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天上的葱(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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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三伏


  王进城吧嗒一声掉地上了,像鸽子拉出的一粒屎。
  他终于逃出来了,乐得呵呵笑,笑出满嘴烤瓷牙。他站起来解掉腰里的绳,仰脸看天,天上火龙在喷火,呼啦一下就把他点着了。
  狗日的秋老虎!王进城嘟囔着拍拍屁股,又跺跺脚,不顾行人侧目,转身朝城外走去。床单结的花绳从四楼窗口垂下,长长地在他身后摇晃,抖落一地太阳光。
  
  王进城背手站在小碎门前,想着她见到他的那一刻,该有多惊诧,又会多崇拜他。知了喊了一天热,乏了,倦了,敛着翅睡着了,院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蜘蛛在结网。
  王进城抬手敲门,粗大的骨节震得防盗门咚咚响,却半天没人应,他使劲一推,门倒是开了,跟灵犀似的。
  屋里可真暗,王进城站住脚,又喊,小碎儿!
  还是没人应。
  他继续朝前走,脚底下踢到个东西,弯腰捡起一看,是只奶瓶,奶嘴扯没了,瓶身布满了牙印,扭曲成恐怖的形状。
  王进城攥着奶瓶不由脖颈子发凉,又虚张声势喊,小碎儿!这回,他听到自己的回声。
  在抓拖把的时候,王进城碰着了玄关,稀里哗啦,笔筒、茶叶、玩具娃娃,滚了一地,好在都没碎,他手忙脚乱捡起来归位。
  这会儿,王进城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见不大的客厅,摆着电视、矮柜、塌陷的沙发,还有一把旧椅子。椅子折了腿,上边搭着旧衣服。仔细看,腿断处有牙印,还有暗红的血迹。
  老鼠啃的?王进城嘀咕,这小碎儿得多干净,能把老鼠饿成这样。
  王进城目光跳过沙发,落到通往后院的木门上,木门有抓痕,很深的四道,弯曲处更显力度,几近疯狂。王进城打量那抓痕,判断并非老鼠所为。老鼠爪子没那么大,也抓不了那么深。他一时思维紊乱,想不出,究竟来了什么大动物。
  王进城目光下拉,忽地就看到了跳跳。几只苍蝇从跳跳身上起飞,嗡嗡嗡飞往后院。他这才闻到铺天盖地的恶臭。三只肥硕的黑鼠相继从跳跳身上窜下,也仓皇逃往后院。王进城愣了半晌,浑身冰凉,走近前,蹲在跳跳身旁,试图把她抱起来。跳跳少了一只手,白色腕骨阴森森露在外边。王进城闭了一下眼,从椅子上拿件旧衣服,盖住跳跳,连带盖住那双恐怖的眼。他似乎听到女孩子的尖叫、嘶吼,还有挣扎。七岁的女孩子,什么样的痛苦,能让她掰断椅子腿,留下那样的抓痕?
