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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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岳母打来电话,我们正在钓鱼。如同以往,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一条鱼也没钓上来。林冉和小岚早就不耐烦了,跑到一边玩沙子。三十米外,一个大胡子男人不断抛竿、收竿。同一条河,鱼更钟爱他。新买的鱼竿,本来预想会有新的收获,可惜还和往常一样。
   夕阳挂在对岸的树梢上,水面粼粼波光,我的眼开始疼,鱼竿和水面失去平衡,眼里尽是星星点点。小岚用一把小铲子在河边挖出了一个坑。此刻,她正准备在坑和水面之间挖一条水渠。她的视线掠过河面,扫一眼我的鱼浮,叫道,爸爸,鱼!水面星点最密集的地方,鱼浮确实在动。我慌忙揉揉眼睛,提竿,一条小鲫鱼顺着鱼线爬起来,在空中摆尾。它划开一道弧线,向我的方向飞舞。这之前,林冉接了岳母的电话。鲫鱼离我只剩数米远,我伸出手准备迎接。林冉紧跟着小岚的叫声,颤抖着说,姥爷上吊了!
   直到晚上八点,我们一直在等待消息的进一步确认。林冉哭了一场,然后跟我分析消息的准确性。昨天中午,我们和姥爷一起吃饭,姥爷陪我喝了一杯酒。席间,我让他看了我姥爷的照片,我姥爷也八十多岁了,每天还要去地里干活,弯腰驼背满头银发。岳父在一旁愉快地说,你这个姥爷已经几十年没干过农活了。然后大家一起笑。吃完饭,姥爷血压有点高,回房间躺下了,晚上没有一起吃饭。今天中午我们再次坐在一起吃饭,我因为下午要开车,没有喝酒,姥爷也没喝。下午三点,我们离开,然后去买新鱼竿,找了一条小河钓鱼。离开时,岳父岳母和姥爷送我们出门,姥爷没有任何异常。
   林冉决定立即赶回去。我让她再等等,说不定现在正在抢救,在哪个医院还不知道,不能贸然前去。林冉说,不行了,我妈说的是不行了。小岚在一旁撅起小嘴,嘟囔道,爸爸把鱼放跑了,一条也没钓到。我妈抱起小岚,安慰林冉,这个老头不懂事,在闺女家上吊,老糊涂了。我妈也哭了,说,我就心疼你妈,日子终于可以消停一点了,又碰上这种事。我本来和堂哥约好了,晚上一起喝酒,但愿姥爷被救得及时,不然我的酒局就要泡汤了。我掏出手机,走到院子里给岳父打电话。
   岳父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听不出表情。冷静,或者强忍冷静。
   尘埃落定。我出门发动车子。
   本来,我们准备在我家呆一晚,明天是五号,五一假期后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可以早起,赶在上班点之前回到齐州。可惜,不能及时回去了,林冉老家葬礼仪式繁杂不堪,没有三天走不了,两年前她奶奶去世,冬天最冷的时候,我跟着葬礼的队伍一连跪了三天,回去后发烧到四十度。
   一条省道将我和林冉的老家连接起来。夜里和白天不同,不知从哪儿窜出无数大货车,占领了马路,轰隆声鸣笛声远光灯此起彼伏。我们攀上一座山,穿梭在大货车的缝隙里,继而沿着左右摇摆的盘山路向下冲。
   姥爷自杀之前,没有太明显的先兆。如果说有的话,可以列出几条。我们一边赶路,一边梳理出导致他心情抑郁的几点判断。
   首先,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已于一个月前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自由。这对于一个孤傲的老头而言,无异于宣判此生的终结。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县城的一个小院里,以小院为中心,结识了近半个县城的老人。我曾三次走进那个小院,有两间正屋,一间他自己住,另一间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妇。走进姥爷的房间,最显眼的是一条绳子上挂的各种儿童玩具,小风车、小手枪、拨浪鼓等,全是塑料做的低幼玩具。姥爷说是他捡的,闲着没事,就到处逛悠。他每次都给小岚一个,小岚先前还要,后来觉得没意思,接过来后,没等离开那个县城就不知丢哪儿去了。姥爷有一个孙子,一个外孙,两个外孙女,但他和他们接触很少。他喜欢独处,曾到齐州二女儿家小住,但也不是住在家里,而是让女儿租了房子住。我和林冉去看他,他带我去楼下散步,和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妇女聊得很畅快。
