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轻言“告别五四”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l16540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随笔》杂志2009年第4期发表了秋风先生的一篇文章,题为《告别五四,发现保守主义传统》(下文简称《告别》)。对于“五四”,其实并非如秋风所说仅是在“今年”才“有了些许怀疑之论”,其实对“五四”的批评,从它的起始之日就接连不断,而近一二十年来更是越来越激烈,甚至不乏彻底否定之声。这不,在声言“告别革命”的多年之后,又有人声称要“告别五四”了。
  这些批评与否定的声音,与《告别》的说法大致相同,即指责“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只不过前者在字面上大多只言“五四”,而后者则直接针对“新文化运动”发难。当然,“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原本就不可分离,但“五四运动”毕竟还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五四运动”是“一场旨在救国的大众政治运动”,在这种群情激愤的运动中,产生某些过激的行为乃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不足为怪,实际上“五四”先贤们当时就曾予以批评。而新文化运动,锋芒所向的是束缚和控制了国人几千年的旧制度、旧文化和旧礼教,这难道有什么不应该么?把暴力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相续,甚至断言新文化运动“为着建设新秩序”,必须“进行根本改造,即‘国民性改造’云云;必要时,则可以使用暴力”。这一结论未免下得太轻率了吧?“五四”先贤们,尤其是鲁迅、胡适乃至傅斯年等人,何曾宣扬过暴力?鲁迅毕其一生所反对的恰恰是暴力、是流血,他说“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并严肃指出“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连疾恶如仇的鲁迅先生都如此反对暴力和流血,胡适及其同仁和学生就更不必说了。至于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位领袖陈独秀,他后来的革命活动完全是在所谓的“共产国际”控制之下,其所作所为都得听命于莫斯科。一旦被开除出革命队伍,往来于“监狱”和“研究室”之间,他便立即恢复了学者之身,而之后他对暴力与专制的深入思考,至少比我们早了半个世纪。把近百年来的暴力革命,甚至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均问罪于新文化运动,实为大谬,因为二者根本不属同一个文化谱系。自“汤武革命”始,数千年来这种暴力与流血从来就没间断过,莫非刘邦、朱元璋、李自成乃至“乡村知识分子”洪秀全的起义与称王,也都出于新文化运动的“激进思维”?都是“赛先生”的“唯理主义”惹的祸(在这里,《告别》一文别有用心地将“理性主义”篡改成“唯理主义”了)?
  如今,颇有学者批评“科学”,认为科学乃是一把双刃剑。这种说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们首先应该认识到的是,科学首先是一种认知,是一种求真的理性思维;而且,它并不等同于技术,我们平时常用的“科技”一词,将科学与技术合称,不尽恰当,至少存有弊端。思想文化革命与武力夺取政权就更不能简单地相提并论了,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不过是借文化之名,而行暴力专政之实罢了。若真要追溯其源头,它跟上述的刘、朱、李、洪,倒是一脉相承。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文革”的这一暴力倾向与历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本属同一文化谱系,即中国文化传统的“官本位”。自古以来,正是这种官本位的思想激发了人们对权力的欲望,为谋求或巩固权位而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使用暴力。不久前驾鹤西去的任继愈先生曾明确指出过,“‘文革’的祸根有一个重要来源,就是几千年来植根于中国的儒家学说”。笔者一向认为,以陈独秀、胡适和鲁迅为首的“五四”先贤,他们的言辞虽有不少过激之处,但他们从来也没有“全盘反传统”,即使那些所谓“过激”的言论,也主要是针对那些力倡“读经”,并一味地欲将“忠孝仁义”立为如我们今天所言的“核心价值观”的卫道士们。胡适所说的所谓“全盘西化”,不过是“充分西化”而已。他们从未贬斥过如梁漱溟、陈寅恪等研究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真正学者;反倒是被《告别》一文列入“伟大的名字”的“梁启超”,才“是引爆这次事件(指五四运动——笔者注)的重要人物”,“时有传说,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上街,乃梁启超用钱收买学生领袖煽动故”(朱维铮语,转引自刘纳《“五四”与问责“五四”》)。此言虽为“传说”,但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当时的思想界文化界,并非像我们今天的学者所想的那般“二元对立”。五四时期思想之活跃,非我们今天能臆测。可以说,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启了继春秋战国之后,中断了近两千二百年的又一次思想解放、“百家争鸣”的局面。
