带着四名高中生参加犹他州锦标赛，孩子们喜欢叫他鲁伦。
　　因为摔跤，加德纳的足迹遍布44个国家。从家乡怀俄明州到内布拉斯加州大学，再到美国摔跤奥林匹克训练中心，他见过不计其数的摔跤馆，但在赫尔曼高中的摔跤馆意义非常特别。场馆画着规则的圆圈，深蓝色的摔跤垫和浅蓝色的护墙浑然一体，旁边设有成排的单杠，墙上挂着近几年获得犹他州锦标赛参赛资格的摔跤手大头照。2018-19赛季前，加德纳成为赫尔曼高中摔跤队主教练，希望能将奥运冠军的智慧和技术传授给下一代。
　　他带领的四名选手，两个是轻量级，两个是重量级，正好搭档训练。当天阳光明媚，但他们只有15分钟的训练时间，然后进行两场比赛，时长6分钟，中间仅隔30秒。加德纳有足够的经验，知道如何做好赛前准备。他脱掉鞋子，穿着厚厚的白袜子，在摔跤垫上踱步观战。
　　他提出了不少建议，有些是技術性的，有些则是为了激励斗志。他冲着一位四肢摊开趴在对手下面的摔跤手怒吼道：“你在干什么？你得像个男人，起来！”
　　赫尔曼高中体重最轻的摔跤手杰克·朗斯伯里第一个出场。他脱掉热身服，只穿一件贴身背心，戴上头盔、护具和护膝。加德纳站在杰克身后，在出场前最后叮嘱几句。
　　每个垫子上发生的情况都差不多，场地中央有一个圆圈，每个摔跤手在比赛间隙会退到角落，那里摆放着两把椅子供教练使用，但加德纳更喜欢站着。
　　杰克一度领先，但最终被对手压制。在裁判举起对手的手臂宣告胜利后，加德纳从垫子上拿起被汗水浸透的毛巾回到热身区。杰克低着头，用手抓住金属看台边缘，内心充满了受挫感。加德纳很明白这种感觉，他把手搭在杰克的肩膀上，通过眼神交流默默鼓励。
　　在另一块垫子上，杰克的队友雅各布·亨德里克森也是先赢后输。加德纳没有回到看台，而是倚靠在金属护栏上。就这样，他独自站在体育馆偏僻的角落里。不过，两位重量级选手塔马格·卡曼和特雷西·诺曼各自赢下两场比赛，挺进下一轮，这让他感到释怀。

　　尽管是体育馆里最有名的人，但加德纳进场也得带上证件，他做出一副“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的夸张表情。加德纳不喜欢把证件系在绳子上，这样会勒脖子，感觉很不舒服，但规定就是规定，他把证件夹到了裤子的扣环上，摇着头说：“奥运会都没这么严格。”

命运多舛

　　年近50岁的加德纳总是很忙。也许这无法和他儿时在农场的辛苦劳作相比，那时每天挤牛奶、灌溉农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职卖保险，还要奔波于全美四处演讲，这样的工作并不轻松。
　　加德纳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穿过新泽西逸林酒店舞厅外的走廊。很多穿着商务装的人坐成几排，正盯着大屏幕上播放的保险PPT演示。
　　加德纳走到众人面前，开始讲述自己精彩的人生故事。他是家里九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上学时患有阅读障碍，一路克服了各种逆境，获得奥运冠军。演讲结束后，他打开行李箱，里面装满了书和一张经典牛奶海报，上面展示的是加德纳站在奶牛面前，手里提着满满两桶牛奶。
　　海报上的加德纳被冻结在时间里，但他之后的人生风景远远不止于此。新泽西之旅令加德纳感到失望，他本想去曼哈顿品尝一下卡内基熟食店里的美味，但这家餐厅在经营近80年后，不幸于2016年倒闭。加德纳认为这是一种耻辱，老店的墙上曾挂有两张他的照片，但生活总得继续。
　　JRI保险公司在佩森有一家分公司，位于盐湖城以南100公里，距离赫尔曼高中约有50分钟的车程。加德纳的办公室位于一排砖砌的店面中间。