   说到女性,姥爷十五年前丧妻,不到半年就吵着续弦,儿女皆反对。为此,他以离家出走抗争,最终取得胜利。可惜,没过几年,二任妻子以和前妻同样的疾病去世。这是宿命,可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的很大阴影,不过我从没有直接接触到这个阴影。
   最近,他被小舅接到北京小住。小舅用二十多天时间,终于做通了他的工作。然后,姐弟三人选择了唯一的农民,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家,作为姥爷最后的落脚地——姥爷本身是农民,这也带有叶落归根的意思。岳父岳母舍弃三分之二果树和田地,专心照顾姥爷。由此造成的损失,由小舅和小姨承担。
   这些年,姥爷以县城的平房为中心,去过很多地方。比如东北,那里有几个亲戚,他曾跟着小舅去过,而且是坐飞机,这是平生唯一一次,后来他炫耀了很久。年轻的时候他就去过齐州、青岛,以及更多别的地方。有一次,他贩了一车山楂,运到西安去卖,在一个军队大院门口碰到了一个老乡。老乡是这个大院的一个领导,打了个招呼,一车山楂瞬间全卖光。
   刚到大女儿家第五天,姥爷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其次,一向健壮的姥爷,病了。没有具体的疾病,血压高一点儿,走路不稳一点儿而已。以前,他每天喝两顿酒,并以此自豪。早晨九点起床,喝一壶浓茶,然后吃早饭喝酒。下午三点,再喝一顿更大的酒,喝到晚上六点。每天如此,坚持十几年。但最近,在儿女的要求下,他很少喝酒了,烟也抽的少。
   在林冉的描述中,姥爷是一個健硕如牛的人,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年轻时以一己之力供养几个儿女,能吃苦,擅折腾。除了我的岳母,另外两个孩子皆成为四里八乡称赞的成功人士——著名医生,小姨是省内最好的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小舅是北京最好的医院的主任医师。齐州小姨家俨然成了本乡驻省城办事处,北京小舅家成了本乡驻京办事处,一提起两位名医,县里政商两界谁人不识?
   早年间,为了供养两个儿女,姥爷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只身到县城闯荡。这在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直到现在,他在他出生的村子早已没了立锥之地,但每次回去,都会享受到几乎全村人高接远迎的优待。    姥爷健壮,不只是心理,更是身体。林冉曾告诉我一件难以启齿的童年记忆,她的小学是在县城读的,这也是我岳父受到姥爷成功育儿的启发,极度重视儿女教育的体现。有一年时间,林冉住在姥爷家。她睡在房间西侧,姥爷姥娘睡在房间东侧,中间拉一条帘子。几乎每个晚上,她都能听到姥爷和姥娘在床上“打架”的声音,有一次还亲眼看到过,觉得既害羞又不可思议。
   那时候,姥爷五十多岁,确切是年近六十。
   车子接近了林冉的村庄。几个小时前,我们从这里离开;几个小时后,我们回来,心境早已大不相同。我总结道,你姥爷,在人生最华丽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也算完美。林冉瞪了我一眼,一脸哀戚。
   但我们走错了地方,给岳母打电话才知道,姥爷现在不在我岳父岳母家,而是回到了县城自己的家里。
   没有人能改变他,他用一条绳子,拒绝了儿女的安排。
  2
  我的大众朗逸和小舅的奥迪A8几乎同时停在了路边。
   这是一条挺宽的路,但因为穿过城中村,路上车并不多,只是路边停满了车。我指着前面刚下车的一个黑影说,看,小舅。林冉叫了一声小舅,那人回过头来。从北京到县城至少五个小时,现在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也就是说,在得知姥爷上吊的第一时间,小舅就已经朝县城狂奔了。