  王进城静默好一会儿,唤着小碎儿,猛然急奔后院。王进城抬眼就撞上了屋顶那片葱,绿油油,肥嘟嘟,漂浮着无数透明光点,一行一行,仿若种在天上。

七月十七日初伏


  太阳下火了,火烧着知了没命地叫,撕啦——熟啦——死啦——
  碎婆脸上爬满了“蚯蚓”,一道又一道,她用手抹抹,没了,过一会儿就又有了。碎婆不再管它,就让它火辣辣地爬。
  她挎着竹筐绕厂转了三圈,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绷得比龟壳还紧,慢说挖土,撬都撬不动。残铁废钢大炉子,随处可见彩萤石,就是没有一寸土。碎婆来了半个月,除了跳跳谁也没见着,慢说人,连只家雀儿都没有。电话里倒有个人精,那也只算半个人。那人声高嗓门大,呵呵笑着叫她小碎儿。不过,他真不该说那样的话。想到当天的情形,碎婆脸发热,瘪瘪嘴,呸!啐了口干唾沫。
  要是再打来,才不要理他。碎婆咕哝着,把蓝格子手帕拧拧干,搭头顶,一眼便瞅见了断桥下的河。荒郊野外,厂是废厂,桥是断桥,河也是枯河。但有河就有坡,有坡就有土。碎婆早闻到了土香,燥燥的,刺刺的,满满的,牵着碎婆的脚,在蒿草丛中走得跌跌撞撞。
  土香。河香。草香。
  不,河没水,是残留的腥。土香草香夹在河腥里,被七月的风一吹,像打面房里的鼓风机,扑到脸上又烫又呛。碎婆忍不住打了个热喷嚏。她用手扇,香味扇没了,脑门子突突一阵跳,耳朵里隐隐传来跳跳的哭声。她心里一紧:得赶紧刨完土,回家烫奶粉。
  碎婆不顾涩捞秧(一种野草)拉裤脚,顶着格子手帕,刮开上层干土,露出下边的黑壤。真是好土啊,美中不足是有石头,就是那些彩萤石,紫的,绿的,红的,晒得烫手。碎婆一块儿一块儿把石頭捡开,抡圆了刨子刨,然后把刨碎的土捧进竹筐。一筐土刨半天,碎婆临走又扯几把草,打算拿回去喂兔子,兔子比跳跳还能吃。
  碎婆站起来,满世界下起金子,她不敢再动,舔舔咂不出一滴唾沫的嘴,稳了稳神,这才迈开脚。到处都在反光,天反光地反光石头反光土反光,就连狗尾巴草,都在摇晃着一闪一闪地反光,碎婆眼前就一直下金子。
  她富婆一样地笑,心想,保准是孙悟空打翻了炼金炉,才掉下那么多金子。
  唉,大热的天,也不知那死鬼逃出来没有。你说那么大个人了,就惦记着逃跑。他倒够大胆,自己跑吧,还要拉她垫背,一起跑,叫……私奔!那样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碎婆想想怪窝心,呸!又朝地上干啐一口,谁要跟他一起跑,没正形。
  碎婆把草扔进兔笼,用筷子插好笼子门,放下土,就进屋看跳跳。她眼睛一晃,瞧见儿子在院里搭衣服,心里一愣怔。再一晃,又没了。碎婆最近总出幻境。
  幻境这词儿,也是进城老汉说的。进城老汉没进城以前是赤脚医生。头一回,碎婆瞧见儿媳客厅打电话,着实吓了一跳,以为闹鬼。随后又接二连三瞧见儿子儿媳回来,帮她刷碗做饭,洗洗涮涮,还哄跳跳玩。儿子留短须,穿拖拉板,儿媳剪发头,戴戒指,场景都真真的。她害怕。是真害怕。后来,在进城老汉开导下,她才慢慢习惯,习惯了进门一刹那看到些啥,如果哪回没看到,心里还怪凉的。幻境这东西,碎婆吸大麻一样上了瘾,那就是冬天的一炉火,夏天的一缸茶,熨帖人心呢。似乎是,幻境里的日子,那才叫日子。
  小人儿正掰扯着玩木马,碎婆放了心,她退到后院,望着厨房屋顶犯愁。厨房是平房,顶上四周高一圈,正好能填土。但屋再小,顶也比她两个高,咋把土弄上去呢?碎婆想了老半天,在院里转了三四圈,又出一身汗,末了从柜子里拽根尼龙绳,又从墙角搬来梯子。梯是铁梯,还挺沉,碎婆挪挪歇歇,歇歇挪挪,梯子腿碰着脚面骨,生疼。她想啊,这回挪过去,就再不动它,架在厨房门口,方便上下。   碎婆用绳捆上筐,抓着绳子另一头爬梯子,然后站在屋顶提土筐。
  碎婆真不碎,腿脚够麻利,所以她才敢想,把葱种到屋顶上。她要让那宝贝葱,笔直地扎进云彩眼儿,那就等于把葱种在了天上,多跩气(气派,个性)。要说这馊主意也是被逼的,到处水泥地,不刨土不种菜,再不养鸡不喂鸭,碎婆会闷死。
  碎婆从头到脚晒得黑溜溜,汗津津,就像汗水泡大的咸鱼。这些天,她一趟趟刨土爬梯子,爬梯子运土,从河坡到小院,再从小院到河坡,一共运了十五趟,再有十五趟,估摸着屋顶就齐了。一趟一千五百步,十五趟就是两万两千五百步,她还有两万两千五百步得用脚板量。碎婆不怕累,碎婆有的是力气,她怕跳跳闹。跳跳总是饿,一饿她就哭,就闹,就喊难难难(奶奶奶),漆漆漆(吃吃吃),她就得放下筐扔掉绳,麻利儿地跑去烫奶粉。跳跳哦,真是饿死鬼托生的,晚一步都不行,这边叫“难”,那边就得给,抱不了奶瓶,立马就地打滚扯肚兜。肚兜是跳跳妈打南京寄来的,大红绸镶金边,里边装药草,防拉稀的,百十块,能让她随便扯?
