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过罢春节,我就和一位在广州花都区一间工厂打工的老乡一起,来到早已繁华若梦的南方广州,指望在老乡的帮助下能进老乡所在的那个厂。但在这个什么工序都只招收熟手的工厂,老乡的能力有限,帮不上我的忙,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拒之门外。那种焦虑和着急,不单是为一日三餐无着落而忧心忡忡,更要命的是,晚上无处住宿。
　　这里的治安状况令人担忧,处在城乡交接地段,鱼龙混杂。治安队经常在晚上突击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你就是盲流,就会被带到治安队,交了罚款,才放你出来,颇像“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如果你身上没有钱或者你的亲戚朋友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等待你的,将是转送收容所,劳动改造三个月,然后给你买一张车票,将你打发回你的故乡。在这里,我每天提心吊胆,神经高度紧张,时刻警惕着哪里有风吹草动,则要格外小心,就像惊弓之鸟,四处躲藏。
　　第一次出远门来广东打工,带着冲动和盲目,刚走出校门,现实社会的复杂,远远大于从书本上所学到的对现实社会的认知。眼看在花都不行了,我就托其他老乡打听哪里招人。有一位在东莞桥头镇一家印刷厂打工的老乡说他们厂正在招工,让我过去试试。我二话没说,就坐车来到了桥头镇。在老乡的帮助下,我终于进了印刷厂,当了一名烫金工。
　　印刷厂不大,有100多人,分好几个部门。师傅是贵州人,年龄比我大几岁。他人很随和,也很热情。同事中有好几个湖南人,他们也都很好。没到两个月,我就学会了独立制版。老板很满意,三个月试用期未到,我的工资就涨到了和其他烫金师傅一样多。
　　不久后的一件事改变了我当初的美好愿望。下午下班回到宿舍,看到几个人在宿舍里好像讨论什么,是一位同室的舍友钱包丢了。大家都建议在每个人的床上和包里搜一搜,我也没有反对。结果,竟然在我的枕头里边找到了那人的钱包。看到赃物被四五个人拿着去找老板的时候,我很平静,我知道自己很清白,也知道了什么叫栽赃陷害,问题是,老板相信吗?
　　处理的结果是我必须走人,否则会有10多个人一起辞职。老板认真掂量后,还是让我走了。我不怨恨任何人,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在东莞呆不下去了,我就又回到了广州的花都,准备在那家鞋厂招工的时候去应聘。短时间内进不了厂,我就只好和几个老乡挤在一间不足8平方米的石棉瓦出租屋里。好在是夏天,没有床,四五个人就在地上铺上旧纸箱,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互相诉说各自找厂的结果。
　　睡到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几个人都惶恐地揉着睡眼。老乡打开了门,从门口涌进来三个人,没有穿制服,也没有出示任何证件,手里的警棒朝我们一指,要我们把身份证和暂住证都拿出来。我和另一个老乡没有暂住证,只好拿出身份证。他们一看没有暂住证,就把我们俩的身份证扣留了,让我们两个跟他们走一趟。
　　不容细说,更不容分辩,门外不远处有一辆大巴车停在那里,我们被胁迫上了车。不一会儿,车上便塞满了人,连过道也插不上脚时,车启动了。我们被拉到破旧的几间丢弃的厂房内,这里原来是轧钢厂。门窗是经过改造的,铁门铁窗铁屋顶,谁也休想逃跑,一屋子三四十人,只好等待命运的裁决。
　　天亮后我才知道,昨晚一共抓了300多人,男的女的,分乘六七辆大巴车直接被拉到遣送中转站。40多人塞进一个仓房内,依旧是铁门铁窗,不过,屋顶是水泥板。周围附近的屋顶都有铁丝网围着,岗楼上还有大功率探照灯,还有持枪的武警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许多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场景,现在真实地摆放在自己的眼前。室内厕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几十个人并排躺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每顿饭每人吃一块三指宽三指长三指厚的米团,外加四五条切成丝的咸菜。
　　打骂声不绝于耳,有时凄惨的叫喊声令人毛骨悚然,仓房内的每个人都惶恐不安。我们白天掏化粪池,一身屎尿,简单冲洗后又被关进仓房内。仓房外边有一部电话,打一个电话每分钟10元。每天放风的时候,有好多人排队等候着往外边打求助电话,没钱交电话费就先欠账,等交赎金时一起算账。我和老乡在里边住了10天,外边的老乡给我们每人交了300元后,终于被放了出来。