   这位家族事实上的一家之主,继承了姥爷魁梧的身姿,同时也是本县的励志典范。他年轻时苦读的故事,至今还在县里流传。县一中第一个起床的人,为了读书,站在一中外县城凌晨唯一亮着的路灯底下,冬夏不辍一日。后来,小舅成了县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研究成果发表在全国各大医学杂志上。这样的人才岂能是一个小县能束缚的,五年前,京城一家大医院伸来橄榄枝,他便主动投靠,如今已举家迁至京城。
   虽不在县城,但他对老家的影响反而与日俱增。以前,大家佩服他精湛的医术,如今,除了医术之外,他在别的领域也有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不消说去北京看病的老乡依仗他的襄助,要打通各种政商关系,更是由他牵线。每次过节,小舅是最忙的,县里一个个头头脑脑排着队和他共商大计。我们只好见缝插针,找他方便的时间,进行简单却又隆重的家族聚会。最近的一次是过年,我们在岳父家从早晨等到中午,一切饭菜都准备齐全,只等小舅的车队缓缓驶来。落座、攀谈,二十分钟后,他们便起身回到县城,留下一堆名贵的礼物和红包,以及被冷落的鸡鸭鱼肉。岳母把厚厚的几个红包拆开,偷偷收起来。岳父让我打开手机微信,扫那些礼物的二维码,根据其价值考虑卖掉换钱还是送人,或送给什么样的人。
   对小舅而言,鳏居的父亲可能是他在老家唯一的牵挂。而今,老父猝然离世,黑暗中,他刚毅的脸上多了几分戚容。他和妗子走在前面,我和林冉走在后面,朝小院疾走。一路无话。
   之前我嘱咐林冉,进门后一定大哭一场。林冉觉得难为情,眼泪在眼里打转,不时还会滚落下来,但要当着众人的面做一场表演,还没有准备好。我说,葬礼肯定有很多人,你不哭,会被人笑话。
   有小舅走在前面,我们心里踏实了不少。
   院门开着,影影幢幢,有人在走动,少有声息。我一下子看到岳父,手里拎着一截烟屁股,使劲往嘴里塞。他奔到小舅面前,膝盖有点弯曲,小舅抓住他的肩膀,岳父说,正军,太突然了……嘴唇哆嗦,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小舅的脸红了,他没有说话,而是朝屋里看。岳母哭喊了一声,我的爹啊,你是往我心口扎刀子!声音打破了宁静,一旁的小姨开始抽泣。小舅和妗子走进屋里,不一会出来。妗子走到岳母和小姨旁边,岳母开始讲述姥爷去世的过程——小舅把脸别到一边,想必电话里早就听说了,或者,他在想别的事。
   预想的大哭场面没有出现,岳父朝我摆摆手,让我和林冉进去磕头。房间里早就变了模样,空荡荡的——姥爷的家具前些天搬到了岳父家。只有一张矮床,一具身着寿衣的躯体躺在上面。面部蒙着一块布,分辨不清是谁。我们跪下,每人抓起几张纸,在一盏煤油灯上点着,烧给姥爷。林冉抽泣了几声,声音传递到夜空里,像小猫叫。我抬头,视线落在一侧的空中,过去,这里摆满了塑料玩具,风一吹哗哗响。
   简单的仪式之后,我们回到院子里。
   除了两个帮工的表弟(小舅的表弟),院子里只有八个人:岳父岳母、小姨姨夫、小舅妗子、我和林冉。所有人围着小舅,等他发话。
   小舅掏出中华烟,递给岳父一颗,岳父躬身接了。他又远远扔给我一颗,掉在了地上,我弯腰拾起来。小舅一边抽烟,一边说,这都是命,老爷子命太硬了,挺不过去。岳父嘴唇還在哆嗦,重复道,我们三点把小孩(指我和林冉)送走,之前都挺好的,五点凉快一点了才出门下地,六点回来,中间就一个小时,谁能想到咱爹会想不开!小舅说,不怪你,不怪你。岳父接着说,这几天一直不敢离开,看咱爹心情不好,血压不稳定,只能贴身跟着。昨天吴越来,还一起喝酒,就是血压高一点,我们也告诉他,血压高以后不能喝酒了,没想刺激他……
   小舅摆摆手,跟一旁的一个表弟说,仪式我不懂,你们看着弄,越简单越好。
   岳父想起了什么,打断了小舅,说,咱爹嘴里的金牙,得拿出来,不能继续戴着,咱俩一起去。小姨和岳母也要去,岳父挡住了,这种事不是女人干的。小舅卷了卷袖子,抬腿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停下来,问妗子,我的手套呢?