  碎婆泡好奶粉先在腕子上滴两滴,这才递给跳跳喝。跳跳夺过奶瓶,咕嘟咕嘟一气喝光,咳咳两声,举着奶瓶还要。碎婆又冲一瓶,跳跳又抱着瓶子喝,这回她一边喝一边拿眼珠看碎婆,眼珠斜斜的,定定的,就像衣服上的旧纽扣,黑不黑灰不灰,也不知想个啥。跳跳连喝三瓶奶,打了三个嗝,滚圆的下巴颏滴着奶,露出一嘴小白牙,搅闹了一屋子奶香。
  一颗汗珠从碎婆的眉毛落到眼睛,又从眼睛流到嘴,碎婆舔了舔,涩,还带着苦。碎婆抱着跳跳亲,亲得肝儿都化了。
  跳跳嘎嘣吐出一颗牙,釉子白的乳牙还沾着血丝儿。碎婆捧着牙叹气,“八岁八换狗牙”,跳跳都七岁了,七岁的娃子,唉,早该随爹妈上学啦。
  跳跳不上学,跳跳张着嘴睡着了。她总是张着嘴,张着嘴喝奶张着嘴发呆,张着嘴哭张着嘴傻笑。涎水顺着她圆嘟嘟的下巴流到地板上,一只苍蝇跑来喝涎水,碎婆挥手把它赶走。
  紅色的电话卧在桌上,也睡着了。有时候碎婆听到电话响,匆忙跑去接,电话却又没声儿了,她判断不出,是她跑慢了,还是电话根本就没响。
  不过碎婆知道,这时候跳跳妈不会打电话,跳跳妈只在月底来电话,这才月中;儿子也不打电话,跳跳妈去年有了龙凤胎,在南京又开了美容院,儿子里外一把手,忙得顾不上想家;这时候,进城老汉也不会打电话,离上回挨骂才过去两天,她气还没消。那人也是,不骂他,指不定还有啥混账话讲出来呢。
  不打就不打,断了拉倒。碎婆嗓子痒,又赌气想往地上啐,最终忍住了。她朝喉咙里灌了一气凉茶,又抓根嫩黄瓜,咯吱咯吱嚼得满嘴汁液迸溅,肚子肠子胃总算下了场小雨。碎婆把奶瓶塞到跳跳手心,接着去运土。
  撕啦——熟啦——死啦——热死啦——知了扯着嗓子叫。太阳明晃晃吊头顶,像流汗的铜镜。
  钢铁厂倒闭了,人早散了,打工的打工,回家的回家,只剩下碎婆,陪着跳跳守院。但厂子昔日的规模还在,大,大得人心慌。
  碎婆顶着蓝格子手帕,挎着竹筐朝河坡走,路上居然碰到一个人。那人穿黑背心,胳膊上有蝎子文身。他拉着一车锈管子,吱吱嘎嘎走在断桥上。见人很稀罕,见人拉车过断桥更稀罕,碎婆难免多看了两眼。她纳闷,那人走上断桥,打算将管子运到哪儿?