　　重新回到花都,我不想再次被抓,出租屋是不敢住了,只好在晚上来临时,专门寻找那些荒无人烟的小山头的丛林或者坟场住宿,以躲避查暂住证的治安队。
　　有一天晚上,当我又一次来到那片坟场时,发现一点红光在黑夜里一闪一亮。蓦然,两个字在脑海里闪现:鬼火!山的四周静悄悄的,山下不远处,工业区里的灯火将那一带的天空照得暗红,而这里越发显得幽暗。凉风吹得山林里的树木叶子“沙沙”作响,阴森的潮湿味从杂草丛中弥漫开来,像从坟里爬出的幽灵。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偶尔的一声火车鸣叫传来,使小山这一带愈显神秘。对于鬼,我并不害怕,因为我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广州的荒山野岭,心里还是发怵,我捡起一块小石,朝那亮光投了过去。那点亮光忽闪着向另一个地方飘去,我又捡起一个小石块扔了过去。突然,有人说话了:“是谁呀?拉个屎也不让人安静。一支烟没抽完,就砸了人家几次。”
　　我不禁哑然失笑,听口音像是老乡,便过去攀谈,才知道原来也是像我一样,晚上怕被治安队抓,躲到山上的坟场。
　　有了“难友”后,流浪的日子不再寂寞。我们白天一起去工业区找厂,晚上结伴回坟场睡觉。一袋方便面,我们平均分开,他一半,我一半。如果晚上碰到下雨,我们只好跑更远的路,寻找那些尚未完工的排水工程,因为没有填埋地下的高大水泥管道,铺上一层柔软的稻草,就是一间舒适的小客房,可比露天睡在青石板上强多了。然而,蚊子却非常捣蛋,在这荒山野岭,蚊子们发现有两个可供它们抽取的血库,就像是一群亡命之徒,频繁地向我们不断进攻。我们就用衣服把头和手脚全部包裹起来,居然也能睡安稳。
　　寻遍了附近的几个工业区,还是没有工厂愿意收留我们。我说,不行就打道回府吧。难兄说,再坚持几天,听我姐说她那间厂快开始招工了。他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进厂后,一定好好干。最紧要的是,一定不再委屈自己的肚子。唉,在外流浪的日子很难受,挨饿的时候也很难受。由于身上带的钱不多,半个多月后,我已身无分文。多亏那位难兄的姐姐照应,使我们两个还不至于连一块方便面都没得吃。
　　后来,我们终于进了老乡姐姐所在的电子厂。我把那段流浪的日子烙印在脑海深处,使我进厂后努力地工作,不论条件多艰苦,加班时间多长,工资再不如人意,我还是咬牙坚持。因为与流浪的生活比起来,至少能填饱肚子,晚上有地方住,不再担惊受怕。
　　可惜,我们进的那个电子厂没多久便因经济问题陷入困境,不久就宣布倒闭了。我只好又一次走上流浪的路。一段时间后,我很幸运地进入了一家鞋厂,开始了比较稳定的打工生活。
　　我被分到成型车间流水线前段穿鞋带。我想,穿鞋带有什么难的,也就不放在心上。可是,不停地穿呀穿呀,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手指很痛。老员工说,习惯后就好了。我笑笑说,我会习惯的。
　　我从成型前段做起,一个工序一个工序地换,先后学会了前帮、中帮、刷胶、贴底等主要工序,学会了成型车间所有的工序后,被主管提为A线前段班长。我没有因为被提拔而沾沾自喜,忙完了车间的工作,下班回到宿舍,拿出久违的书本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慨。欠老乡的钱已经还清了,每个月还可以给家里寄一些,剩下不多的生活费,还买了一些笔墨纸张,心中有了精神寄托,便可苦中寻乐。
　　我用沉重的笔记录自己内心世界对生活和人生的感悟,也记录成长的轨迹。人事部要招一名墙壁宣传栏和档案管理人员,条件是文笔流畅,思路敏捷。我虽说不上思路敏捷,但也有片言只语发表。我把几本发表有我的作品的杂志放在人事主管面前时,他说:“跟着我就好好干吧。”我被调到人事部,成为办公室的一员,工资也比在成型车间时高出几百元。
　　2007年,公司在东莞横沥镇新建了一个分厂,因为工作需要,我被调来东莞。
　　我不抱怨生活对我的苛刻,也不感叹工厂某些方面的不足,虽然没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坦然,但心中更多的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我经常回忆起刚从家里出来的那段流浪的日子,像一串被晒干的红辣椒,经风雨吹打和太阳的曝晒,留下凝固的记忆。每当我感到生活乏味或滋生不想干的念头时,我会摘下一颗咀嚼,有一种辛辣的味道,还有一种辣过之后的清爽,夹杂着一种情愫,深深地感怀过往岁月里的泪和笑,让我倍加珍惜现在的工作,不会在许多表面美丽的诱惑中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