   众人有点儿错愕。妗子明白他什么意思,说,在车里。小舅说,赶紧去拿来。妗子朝门外走去。岳父不明所以,说,嘴难撬开,咱俩掰开应该没问题,不用戴手套。小舅低声道,得戴手套,这种事,我每次都戴手套。
   他指的是医用手套。
   不一会,妗子回来了。小舅接过手套,和岳父一起走进房间,岳父反手关上了门。
   我想起姥爷的金牙,那是两年前去北京镶的,两万八。这两年,每次见面他都张开嘴,指着几颗金光灿灿的牙,将小舅带他镶牙的过程述说一遍。想必他曾和很多人说过。一次,岳母去镶了一颗牙,五百块钱。在饭桌上,她心疼道,一颗牙五百块,太坑人了。一旁的姥爷照例张开嘴,指着自己的黄金说,两万八,你那个不贵。岳母说,我哪能跟你比。姥爷说,甭担心,我给你带了一千,够你镶两颗牙。每次姥爷来岳父家小住,都会带点儿钱,少则几百多则几千。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两人走出来。小舅手里捏着姥爷身体的一部分,后来我再没见过这几颗金灿灿的牙齿。
   夜正朝深里流淌,除了岳母不时喊一嗓子,嘴里念叨着“爹呀我的爹……”没有太多别的声息,其他人大都彬彬有礼或坐或站。岳父谈起他对接下来的葬礼的建议,该请哪些人,该买什么东西,明天后天都是什么安排。流水席的餐具食材需要立刻去准备,孝衣孝帽白鞋要定做多少套,祭文如何写,林林总总一整套程序,全部走一遍,需要至少三天时间。可惜唢呐班请不到了,这几年县里搞移风易俗,唢呐班转入了地下,请不到,即使请到了也是偷偷摸摸,几个吹鼓手躲在角落里,等演出开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都视而不见。去年林冉的奶奶去世,作为长子的岳父成为整个葬礼最核心的人物,在他的带领下,唢呐班吹吹打打,流水席从早至晚,一位老人的去世,成为村里的节日。几天下来,岳父的膝盖以下全部水肿,再加上过度伤心,走路必须两人搀扶,这也是孝子要达到的状态,悲痛至浑身瘫软,倒不一定是心理的原因,几天的下跪、痛哭、嘶喊,早已掏空了身体。葬礼之后,岳父和二叔在床上躺了几天,每天挂吊瓶。最严重的是大姑,作为长女,撕心的痛苦和疲乏,使她在葬礼进行至三分之一时段便病倒了,不得不趁着葬礼间隙请医生来挂吊瓶,待身体稍有好转,便加入磕头嘶喊的行列。
   岳父慢慢恢复了红白事大总管的身份,将他的计划或建议和盘托出。讲到空白处,停下来用眼睛询问小舅的意思。小舅正在低头抽烟,岳父的戛然而止惊扰了他,他抬起头来,看岳父一眼,说,都不要了,所有仪式全部取消!
   岳父没听明白,问他,哪一项取消?我们商量一下。
   小舅说,不是哪一项,是全部取消。
   岳父说,正军,还是不要太草率了吧,什么仪式都没有,让别人怎么看?
   小舅说,还能怎么看?太丢人了,还是越简单越好。说完,他扫视了一圈,小声道,就按照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对外称是突发脑溢血。
   岳父还想争取,说,亲戚总得通知一下吧,王官庄虽然多年不回去了,但几个叔叔还在。小舅点头道,但不要太多,最多来十几个人就行了,不点席,不随礼,什么都不要。岳父底气足了一些,还有孝衣,需要去置办。小舅想了想,说,越少越好,就每人戴个孝帽吧,我们几个一人一双白鞋,别人不用。
   之后,他们又商量了几个细节。按照小舅的意思,不举行葬礼最好,但这显然不可能,那就一切从简,把三天的流程压缩至半天,明天下午两点之前必须结束。至于流水席,完全没必要,到时请亲戚去饭店吃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不要声张,按照他的关系,县医院以及各个行业、部门,只要通知,肯定会来很多人,再加上妗子、小姨、小姨夫在县里多少都有点关系,知道的人多了,整条街都会被堵塞。所以,干脆谁也不说。
   已经晚上十二点了,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刚得到消息时的悲恸,经过亲人之间的传递和纾解,已经变了另一副模样。细想一下,悲恸过后,一切都没有变化。当然,以孝子著称的著名医生王正军依然满怀忿恨,在他看来,父亲太过任性,相比起来,全县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人?老头不仅衣食无忧,还享受到不同于普通老人的社会地位。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准备在父亲晚年进行一场父慈子孝的大演练,父亲却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只是稍微悖逆了一点儿父亲的人生设定,对方就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他而去,不留下任何补救的可能。