  那人垂头拉着车,从眼皮子底下翻碎婆。
  碎婆嘀咕,这样子翻眼看人,不是好东西。
  王进城也不是好东西,龟孙,那么大人,见天想逃跑,还要拉上她,保准是脑袋给猪拱了。她要是跟他跑了,人家肯定不会笑话他,连他儿子都要把账算她头上。人家会说,晓得不?碎婆拐跑了人家的爹哎。多难听。呸!碎婆又朝地上啐一口。
  “蝎子”从眼皮子底下一眼一眼剜碎婆,嗖,嗖嗖,匕首似的。碎婆顾不上再看他过断桥,赶紧拉开距离跑他前边。
  她又闻到土的香河的腥,舒服得激灵灵打冷战,碎婆深吸两口气,把那香味儿吞下去,半晌舍不得出气。

七月二十七日中伏


  碎婆从储藏室搬出那捆旱葱,叶子都黄了。葱是从老家带来的,原想炒菜吃,她来了以后一看,厂子没有一把土,又离市中心远,干脆种了。
  碎婆解开捆葱的草绳,掐掉黄叶,一根一根把葱撸好。象牙色的葱白,碧绿色的葱管,黄澄澄的葱根,泼洒出满院子的辛辣甜香。
  那王进城说,葱能降压降血糖,还能发汗退烧,治水肿,对,小葱治大病。讲治病王进城不忽悠,上回跳跳肚子疼,就是听了他的法儿,用几棵葱治好了。
  跳跳总也吃不饱,饿了还肚子疼,拼命叫拼命喝奶,吃撑了又要拼命嚎。那天大半夜,她嚎得碎婆心惊肉跳的,荒郊野外,她也是没法儿,才打电话给王进城。
  王进城懂中医,电话里他一点儿不含糊,说,这是肠绞痛,你赶紧煎半碗葱汤,喝下就好。
  还真是,那汤喝下不多会儿,跳跳就嚎得轻了,又不多大会儿,她就只剩哼哼了,最后跳跳就睡着了,毛茸茸的脑袋拱进碎婆胳肢窝,幼鹿似的,睡得一抽一抽的。
  碎婆以前听老辈讲过,神农尝百草,把葱认作日常调料,各种菜肴必加香葱,才能调和美味,小葱就此得了“和事草”的雅号。六月十六夜,家家户户去菜园取葱,回家叫娃子吃,娃子吃葱才聪明。估计这跳跳哇,就是小时候爹妈没给吃葱才变憨,往后,得多给她补补。嘿嘿,这么多葱种屋顶,葱生葱再生葱,管个够哦。
  碎婆一边撸葱一边在心里盘算,“香葱蘸酱,越吃越壮”,啥时候进城,得给跳跳买瓶酱。跳跳吃了这些葱蘸酱,真变聪明了变壮了,就能跟着爹妈上学啦,她也可以回乡下,讨自己的生活啦。
  听到电话响,碎婆手里攥着棵葱跑过去,沉沉气,有一搭没一搭,听听说说,说说听听,碎婆的手越攥越紧,到最后一松手,那棵葱软蔫蔫掉到了地上。
  他还是要跑哦,要带她一起跑,还要带跳跳跑。
  要命,这老头儿疯了,一准儿是疯了。
  这回,碎婆没骂他。他顶认真,她知道他不是开玩笑,说话的声音干葱叶子似的赔着小心,也不呵呵笑了,他在向她求婚。   听他磕磕巴巴说完,碎婆半晌没吭声。
  最后,碎婆叹了口气说,进城,要搁两年前,我铁定跟你,但现在不行,真不行。好好在儿子家待着吧,别想东想西。我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也经不起唾沫星儿。瞧儿子待你多好,就冲那一嘴烤瓷牙,也别再闹了哈!
  就是年纪大,才要过好剩下的人生,年轻人要打拼要幸福,咱一样有权利要幸福。
  你跑了,儿子咋整?我和跳跳跑了,这房子咋整?
