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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我接到著名相声艺术家马三立的电话。他说,赵红云来信了。语调较往日显得有些兴奋、急促。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件事带给老人的绝不仅仅是一条信息,一声问候,一纸文字。
我似乎看见了湖面上漾起的涟漪。
一封信,引发了沉睡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感情回声。
1939年夏天,年方25岁的相声艺人马三立为谋生来到山东首府济南。先是撂地卖艺,后来应青莲阁茶社之邀前去演出,就在那里结识了清唱二黄的女艺人赵红云。赵是个容颜秀丽、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喜欢马三立的相声艺术,又深深地同情他离乡背井的艰难,见他为了省下一点包银(演出报酬)寄给家里,每天三顿饭都只吃锅饼和胡辣汤,人又生得瘦弱,就经常悄悄地塞给他一些零钱、吃食。马三立性情耿直,大多推辞了,可有时在后台人来人往的,不好推来让去的声张,赵红云便匆匆离去,他也就受之有愧地收下了。
惺惺相惜,穷艺人之间是有着一种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的。马三立心里很感激红云姑娘,是后者的关心、体贴给了他清苦的卖艺生涯一丝温馨,也应属异乡遇知音吧。
然而,感情这种东西的变化是很难预测的,积累会带来升华。
一天,三立的捧哏搭档暗地告诉他:红云姑娘看上你了!
三立全然不信,说凭咱穷的叮当乱响,凭咱这副长相,人家会看上咱?那是看咱们不容易,可怜!
那可说不准,情人眼中出西施嘛。搭档深信不疑极有把握地说。
三立无论如何不肯把自己和“西施”捏到一起。把搭档的言论斥为刚吃了几顿饱饭就撑得胡说乱道,并告诫他今后不可再瞎扯给人家姑娘找麻烦。
搭档的嘴是管住了,几天后姑娘自己却敞开了心扉。趁私下没人的机会,向三立表示,看上他为人老实正派,又钦佩他台上的技艺,愿意嫁给他。
三立慌了,连忙表明自己是成过家的人,闺女已经三岁了……一口气介绍完自己的家庭,三立才长出了一口气。
红云姑娘的脸上真的罩上了鲜艳的红云。沉默一阵,又说,这也没有关系,我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帮着你挣钱养家!
好一位情热意真的女子。此刻三立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诚恳地表示:红云姑娘,你的一片情意我领了,也忘不了,可不能那么做。你对我不是……(当时还不兴直说“爱情”这个字眼)你主要是可怜我,对吧?
红云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渐渐闪出了晶莹的泪光。
正当二人相视无言的时候,领家妈妈来叫红云,又有客人点她去清唱了。领家妈妈是红云的养母,她从小是个孤儿,被养母养大,一切受养母的支配。
红云依依不舍地随养母去了。望着她的背影,三立的喉咙里骤然堵上一团又闷又热的东西,好不难受。他忽然发现热心助人的红云姑娘比自己更可怜。这时,三立对青莲阁茶社的底细已经有所察觉,表面上卖茶座,演说唱节目,其实男演员只有三立和他的搭档以及琴师几个人,剩下的都是年轻的女艺人。每逢营业时间,她们都坐在台侧的几条长板凳上,任客人观赏、挑选,如同橱窗柜台上待价而估的商品。客人不仅点女艺人上台清唱,有时还要选定一两个姑娘去饭馆陪酒,甚至留宿,原来这是一家“花茶馆”,并非什么正经地方。知道了姑娘们的真实境遇,三立的心情是愤懑而又无奈的。身为一个无财无势的穷艺人,他无力改变她们的世界,却也不忍再在这里说相声逗乐子了。
他要走了。当然要告诉红云,辞行。红云知道挽留不住,问他买车票的钱凑齐了吗?他说有了。红云要上街买些当地的特产,让他给妻子、闺女带去,他表示买过了。红云就让他和搭档散场后到茶社对面的饭馆聚会,给他们饯行,这就不能推辞了。
时近深夜,已经该打烊了,小饭馆显出几分冷落、凄清。一张木桌上摆满了酒菜,红云频频举杯敬酒,给三立和他的搭档夹菜。敬过酒,他们也道过谢了,席间便有些沉默。红云仿佛怕这临别前的沉默,不时挑起新的话题,一张粉红的脸上漾满笑意,语音却一阵阵有些发颤:你们明天走了,路上多保重,以后还要来呀……
转天上午,三立和搭档乘火车踏上了返乡之途。
从此天各一方,四海飘零,三立和红云像被秋风吹卷着偶然在空中相聚的两片落叶,转眼间又飘开去了,各自从对方的视野消失了,再难聚首,音讯全无。
岁月流逝,时隔半个多世纪以后,已是古稀之年的三立曾经向从济南回来的老友打听,赵红云这个人还有吗?有哇,老友说,听说嫁了个很不错的丈夫,日子过得挺好,人还是那么漂亮……三立用心地听着,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一个闯荡江湖的女艺人,老来有这样的晚年,是应该庆幸的了。只是,她还记得马三立吗?这么多年了,难说呀,难说……想到这,他竟又涌起一阵不堪回首的感慨,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然而,值得告慰的是,当年的红云没有忘记他。我写的《马三立外传》一书在《北京晚报》上连载,有人把报纸捎给了红云,于是——来信了。
三立在电话里告诉我,红云在信中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三立已经是大名人了,还没有忘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艺人,她挺感动。还说她现在生活很幸福,每天早晨和老伴一起去花园遛早,练剑,有时还在联欢会上唱两段京剧呢。又说,老伴也爱听他的相声,在信上问他好。还有,她想要他的一张照片,做个纪念……
这是要给的!我几乎情不自禁地插话。
是呀我得好好找找,这么多年了谁想到又有了联系,这回你知道我讲的事都是真的了吧,有工夫,你来,咱们再聊聊。
电话放下了。
我在原地又站了半天。我竟也有些兴奋,为两位老人,为他们纯真而美好的感情,为漫长而不寻常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为人间有过的磨难、痛苦、辛酸和真诚,为永存的记忆与情思。
(蔡梗民摘自《常州广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