   岳父也逐渐安静下来,但安静背后的心绪依然难以揣测。后来他跟我谈起姥爷,也是充满了愤怒。一直以来,岳父在村里所取得的地位,一方面是自己家族同代人最长者的地位,以及儿女学习俱佳,都是硕士毕业;另一方面就是岳母家族的威望,这其中,良好的翁婿关系也是他的资本。当年,岳父岳母曾一度供养小舅和小姨读书,岳父和他的岳父之间,情同父子。岳父酒量不行,但能陪姥爷喝酒,姥爷家里有事,他往往第一个到场。这些年,小舅在北京,小姨在齐州,照顾姥爷的责任,事实上压在了岳父岳母尤其是岳父身上,他也欣然接受。姥爷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岳父为他亲手布置了房间,睡觉也陪在旁边,不时为他量血压,一切迹象表明,接下来的一些年他们会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田园时光。还有一件事需要说明,林冉哥哥林达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岳母将会赶往武汉带孩子,家里只剩岳父和姥爷两个人。那几天,岳母挺忧愁,念叨道,我走了,谁为你们做饭?岳父不以为然,说,等我买辆三轮车,带着咱爹四处转悠,你就放心吧。
   小舅把我叫过去,给我四百块钱,让我去买一些吃的,再买几桶水。我走出门去,刚才的一个表弟跟出来,不,我该叫他表舅。表舅说,你不知道地方,我带你去。
   街上只剩了很细的灯影,黑暗处,一南一北站着两个身穿超短裙的女人。离得近的一个女人朝我们走了几步,我钻进车里,表舅张望了一会,拉开车门进来。表舅指路,拐过几条街,到了利民街。凌晨还在营业的,只有这条街了,我来过,此地的酱鸡头很出名。我们找了一家饭店,表舅开始点菜。坐下来等的间隙,他要了两瓶啤酒,打开一瓶,一仰脖,喝下去一半。表舅说,知道刚才那几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吗?我问是干什么的。他又喝了剩下的一半,打了一个嗝,说,她们是卖的。
  3
  我和表舅買了饭菜,又到一家营业的超市买了几桶水,回去后放到一张小桌上。妗子招呼大家吃饭,没几个人吃,我饿得难受,吃了一个馒头。两个表舅回去了,可能第二天过来。岳父让我和林冉去厨房睡觉,我走进厨房,有一条凉席铺在地上,没法睡。回到院子,小舅和妗子不见了,小姨和姨夫也往外走。我问岳父怎么睡觉,岳父瞪我一眼,说,我还睡什么觉。
   后来,我和林冉回到车里,准备蜷缩一会儿。站街女只剩了一个,偶尔有车开过,她朝车走几步,看到车没有停下的意思,又立住不动。我发动车子,开着车转过一条街,钻进一个开放式小区,安静了一些,可以将就睡一觉。我把座椅放倒,躺在驾驶座上,林冉躺在后座上。
   有梦或者无梦,我们和周围楼里的人一起闭着眼睛。忍不住回忆这几天的人和事,我脑海里窜出无数条鱼来。应该是前天下午,姥爷身体不舒服睡觉去了,我开着车,带着林冉、岳父和小岚出门,来到一座水库边。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了,整个山区陷入一片蒸腾,桃树萎靡不振,看来又将是一个焦人的收成。水库见底,没有多少水。我们带着一个地笼,走到水边。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鱼食,放到地笼里,然后把地笼扔到水中,一根线连接到岸上。十分钟后,收起地笼,我们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无数条小鱼,应该是鲫鱼或草鱼,挣扎着在地笼里翻滚,鱼的肚子上呈暗红色,和平时见到的小鱼不同。小岚拍着手叫道,好多鱼啊。我们慌忙把小鱼收进桶里,然后再次把地笼放回去。如此三番,一条浅水,无数条小鱼占领了我们的视线。抬头望去,我们身处的水库库底好似一个锅底,天阴下来,飘起一丝雨滴,给久旱的大地几句谎言。几分钟后,雨消失了,天依旧阴惨惨。小鱼依旧层出不穷,一股巨大的不安控制住我,我突然想把地笼扔掉,把小鱼扔掉,逃离这个地方。后来小鱼出现在我的梦里,等到姥爷去世后,再想起那个阴暗的下午,感觉有无数条小鱼游荡在我身侧,它们张开柔嫩的小嘴,里面蕴含着一台台发动机……    醒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其实也没怎么睡着,蚊子太多,蜷缩在车里,换了不同姿势,都不舒服。
   岳父打来电话,问我们怎么还不过去。看看时间,六点。我换了个姿势,又睡过去了,醒来后,睡眼惺忪间,我发动车子往回赶。走回院子,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都是老人,一看就是农民,被土地侵蚀了一辈子的身体,带有标签的痕迹。再看堂屋,矮床上空空如也。岳父见到我,问我怎么才来。我嗫嚅了几声,搪塞过去。岳父说,第一个仪式已经结束了,你姥爷去火葬场了。