  儿孙自有儿孙福,小碎儿,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不能为了他们幸福,咱就舍弃自己幸福,他们这样很自私知道不。跳跳是她爹娘的,她爹娘就该好好带身边养,房子也是她爹娘的,也该她爹娘自己看。
  她爹娘是我亲生儿子,亲儿媳哎。
  亲生也不行。你可想过自己?
  我自己?碎婆还真没想过,她在心里扒拉个遍,占地儿最多的是跳跳,旁边住着儿子、儿媳,角落里,蹲着死去的老鬼,甚至隐约看到几只兔子几棵葱,可就是找不到自己。
  我在哪儿呢?碎婆找不着,急得要哭了就是找不着。
  你太善良了小碎儿,只知道付出,这正是他们的自私造成的!他们在欺负你善良知道不?
  碎婆整不明白,老辈给小辈盖房娶亲,然后帮小辈带孙辈,跟着小辈活到老,变成棺材瓤,大家不都这样过的?儿子是好儿子,儿媳也不赖,没打她骂她虐待她,还寄这么多钱这么多稀罕物。她血压高,儿媳寄的银杏叶、桑叶茶、金银花、三七粉,一袋一袋叫她轮换喝,这么孝顺的娃子咋就成了自私?
  我呀,打小脑瓜笨,想不明白你的理儿。碎婆说,好了,你都快七十了,我都六十五了,别作了,安生活着吧。我不跟你跑,更不会带跳跳跑,你也别跑,自家儿子,待家给他好好做饭打扫卫生,这辈子就这样结了吧。
  我铁定要跑,他锁不住我,跑出去我就找你去,你也得跑。
  他为啥锁你?
  说来话长,我开诊所死了人,他们非说我治死的,儿子也说我老糊涂,要住一块儿看着我别乱跑,怕我回去祸害人。啥事,心脏病突发哪儿也救不活,凭啥说我治死的?整天锁狗似的锁着我,就是狗还得放放风出去遛遛弯呢!
  进城老汉越说越气,越气越说,碎婆安慰他,你想啊,他既然锁你,就是对你不放心,你要是安安生生,搁家里做饭打扫卫生,没有跑的念想了,他还能锁你?
  对啊,聪明!对,我先装着,装老实才有机会逃脱。进城老汉又呵呵笑了,笑完就胡侃,我带着你,你带着跳跳,咱一起跑,跑外地开诊所,愿意不?哦,要是你不愿意,咱去南京也成,去南京开诊所,跳跳还能见她妈,呵呵呵!
  啪!碎婆恨恨地挂了电话,脑门子又突突一阵跳。这人,真不该叫他得意喽。
  晚上,碎婆睡不着,跳跳抱着她胳膊,大夏天,毛茸茸的脑袋也钻她胳肢窝,睡得一抽一抽的。月亮影儿投窗户上,踱过来,闪过去,也是睡不着。
  碎婆后悔跟王进城说那样的话,反倒启发他想出糊弄儿子的鬼主意。
  要是他真来了,我咋办?要命哦!碎婆拿开跳跳的胖手,翻个身。
  真带着跳跳跟他?嗯,他也养得起,后半生不错的依靠。
  唉。
  造孽哟,要这样走了,儿子儿媳,还有他那儿子,都乱喽。
  电话里,王进城说他想家,想家里的药柜,想村口的荷花塘,要是在家,又该到采莲子制药的时候了。他说家里种满了树,大树,杏树、苦楝树、皂角树,最多的是枣树,刮的风都是绿的。晚上风那个溜,拖张席片睡枣树底下过夜,那叫一冷。他还说,乡下风溜,城里风厚,黏人。
  碎婆家乡也有荷塘,不过不在村口,而是在村后,夏天啊,满塘的碧叶子红荷花,风一吹,香透半个村。
  他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她就不重复说了。碎婆只说,俺也想家,想家里的玉米叶子红薯秧。