  那种“以非民主、反民主的革命方式,甚至是暴力方式建立民主制度”的做法,绝非源自新文化运动,恰恰相反,它源自的恰是为《告别》一文作者所津津乐道的儒家文化。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其各位政要都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或拥护者,而是“儒教”的笃信者。袁世凯及其之后的各路军阀,无不把“祭孔”当作愚弄国民的一种重要仪式。尽管“在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就建立起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可这个“国”走向共和实现民主了么?“国父”孙中山先生本人的民主理念就甚为淡薄和模糊,虽说声言“三民主义”,但他的“以俄为师”,依旧与新文化运动不搭界,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提法更是与民主共和相悖。蒋介石先生不仅继续坚持这“三个一”,还干脆以孔孟之道的“礼义廉耻”来训导国民。那个年代,能对民主宪政做出具体而又准确阐释的,惟“五四”先贤中的胡适等人。《告别》的作者坚守文化保守主义,原本无可厚非,但若“认为儒家传统中蕴含着自由、平等、民主、法治等基本精神”,而且“自周代以来,中国文化就确立了文人理性主义精神”,那就近似痴人说梦了。而进一步认为“这就是中国政治思想的体”,并在这个“体”上来构建今天的民主与法治社会,则未免越发荒唐透顶了。现代文明中的许多概念,中国的古代社会根本就没有,古汉语中也搜寻不到相应的词语,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人非得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胡乱“嫁接”呢?
  對于当今的尤其是大陆的新儒家之种种奇谈怪论,就无需多说了,我们不妨再好好看看任继愈先生对“儒教”的一些论述。任老定“儒学”为“儒教”,可能正中某些欲将儒学宗教化的新儒家下怀,但任先生将儒学认定为宗教却绝非倡导而是批判,“其‘儒教是教’说乃是着眼于‘儒教’的危害性”。在中国漫长的皇权专制社会里,正是这种皇权与儒教的政教合一,将专制统治维持了数千年。在任老看来,也正是“儒教”的影响,“派生了群体性愚昧”,而“十年动乱期间的造神运动之所以得逞,千百万群众如痴如醉的心态,它的宗教根源不是佛教、不是道教,而是中国儒教的幽灵在游荡”。你看,任老就认为是“儒教”所造成的“群体性愚昧”,“为‘文革’悲剧的发生提供了基础”。这一真知灼见与《告别》作者将“文化大革命”归罪于“新文化运动”显然是有着天渊之别。他老人家还说,“儒家关心社会,但通过修身齐家来治国平天下,这个不行”。作为晚辈学者,我们今天在痛悼先生的逝世时,何不认真思考一下先生的这些教诲呢(所引任继愈先生的相关论述,均参阅《南方周末》2009年7月16日D27版)?
  从极权专制到民主宪政,本身就是一场革命,但这革命可以通过暴力,也可以兵不血刃。英国的光荣革命就为人类提供了一个不流血而实现民主宪政的典范。俄国的十月革命也不曾流血,虽然布尔什维克党宣称要举行武装起义,之后拍摄的电影《列宁在十月》也演出了“攻占冬宫”的激烈战斗场面,但实际上俄国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早在头一天就解散了,和平交出了政权,就连为世人皆知的阿芙尔乐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放的也是一声空炮。苏俄及斯大林的滥施暴力,反倒是发生在革命成功之后。美国又与前二者不同,它的确是通过浴血奋战才取得了独立,但一旦革命成功,身为总司令的华盛顿立即交出了军权,解散了军队,自己则“解甲归田”。然后,由各州代表参加的费城会议,通过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又必须尊重少数的民主程序,制订出美国的第一部宪法,这才奠定了民主宪政的基础。从此,美国走上了和平、自由与民主的道路,成为被马克思所誉为的“最完美的现代国家”。那么,我们中国怎么办呢?如何建立起民主宪政呢?人类历史的成功经验与惨痛教训都摆在面前,选择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选择、融会和创新,被某些学者所津津乐道为中国之“体”的儒家学说,无论如何也套不上西方民主宪政的“用”——清末“君主立宪”的失败,不正是这种“中体西用”的结果吗?