   沒能看姥爷最后一眼,我们感觉有点儿遗憾。
   在迎接姥爷回家的过程中,我无所事事,只好坐在板凳上听几个老人聊天。好不容易在厨房里找到一个可以用的电水壶,接了我昨晚买的桶装水,烧开水后泡茶,每个人用纸杯接水喝。聊天的主题,大抵和姥爷有关。每个人都知道了死因,但每个人都不说,一个老头对如此简单的葬礼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瞬即摇头,也只能如此。没有福气,一个老人说,我们哪个比他强?他就是没福享受。话题从作为生产队队长的姥爷开始,他如何带领全队人学习大寨,向荒山进军。后来,话题反反复复,一会就偏离主题,聊到了今年的大旱,每个人家里都种了桃树,焦虑挂在他们脸上。也许,他们种桃树的山岭,有姥爷当年改造荒山的战场。想浇地也没水,水库都干了,刚才那个对葬礼表达异议的老人说,我准备吃糠咽菜,儿女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谈到儿女,他们将话题聚焦在姥爷的三个儿女身上,小舅自然是中心,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小姨获得的赞誉也不少,平头百姓和北京扯不上关系,但和省城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关系,小病小灾在县里治,实在没办法了就去齐州,能得到小姨的帮助,那也是一种荣耀。
   太阳升起来了,慢吞吞往南面的屋角爬。人群聚集的厨房门口,阴凉越来越少,人们不断挪动方位,向厨房门口贴近。上午九点,院门口一阵喧闹,姥爷回来了。
   小舅双手抱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是骨灰盒,姥爷以一米八多的身躯躺在里面。这可能是小舅第一次抱起自己的父亲,那种轻盈感,一如许多年前父亲第一次抱起他。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几个人在他身侧亦步亦趋,作为葬礼的第一主角,小舅的几个“随从”会一直陪伴着他。
   姥爷又回到了他的矮床上,在这个住了许多年的小院里享受最后的上午时光。
   之后的仪式一如昨晚讨论的,很简单,比如戴到我头上的孝帽很小,像手帕。没有灵棚,门上没有对联。但必要的程序还是有的,比如一遍遍去“泼汤”。一台放在滑轮上的音响,出现在院门口,哀乐响起,音响里装着一个唢呐班。以小舅为首,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在一个家族中最年长的老头带领下,拐出胡同,到马路上,向北走到一个亭子旁,跪下来烧纸、磕头。这时候,也是最见功力的,每个人必须撕心裂肺痛哭,向逝去的老人传达自己的哀思。以岳母为首的妇女们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其实也没几个人,有两个吧,我不认识,哭的套路完全符合葬礼的规格,像唱歌一样,比如“我的爹哎咿呀……”小姨把头缩到孝帽里,嘤嘤地哭,上午刚赶到的表妹搀扶着她。妗子摘下眼镜抹眼泪,继而跟在小姨后面,随着队伍走。和妇女的队伍不同,以小舅为首的男性队伍却出奇安静,自始至终,小舅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只是低着头,像木头一样挪来挪去。他不哭,别人也不好哭出声来,大家就这样静静地向前行进。驻足观望的路人因无法看到一出好戏而露出失望的表情。
  4
  上午十点,进行第二次“泼汤”。依旧是以小舅为首,以音响为进行曲,人群向北面的亭子进发。这时候,一辆不合时宜的轿车停在队伍旁边,从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人。他盯着小舅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小舅也发现了他,没有说话,带领队伍走到一旁的亭子旁跪下。
   仪式结束后,我们再次回到院子,躲进阴凉里。阴凉已经很少了,只在厨房门口和东墙根留下一米的缝隙。老头们挤在阴凉里,大部分人多半身子暴露在阳光下,一边喝茶一边继续聊一些不尴不尬的话题。我将孝帽揣进兜里,走向门外。小舅正站在门口西边二十米处,和刚才路边那个男人说话。我从他们身边经过,隐约听到几句对话。
   小舅:千万不要,你看我这样就是不想惊动别人。
   男人: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小舅揽过男人的肩膀,低声窃语。我跟他们已经擦肩而过,漫无目的,准备走到南边平行的一条巷子里,不被人看见,会显得自在一点儿。小舅把我喊住。我只好折回去,向他和男人身边走。小舅说,吴越你看看哪里有卖水的,小瓶的矿泉水,买一箱,一会送葬的时候谁渴了发给谁。我打消了到南边巷子里去的想法,朝路边我的车走去。