  王进城就说,还想芝麻叶擀面条,葱花点香油的那种,嗨,香啊,我整一年没吃到了。
  可怜见的老汉,啥金贵东西,你来吧,来了我给你擀。碎婆说完猛然醒悟说漏了嘴,忙又圆场说,啥时候娃子们都闲了,用不着咱了,咱就回乡,我给你擀。
  他又叫她小碎儿。她又想起自己年轻时扎辫子的模样,那时候多俊呐,穿着白的确良衬衫,杨柳细腰,在田间一摆一摆地插秧。跟死鬼认识的时候,他也那么叫,带儿化音,小碎儿。
  小碎儿……
  碎婆翻个身,打眼瞧见死鬼端坐在床前,耳朵夹着烟,后边站俩人,都看不清脸。碎婆脑袋咯噔一下,醒了,老半天头都是木的。
  碎婆一身湖水蓝,在院里忙活,蓝短袖蓝胖裤,系着更浅一色儿蓝围裙,发髻圆溜溜闪着光。热浪翻滚,没有一丝儿风,葱管儿都晒烫手了。院子就是强反光火镜,就是法海手里的神器,火溜子罩着她,要把她招了,收了。可她碎婆不是蛇妖啊。
  终于起风了,凉爽爽的,碎婆赶紧趁凉快撸葱,拿绳子上屋顶。大正午的,一股小旋风也跟着上屋顶,咻,咻咻,围着她转。屋顶那么烫,碎婆的汗珠子滴下来,砸土里净是小坑。碎婆把土开了垄,葱分行,种下去,再把土按瓷实了,一垄垄,一行行,齐整得像初生的娃子。碎婆欣慰地直起身,那些“娃子”她看不够,也听不够。谁说听不成,碎婆听着呢,听它们啪啪打开身体,活泼泼向着天空生长,自由生长。
  “自由”,这词儿也是进城老汉说的。碎婆嘴角慢慢翘上去,翘上去,眉梢眼角净是笑。
  风停了,屋顶更热,碎婆重新钻进了炼丹炉,到处红彤彤,闪光。恼人的小旋风还在围着她转,咻,咻咻!碎婆脑门也拉开风箱,血管烧得突突跳,这小旋风,火上浇油。老辈人讲,旋风里都藏小鬼,你啐口唾沫,就会出现一滴血,就把小鬼的阴招破了。虽然碎婆一次也没见过一滴血,她还是酝酿了干唾沫,照着旋风中心啐过去。
  嘿,真中了。
  随着唾沫落地,旋风中心火起,火光迸溅。那火越来越旺,越来越强,火掺着光,光缠着火,团团将碎婆围住。
  轰的一声,碎婆炸了。
  碎婆脑袋炸了,心肝肺炸了,舌头也炸了。她撕心裂肺喊了声,跳跳唉!砰然倒地。
  其实她想喊的是——跳跳唉,谁给跳跳烫奶粉?后边半句还没来得及喊出,就有只手悄悄插进她的脑壳,掐断了血管。
  碎婆听到血管里的血,在汩汩流淌。
  随着这流淌的声音,太阳化了,断桥化了,石头化了,土化了,梯子化了,绳化了,碎婆,马上也要化没了。
  碎婆枕着亲手种下的葱,葱管贴着她的脸,肥嘟嘟,绿莹莹,咯咯吱吱往上长,那些葱尖尖哟,真要钻到云彩眼儿里去。
  补记:
  【其一】8月16日,某派出所接到王进城报案,在一废弃钢铁厂发现女尸。其中一具女童尸体遭老鼠毁坏,具体死亡原因不明。
  【其二】8月25日,经过调查,死者为留守老人吴碎及其智障孙女梁跳跳。吴碎现年六十五岁,生前负责照顾孙女梁跳跳,死亡原因为脑出血。吳碎子女在外打工,吴碎死后,其孙女梁跳跳无人照料,饥饿致死。
  【其三】现场发现墙壁、门框抓痕,椅子啃咬痕迹等,皆为梁跳跳过度饥饿、死亡前痛苦挣扎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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