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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12日,时任教皇本笃十六世在葡萄牙里斯本贝伦文化中心发表演讲。这座现代建筑在此刻正唤起人们对昔日葡萄牙的怀旧之情—它象征着自1415年占领休达至1999年移交澳门、跨越6个世纪之久的葡萄牙帝国。
本笃十六世提醒人们,葡萄牙受基督教文化浸润千年,“普世和博爱的基督教理想”激发了开拓者与传教士们的热忱,促使他们渴望与世界各地的人们分享上帝的信仰;而当下的葡萄牙人,则需要拥有“预言的勇气和革新的力量,为世界指明新的方向”。
本笃十六世没有使用“帝国”一词。此前,他在巴西举办的主教会议上说道: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土著人是“认可和欢迎基督的,基督是他们祖先一直以来正在寻找的未知上帝”;基督教在美洲的传播,“在任何时候都未排斥前哥伦布时代的土著文化,也不是一种具有强迫性的外来文化”。
对本笃十六世来说,美洲接受基督教,并不是伴随着种族灭绝,而是形成了一种快乐的文化融合体。
厄瓜多尔基赫瓦人邦联主席亨伯托·乔兰戈(Humberto Cholango)严厉地回应道,天主教在当地确实拥有生命力,但是,欧洲帝国的枪炮才是基督教会一直以来使用着的、最强有力的武器。
如果说教皇本笃十六世是在不涉及“帝国”的语境中来谈论“教会”,那么许多学者则倾向于在不谈及“教会”的情况下来讨论“帝国”。
当然,教会绝不仅仅只是帝国的卒吏,各地土著也往往是出于自身原因而吸纳基督教,但是,毋庸置疑,宗教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欧洲的帝国图景。本笃十六世在贝伦的演讲,就是这一宗教想象的体现。
传教士“撒谎”
16-17世纪,欧洲人在巴西与印度海岸的境遇,并不如欧洲帝国想象中的那般顺遂与光鲜。当地人对传教士们的说教不感兴趣,甚至以敌意和暴力回应;帝国开拓者们也不关心传教,忙着以国王的名义联合当地盟友,甚至中饱私囊大发横财。
尽管屡遭失败和失望,传教士们,尤其是耶稣会士,依然建立并传承了他们的帝国图景,将人类文明分为三六九等,确保欧洲人在文明序列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掩盖欧洲帝国在当地施行的暴力与遭受的挫败。
帝国的枪炮和基督教的权威不足以迫使当地人皈依。
帝国在殖民地的挫败现实与其宏大叙述之间的背离,是如何发生的呢?
部分原因在于,传教士与欧洲民众之间的信息交流方式。他们寄往欧洲的公开信,被要求只记录成功的事件。因此,传教士们卓有成效的工作与土著皈依的故事,在欧洲本土尤其在精英群体中,广为流传;而他们对帝国在殖民地的屡屡受挫,则一无所知。耶稣会士们的抱怨与牢骚,只在同道之间私下传递,避开了公众的视线。
弗朗西斯科·泽维尔(Francisco Xavier)作为“漂泊的圣人”被世人铭记,但他在私人信件中记录了他在亚洲各地经历的失败与痛楚。起初,他被派往印度泰米尔沿海的帕拉瓦(Parava)渔村,当地村民为免遭竞争对手的掠夺而大规模皈依,以换取葡萄牙的保护。于1542年抵达印度的泽维尔,与奎隆国王达成协议,将帕拉瓦人安置在他的土地上,以逃过泰卢固(Telugu)的入侵。但是,葡萄牙“渔业海岸”的船长固执地继续向泰卢固提供战马,使得泽维尔的计划落空。
1545年,泽维尔放弃印度,前往东南亚的香料岛。他在公开信中憧憬着新使命的伟大前景,但在与耶稣会士同道的通信中,泽维尔描述了一个末日般的地狱景象,那里充斥着好战的食人族和地狱兽。泽维尔只得离开香料岛,前往日本去碰碰运气。在那里,泽维尔因一些尚未知晓的原因再次受挫,不得不启程前往中国。然而,他在公开信中依然呼吁传教士们多在日本开展传教工作,因为那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白人之乡”。泽维尔如果不是在此时死去的话,想必对中国也会失望透顶,然后不得不继续前往下一站。
新大陆受挫
在世界的另一边,现实和想象之间的鸿沟,也横亘在欧洲本土与新大陆之间。
在巴西圣保罗的土著居民点皮拉蒂宁,传教士安奇埃塔(José de Anchieta)发现图皮(Tupí)文化的非凡韧性。正如一位耶稣会士描述的那样:“他们虽然也是歌手,但首先是杀戮者。”
对传教士安奇埃塔来说,图皮文化中的杀戮与食人习俗,是皈依的真正障碍。
1555年,他记录了一个村庄是如何以“盛大节日”来庆祝战争胜利的。他们在葡萄牙人面前,举行“悲惨的敌人死亡仪式”。葡萄牙人“非但没有阻止或斥责他们……还观摩了整个过程并称赞了它”。欧洲人的认可,反过来让那些新皈依者“非常兴奋”,随后,他们也决定去参与杀戮了。