   开着车漫无目的转,路过了几个小卖部,没有停下。在最远的一个小卖部门口,停下买了水。我想起前天晚上,姥爷要出去走走,岳父说他身体不好,还是不出去了吧。姥爷说,你娘埋在哪儿了?岳父有点愕然,回答道,在西边水库边,我的桃园里。姥爷说,怎么不和你爹埋在一起?岳父说,我爹那个坟有点漏水,我们准备过些天把他迁过去,和我娘埋在一起。姥爷说,还是别迁了,麻烦。说完走出门去。
   半个小时后,我出门闲逛,举头看乡村的夜色。月亮升起来,星星围在周围。门口西边有一间废弃的木棚,平时被岳父用来放农具。我走到木棚边,就看到姥爷一个人站着,面对木棚,好像在说着什么。他的背影,像一段隐藏的杨木,矗立在草地上。
   第二天,姥爷就把自己吊在了这个木棚的梁上。
   我极力回想那天晚上他说了什么,没想起来,声音太小了,不给我偷听的机会。只想起了一个动作,姥爷走到木棚里,举起手,差不多能够到横梁。他抓住横梁,用力攥了攥。如果我对这个细节足够重视的话,应该能联想到后来姥爷的死亡。但我把它忽视了。
   再次见到这个木棚,是葬礼结束后的下午四点。我开车带着林冉、岳父岳母和大舅哥林达回到家里。一天前的此刻,我和林冉刚离开,姥爷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岳父去给他量血压。现在,木棚里胡乱摆放着一只凳子,那是姥爷最后落脚的地方。我们仿佛看见一个人形吊在梁上,朝我们眨眼睛。    岳父走进平房最西南角的一个房间,姥爷在里面住了几天。如果不出现意外,那也是姥爷最后的归宿。当然,如今意外发生了,那里同样成为姥爷最后的归宿。我有许多次也住在里面,熟悉所有的角角落落。但我没有跟进去。客厅茶几旁的沙发扶手上,一个烟盒里装着七八根卷烟。这些年来,姥爷都是自己卷烟抽。昨天,姥爷递给我一根,很呛,我抽了一半就扔掉了。
   晚上一个女人走进院子,大嗓门,脸上挂满泼辣。她首先对姥爷的去世表示哀悼,继而说出来的目的,那个木棚是她家的,虽然废弃了,现在事实上是岳父在用,但毕竟老爷子是死在她的地盘上。她要求岳父请“懂事的”人来做个道场。岳父表情寡淡,满口答应。女人又说了半天,老人不懂事,在闺女家上吊云云,满口替岳父不平。岳父脸上阴晴不定,我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念头突然窜至我的脑际,我和岳父性格完全不同,几年来,交往一直不尴不尬。他习惯安排一切,说什么我全都听着,不做任何反驳。其实反驳也没用,林冉林达就是这样过来的,乐于听从父亲的安排,比如我们每次放假回来,该走哪家亲戚,该去哪里,都由他规定好了。我和自己的父亲完全不这样,他不管我。很显然,以翁婿关系融洽自豪的岳父,最后所受的打击超出了我的想象,这对接下来我们这对翁婿之间的交往产生何种影响,目前看还未可知。
  5
  林冉电话通知我,十二点要去公墓送葬。我问,不是下午两点吗?林冉说,改了,十二点就走。我看看手机,十一点半,赶紧发动车子,带着一箱矿泉水回去。
   街口停了一辆灵车,稀稀拉拉的队伍正在门口集结。我戴上孝帽,加入队伍。仪式和之前差不多,依旧是男的在前女的在后。不同的是,姥爷的骨灰由一个男人抱着走在最前面。岳父特意找了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夹紧了小舅,并嘱咐他们,等会儿摔盆的时候,一定要紧紧拉住小舅。
   一切准备就绪,伴随街口的灵车喇叭里爆发出雄浑的哀乐,葬礼的高潮即将上演。马路边聚集了很多观众,无一例外伸长了脖子,朝巷子张望。
   队伍缓慢朝街口走去,以灵车为中心,分布成半圆形跪下来,在为首的老人指挥下磕头,然后久跪不起。妇女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回音,哭喊声随着哀乐起伏,像是一首美妙的合唱。这时候,为首的老者举起一个瓦盆,所有人都盯着他,以及他的手、瓦盆。盯着他的同时,所有人都盯着小舅,等待他以孝子歇斯底里的姿势,去挽留他的父亲。老者长吼一声:“孝子磕头啦……”手中的瓦盆顺利滑向地面,和大地亲密接触,各种碎屑四下纷飞,有一小片冲到我头上,带给我轻微的疼痛感。小舅左右站着的两大护法,做出架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可是,此时的小舅就像一尊雕塑,杵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泪水,通红的脸庞显得几缕白发更加清晰。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息,没有改变姿势,静静看着作为父亲的瓦盆在地上四分五裂。人群陷入短暂的宁静,静止成一个画面——县城宁静的街道,一群看客,一群跪着的人,一种眼神里埋藏着一座湖。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的爷爷去世,爸爸兄弟四人像疯了一样争抢摔碎的瓦盆的情景。从此刻开始,父亲的身体和灵魂全都离自己而去,儿子们陷入彻底的癫狂;一想起作为演员的自己,要在此刻抵达巅峰,儿子们将癫狂提高了巨大的分贝。