  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未被割断过,从文献古籍到民间习俗,从来都没有断裂。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虽经“革命”扫荡,但它们依旧以潜在的方式于暗中流动。几度被人扬言要消灭的汉字,如今其生命力不是越来越旺盛么?这些恐怕都并非某些自以为坚守文化传统者所为,而是文化传承的一种必然。而那些打着“弘扬传统文化”旗号的新儒家们,整天忙着游走于祭典、讲坛和五花八门的伪文化工程,说白了无非都是出于某种商业目的,在愚弄民众的同时,牟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罢了。窃以为,真正被割裂的不是中国古代的文化传统,反倒是五四新文化的传统。“启蒙”分明是为了让国人脱离落后和愚昧,《告别》却硬说是在“消灭反动、落后、愚昧的人群”。如此颠倒黑白,五四新文化的传统岂能不被曲解和割裂?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启蒙”就是这样被颠覆的。我们决不能再上当了,或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们不再受骗了”。
其他文献
民间文学看似与政治文学对立,确始终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民间文学的壮大体现了当作作家创作立场的民间转向.本文介绍了民间文学的作品特点,并以和来解读当代文学作家民间立场
农业保险是一种通过保险的商业化手段来管理农业中存在的各种风险的制度安排,其在我国西部农村经济发展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可以有效帮助政府减轻灾害补贴压力,帮助广大农民
动态几何题是指随着图形某一元素的运动变化,导致问题的结论或变或不变的几何题,注重在图形的形状或位置变化中寻求函数、方程、几何之间的联系,追求动静结合,有较强的综合性
颈部血管的检查方法现在已经很多,CT、MR、DSA均能很好的显示颈部血管.DSA依然是此类检查的金标准,但是相比CT与MR来言,DSA的有创性、术后的并发症均不如CT、MR[1].而MR检查
一1898年戊戌政变时梁启超流亡国外,主要是在日本,其次是在澳大利亚、檀香山、加拿大、欧美等地生活了十四年。我们这位凤毛麟角式的先贤只活了五十六岁,在国外生活占去了他
当前随着医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对于护理工作而言,不仅服务的整体质量,有了进一步提升,其涉及的内容上也有了一定延伸.其技术架构上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生理方面,而且延伸到了患
摘要:《晋书·土羲之传》,上书:“在敲山(今浙江绍兴市境内)见一姥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后来扇面书画开始起航,扇面花鸟又是其中的精品,扇面花鸟画的形制、题材、辉煌和价值都是美。  关键词:扇面;花鸟;两宋;价值  国人喜扇,夏暑难耐之时,挥扇纳凉,岂不快哉,更何况,还有些“扇面虽破,扇骨犹在”文人情怀在里面。扇子不仅可以引风避暑,扇面上的诗画还会给人无尽的遐思,扇画的历史千年
我国的经济体制经历了从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到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体制同时存在,再发展到如今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逐渐确立并完善,在不断地体制调整过程中,现代企业制度也逐
摘 要:培养学生的英语思维,发展学生的思维能力是英语学科核心素养的重要内容。绘本通常以一组有意义的图画与简洁的文字共同叙述故事,传递叙事。绘本教学可以通过表达特定的主题和情感,让学生在学习知识以外,体会情感,收获人文知识,从而锻炼英语思维品质。本文从绘本教学的意义谈起,提出了几点应用绘本教学的实际策略。  关键词:小学英语;绘本教学;核心素养;方法与策略  一、 小学英语课堂开展绘本教学的意义  
随着我国科教兴国战略的大力实施,科研院所运行机制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科研档案工作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但是在这一新形势下,科研档案管理工作也显现出诸多与之不相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