　　加德纳现在是卖保险的，想想保险商是如何通过电视广告向消费者推销产品的吧，有谁会像加德纳那样多灾多难？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中的谷仓就被烧毁;在参加2004年奥运选拔赛之前，他在一场篮球赛中奋力挥拳导致右手腕脱臼;三年后，他在鲍威尔湖的一次飞机失事中幸免于难，仅仅是臀部受伤，有轻微脑震荡。JRI保险公司的同事莉迪雅·沃尔詹曾开玩笑说，搭乘加德纳的汽车时，一定要系上安全带。 　　加德纳每天陷入错觉中，仿佛正在和强大的对手亚历山大·卡列林摔跤。在2000年奥运会古典式摔跤超重量级决赛上，他抓住机会终结了对手13年不败的神话。但身体不断袭来的痛感，让他想起和卡列林第一次交手时的情景。那是在1997年世锦赛半决赛上，他被对手摔倒，头部着地，脖子上的两根骨头被折断。他努力靠在围栏上，猛烈地左右扭动着脖子，想知道自己的脖子还能不能听从支配。
　　加德纳曾遭受过一长串严重伤病，这只是其中之一。2002年2月的一天，他开着雪地摩托意外翻车，掉进刺骨的冰河里，又在山上捱了一夜，脚趾被冻掉。但在那之后，他神奇般地康复，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获得铜牌，这一壮举相比悉尼夺冠毫不逊色。
　　加德纳在保险这一行是个新人，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头招揽生意，但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一次，有个客户在谈完生意后，出门时碰到了这位“重量级人物”。加德纳的同事问道：“哦，你知道他是谁吗？”在过去20年里，这种与陌生人唐突的对话再熟悉不过。

逆境漩涡

　　加德纳正出席一次签名售书会，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短袖衬衫，显得很合体，这和他在海报或者杂志封面上一贯的臃肿形象不太一样。人们排成长队，扔下20美元买一本加德纳的自传，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加德纳不厌其烦地和人们合影，有趣的是他手握2004年奥运铜牌，却让拥趸们拿着那枚更具历史意义的奥运金牌，大多数女人更愿让加德纳用一只手把她们举起来，以此展示力量。
　　加德纳愿意帮助他信任的人，但不会来者不拒，甚至对一些人心存警惕。20年来，这种无休止的索取让他变得有些冷酷。他本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现在却不以要求回报为耻。加德纳开玩笑说：“想让我义务帮你，那之后我们可以谈谈保险的事吗？”“想让我演讲，那你付给别人多少钱？”
　　加德纳安了新家，居家陈设并不奢华，但足以显示名人身份。电视旁边的书架上放着一块纪念他入选美国摔跤名人堂的牌匾;久负盛名的詹姆斯·E·沙利文奖，每年颁发给美国最优秀的业余运动员;2000年被ESPY提名为年度最佳奥运选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围绕着他的更多是一些负面新闻。2011年4月，加德纳由于成为第一位退出NBC热门真人秀《减肥达人》的选手再度出名。那是人们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看到他的身影，由此引来深深的误解。
　　在《减肥达人》第16季中，他来到新西兰的米尔福德峡湾蹦极，信心满满地表示自己要永远留在节目里。但到了第17季，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黄色T恤来到称重现场，小跑上了一段楼梯，然后转过身来，面向其他人，双手在身后紧握，郑重宣布：“这是我最后一次称重。出于个人原因，我将退出《减肥达人》节目。”
　　当时，加德纳和NBC已经有过合作，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担任电视评论员。即便如此，他同样要参加残酷的训练营。如果用节目效果来衡量，加德纳是成功者。他比其余15名参赛者撑得更久，减重78.5公斤，最后一次称重时的体重是137公斤，身型看上去相当不错，在这一切的背后，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
　　在那一季《减肥达人》节目播出后，加德纳发表声明说，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准备回家与妻子团聚。但其他参赛者的中伤令他恼怒。2012年，加德纳准备重返伦敦奥运会，此时距离他在雅典获得奖牌已有8年。最终，复出没能成功，当时他已40岁，体重没达到标准。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他一辈子都是个半途而废的失败者。”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谢能有这段经历，否则恐怕永远也不会拿回那块失落的奖牌。加德纳上节目时手头拮据，担忧未来的赚钱能力，于是以一枚奖牌作抵押，从朋友那里借了些钱。在他申请破产的时候，意味着失去了奖牌。这是个可以公开讨论但绝对敏感的话题，“前运动员破产”通常意味着他们挥霍无度或者误入歧途，有书面证据表明，加德纳属于后者，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此事說来话长。2006年，一位朋友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加德纳，说服他投资房地产。这个女人提出了看似稳妥可靠的商业发展计划，出示了房地产买卖协议、合同，之后，加德纳开始月投资24000美元。这些文件都是伪造的。
　　加德纳投入的资金不断加码。半年后，他总共支出约25万美元。这个女人用这笔钱从银行拿到120万美元的贷款，之后还需支付高额利息和滞纳金，加德纳难逃责任。
　　经调查，她犯有电信欺诈和洗钱罪，被判处监禁34个月。加德纳背上数十万美元的债务，每月收入仅有50美元，只够为他的甲壳虫汽车加一箱半汽油。
　　加德纳想拿回奖牌，这成了媒体的最佳素材，新闻报道把他的诸多财务问题牵扯进来。从那以后，加德纳在理财和投资方面变得聪明了。能走到今天，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轻言放弃之人，无论冬夜在山上等待直升机救援，还是挺过冻伤和体温过低的折磨，都是如此。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之前，44岁的加德纳再次尝试复出。至于理由，他承认，再没有比摔跤更好的瘦身方式，希望能找回做运动员时的心态。虽然最终没能在奥运代表队中取代昔日老搭档德雷米尔·拜尔斯的位置，但至少让人看到了他的努力。
　　他说：“那种动力让我在摔跤场上取得成功，在更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勇敢面对这个世界。”