   静止维持了几秒钟,所有人都站起来。小舅也开始动了,他指挥大家,分乘几辆车赶往墓地。说完,他钻到灵车里,守着自己父亲的骨灰。我跑到我的车旁,打开后备箱,拿出水,遵照小舅的嘱咐,分发给近处的一些人。家里纸杯少,之前我买的桶装水早用完了,很多人口干舌燥,尤其是几个妇女,哭喊耗费了她们不少心力。老头老太太们接过水,纷纷打开,喝了起来。我发动车子,带着林冉、岳父岳母,加入到送葬的队伍中,跟在灵车后面,缓慢向县城西南方的公墓驶去。
   在墓地没待多大一会儿。打开姥娘的墓穴,在早已准备好的位置将姥爷的骨灰放进去。该哭的人还在哭,不哭的人依旧面无表情。岳母向前冲过去,嘴里念叨着,我看看我娘,我看看我娘!有人拦住她,说不能看。她便一边哭,一边唱道,我的爹呀,我的娘呀,现在没爹没娘了啊……我的鼻子也一阵发酸,一直没有出现的泪水灌满了眼睛。昨天此时,姥爷准备和我们吃饭,然后送我们离开;不到一天时间,他已经变成骨灰,藏进暗黑的墓穴。
   所有人鱼贯走下那座小山。只有小舅在最后面,当我们拐过一片松林,听到身后发出一声狼嚎。一个男人撕开喉咙,对着山间的草木,吞吐心肺。
  
   我们到一家饭店吃饭。有点儿寡淡,如果是流水席,一些人会喝酒划拳,葬礼并不只有悲伤,流水席就是一个重要的道具,鸡鸭鱼肉,烟酒糖茶,你方唱罢我登场,演出队高歌猛进,偶尔还有情色节目上演,除了不能尽情欢畅,倒和婚礼无异。去饭店吃饭,在很多葬礼的常客看来,还是第一次。
   几个男人去要酒,果然喝起来。昨晚和我一起去买饭菜的那个表舅,斟满了一杯,一仰脖喝下去一半,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们这边,除了小舅别人都不喝,愈发沉闷。小舅倒上一杯,感谢众人帮忙。表舅跟他对账,买了一些东西,总共花去两千二百三十二元。小舅掏出一摞钱,说给你两千五。想了想,又加一张。表舅弯腰笑着接了钱,举起杯干了。而我之前去买饭菜拿走的四百块钱,还剩二百七十八,当时就给了表舅,他是葬礼的秘书长。
   吃完后,我们走出饭店,几个老太太和表舅分别拎着打包的饭菜,慢慢散去,只剩下姥爷的几个儿女,以及儿女的儿女。我们相跟着走回姥爷家,准备收拾一下家务。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大部分家具已经运走了,葬礼并没有添置太多东西。岳母惦记着一个暖瓶,一双鞋和用剩下的半包茶叶。岳父小声嘟囔,林达还没回来,他马上就到了,应该去看看。林达是我的大舅哥,今天一早从武汉赶回来,如果是下午两点送葬,他差不多能赶上。
   还没到巷子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人群比上午的观众多多了,可以说有点儿水泄不通。狭小的城中村爆发出一股魔力。我挤进人群,看到一个花圈,紧接着,是更多的花圈。花圈的队伍从巷子口排到姥爷家门口,花花绿绿,花枝招展。不断有人跟小舅和小姨打招呼,偶尔有几个认识岳父的,岳父和他们打招呼。小舅的脸越来越沉,等走到姥爷家门口,一个胖子被人群簇拥着走过来,抓住小舅的手,做悲戚状。小舅哆嗦着道,刘县长,你们不用来,真的不用来。
   他又要哭了。
   刘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正军,你要节哀。然后把小舅的手让给另一个人,去和小姨握手,最后是岳父。岳父紧紧抓住县长的手,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没有说出声来。县长的眼睛扫过他,回头问了一句:“怎么,葬礼已经结束了?”
   没有人回答他,更多的人露出惊愕的表情。一个中年女人和身边的人对话。她说,没有这么快的,起码得明天才能结束。一个说,你还不知道吧……低下头,以手掩嘴,伏在对方耳朵旁窃语。
   小舅走到離他最近的一个花圈旁,一把扯下花圈上的挽联,低声道,我爹已经安葬了,花圈你们还是退了吧。没待对方回答,他拨开围观的人群,举头眼睛朝向天空,向西边疾走。我们追着他,跑到巷子口,目送他打开奥迪A8车门,发动车子。汽车撞倒了一个观众拎来的小马扎,朝城市的南方扬长而去。
   一阵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一个细小的龙卷风在我脚旁形成,越卷越大,划着圈向前跑。它跑到一个花圈旁,向前冲撞了几下,瞬即化为无形。
  责任编辑 惠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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