新皈依者参与异教徒战争,是传教任务的一大失败,但安奇埃塔在寄往欧洲的信件中否认了这一点。他写道,在战斗结束后,土著人依照基督教習俗,小心翼翼地埋葬死者,而不是分尸后再把它们吃掉。然而,事实是,耶稣会士甚至采取直接胁迫的方式,来阻止村民祭祀和食用两个俘虏。
阿科斯塔认为,中国和日本最接近“正确的思想”—欧洲文明。
教皇本笃十六世声称:“欧洲向美洲和亚洲的扩张,是迟早的事,因为这些大陆缺乏伟大的文化。”然而,历史不断证明,来到美洲与亚洲的耶稣会士和其他欧洲人,迫于现实的压力不得不选择适应當地文化。这被称为耶稣会士们的文化适应政策(accommodatio):他们调整基督教义,以便为当地不同的民族与文化所接受。
“文化适应”作为一种更为务实的柔性手段,被世界各地的传教士们广泛采纳,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帝国的枪炮和基督教的权威不足以迫使当地人皈依。
荒诞的民族等级
16世纪末,耶稣会士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像巴西土著这样没有文字、没有阶级的社会,在世界文明序列中位于最底层。何塞·德·阿科斯塔(José de Acosta)的《福音手册》与《如何拯救印度》,反映了耶稣会士的这一观点,而这些书籍被美洲、欧洲、北非和亚洲的耶稣会士们奉为圭臬。
在阿科斯塔的民族模式中,巴西土著不适合接受基督教。与亚洲传教士泽维尔的观点相似的是,阿科斯塔认为,中国和日本最接近“正确的思想”—欧洲文明。也许,天主教帝国既没征服中国也没征服日本的事实并非偶然,因为适应当地文化是留给传教士们仅有的选项。
欧洲人的人类文化模式源于耶稣会,其核心思想是,欧洲人—作为“完全的人”—处于人类文明序列的顶端。这一思想是欧洲帝国文化最有害的遗产之一,其影响远远超越了殖民时代本身。耶稣会士从传教使命中形成的观念,塑造了全球帝国的逻辑。殖民地现实与欧洲民众认知之间的巨大鸿沟,维系着这一荒诞想象,使得阿科斯塔的民族等级制得到了广泛传播。
传教士们也对这种认知隔阂颇为不满。耶稣会士安东尼奥·维埃拉(Antonio Vieira)谴责葡萄牙帝国对殖民地的等级剥削:“巴西的伯南布哥付出了很多,巴伊亚付出了很多,但他们都一无所获,因为巴西的收获被转移到了巴西之外;巴西付出的,是葡萄牙拿走的。”
维埃拉出于他的传教使命,憎恨欧洲给巴西的不公待遇。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不应被视作只是发生在外围殖民地的琐碎小事,而应被当作神圣历史剧的重要现场。他认为,葡萄牙人将巴西拱手让给他们的对手—荷兰新教徒,是不合情理的,这意味着放弃天主教会的统治。
随着葡萄牙帝国在17世纪的崩溃,维埃拉和其他殖民地传教士转向神学,以寻求安慰。他们提出了一个理论—葡萄牙人将履行先知但以理(Daniel)的诺言:“在那个各自为王的时代,天堂之神将建立一个永远不会被摧毁的王国,它也不会被留给异族。它将终结这些王国,并永恒存在下去。”
融合了圣经预言和葡萄牙历史,葡萄牙耶稣会士在他们的同道之间分享这一预言。从喀拉拉邦到亚马孙丛林,维埃拉和其他葡萄牙耶稣会士,努力拯救帝国。他们为帝国军队筹集资金,甚至愿意向散居国外的葡萄牙裔犹太人筹钱,作为其宗教使命的一部分。这一宏伟的帝国愿景,至今仍然可以在里斯本的帝国广场(Pra?a do Império)看到。
没错,那个宏伟的帝国愿景从未消失,它依然在构建着今日的世界。2007年8月,时任美国总统的乔治·W. 布什,在海外战争退役军人全国大会上发表讲话。他把伊拉克战争视作罗纳德·里根所谓的美国“自由帝国”扩张的一部分,小布什恳求美国民众在这场伟大的战争中坚持下去。他的讲话,是在耸人听闻的阿布格莱布监狱虐俘照片曝光之后发表的。在那些照片上,正是自诩为代表民主自由的西方文明人行使了野蛮行径。
与此同时,不断上升的伤亡人数与伊拉克永无宁日的动荡政局,使得小布什政府饱受批评。为捍卫战争的合法性,他开始诉诸宗教和历史,请求民众不要怀疑美国帝国的命运:“民主武库中最大的武器是每个人对自由的渴望,那是早已被造物主写入人类心灵的。我们只要坚持我们的理想,就可以打败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极端分子。”
小布什努力让伊拉克战争持续下去,而美国民众根本不了解伊拉克战事。本土与前线之间的信息鸿沟,使得小布什总统能像几个世纪前的耶稣会士那样,任意扭曲国民对海外战争的认知,欺骗与操纵他所倚赖的选民。