人生勇者

　　犹他州锦标赛决赛万人瞩目。工作人员在球馆中央只留下两个摔跤垫，调暗了灯光，在场边增加了几排黄色座位，加德纳也穿上了在新泽西演讲时的那件短袖衬衫。 　　奏国歌时，加德纳和其他教练一起笔直地站在热身区，仰望着国旗，全神贯注，然后闭上眼睛，用手捂住心口。每当听到国歌响起，总是能让加德纳回想起在悉尼站上最高领奖台的那一刻。
　　决赛前，播音员简单介绍两位摔跤手的家乡、赛季表现、过往战绩。对于许多高中摔跤手来说，这经常是他们运动生涯的巅峰时刻。从高中到大学，加德纳拿到过无数枚奖牌，用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妥善地保存着。如今，他站在黑暗中，见证荣誉的延续。
　　比赛开始。塔马格率先得分，加德纳激动不已。随后陷入拉锯战，塔马格最终赢得了州冠军，和他拥抱、击掌。接着，特雷西快速击倒对手，赫里曼高中连续两年获得州冠军。塔马格和特雷西热烈拥抱在一起，一同跑进更衣室庆祝。加德纳没有去凑热闹，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场馆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人们欢呼着涌了进来。赛事组织者举行颁奖仪式，在大家的怂恿下，加德纳用两只胳膊把塔马格和特雷西夹了起来，他们的体重加起来超过180公斤。
　　加德纳还在和肥胖作斗争。在州锦标赛的前一晚，他来到一家自助餐厅用餐。一位男侍者冲他热情地打着招呼：“欢迎再次光顾。”加德纳咯咯地笑了起来，扮了个鬼脸，好像在说“我又被认出来了”。加德纳是一个辨识度极高的食客，客人取餐路过他的餐桌时，都自称是他的粉丝。
　　他现在到底有多重？这个问题绝对是个雷区。他每年有4个月的时间执教高中摔跤队，从不去称重。加德纳估计自己的体重和参加《减肥达人》之前差不多，接近227公斤，“未来10年内，如果我不做出改变，也许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夺冠后的第二天是情人节，也是加德纳在山上被冻掉脚趾的18周年纪念日，他记住了这天。在《减肥达人》节目中蹦极时，哈珀告诉加德纳当天恰好是他乘坐的飞机撞上鲍威尔湖的周年纪念日，这让他大为震惊，但还是勇敢地跳了下去。
　　加德纳身兼数职，收入不愁，对外界的吸引力仅是因为扮演了鲁伦·加德纳这个公众角色，他对这样的安排似乎相当满意。
　　太阳就要落山，这个晚上加德纳不想睡太早。每年这一天，他都有个习惯：看着时间流逝，一點点反思那个几乎丧命的夜晚。他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尽管几乎要了我的命，但它真的很神奇，因为人的精神力量可以战胜一切。”
　　当加德纳用20年后的视觉回顾那场一战成名的比赛时，反而被对手卡列林所激励。他至今最难忘的画面是：比赛进行到最后1秒，卡列林难过地低下头。他起初感到一丝胜利的喜悦，但旋即也被一种哀伤的情绪所包围。
　　几个月后，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新冠肺炎疫情没有困住加德纳活跃的身影，他甚至成为一款应用程序的代言人，并有了一位新的健身教练，体重已经减掉了18公斤。
　　这位前世界重量级摔跤冠军仍在努力，保持健康，减轻体重，赎回昔日好名声。鲁伦·加德纳相信在未来20年里，跌宕起伏仍将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但他绝不会轻易言败。
　　责编 陶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